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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支莲(马背肉文)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翼龙
那女娘端着眼瞅莲生,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回头,半晌,道了个万福,方顿开莺喉道,“恕奴眼拙,不知官人高姓大名?”莲生自来见的女人少,吃他盯得狼狈,只得长揖道,“小人贱名何劳挂齿,这个是娘子的尊物,就请收回。”说罢,两手高举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待那女子来拿。女娘便从罗袖底下伸出一只手,纤纤若春葱,独小指甲上染了一点红,越显得出墙杏花般娇艳。拈过茶钟笑道,“奴家不合失手,惊动官人。”莲生忙唱喏,道,“不当甚的。娘子请稳便。”说着,就要走路。女娘叫住道,“官人如何去得恁快,敢是见怪奴家?”莲生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道,“孤男寡女不便,娘子若没别的分付,小人这就告退了。”女娘道,“却是不巧,正要劳烦官人一件事--林教头这新房门上还缺副对联,奴家见官人举止斯文,定是读书秀士。休怪奴莽撞,就请官人大笔罢。”说罢,回头向房里分付,“青枣儿,铺红纸,磨墨。”
莲生又不合技痒,就走进去。见一个削肩膀、双眼皮的丫头捧着文房四宝--想是方吃女娘骂,眼揉得红红的。莲生提笔在手,略作沉吟,便写道:堂上珠履三千客,帐底春风一双人
女娘看了,笑道,“好虽好,只是滥些。林教头这婚事凡来的都晓得,不比寻常,官人还拟个贴切的。”他见莲生踌躇,又道,“官人可是作难?也罢了,本等不易写。”
莲生道,“小人写便无妨,却怕不好贴出去。”女娘笑道,“这是内室,等闲人也不得到此,有甚忌讳?官人只管书来。”莲生便一挥而就,却是:
因奇而得偶,有凤无须凰。
女娘不解,道,“这是怎地说?”莲生笑道,“男子属阳,数奇。林教头同鲁大哥配合,便是双奇为偶。凤为雄凰为雌,而今自不消雌的了。”女娘点头儿,道,“好则好,可惜口气狂些。两男人就对面守一辈子,终然没后,室家之乐缺着好大一块。嘴说无须,只怕心里不足哩。”莲生思量了半晌,方道,“这话也是。只是情义所拘,难免治一经损一经。我改几个字罢。”于是重新写作:
因奇而得偶,有凤谢求凰。
女娘这才合意,又拿出一把红牙骨洒金扇子,道,“还有催妆诗,都烦官人写了罢。”莲生只得再绞脑汁,还亏他来得快,须臾凑出四句:
月开妆镜桂洒金,帘钩深处酒兴沉。虽无青丝待郎挽,画眉浅处也动人。
女娘却道,“这屋前后也并没个桂花树,倒是柳树好,林教头那内人也留起两寸多头发了。官人休嫌烦,请再改一改。”莲生就又写:
“月开妆镜柳摇金,帘钩深处酒兴沉。待留青丝与郎挽,画眉浅处越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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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娘见莲生这般好性耐烦,就欢喜道了万福。莲生以为他还要出题,慌着道,“娘子若要赋文,小人须回去好生想,当场写不的。”女娘笑着叫青枣儿端茶来吃。莲生见耽搁久了,怕武嵩要找,不敢吃茶,匆匆地走出去了。
武嵩正四处瞅哩,抬头看见莲生,扯住不放,道,“你跑到那里去了,马上拜天地,俺还要赞礼哩。”又剥菱角与莲生吃,莲生道,“看邋遢了手,放着我回头吃罢。”正说话间,外间奏起细乐,于是都到大门口接轿子。小丫头使长竹竿挑起一挂二千响的鞭,有人上去点着,大家便齐齐捂耳朵。
却见两盏灯笼,引着四人抬花花轿子从街上慢慢过来,落在门首。潘金莲搽着满脸的粉,打起轿帘,把个虎背熊腰的新人搀出来。林充就躬腰延请娘子,张教头便做主婚,王打油同武嵩便做傧相,念喜庆话儿。那潘金莲又使绊子,在堂屋前头排下八只大火盆,教和尚顶着盖头跳。和尚将蒲扇大拳头向他乱晃,没奈何只得跳了。又看不见,踹得一院子炭灰,把裙子也烧去半截。就被潘金莲照头浇了满满一桶凉水,露着两条黑黢黢毛腿,走到厅上同林充并肩站在香案跟前,把众人都笑得打跌。于是奏乐、进香、三跪九叩,送入洞房。
武嵩看着揭了盖头,便跟潘金莲打招呼,说要早些回去。潘金莲正啃烧鸭子,忙把两只油手在衣襟上蹭几蹭,道,“恁地忙,我送送秀才。”那青枣儿又出来,对众人万福道,“俺姐姐上覆这位秀才官人,说官人文字无比的好,这里有礼金五分、香袋一只,聊表微忱。”武嵩就跳起来道,“他不认识你家姐姐,寻错人了。”潘金莲道,“叫唤甚么,熟人,柳端端的丫头。--哥儿,你防汉子罢了,连婆娘也防起来?”武嵩道,“如今世道不好,严紧些保险。”青枣儿便道,“俺姐姐说哩,这是喜钱,收了吉利。”武嵩道,“银子也罢,给甚香袋儿,怪刺刺的。”潘金莲就拿起来塞到莲生袖里,道,“别个自家挣的润笔,跟你毛相干。柳姐儿好手针线,拿到当铺里,怕当不出一二分银子么!秀才,待明日我成亲,你来与我写,对联也要、诗儿也要,我做鞋把你穿。”莲生笑道,“小娘子有命,敢不效劳!”武嵩道,“罢了,穿他鞋待等到八十岁。”潘金莲就赶着乱踢,武嵩一面往外扯莲生,一面道,“泼妇,早知这般,不许下你日子了!”
莲生长久没出门,见夜色深重,路上无人,便不肯坐车,要逛。武嵩拉着红娘子慢慢地陪他走,指景致与他看。两人行至路口,莲生见道旁立着白粉牌,贴着字纸,就凑过去踮脚儿瞧。武嵩只认得官印,道,“不是开封府文书。”莲生看题头,便告诉他,“这是今科及第进士在琼林宴上做的诗文,官府抄出来,教天下人都晓得文运鼎盛。”就站住脚看,偶尔也赞叹两声。武嵩便问,“写得怎样?”莲生道,“三甲都罢了,四平八稳而已。几个好的,倒中在后头。所以文字难论高低,最要紧命好。”说着,仰头微微地笑。武嵩在背后搂着他,道,“你的功课我都收在柜子里,待满了十年,咱寻匠人刻出来,印成书送人。再过十年,又印一本,一辈子也印好些本。”莲生道,“我文字也不怎地,眼高手低,印出去惹人笑话。走罢,大哥多半到家了。”说罢,上车去了。武嵩坐在车辕上,将红娘子拍一记,马儿自行走起来。
方到珠市街,便撞上开封府巡夜的,却是常同武嵩吃酒耍钱的王龙、赵虎,两下里站住了攀谈。王龙道,“小二哥,许久不见你,倒长胖了。”赵虎道,“昨日我在醉红楼,手气且是背,险些儿没脱去裤子。老武,改日你还带我去罢。”武嵩道,“去那家做甚么。俗话说的好,要嫖莫赌,要赌莫嫖。又赌又嫖,输到赤条。花枝般姐儿往你身边一站,你还看得见骰子?”王龙道,“车儿里是你家眷?”武嵩忙道,“是我大哥请的南边先生,写文书的。”赵虎道,“还是你好,摊着这般一个哥,吃不愁穿不愁。”王龙便道,“大官人自是能干,又且贵人旺相。二哥,李团鱼为分产那事甚是谢你,他跟我说,十八日待请你和大官人吃酒,只怕不得空?”武嵩道,“阿呀,扰他则甚,我哥又常不在家。你帮我跟他说,心领罢。”赵虎便拉武嵩到一边,道,“老武,我听得一门好亲,就是你家那房东,都司巷柴出的寡妇待要嫁人。柴出平生悭吝,料必有一分好钱儿,现房子又有一二十间。他老婆我见过,年纪便大你三两岁,且喜不曾生养,你若娶了,也是郎才女貌。”武嵩笑道,“我不着急,你自家娶了不是?”赵虎道,“我家事不甚相应。”武嵩便拍他肩膀道,“我教你一法,一毫银子不费。只消趁那寡妇出来时,妆做撒尿,把那根亮与他看见了,包你成就。”
赵虎就笑,道“你也想得出!”武嵩道,“灵不灵,试过方知。他便不吃勾引,未必好意思出首告你?”两个正计议哩,后头马嘶叫起来。原来一头拉车骡子过来跟红娘子擦颈,两台车就绞在一堆。武嵩赶过去,揪着骡子嚼头拖开了,骂道,“瞎阉货,俺马是公的,你来贴甚么贴?嫌没大鸡巴肏你!”驾车的就老大不乐意,道,“这汉子,咱须不是有心挂你车儿。一个畜生,也同他计较,骂得硌碜杀人!”武嵩道,“恁般宽敞官道你不走,倒撞俺车子,把车顶棚也刮扯坏了,你待赔多少?”王龙、赵虎都上来帮腔,做张做势,要捉到官里打板子。驾车的就下来道,“几位上下,咱便贪赶些路程,一时不带着辔头,却也没多事。上下行个方便,那里不是相见处!”王龙道,“挂了车子事小,这犯夜事大,随你怎说,少不得衙门里去遭。”驾车的道,“犯夜的也不只在下。”赵虎就指着武家车灯笼,道,“你跟他比不得,他有步兵衙门的印信。”驾车的笑道,“阿也,朝廷几时改的法度,印信倒把与私家车子?”武嵩就急眼,骂道,“贼囚徒,老爷私车官车,干你腿事?待一顿大板子敲你鸟下来,你才晓得法度!”
那坐骡车的听见吵闹,便伸个头出来问,“寿官,这是怎地?”那寿官慌忙躬身,道,“爷,是开封府公人拦车,说咱犯夜,要拉咱打板子。”那人笑道,“却也难得他每小心,你说咱不归开封府管,教他每去罢。”赵虎听见了,便嚷,“放的好轻巧屁,你每踩着开封地皮,不归开封府管?”王龙究竟老成,便向前道,“敢问这位爷台是宗室?咱不敢拦,却须向大宗正司报备。而今朝廷好生严命,又是东宫的千秋近了,咱做公的,怎敢不上紧着伺候!”骡车上人听了,眼角添欢,道,“你甚知事,用心报效,久后自然得好处。”王龙赵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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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他底里,只得葫芦提应着。
王龙便拿出报单记下那人年甲相貌,又问名字。那寿官儿过来写了赵子芮三个字,画押停当,赶着车儿自去了。武嵩气不忿,待骡车去远了,照地上啐一口唾沫,骂道,“贼倒路,知道是金子黄铜哩!待俺对出来,真宗室便罢了,若是假的,我教你有死无埋,阴沟里作棺材!”王龙赵虎都道,“武哥,罢了,大丈夫见机行事。咱弟兄还要巡夜,不及送哥,休怪。”说罢,都辞去了。武嵩又蹩回来觑莲生,见安然无事,方驾起红娘子上路。
莲生从车子里探半身出来,摸着武嵩脊背,道,“你也是,既是宗室,同他争执则甚,得罪了人怎好?”武嵩拉着他手道,“你不知道,这般闲散宗室最可恶。仗着一个赵字儿,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不做!便饶是欺男霸女、占人家产,送到宗正司不过是个拘管,丝毫办不的。俺在开封府时,一年也遇着五七十起,怎叫人不恼!”嘴里说着,就捏住莲生手乱摸,要亲嘴儿。莲生道,“看着些路。”武嵩道,“没事,这一片才刚巡过的,都无人了。”正说着,红娘子却站住了。武嵩拍了几巴掌不动,便怪道,“老弟,你怎地睡着了?”着力又拍一掌,红娘子回头咴咴地叫。武嵩没奈何,跳下地左瞅右瞅,见路边沟里倒着一件黑糊糊物事,看时却是个人,便道,“大晦气,这厮也不知饿死瘟死,俺也没空管你,待那两个转回来了,与你收尸罢。”正要走,下头伸出只手捉住他不放。武嵩大惊,一顿脚踹开,拔腿就窜,嘴里连声道,“阿弥托佛、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冤有头债有主,寻我则甚?我如今转衙门了,不管你这事,了不起明日买沓纸钱烧把你,你趁早投胎去罢。”莲生道,“二哥,怕还未死哩,你再看一看。”武嵩没奈何,两人搀手儿走过去,把那倒路尸翻过来,见血流涂襟,已无气了,下头却压着一个,尚在动弹。武嵩扯死人衣服擦去血污,见是那宗室,便嚷道,“怪哉,现世报了。我平日发愿,不曾灵得这等,明日须赌两把去。”莲生就道,“好歹救他救,也是功德。只管轻口薄舌则甚!”便卷起袖子,将那人拉起来,见他胸前一大片血迹,忙撕下衣襟裹了,命武嵩抬上车儿,催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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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嵩只顾站着不动,莲生气起来,他方道,“这般厮鸟但落地便归大宗正司管。咱只合首告去,死不死,自有衙门担承。若葫芦提搬回家,他断气了,旁人赖在咱身上怎了?谋害宗室,照例满门抄斩,你道是耍哩?依我说,咱先回去了,说与哥听,看他意思行事。”说着,强拖莲生走。不料地上那个哼唧道,“我不是宗室,你救得我起来,自当重报!”
武嵩笑道,“又被我说着了。你冒称宗室,横竖该个死罪,索性爽快些死了也罢,大丈夫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那人慌忙道,“其实不敢说,我家颇有些产业。你但救我活命时,金银论斗,珠宝论斛。”武嵩笑道,“我把你个久惯牢成的贼!你马车兀自坐不起,倒敢在爷面前吹嘘!”那人没奈何,道,“壮士休不信。我腰间有面玉牌,也值些银子,你拿去,只当行个方便罢。”武嵩听见好玉,心里就活动。将玉牌拿过来月下瞅一瞅,端的晶莹润泽,道,“定是贼赃,我如今便送开封府验看。”便把那人拦腰提起,丢在车辕上,使带子绑缚了。那人没口子道,“有话好说,官府万万莫去。”武嵩道,“还说不是贼哩,今日须饶你不得!”那人道,“实不相瞒,我为兄弟争产,吃了屈官司,被打得好不苦也!此生断不敢再见官。”莲生听见,又心软,道,“哥,你问他家在那里,咱送过去。”那人慌着道,“如今家中料被我兄弟霸占住了,现要害我,我若回去,也是个死数。两位救人救彻,不拘寻个地方把我躲两天,待我找到老家人,却再商议。”武嵩就不耐烦,道,“臭烂狗皮,挨着便甩不脱了!爷爷自家事情不了,谁有功夫管你!”莲生便道,“哥,教他在咱前头空屋子歇一晚,明日打发他走罢了。”武嵩待不准,又贪着那块美玉,遂道,“罢,姑且容这厮一晚,天亮便与我离门离户。”
说不得带了那赵子芮,一路迤逦回家,却只有哑仆开门。武嵩打手势问,方知武岱有急事出去了。于是将赵子芮丢与哑仆,分付与他洗了伤口,安排在厢房里睡。莲生走到暖阁里寻药,还不曾开门,就听得里头鼾响。莲生忙叫过武嵩,两个秉烛进去照时,见西门磬小厮在炕上摊作大字,正睡得香,元宝儿却趴在他肚皮上。武嵩一顿拳头将小厮捶起来,喝道,“狗东西,你怎钻进来了!”西门磬睁眼见了莲生,慌忙扑上去抱着,乱嚷道,“好哥哥,怎地如今才归家,等得我苦也!”
武嵩大怒,扯开他乱骂道,“混沌猪狗,你睡着过阴去了?他是你沾得的?”西门磬便撒娇撒痴,在地上打滚儿哭道,“我一片好心送东西来,在你家等了半日,汤水儿没沾,饿得站也站不住,才睡了一歇,谁知你无缘无故就打我!”发髻也滚乱了,干号个不了。武嵩道,“那个教你闯到这厢来,我不打你打谁?”西门磬道,“阿也,你如今当家了,就不理弟兄了。你炕是龙床,睡一睡待死人哩?当初你在我家,我甚么物事不同你分?”又抖着褡裢把武嵩看,道,“这是大哥要的药丸子,我一刻不敢耽误,赶着就送来。你家又没人,我寻到这后面,三不知睡着了,须不曾盗你家财、戏你老婆!做甚么嚷得恶擦擦的!”武嵩道,“不为你睡,为的你不打个招呼就撞来。”西门磬道,“大哥教我早些送来,我才来的,不然大热日头,我上你家讨吃哩?走来又没人,喊了半天,嗓子也哑了。你每悭吝罢了,连个小厮丫鬟也没,应门的也没个,端的不成个人家!我渴的受不得,就翻墙进来了。”武嵩直心汉子,吃这小厮一篇舌头唬过去了,就听不出他话里头蹊跷,只道,“罢了,下回来时须早说。”
西门磬又道,“二哥,这不是涌金桥下住的张小舍人,你两个怎认得的?”武嵩就笑,道,“糊涂行子,他不是甚么张小舍。”西门磬就向莲生唱个大大的肥喏,道,“小弟一时眼慌错认了,哥哥休怪。”莲生慌忙扶起来,教他坐着吃茶。西门磬道,“哥哥这般神仙也似仪表,小弟见了,只觉清心涤虑,俗念顿消。不敢请问哥哥高姓大名?”武嵩道,“他是咱南边请来的先生,姓洪。”那小厮便道,“哥哥可有表字,呼唤起来也亲近些。”莲生就不好意思,道,“尚不曾取。只叫名字罢。”西门磬便赶着一口一个“莲哥哥”,叫得甜甜的。
莲生叫武嵩陪着西门磬坐地,自取了药,又寻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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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白布出来,走到前面瞧赵子芮。见他右臂断了,便寻木板绑上,其余伤口都上药从新包了,又与他面条吃。那赵子芮将面上盖的虾仁吃尽了,面倒没动几筷。莲生看在眼里,将碗盘收了,道,“你有甚家人朋友,明日我叫人替你寻去。”赵子芮思量了半晌方道,“烦你捎个口信与补子巷陈宗钱,只说是故人赵四,教他同我外公尹老员外说声,就派人来接我。”莲生讨了他一幅手帕作记认,复翻身走到暖阁里,同武嵩商议。武嵩道,“你也是,管他每闲事做什么。家里又只哑巴,还要看门,谁替他跑?”莲生道,“一个病汉,你不寻他家人来接,终不成撵他出街?若平白倾了性命,岂不罪过?”武嵩就道,“你便好心,可知古来好心无好报哩。”莲生道,“由他,图报答也不成个功果。”西门磬是个乖觉的,早妆肚子疼,睡在炕上声唤。莲生烧姜汤把他吃了,教他就在里头歇。武嵩老大不情愿,拉莲生在外炕同宿。西门磬晚夕听见隔子那头动静,耳朵就伸得驴长,躲在被里放手铳不提。
次日莲生黎明即起,打发武嵩去大理寺送饭。武嵩道,“去则去,你不是喊那处酸么?倒再睡一歇。”莲生就赶他,武嵩拿莲生的汗巾子系在腰里,笑欣欣地走出去。没两步又蹩回来,附耳道,“我今日不坐衙,待午后咱再来一回?”莲生道,“小的睡在隔壁,你还歪缠,回头并不许你沾身。”武嵩涎脸儿道,“谁教昨晚你夹恁紧,害我早丢了,今日须讨回来。”莲生更不多打话,几脚将他踢出去了。
那西门磬只是装睡。待日高三丈,莲生叫他,方揉着眼儿扒起来,讨饭食吃了。他看见房里有文房四宝并书籍,就学个夫子问老子。莲生少不得细细告诉他。西门磬便没口子赞,“莲哥哥,你学问恁般好。俺空自从过许多先生,并没真实本领。你得空时,点拨小弟些些也好。”莲生道,“你几岁发蒙的?念过几本书了?”西门磬便道,“哥,不消提起,我只认得自家名姓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你好歹从头教我。”莲生便道,“不敢说教,若说切磋倒使得。”西门磬便如腊肉上苍蝇、米缸里耗子,在莲生脚边上打旋旋。元宝儿过来寻莲生要嘴吃,被西门磬揪着后颈丢出去了,委屈得趴在门槛上乱哼。
莲生寻哑仆送信,西门磬偏献殷勤,拿着手帕去了。不一时,回来报怨赵子芮,“这汉,说话老大靠不住,我前门走到后门、后门走回前门,并没个人应声。邻舍说几日不曾见人出来,怕是搬去了。我说,你家欠印子钱哩?躲得忒干净!”
赵子芮面色便不好看,道,“你敢走错了?陈家门首放着牡丹花儿的。”西门磬道,“甚么牡丹花儿哩,碎瓦片子便有几块,院里且是邋遢。我扒在门缝看,一个大绿头苍蝇飞出来,险些儿没撞着眼珠子上!”赵子芮慌忙道,“小郎,你路上没遇着生人搭话?”西门磬道,“有那耍猴儿的花子,我打发几文钱去了。怎地?是你亲戚?”赵子芮念声南无佛,又央莲生道,“小兄弟,多承你跟这家主说声,容我再住两日罢。”莲生道,“你不说清白,谁敢藏你?若是谋反的钦犯,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替你担着?”赵子芮捶胸道,“祖宗天上看着,我倒成了反贼,还有天理没天理了!”没奈何,跟莲生兜头作揖,道,“不瞒你说,我弟兄心毒,料我故人遭他害了。他若晓得我在此处,只怕一不做二不休,须带累你等。”西门磬胸脯拍得蓬蓬响,道,“阿也,你道我外乡来的。我堂堂西门大郎,绰号东京玉面虎,江湖好汉又送别名赛潘安,自幼学得文武双全。便俺这大表哥,现在大理寺主事,俺二表哥,在京畿卫做官。更休提俺家世代承应上用衣食,但凡外朝当路官员、内里得宠妃女、有名太监,那个不识得!我怕兀谁!”
列位看官,这小厮头发不曾齐肩,却数黄道黑,鸹噪个不住。莲生实诚人,便道,“你方才怎说不识字?”西门磬慌忙道,“哥,那曹孟德打东吴,还号称八十三万大军哩。俺学他的。”赵子芮哭哭不出,笑笑不得,只顾顿脚。莲生看不过,便道,“你写个文书,就说情愿不要祖产,永无争竞,也就结了。好歹亲弟兄,未必当真为银子要你性命?”赵子芮脸拖得三尺长,道,“罢了,跟你等说不清楚。”西门磬就道,“这汉,我莲哥哥好心救下你。谢字儿也没个,怪道你不遭人待见。想必当初在家,必定打鸡骂狗、调戏丫头,是也不是?”赵子芮道,“我最好性,便侍从有过犯,也只胡乱罚几板,断无打杀的。”西门磬道,“那定是好色,同上辈小老婆有事。”赵子芮道,“阿也,他不来害我便好了,我还敢惹他?”西门磬道,“若不然,想来好酒赌钱,折耗祖产。”赵子芮叫屈道,“不敢说,祖宗吃辛吃苦挣下家业,为人子孙,想法儿光大还不得,那有个折耗的!我父亲手里丢了北面好大一片地土,我尚且思量要夺将回来哩。”西门磬道,“我晓得了,原来你是个现世活圣人。还争甚产,趁早儿寻个庙出家,只怕修成佛菩萨也未可知。”赵子芮气得睁睁的,又不好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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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嵩回来看见,便揪着赵子芮往外拖。赵子芮慌了,没口子央及莲生。莲生劝了两句,武嵩不听,把人踹到外头,将院门关了。莲生没奈何,与西门磬些碎银子,教拿去赉发那赵子芮。赵子芮便下气儿恳求那小厮,又把个宫样苏绣双面荷包他。西门磬见这等好物,就道,“都是江湖朋友,你放心。放着我小诸葛在,少不得寻出个头路。”于是将荷包袖了,教他,“你好生蹲在此,休乱走。”自上街买了几钱花粉、件把女衫,却教赵子芮盘起头发,胭脂粉厚厚地盖了一脸。两人蹩到间壁尼庵,赁间房儿住了。西门磬道,“你躲在此,也不是长策。我教你个法儿,决然妙计。”赵子芮不免求问,西门磬拿着乔,道,“告你无妨,你谢我甚么?”赵子芮苦笑道,“小兄弟,你只助我这回,天道昭彰,要甚么没有!”西门磬道,“罢,休白话。你头上簪儿好,与我罢,我拿去送人。”赵子芮道,“你拿去了,我用甚么?”西门磬道,“阿也,你逃难的人,讲甚穿戴。仔细被仇家瞅出来了,断送残生!”赵子芮只得拔与他,自寻根筷子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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