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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戴进越画越觉得有什么甚是不妥,这女子虽只露了小半幅面庞,却是十分眼熟。耳边那船家犹在絮絮叨叨,说道那面庞其实清瘦……他将一缕长发将那面颊又遮了少许,心中一动,抬眼瞥向不远处的桐拂。

    眼见着桐拂也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忙将目光垂下,抬手取了手边沾了墨色的青毫。还未下笔,眼前一暗,朱高炽竟已走到他身旁。

    旁人见朱高炽亲自过来看画,纷纷退去一旁。

    朱高炽看了甚久,才道“戴画师果然神笔,此女子栩栩如生竟是欲从画中走出……只是,方才听船家说,月色下见那女子身姿羸弱,戴画师笔下的这女子却略显丰润,不如,将此处改上一改……”

    朱高炽边说边伸手在那画间指点,抬手间碰上一旁水洗,水洗微倾,染了胭脂色的水顿时泼上画面,将那女子的面庞模糊了,他的袖间也立时染了颜色。

    一旁赵曦一声惊呼,又觉得不妥,急忙上前,“脏了殿下衣袖,臣有罪!”

    “无妨,”朱高炽抬手,将赵曦拦在身后,转而对着戴进道“画师不如重新画一张,方才那幅好则好矣,要知增减一分都会是另一个模样,画师可要分外仔细。”

    戴进听那分外二字加重了几分,又见他眸中似有深意,连忙躬身道“多谢殿下指点,在下这就重新画过。”

    眼见着朱高炽将那幅泼脏了的画拿走,桐拂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心思这位殿下平素举手之间谨慎仔细,今日怎的如此不当心

    正胡思乱想,有人到了身前,“姑娘请至后堂,殿下要见你。”

    她抬头这才发现朱高炽已不在堂上,急忙起身往那后堂走去。

    后堂空无一人,对着后院的门却大敞着,她出到门外,就看见朱高炽坐在院中石案旁,面前新沏的茶烟正氤氲。

    “来,坐。”他冲她扬手。

    桐拂依言坐了,一眼就看见他手边那幅泼了水的人像。

    “想看就看看。”他道。

    她将画取过,心里就是一赞,这戴进果然是个神仙人物,比起画那山水宫苑,这美人画得更是妙绝,只可惜那面颊上染了胭脂色的颜料……

    她又凑近了几分,虽是染了颜料,但其实轮廓样貌仔细看来,还是看得清楚……

    她看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这简直就是照着自己的样子画的。

    只不过画中人气度神态飘飘欲仙,宛若仙子,却是自己如何都做不出的样子。

    若说之前金幼孜可能看走了眼,那戴进呢她不信戴进想要害自己,他方才的确是听着船家的话一笔笔画来。那只剩下一种缘由……

    自己还没闹明白的事,如何向眼前的朱高炽解释他若转手将自己交给了锦衣卫,自己就真的要去见识一下阎罗场了……

    “不是我……”

    “我也不信是你。”朱高炽将她话头打断,“父皇那里提过你的事。我与姑娘在北平相识不长,但也看得出姑娘为人。此案凶手狠辣决绝,姑娘虽用峨眉刺,但其实并非习武之人……”

    桐拂心里跟着他的话盘算,朱高炽这么信自己她没料到。至于他那个冷血且翻脸不认人的爹对朱高炽说了什么,她也无从知晓,当然也不敢问。峨眉刺她一向只是用来撑个场面,他怎会知道……

    瞧她出神,朱高炽将话停了,又等了一会儿才道“我虽不疑你,但确有人在怀疑你,姑娘若能想法子找到人证,说清楚案发之日你并不在那里,或可洗脱嫌疑。”

    “我不在。”桐拂心里没底气,话出口也是欠了些气力,“我不是一直被关在漏刻殿,后来又关去了锦衣卫。”

    他隔着那袅袅茶雾,将她面上瞧了一回,“姑娘当真以为半夜溜出去,无人知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
    十一个案子,每一次她都在。时辰、地方都对得上。这事,就十分不对了。

    可如何解释自己彼时去浦子口瞧了庆成郡主劝降燕王……又掺和了盛庸背江而战,大胜燕王的一战……还有那分月桥下与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打架……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唯一晓得的,是去一千年前宋明帝的总明观逛了几次……

    纵然朱棣晓得自己这般能耐,为了平息民愤,估计也会将自己拖去钦天监,命人施法将自己处置了……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与自己这般相像这事与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干系,她忽然不敢去探究,万一真相是令她惧怕的那一个……

    朱高炽并未追问下去,而戴进的第二幅画亦画得神妙,似像非像如梦如幻。

    那船家本是月夜里惊鸿一瞥,待看到这幅画中月华流光间佳人踏水行,顿时心驰神迷,不住点头称是……

    桐拂浑浑噩噩回了官舍,也没了旁的心思,坐在廊下出神。

    文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根本不晓得。待思暖将药敷上她的脚腕,桐拂才嘶得一声回过神来。

    文德避在不远处,抄着手,“本想着是不是再给你开个调理神志的方子,也不知你是眼睛不利索,还是耳朵不好使了……”

    桐拂歉意道“方才一时走神,对不住。”

    “这伤口崩开了你也不知我纵是医术再好,也经不住你将伤口反复扯开。”

    “我是被抓过去的,谁想去了……要么你帮忙知会殿下,告诉他我不宜走动。”她一脸的伤感倒是真的。

    “知会殿下这事我做不了,知会一下生药库的桐大人倒是方便的很。”

    “别!千万别告诉我爹爹!”她急道,“我当心就是。”

    “这当真怨不得姑娘,她今日一大早就被锦衣卫的马车接走了,刚回来没多久。”思暖将纱布裹得妥帖后才起身,“我去备些茶水。”说罢人已经往后头去了。

    文德提步入了廊下,瞧她愁眉苦脸,“我这人不太记仇,不过,刀架在脖子上这种事,我还是记得比较清楚。”

    桐拂一叹,“那时也是不得已,我记得我赔过不是了……”

    “不用赔不是,”他截断她的话,“告诉我一件事就行了。”

    “只要和这案子无关,你随便问,我知无不言。”她笃笃定定道。

    “懿文太子身边的桐女史,她如今身在何处”

    文德这一句冒出来,桐拂垂在那里晃晃悠悠的脚顿时僵住了。

    他又走近了一步,“她是你妹妹,她不在了你却不着急,显然知道她还好好的。”

    “你哪里看出我不急了她生死未卜,可我如今被拘着,我有什么法子”她说得很快,也听出了自己明显的慌张。

    见文德沉默不语,她小心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事”

    文德收拾着手边的药箱,“桐女史彼时在文华殿当值,身子欠佳的时候,懿文太子都是亲自宣太医院女官过来替她瞧病。每回替她看脉开方的那位女官,叫文清。”

    “文清……”桐拂喃喃道,猛地抬眼望他,“文清,文德,你们二人是……”

    “兄妹。”他道。

    “可……你不是一直在燕王身边你妹妹怎能还留在宫中”

    “留”他冷笑,“与姑娘眼下情形怕是差不了太多。”

    桐拂沉默了一阵子,“她现在人在何处”

    文德停了手,抬眼盯着她,“这个问题,我是来问你的。”

    “我怎么会知道……”她愕然。

    “那一夜奉天、文华殿大火,文清不知所踪。”他顿了顿,“和桐女史一般。”

    见她面色古怪,他也没再追问,“文清与我书信中,数次提及桐女史,看起来二人关系应是颇亲近。”他将药箱拎在手中,注视着桐拂,“若有一日你知道了桐女史的下落,可否帮我问一问,文清一切可好。”

    他提步出了廊下,径直出了院子去。

    雨落得忽然,院子里的花木很快浸润出光泽,她蜷在椅子里,眼前却掠过旗猎猎、战马嘶鸣、刀戈交错的影子……从前裹挟在北境战事之时,苦苦盼着,若能有一日回到这里,便再无忧心。可如今这般情形,她越来越瞧不清楚,一日日无望挣扎,困顿难出……

    檐下铃声细碎,将她思绪扯回了。她抬眼望去,那串九子铃不知被谁挂在廊下,泠泠罄罄搅着心思。

    金幼孜踏入院子就看见蜷在廊下熟睡的身影,思暖正将裘氅仔细盖在她身上,她恍若不知。

    听见动静,思暖抬头冲他礼了礼,又将廊下风帘落下,才悄然退去后头。

    他在她身旁坐了,见她眉心仍蹙着,欲伸手抚平,又恐惊了她,手悬了一会儿还是收了回去。

    风穿帘过,九子铃声又起。他起身,伸手将那铃束在手中,却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他猛转过头,她仍沉睡着,只是面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

    “明衣,明衣”

    谁在耳边嗡嗡地唤着,桐拂觉得很是吵闹,伸手将耳捂住。

    紧接着有什么啪的一声敲在她脑袋上,痛倒不痛,声音清脆响亮足以令她彻底醒过神来。

    她迷迷蒙蒙抬眼一瞅,面前那人背着烛火似是正瞪着自己。纵然瞧不见面目,却能感觉到掩不住的怒意。

    而她自己此刻趴在案几底下,抱着一堆竹简,不知这样睡着有多久了。

    眼前这人是谁他口里唤的明衣是个什么东西

    见她睁眼,那人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竹片扔在案上,“让你寻书,你竟寻到这案下痴睡我且问你,其余的赤筹黑筹呢”

    见她一脸茫然,那人重重叹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桐拂手脚并用爬出来,才晓得十分不妥。又是总明观倒也罢了,怎的还和人搭上话了

    从前虽然也时常去些莫名之处溜达,但并不能为人所见。但眼前这人非但瞧得见自己,方才在自己脑袋上敲的一记,实在也是毫不留情。

    她低头瞄了一眼身上衣衫,果然不再是之前的裙袄,眼下虽看着素净飘逸,但衣制古式。只是不知自己的面目是否也有不同……

    “明衣,你可知今日朝上,我心里有多痛快”那人忽然欢颜道,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怒意。

    桐拂一愣,明衣是何人

    而见那人面上喜色不似有假,她又是一阵糊涂,此人变脸,怎的如此之快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难辨身中真共假
    案几上,兽纹铜镜,虎鹿花草的浮雕,饰着云气纹带。

    那铜镜里,自己的模样并不清楚,依稀仍是原先的样子,只是缭绕着迷茫莫名。

    “你定是想不出,今日殿上情形……”

    她的思绪被眼前的那人打断,忙转头垂首听着。

    “戴法兴怒言,历法乃古人制章,非凡夫所测,当万世不易。责我诬天背经,妄可穿凿。”他的声音并无恼怒,反而一腔激奋。

    “明衣!”他猛地瞪着她,“取笔墨,替我记下。”

    桐拂回瞪着他,记下记下什么莫说自己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是听明白了,她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怕是自己也瞧不清楚……

    “文远大人,明衣之前搬书册将手扭了,不如让明书代为书录。”

    身后这一句出现的突然,吓了她一跳。待她扭头看去,几乎跌坐于地,勉强将一句你怎会在这里咽了回去。

    说话之人穿着与自己类似的吏服,举止谦恭,那面目却是金幼孜。他却为何叫他自己明书

    文远将面前二人看了看,甚是不耐地对着那明书道“也罢也罢,我说什么,你且速速记下。”

    那叫明书的一眼都没瞧她,急步到了案前跪了,熟练地润笔展纸。

    那位文远大人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愿闻显据,以核理实……浮辞虚贬,窃非所惧……日月五星,非出神怪,有形可检,有数可推……”

    明书手中青毫在纸上急掠,沙沙之声可闻。

    桐拂心中暗自庆幸他出现的实在及时,否则她恐怕一个字都记不下……不知这总明观的规矩是如何的,若被发现了自己来历不明,会不会立刻被拉出去处置了……

    “历议!对,此篇就叫历议。明书,快!速速记下!”文远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在那案前来回踱着步。

    明书将写好的呈上,文远来回看了几遍,不住颔首,“甚好甚好!”

    文远正欲转身离去,忽听那明书道“文远大人,之前下官去算筹库瞧了一眼。那里如今赤筹与黑筹混在一处,堆放极为凌乱不说,且有损毁。”

    “你说什么混在一处且有损毁!”文远顿时大怒,转向桐拂,“是不是你方才让你去取算筹,你可是将那些都翻乱了”

    桐拂还未来得及出声,那明书又道“方才算筹库中并无旁人,下官只瞧见明衣一人进去,又匆匆离开。”

    桐拂听罢心头一凉,这金幼孜是疯了么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她尚未搞清楚,他竟在这位喜怒无常的文远大人面前参了自己一本……

    “你……”文远指着她的脑袋,手颤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文远大人,”那明书又出声道,“依照总明观的规矩,混淆算筹、疏于清理者,当罚去玄书阁思过,并清理誊抄古卷。”

    “该如何就如何处置!”文远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

    “你疯了吗”桐拂死死盯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也会在此处”

    他闻言抬眼瞧她,并无任何表情,“你我同在文远大人身边当值,我不在此处,该是在哪里”

    “金幼……”

    他忽地起身,“文远大人向来不护短,做事公正循例。方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眼下该去玄书阁思过了。”

    桐拂瞧他不似玩笑,一幅冷淡臭脸模样,不由盘算,或许这人与金幼孜长相无差,不过是个巧合……若当真如此,还是识相些,免得遭罪。

    思及此处,她拽着有些啰嗦繁复的裙裾站起身,“那要麻烦这位明大人带个路,我之前搬书卷除了将手扭了,还不小心磕着了脑袋,这会子不大好使,恐怕找不到玄书阁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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