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那明书倒也未恼,提步就往外走。桐拂见没气着他,有些不甘心,怏怏跟在后头。
从前来这里,都是在这座大屋里转悠。这大屋里,除了看不到头堆满了书的檀木架子,并无特别。
眼下跟着明书迈出了大屋,顿觉煦风拂面,木樨香暖,眼前一汪碧幽潭水如镜。中有石岛,长木芳草间数只白鸟宁栖,偶有展翅掠过水面,惊起涟漪不休。
潭边楼宇殿阁连绵,皆以石廊蜿蜒迂回相连。虽无穷极雕饰痕迹,但闳敞轩昂古风巍巍,令她心境顿开。
明书走得不紧不慢,正好容她悠闲赏景。她瞧着这一路上所遇之人,对他皆客气有加,对自己十分冷淡。不过冷淡归冷淡,倒也未流露出陌生神情,看起来也都认识她自己。
这就奇了,自己不过来了几回,都躲在那大屋里,除了那个身影并未瞧见他人。怎的似乎所有人都识得自己难不成又似当年小五一般……
思及此处,恰一阵秋风卷入,簌簌沙沙,她不觉就是一个哆嗦。
“明书……”忽的一声如黄莺出谷,清洌婉转出现在前头,可惜说话之人被他遮着,她只得探头去看。
那女子肤白如雪螓首蛾眉,朱唇榴齿桃腮含羞,桐拂都不觉暗赞好一个美人。
明书回了礼,“湶弦姑娘,典观大人今日可好些了”
湶弦含羞带笑,“多谢明书公子挂念家父,他今日大好,已往儒学馆见正令史。”
“刚好一会儿我要去儒学馆,定去拜会。”说罢他颔首越过她继续前行。
桐拂跟在后头,忙敛了好奇目光,垂目盯着地上紧随在明书身后。
因是盯着地上,而明书又恰走在自己前头,走过湶弦身边时,桐拂恰好看见明书的鞋踩在湶弦如霜雪般白的披风曳摆之上。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明书忽然扭头对着她斥道“明衣,你怎的踩脏了湶弦姑娘的披风”
桐拂一呆,再低头去看,明书的脚早离开了湶弦的披风曳摆,那上头已灰灰土土的脏了一大片……而她自己的脚正落在那衣摆旁边。
“不是我!是……”她慌忙道,抬头正对上湶弦恼怒的模样。
一旁明书已将她打断,“明衣,人须有担待,踩就踩了,纵是同馆中人,这个短我不会护。”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桐拂一路走着,手里捧着披风。那前头走得高视阔步的背影,她越看越是恨得牙痒痒。
诬告一次倒也罢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竟又被他诬告了一次。且方才他对着那湶弦信誓旦旦,定会让自己将披风洗净熏香妥帖之后再送回……
思忖间,觉出脚下走得有些吃力,她抬眼见那石廊正沿着山势蜿蜒上行。石廊两侧渐渐林深,碧色沉厚间似有山溪隐现,与方才又是别样景致。不远处,高阁飞檐挑出林木之间,可闻钟罄声。
到了跟前,抬头就见嵯峨高阁。此刻秋日初落,霞霭余晖,将那阁上映出澄蔚之色。不及细看,明书已提步入了阁中,桐拂紧随其后。一进去,她就被迫人寒意冻得一个哆嗦。
阁中四处轩窗大开,成排楠木架中间,一道木梯旋转往上。那上头一缕夕照投射而下,将木梯和巨大廊柱上的雕饰晕上一片金澄颜色。
明书一直没吭声,继续沿着木梯而上,衣摆些微悉索声响。除此之外,桐拂再听不到别的,也没见着一个人影。
木梯势陡,待一路到了上头,她倚在阑干上喘着气。这上头寒意更盛,她身上衣衫单薄,不禁瑟瑟缩成一团。
桐拂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木梯处又上来数人,抬着木箱,见到明书打了招呼自去一旁摆放。看到桐拂,却仿佛压根瞧不着,皆径直走过。她一肚子话想问,也只能先忍着。
明书已走到楠木架间,“这里藏书皆为古卷,许多已残缺不全,需精心收拾。那边十余个木箱,里头是方收来的卷册书简,都是上了年头的。你需将它们小心取出,擦拭干净,若有破损需拼贴修补……”
见她一脸不情愿,他又道“若不愿做这些,可以回去继续替文远大人书录……”
“不不!我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她说罢急忙走去那些巨大的木箱旁。书录自小她宁可被爹爹揍一顿,也不愿被罚去写字……
“等等,”他忽然唤住她,“去将湶弦姑娘的披风先洗净了,后头暖阁有衣施有熏笼。”
她抱着披风转到后头,果然瞧见一间暖室。一旁有隔间,青缸贮水,皂角木盆一应俱全。
说来也奇,这件披风入了水,却并不濡湿,折腾了好久她才勉强将上面的泥印洗去。待挂上衣施,那披风竟已几乎干透。她将那衣料捏在手中,看着似是寻常丝制,怎的如此神妙有好似,在哪儿见过
待转出暖阁,到了那些木箱旁,见那木箱中旧书册成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稍许一碰书页即散开,须得十分小心。
她忙了一阵再抬头,才发现明书居然并未离开。他立在不远处的案前,不知在翻看着什么,神情不似方才,此刻皱着眉,凝重十分的样子。而方才那些人已经不知踪影。
眼瞧着屋子里渐渐昏暗,她四处寻了一圈,未见烛火,正自奇怪,听见不远处他悠悠道“此处藏书万卷,岂能用烛火究竟要说几回你能记住……”
说罢,他伸手将一旁楠木架上的一盏笼纱取下。底下一棵似树非树,似珊瑚非珊瑚之物,随即散出光亮,四下百步之内顿时瞧得清楚。
桐拂看得目眩神迷眼馋万分,这比自己在水里捞的明珠可是厉害了太多……
“柚子,这是什么”她脱口就问道。
身旁的人半晌没动静,她扭头去瞧。
明书正冷冷望着她,看不出喜怒,许久才道“这是夜明犀,你总吵嚷着要偷去自己屋里,怎的不识得了”
她忙垂下眼,伸手摸了摸那夜明犀,触手冰冷,“戏言戏言,做不得数……”心中却仍不甘,复又抬眼道,“此处并无旁人,你为何假装不识我”
“还有谁比我更识你”他几乎未加思索。
桐拂冷哼,“就知道是你,挺能装……你是怎么来的打算如何回去”
他此刻面上映着夜明犀的柔辉,方才的疏离似已淡去,流露出片刻莫名挣扎之色,“你一直这般问,从未厌倦过”
桐拂一愣,这分明是第一次问他。
“是我带你来的。”他将目光落在夜明犀之上,这一句,似叹似自呓。
“彼时你在驿站外揪着我的衣袖不撒手,说,我若不带你走,你便会跳湖寻短见。我没搭理你,你就当真跳进一旁的湖里……”
他的声音飘飘渺渺没什么情绪,听得桐拂却是目瞪口呆。莫说自己不会这般无赖,即便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也绝不会用跳入湖里这法子……
“你被人捞上来就神志不清,被丢在那里再无人搭理。那夜大雪,我若不带你回总明观,你怕根本活不到第二日。文远大人愿意收留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桐拂走了神。这些事,她没有半分印象,显然都是明衣的过往。而他,也不是金幼孜。既然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为何又会反复来到此处……
明书何时离开的,她并不晓得。待回过神来,四下里只余了自己一人。
夜明犀在手边,如月光般皎洁……
粥香在鼻端缭绕,小食似有好几盘,各种香味混在一处,单是这么闻着,已令人垂涎。
桐拂砸了咂嘴,即刻醒来。一睁眼,就瞧见思暖笑吟吟的面庞。
“这一觉,定是睡得很沉……”思暖已将寝帐卷起,日光瞬时扑进帐来,那香味更浓了几分。
看着思暖面有深意,桐拂坐在榻边仔细回想了一番。目光落向窗外,好像之前是坐在那外头廊下睡过去的……后来……
思暖瞧她一脸迷茫,清了清嗓子,又叹了叹,“小拂姑娘真正好福气……”
桐拂抬头看着她发愣,“什么福气”
“昨日你在那廊下睡着了,有人刚好来瞧你。担心廊下的铃将姑娘吵醒了,竟一直将那铃儿握在手中……从前只听说过护花铃,啧啧,竟也有握铃护眠的……
“金幼孜来过”桐拂觉得有什么扑入心间。
“亏得金大人,不然我哪来的气力把你挪进屋里……”思暖将她扶起,“小拂与金大人,当真般配。”
桐拂挪着步子,鼻音有些重,“道不同,不相与谋。”
粥才喝了两口,门外有人扬声道“这位军爷,姑娘在用早膳,不如在前厅等一会儿。”
“等能让我小五等着的,这世上没几个!”
桐拂听得这一句,手中瓷勺落入粥碗中,叮的一声。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居然又被捉住了。”
这是小五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
这种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不得已已经得罪的,就尽量谦和忍让,这事桐拂想得明白透彻,“早知小五在京师,我早就去拜访了。”她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容算是很有诚意。
他没吭声,桐拂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咳咳,今日小五怎的有空过来”
自睢水畔之后,再未见过她。原该是完全扯不到一处的关系,不知何故她的样子总是一再浮现。
她与张玉之间的一字一句,她在河里浣洗战袍,她为了一个战俘与人大打出手,她想要阻止张玉出征几番欲言又止……一件件一桩桩,总在午夜梦回,在他脑海中纠缠如麻……
明明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何故如亲见亲临,如同身受……
桐拂见他依然死死瞪着自己,更是坐立难安,“那个……黑云可好”
小五猛地回过神,眼中顿时流露出痛色。桐拂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句问错了……
小五搁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尽显,“浦子口一战,黑云战死。”
这一句直撞入桐拂心中,一时脑中嗡嗡作响。她原以为顶多是马儿回了北平草场,未跟他来到京师,岂料竟是如此……
与黑云虽也不过几面之缘,但经历那一番浴血而战出生入死,早已彼此相惜挂怀。牵念之情,与自家院中小棕马自是大不相同……
见她神情震痛,小五许久才出声道“它彼时伤重,自知不可活,竟自跃入江中。”
桐拂将脸别开,却始终甩不开眼前情景。长河畔,夜如墨,刀剑狰狞,腥风血雨无止休。那身影负痛蹒跚,流连依依频回顾,终是转头没入无尽江水之间……
她不晓得为何会看得如此真切,那夜她的确在,但并未看见小五也未见黑云。这一幕,自何而来
“你是不是能看到”小五忽然问道。
桐拂先是匆忙摇头,闭了闭眼,复又颓然点了点头。
“为何是我”他似是极力压抑着,“我不管你是什么,你只需告诉我,为何是我”
桐拂一呆,“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的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鬼才信!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小五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何故偏偏在我面前阴魂不散”
他那样子,似是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桐拂又惊又怒,“你当我愿意如此其间缘由我确实不知。鬼才想去打仗!一日日的刀架在脖子上地过,你稀罕我不稀罕!这天底下就你小五光明磊落,旁人尽是奸诈小人心怀鬼胎!”
小五当是没料到她这般,眼见她言辞含怒,并非作态,他心里原先腾起的怒意,倒是去了大半。
二人一时皆无语。
“我今日,是想……请你帮个忙。”小五忽然出声道。
帮忙这种请人帮忙的法子,倒是十分不同寻常……这般想着,桐拂心里哼了一声,假装没听见。
他瞧她爱理不理,自是晓得方才自己一时激动,话说得重了,但要他赔不是他也做不到。
这么一琢磨,他起身就走。
“才说自己光明磊落,话说一半留一半,腻腻歪歪……”她在背后讥道。
小五的步子再迈不出去,刚欲发作,硬生生压回去,稳了稳调子才道,“林浅,她欲以身诱那河妖出现。”
“什么!”桐拂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那位姑娘倒当真做得出来……
抬头再看小五,他面上虽刻意掩饰,但仍瞧得出忧色。**浅是张玉的女儿,小五对她的心思,也不需过多揣度。
“京师河道如此复杂,敢问这位林浅姑娘打算怎么引那河妖出来”桐拂问道。
“之前那十一人中,除了秣十七和一位织坊的织女,皆是高户名门之女,且姿容出众。”他面露无奈,“这几日,她日日华服丽妆,领着一队人马,要么乘舟要么在河边骑马,招摇过市生怕不被瞧见……”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这位林浅姑娘果然与众不同得很。
“你是担心她真被水妖看上了拖下水去”她失笑,“我又能如何如今困在这院子里,怎么助她”
半晌,她又闷闷补了一句,“若我当真有那能耐,秣十七也不会至今寻不到踪影。”
小五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纱布,转身就走,“当我没说。”一眨眼没了踪影。
她盯着院角一株枫,什么时候它竟已朱碧斑驳。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思暖捧着药盏转到跟前,人未到叹息已至,“那位林浅姑娘,一腔心思恐怕都用错了地方……”
桐拂愣了愣,旋即想过来,之前在大营中,林浅时时向小五打听燕王的消息,那番神情绝非寻常仰慕。
彼时在张玉帐中,听她爹爹的意思,也是一心将爱女托付于燕王……
耳边思暖絮絮低语,“陛下对皇后的心思,谁人不知她**浅纵是千方百计用尽,怕也难入陛下的眼……”
桐拂听得怔怔,北境大营中一段纷纷乱乱……燕王、妙云、张玉、林浅、小五、十七、定远……皆浸着血色透过刀影……
药味在鼻端缭绕,竟觉呛人无比,令她反胃。
桐拂恹恹将药盏推开,“能不能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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