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隔帘花影
说话之间,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聋婆子来开门。云娘一行人进去,但见:佛座欹斜,钟楼倾倒。香案前尘埋贝叶,油灯内光暗琉璃。旃檀佛有头无足,何曾救袄庙火焚;韦驮神捧杵当无法降修罗劫难。野狐不来翻地藏,小僧何处访天魔。
云娘只见后边三间方丈尽烧了,只落得两间厨房,大殿的门也没了,旃檀佛也在地下放着,连供桌香炉都没了。云娘进得门来,好不凄惨,先在正殿上烧起一炉香,拜了佛。幻音让到厨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饭,只见聋婆子道:夜来有个汉子来问信道,说是南老爹家,往东京去了。原来泰定找云娘不着,又来庵里问信,因南吉托梦叫上东京去找云娘,那知道云娘还在近处。云娘一闻此信,好似慧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母子相逢,便道:想是慧哥有了信,才往东京去。又问道:这是几时的话婆子道:前日的晌歇,他说腿走不动,要往临清河口里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还赶得上。那幻音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着伴,一路接了幻像来倒妙。云娘道:只怕还在临清河口里雇船,也赶得上。说了一会,幻音安下一张炕桌,请云娘吃饭。云娘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碗。金橘吃毕饭,辞云娘回去了。
一夜俱宿在厨炕上。云娘和细珠商议:如今孩子没信,泰定又不得个实信,怎肯往东京走想是金兵掳着往北去了。
我如今没了孩子,象个没脚蟹一般,不如大家赶到临清,找着泰定,和他一路走,强似在家愁的慌。细珠道:没个男人领着,不知东西南北,兵荒马乱的,知道往那里走幻音接过来道:大娘子要去找慧哥儿,我陪你去走走,也要接幻像,他在京里皇姑庵,是有处找。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有咱接众去处,不消下那饭店,咱妇道家也甚便宜。几句话,说得云娘心里定了,道:明日早起来,咱先到河口上问问泰定的信,不该迟了。只是我身边没有银子盘缠,细珠腰边还带着几簪子,卖着吃罢。幻音道:我的俺出门再使钱,不如不剃这几头发了。一个木鱼子,到了谁家门上,化不出几碗斋来,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云娘一夜没合眼,到天明,梳洗,净了手,向佛前顶礼,祷祝暗中保佑,早早母子相逢。幻音早煮了饭。吃毕,幻音怕白布衫不好乞化,依旧穿上皂色僧衣,带了一个木鱼。云娘、细珠使旧手帕裹了头,项下挂一串素珠。恐怕路途无力,细珠拿了一拄杖,原是岑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般。三人打扮已毕,俱向韦驮前拜了出门。嘱付聋婆子用心看守,往临清河口而去。可怜云娘自幼不出深闺,受女流之苦。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色年年满画楼。
晓起倩郎为傅粉,晚妆呼婢代梳头。
乱离零落如风絮,儿女飘流似水沤。
今日关山堪涕泪,一条藜杖过荒邱。
不多几日,早至临清河口下船的去处。河岸上一个小小尼庵舍茶,认得幻音是毗卢庵师,忙请进去吃茶。这上船的人来千去万,那里找泰定去是乱后找儿女的极多。云娘到了,问舍茶的师父道:这两三日里,有个长大汉子,三十多岁的,穿个青布袄,找孩子的,过去了没有那道姑不知是那个,他就胡乱应道:有这个人过去了,只问上东京的路。只这一句投着前言,云娘放心前去。
走了二日,路上没有宿头,寻了寡妇家住了一夜。幻音道:你一日走不得几十里路,这几时到京不如搭个人载船,赁他后舱口,咱三人坐到汴梁,打发他再籴上几升米,随着船艄上吃饭也便宜些。云娘道:随你怎样走罢,我一些力气也走不动了。恰好有一个小盐船,带着些人在船头上,也有拿伞的、拿包裹的。幻音久走外化缘的,他就知是载人的,连忙上船来,和艄公打了问讯,说是:一位上京探亲的,只赁你一坐后舱,到京与你一两银子。艄婆请进去看了,在厨后船艄上,尿马子都全。幻音扶云娘进了船舱,艄公问他要钱籴米,幻音道:按人头一日两碗米算,上岸总找钱罢。
艄公见是女僧,说话在行,也不计较。从此云娘只在船稳坐不题。
却说泰定因在孙家村被掳到了贼营,遇见宋二狗腿,叫他入伙,细问他,方才知道他哥宋小江死了,他嫂子苗六、侄女宋秀姐从东京逃回来,遇在村里,又被金兵掳去,因此流落在贼中。后来叫泰定领着一队贼去打劫村坊,他就丢了枪走了,又回武城县各处找问云娘去了。
不料金兵来攻这土贼的寨子,杀了个罄荆把宋二拴去,已是绑了要杀。亏他侄女宋秀姐,就在金元师干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正值吃酒,在傍弹着琵琶,看见宋二绑进来,有二三十人,见金干离不分付要杀,秀姐认得是他二叔,认做了父亲,连忙跪下求饶。这干离不就都放了贼们,收在营里充兵,把宋二赏了个千总,随营听用。
那一日从临清上岸,要上汴梁去见兀四太子。这大船有两只,一只是干离不坐的官船,一只是家眷船。掳的临清妇女不计其数。因宋秀姐会弹琵琶,又会奉承,枕席上把这金将军弄的昏了,把他做个小夫人,打扮得明珠翠羽、粉妆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苗六四十五岁了,还梳的水鬓长长的头,抹些胭脂嘴上,妆作老太岳母模样。那干离不那知是他母子久在巢窝,积年的老娼,后来宋二狗腿知道秀姐得宠,也就作腔做岳丈来,日日在营前摇摆气势。一日上了那船,放扯起大帅字黄缎旗来。那座船前后行开,艄上打号开船,约有几百人。
船上箫鼓并奏,彩旗轻飘,真如凭虚御风而行。两边人船、货船、盐船,都开在两岸边去,闪开一条河路,谁敢乱走。那两崖上都是连环甲马夹船而行,旗旛队伍,一连百里不断。
云娘、细珠在盐船后舱往外窥看,紧随他家眷船行走,这些光景好不热闹。过了两日,俱是帮着大船住下。只见一个人从大船上走过来,从云娘这盐船上走过,上岸买烧酒。细珠上船取东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宋伙计他兄弟二狗腿,只是胖了些。忙忙和云娘说了。云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东京投蔡太师去了,怎么在这里原来这官船上窗子封皮糊着,船边上妇人乱走,看的极真。忽见一个中年的妇人出来,但见:水鬓斜拖,面皮黄白。年纪有四十多岁,唇上抹两溜胭脂;身腰儿三尺多高,脸上搽一堆腻粉。高底云头鞋,半寸不俏;长眉涎瞪眼,惯战能遥久在暗巢开狗洞,更从假道做龙阳。
细珠看了,叫云娘出后舱来看,道:这不是宋小江老婆苗六儿剥了皮,我就认不得这妇了
云娘正在疑惑,只见船边上又走出一个年少妇人,有二十一二岁年纪。
但见:
金丝高髻,一半是京样妆;油头斜梳,又像是市头娼扮。面皮不红不白,疑是芙蓉出水;腰肢不长不短,犹如柳线临风。吞肩蟒袖,昭君马上少琵琶;到膝靴,焉支山下无颜色。
云娘看了一回,认不出来。细珠道:倒像那宋家小秀姐,咱买了送给高大爷的,只是出落的长大胖了些儿,只怕也是他。
只是几时回来了说不及话,只见两个盘髻的番婆,船头上叫:宋太太,宋太太,来这里顽。原来艄公拿着网,船上打鱼哩,引的些妇女们都出来看。内有一个在众人背后,见云娘、细珠出来看是大船上妇女他却回头先看见云娘。
那云娘只道是外边没人认得他,只管露出身子来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声:大娘,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声叫,险不把云娘惊回旅梦愁江上,疑在故园明月中。
云娘回头一看,唬了一惊,不是别人,乃是他二娘乔倩女。
从南吉死后,回了院里,又嫁了赵二官人,不足二年。这遭被掳入营,他做了夫人。云娘不敢上这官船,只到前舱,二人相望流泪。云娘说不见了慧哥,要上东京找寻,乔倩女说城破被掳,如今要带上燕京去了,不料这里又得相逢。看见云娘衣衫褴褛,满头尘土,就知道路艰难,连忙头上拔一金簪子、一双金戒指,悄悄递与云娘。云娘不肯受,乔倩女道:也是咱姊妹们一点心,知道那里再得相会云娘才袖了。大家拭泪而别。那苗六儿看见,明知是云娘,躲进舱里去了。一声锣响,妇人各进官舱。见干离不岸上扎营,密密层层都是帐房。
到了五更,吹角起营,这大船上金鼓齐鸣,放了大就是细乐悠扬,应着水声,吹吹打打开船而去。乔倩女不敢出舱,推开一扇子,望望云娘,垂泪而别。
却说楚云娘在盐船里面,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门首。这还是张邦昌摄位,金兵乱走,没人拦阻。先使幻音上岸,当铺里把金簪当了二两银子,打发了船钱,然后上岸,往城里找皇姑寺。六街三讪,走了几处尼庵,俱不对话。又走了一回,方找着了。进的二门,一群贫人正吃粥哩,问道了一声当家师父。
只见长老过来道:过往的师父,请吃些稀粥结缘。那幻音走的也饥了,看了看,有男女两席,男子都在厨外地下坐着,妇女在房里。一个大法炕,坐着位老婆婆,但见:发垂白蒜,面绉黄纱。衣服褴褛,残衲破袄露团花;笑语从容,拄杖蒲席多道气。高坐无贫婆之乞相,举止有大家之威仪。
你道这一位老婆是谁原来就是蔡京太师之母。只因蔡京为相时暴殄天物,作践五谷,故有此报。原来这给孤寺与蔡京太师家紧邻,寺中有一长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贤行戒,不看经又不化缘,只领着徒弟们打草种田,拾这路上抛撒的米豆菜大众同吃。见这蔡太师一条沟,每日从寺前流过,那些剩米残饭、水面上的荤油有二三寸厚。长老取一竹笼,将这些粳米层层捞出,用几领大芦t晒在殿前。也有那些南笋、香菌、麻菇、燕窝,只用了嫩梢,俱撇在沟里。长老每日都一一捞出晒干,一封封包讫,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将乱,蔡京父子俱贬了远恶地方。行至中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里陈米通计有十余囤,晒的干菜有几十篓。这长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数个木牌子,都写着蔡府余粮,每十石米是一囤。
到了东京大变,这些权臣家贬杀抄没,人口俱亡,只有太师之母封一品太夫人李氏年过八旬以外,得因年老免罪,发在养济院,支月米三斗的。这些富民乞食为生,何况贫人。这老夫人左手掌一棍柱杖,右手提一个荆篮,向人门首讨些米来度日。也有知道的,宁可吃,不肯给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贫婆一例相看,谁去偢睬他
一日,行到给孤寺前,长老正在门前拾那街上残米。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来问讯化米。长老不忍得,细问缘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觉慈悲,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把那老夫人请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备一盘点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z的萝卜、一碟z椿芽。老夫人吃完斋待去,只见长老取出一本册子,上写某年月日收蔡府宅内余粮若干,通计有八十余担,干菜五十余篓。那老夫人点了点头,才知道福过灾生天不佑,官随禄尽命难逃。
长老合掌当:禀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寿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众的,如今不开丛林,久无人住,就请老夫人权住在此。把小门塞断,另开一门,招一个贫婆服事。指着寺中之陈米说道:这原是蔡太师的口禄,还该太太享用。老夫人道:用这一囤十石也还用不了,其余剩的米,也就着施粥周济贫人,完了一场功果罢。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寿堂来,支锅盘炕,请老夫人搬了住,恰好街上有一个寡妇,无儿无女,情愿来吃现成饭,和蔡太夫人作伴。
寺门挂一舍米牌,上写残米留众,米尽即止,寺前立了一个茶棚,板凳十条、宽桌十张,摆些碗木箸。也有吃粥的,也有讨米的。东京城里善士们,见给孤寺有此好事,都来送米送柴的。人心好善,远近相传,就堆下了许多柴米,立起个大粥场来了。每日鸣钟吃饭,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无生穷婆,俱送延寿堂去祝这日,蔡老夫人正在这斋场看大众吃粥,见幻音是个尼僧,打个问讯,忙请上炕,问:有甚事到此幻音道:有个在家女道,来东京寻儿,还没个安身的去处。寻了几个尼庵,都不凑巧。现在门外立着。老夫人道:快请进来。幻音出来,请云娘、细珠进去。见了礼,都上炕坐下。云娘把不见了儿子来找,言一路苦楚,不觉泪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寻别庵,我这给孤寺留众舍米,既然没处去,且住在我这院子里住几时罢。你儿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
云娘也是无可奈何,见老夫人话忠诚,细问了一遍,才知道是蔡太师之母老太夫人,下来谢了。早有贫婆盛上粥来,众妇女吃完粥,过那边院子去了。这云娘暂寄给孤寺中,幻音自去访问幻像和慧哥的信息。不知将来云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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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18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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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高秋岳君子心义送云娘宋狗腿小人情周全泰定诗曰: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遂转蓬。
白首相逢征战后,春光已过乱离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归马萧萧向北风。
汴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何穷。
却说楚云娘、细珠因寻慧哥到了东京,寄养在给孤寺,与蔡太夫人作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觉一年有余。幻音打听着他师兄幻像已还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武城。只落得云娘在京各处打探,并不见慧哥踪迹。云娘几番要死,又怕慧哥还在,因此柔肠牵挂;待要回家,那得盘缠,况且没有幻音领着,路上如何行路,因此愁成一玻正遇瘟疫大行,东京之人十死七八,幸亏细珠捧汤捧水,过了一月才得平安。
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余岁的人,又没人伏侍,云娘终日替他煎汤捧药,到像服侍公婆一般。可怜老人命寿已尽,到了半月以上,呜呼哀哉。这老夫人生经宦地多荣贵,老死空门少子孙。一时间,忙的个寺里长老心焦,沙弥步急,说道:这老夫人又无子女亲戚,棺椁衣衾从何而来忽然想起:他家总管高秋岳,先同蔡太师流贬在江西,后来把他取回正法,高秋岳替他收葬已毕。因金人乱了东京,就投在张邦昌衙门里,做了个书办,依旧体面起来,决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传与他知,必然来此照管。即时使小和尚找到府前,问了他家,叫开门。秋岳见个和尚,只说是化缘的,才待问他,只见他说:蔡太师家太太在寺里故了。这高秋岳虽久在权门,也还有些人心,即忙取了几两银子在身边,往寺里来见。长老接着,细说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数年有余。到了延寿堂中,老夫人停在床头,穿着破布百衲的皂直裰,项下一串菩提子的数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样。不觉悲啼落泪。焚香叩拜已毕,取出十两银子,买口松板寿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于寺后,待太平再回旧家坟墓。
到了送葬于寺后,有妇女二人扶棺痛哭,高秋岳身披重孝,不及细问。丧事已毕,细问长老:蔡宅经此抄籍,全没亲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哀痛的好不急切长老细说道:是前年有一武城县人,说是他丈夫旧日做过提刑千户,来此找寻儿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一年了。因此悲痛。这高秋岳一听说武城县提刑千户,就想到:南亲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来历又不知大乱以后,他家消息何如。因请云娘出来,要面谢送丧之情。云娘原不知是高秋岳,只是出来相见。秋岳行礼拜谢,因问云娘何事到此。云娘泪眼双垂,因说系武城千户南吉妻楚氏:自先夫死后,止有一子,因遇乱分离,闻说掳在东京,一路寻来,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个外路妇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别寻去路。又没个男人,如何回去说着,泪落如雨。秋岳闻言已毕,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高秋岳。当初南亲家在世,俺两人亲如兄弟,义比雷陈,怎么知道今日老嫂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逢,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过去那边住宿。云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谢了。秋岳一揖而别。到了家中,和老婆说了一遍,甚是凄惨,说:这等一个富家,如今妻离子散,在个寺里吃粥你使迎儿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来家住几日。送他回去,得个伴才好,只找不出这个人来。高秋岳极有道理,打扫一个院子、一间净房,安置云娘。
却说云娘见了秋岳,不觉喜出望外,和细珠商议说道:只怕他是京师人,做个虚体面,如肯来照顾就好了。细珠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个屠二沙嘴,日日受咱家恩,到了难中,还不肯借出一个钱买个馍馍给慧哥吃,休说人生面不熟的一个京里人。当初为宋小江家闺女,结的是干亲家,如今小秀姐又回去另嫁了,和咱甚么着急的亲一言未尽,只见一个盘头的丫头,捧着一盘子大米,又是一盘点心、一盘豆腐干进来,见云娘,磕下头去,道:俺待来看大天晚了,明日来,使轿子接过去。云娘忙忙的收了,赏了他五十个钱,说:多多拜上。丫头去了。
明日,秋岳的娘子坐了一顶小轿,又抬了一顶空轿来接云娘。进的寺来,先使丫头来说。云娘迎出去,见高秋岳娘子四十余岁,白净面皮,腰背厚,胖大身体。上着著天蓝云缎衫子,下系白云拖地锦裙子,两只小小鞋儿,说的一口京话,满面和气,进来讨毡要行礼。云娘不肯,平拜了。细珠前去问长老讨了茶来吃了,即时请云娘同行,亲家长、亲家短,一似熟了几年的一般。云娘只得去谢了长老,同细珠上轿,往高秋岳家来。
秋岳在门首迎候进去,作了揖道:亲家只管放心住下,我一边去找公子的信,一边打探有上临清的好船,好送你回去。
只要个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去也不打紧。云娘千恩万谢。秋岳不好陪,辞别出外而去。
有诗单赞秋岳的义气:
莫道长林霜雪深,一枝犹有岁寒心。
平君好客知谁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高大娘和云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云娘吃斋,两碟甜食冰糖、粘的茶叶,两碟细果龙眼、核桃,大娘子使箸送过来,云娘也没动;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碟油醋烧的白菜、一碟酱面筋、一碟油炸的水茄、一碟炒香椿;两盘油饷卷子,又是两大碗蒸的粳米饭,一道粉汤。云娘吃饭,细珠自去厨炕上吃去了。饭毕,大娘子让云娘过东屋后一个独院子,三间正房、一个葡萄架,好不清雅,铺设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云娘看看高秋岳家光景:宅院儿不大不小,还有富贵家风;器皿儿有旧有新,多是乱离置买。冰山虽倒,门前车马尚峥嵘;绵力犹存,眼底人情多朴厚。虽然仆役权门使,尤胜衣冠陌路人。
云娘每日与高大娘说些闲话,才问道:宋家孩子为甚么着他回去了高大娘笑道:亲家,你还不知道,这丫头一家没个有良心的。他爷因没儿寻妾,托着亲家送将来。抬举他的金灯楼环子、四季衣服,大皮箱盛着。因他老子来京投托,爹连忙拿出五百银子来,着他开个银铺。不想因宅里老爷有了本参着贬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拐了银子和女儿连夜去了。
那件待他不好来云娘说道:遇见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处。高大娘道:这人终不得好,一处无恩,百处无恩,就是金兵也是个人,将来还作下了。这里闲话不题。
却说高秋岳忽闻宗元帅的文书到京,要张邦昌上江南,请孟太后和这大小官人,并中器具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说也得百十只上号船。高秋岳想了想:和船家讲了舱口,不拘那个船上,送到临清。云娘离家百余里,就是他家武城县了,又是官船,妇女极有体面。再没这个机会好了。忙来和云娘商议。云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寻慧哥的信,忙忙谢了。高秋岳原有体面,又历练事体,就和管船的太监说明,在第十二只人船上给了一个舱,连米都艄公的,做了五两银子。云娘还有几簪子,这一向盘费了许多,取出两个金戒指约重五钱,金顶簪二枝重二钱,叫高秋岳去打发船钱。高秋岳那里肯收,道:小弟就穷,也还雇得起个舱,着你使钱,不如我不管了。云娘只得收回。到了临行之日,摆了一桌素菜,与云娘换了一身绸绢素衣,细珠换了布袄,送上了十两银子。高大娘子亲送到云娘船上。千恩万谢,洒泪而别。
人上完了船,等太后的座船到了,才随后次第而行,如鱼贯相似,张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押后紧随。云娘去了半月,离临清三百余里,忽然来报金兵从山东济南破城了,来临清要截取太后、人的船。唬得艄公不敢前进,就从小河口有一条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临清,上宿迁、溧阳一路而去。这云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随船南去,再作商议。正是:风飘蓬转随南北,人似鸿飞少信音。
按下云娘南去不题。却说泰定因南吉托梦,说是云娘在东京给孤寺,要来京找寻,又到岑姑庵里问信,留了话。那聋婆子听了,只说泰定起了身,其实泰定各处探问,还没起身。
及至云娘行后,又到庵里去找,聋婆子又说:云娘、幻音一路东京去找你去了。这泰定才往东京一路而来。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烟,那里去问泰定真是义仆,若是别人,有了那宅子里五百两银子,那里成不的人家,还来寻那主母做甚么。
离临清去了几日,正行间,忽见金兵在河上掳人,泰定走得人困马乏,那里走躲。说不及话,被番兵赶上,叫他去跟马,不敢不跟。他原心里安排到夜间走了罢,不料夜间和拿的这些蛮子一条锁拴着,交给一个锁头上的: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脱。
到了天明,只见一员番将坐着帐中点名,打扮的好不齐整。
泰定看了道:不是别人,这不是宋二狗腿么他做了贼,几时又投了金兵,做了将官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撞了熟人,不肯掳了我去,说的他心软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贼,我半路里走了,他又撞着我,倘一时怒起,要杀我怎么处正是寻思,把头扭着,只推不看见。
那宋二早认的他了,笑道:你不是泰交宇么泰定怕,跪下笑道:今我又来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没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俺主子在东京,要去接他去,千万看些旧情。宋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若你依我,你如今已做官了。你自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里。因把牙咬着道:拿了你杀了罢谑得泰定没命,只叫:宋爷饶命罢千万看俺宋大婶子面上,他老人家从来待的我好。只这一句,宋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来道:你道不害怕,怎么就是这嘴脸一把拉起来道:我哄你哩。谑得泰定只管哭起来了。宋二拿了一壶酒、一块羊给他吃,那里吃得下去。泰定才和宋二说,他因云娘、慧哥不见了,找了半年才有了信,在东京给孤寺里:如今要去接他去。不为这主人家旧恩,那里不是吃饭处我还求不出你这引进来。宋二点了点头说:你还是个好人,也不枉了南官人家养你一常我拥撮你去罢。即向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有四两,送与泰定道:你往东京上去,怕明日打围,别人撞着你,再不能勾脱手了。泰定才谢了他,把羊、酒吃毕,如游鱼脱网,抱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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