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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隔帘花影
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浓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城胡笳,南生烽火,非复江都旧。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各人面前换个大杯。
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盘、雕磁杯,俱是奇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酌满。沈子金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子金却要与僧人豁拳。这僧人号月江,原是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子金和吴公子俱是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
沈子金连赢了两拳,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子金夸之不荆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倒也好听。
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生,小弟即时送他了,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的丑,叫他们上来侑酒;若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相似,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傍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子金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和箫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上来。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到是小僧房茶水便,不如移席面,到了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道:极妙。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子金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问子金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
月江在傍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就是主盟。子金大喜,问了年庚,子金长吴公子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烛来。又是新茶,摆上素食满桌,都是异品,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下酒之物,件件稀奇。
吴公子要与子金对棋,月江取出一付棋子棋盘来,灯下对着。公子说:一个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账算还,再吃酒一大杯。子金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个,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吴公子一饮而尽,又斟上两杯,烦子金、月江赐陪,十分豪爽。这时候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十分焦躁,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里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一个沙弥取了个灯笼,是油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
这里又斟上一大杯,送在沈子金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窑豆青骰盆来,摆着六个红绿象牙骰子。子金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回。月江道:我有一个好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绿六。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绿,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数,才罢了。子金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是一对五,共算二十点。子金连掷了三色,先有了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没四,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正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
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是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叫沙弥又点一个灯笼,苦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后,月江与子金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
天将三鼓后,烛换了三枝,只闻得江口南风大作,那江涛之声,振得山下石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子金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这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顶,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径,如何小沙弥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子金一人,孤孤凄凄,在楼上乘醉而卧。忽然一阵异风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子金道:俺姐姐来了。子金醉眼,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子金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胡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命。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难奔,谁是你的亲人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子金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得一枝好萧。
子金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子金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问道:那里的香客起的好早。
子金把月江请他登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说道:这个楼接得官客的去处,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甚么人,只听得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说毕,关上门去了。子金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又不知船上马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那晓得我和朋友在楼上耍了一夜。
或者吴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输了七两银子东道,少不得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那里有只船影儿唬了一惊,疾忙走过江口山岸的去处,自己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涛大起,黑雾迷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
沈子金独立岸边,好一似:
风飘断絮,水泛浮萍。孤零零丧偶鸳鸯,冷清清失群孤雁。金屋屏空,往事已成幻梦;玉箫声断,不知何处秦楼。烟花化作空花,欲海总成若海。锦簇花攒,说巧嘴的朱门荡子;酒阑人散,吃蒙汗药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原来,胡喜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沈子金的命,依旧把马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全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沈子金,原是索银钮丝债的,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账,还他一个光棍罢了。因子金与假公子山上吃酒,到还骗得一场大醉,一梦醒来,做了个瓦虚舟失。落得个子金在岸上,走来走去,一似寻针的模样。
那江船上客人看见子金道:这个人真是有趣,到像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亲眷,这等守株待免,望眼将穿,可不作怪那知道马玉娇和艄公约就,在今夜里害他命,后因他金山饮酒,入夜不回,才将船连夜放开,把樱桃家事宝玩古董,一船载回。
正是:
抛得明月为钩铒,留得长江与客囊。但不知子金后来作何结果,胡员外何等快乐,正是:以翼鸟被风吹散,胡巢不定几时归;合欢花冒雨残摧,别院未知谁是主。
且听下回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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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16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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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樱桃女有义情恋主投江千户子无廉耻吹箫乞食诗曰:欲向江南作酒佣,菊残荷败付秋风。
难容西子归湖棹,安得王嫱老汉。
鸣鸟有情来榻上,飞花无限过墙东。
聊将世外烟波意,乱写风云问碧空。
话说这胡员外要骗银瓶,胡使他惯走私盐的大船,换与沈子金上瓜州去,用的那个艄公,有名的叫做杨铁篙,极是一个积年的水贼,专一在江湖上打劫客商。把长枪挠钩,俱铁裹了半截,专一打听船上揽下宝客,就勾将一路水贼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杀了,或是捆成粽子样丢在长江里去,因此浑名叫做铁篙子杨艄公。当初胡喜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胡凤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胡喜手下,贼船有百十余只,或贩私盐,或做水面生意。
胡员外使他将船换了马玉娇去,要他江里杀了沈子金,把他家事和使女樱桃一总拐回来。那沈子金一个少年浪子,那里晓得他先使了几个戏子,领着两个粉头,在金山寺下假妆吴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没底的b斗,那里猜去也是沈子金命不该死,连夜在金山饮酒,不肯回船。那杨艄公在船上等候多时,想了一想:我与此人何仇不过员外为要马玉娇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个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开回去罢。料沈子金也没处来找寻。当夜二更天气,南风大起,即时起了锚,扯满篷,渡过江来。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气。
这马玉娇情知是胡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
只见杨艄公走进舱来,看着玉娇,笑嘻嘻道:咱二人今夜天假良缘,这个富贵,那里想得到忙叫樱桃。不肯答应。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一坛豆酒,原有下程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马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那肯答应,只在后舱呜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了明日叫你受受苦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马玉娇原是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那玉娇口里无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杨艄公尽力盘桓,两意相投,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二日,饭也不吃,忽然见沈子金上岸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舱和玉娇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人手,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声浪起,摇得船也似响的,恐天明受他的打骂:不如寻个自尽,做了鬼魂,也好寻寻我姐姐银瓶的下落。合眼朦胧,只见银瓶上船来,叫道:我的姐姐,我也是死了,你快来,和你回去罢。
醒来又不见了。恰好天将五更,船上人多睡得和死人一般,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那分东西南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福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诗曰: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巾帼成忠烈,翻觉纲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成血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马玉娇,一夜如胶似漆,两人搂着商议,问这沈子金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甚么过不得日月若送你到扬州去,天下也没有这样呆子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儿不打,倒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么反了,在洞庭湖八百里地面,用的都是咱一班船上朋友。如今同你到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又说甚么胡员外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天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沈子金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将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吴公子那一锭银子,都是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是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沈子金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上岸看景,不料遇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是小本经纪,不过是城里借些酒本来,趁此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保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子金全不应承,看了看子金,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就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难道就干罢了
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的,说歹的,子金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纱直裰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八钱,又脱下一条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
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声厄气,一直去了。子金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吴公子不可知。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边岸来,那有一文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
到甘露寺前,已及掌灯时分。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像蚯蚓之声,其实难捱。子金四顾无亲,那里去住看了看甘露寺前有座土地庙:且宿了一夜,明日再作道理。才待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看见子金一个少年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比不得太平时节,关得门早了。指着门上告示道:你看看。子金抬头细看,只见上写着:饮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江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
今凡寺观庙宇,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谕众通知
沈子金看毕榜文,吓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生说话蹊跷,不像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过的了,也该折算他,这一夜好难挨。
有诗一首,单说少年荡子不可轻走江湖: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常落下场头。
昆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堤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轻浮子弟,仗着有几贯浮钱,自家有些小才艺,狂迹浪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
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引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北方人叫做帮衬的,苏州叫做蔑片,又叫做老白鲞。此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煞是趋承谄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的。如今苏杭又叫做伴堂,如门客屠本赤、戚小奇,活活把个南官吉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女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沈子金自小在武职官家做公子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胡喜一伙大光棍,骗去了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今在土地庙前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发饿得慌了。
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顶巾上玉结儿换了二十文钱,上店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着。不一时,把二十文钱买了两个上等的点心,几口吃完了。这午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萧在身边:何不走到酒楼上吹箫,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取箫出来,擦磨光净。
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门面齐整,新油的绿绿丹青可爱。
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子金走近席前,把箫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两个客人,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多岁。老官人看着子金年少,生得白净,不像个梨园,又不像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像个贫人,因何吹箫乞食决有个缘故。子金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盗,劫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找寻亲戚,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也是子金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亲戚姓甚名谁,做甚么勾当子金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震宇,汴梁卫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经大乱,离乡十三四年了。
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说在京口住,又投了水营做把总。老人家看着那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那武官道:你莫不是沈二沈峦么子金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令妹丈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逢。
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先整四个面来,面罢就送上酒菜。子金饱食一顿。这才叫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四人酒罢下楼,算还了酒钱,和沈子金一路而行。
进得城来,走了条大街,到一小巷,内是一小小宅院,内里三层。才待开门,只见徐把总出来,不认得沈子金,问是那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说:在城外酒楼上遇见,说是找亲戚的,问道了一回,才说道是亲家的表弟沈亲家。今日送上门来,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门,遭着不幸,不知怎么样流落了。徐把总才让进去,细问了一遍东京的亲友存亡。家产俱罄尽了,大家凄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裰来,给子金穿着,留下众人吃了饭散去。叫家人打扫一间外耳房,与子金安歇了。
看见他生得乖觉,就安排他在门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惯油滑,不安生理,不消数日,依旧品竹弹丝,看见江南走的妇女,不觉旧病发了,连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来。这徐把总是个忠诚人,那里晓得,直到子金后来没有归结,不得其死,才知道:无义之人不可交,不结子花休要种。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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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17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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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客船上萍踪遇旧人给孤寺乌栖食残米诗曰:白杨风急野飞尘,车马纷驰秋复春。
天地无穷身易老,山川如旧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辞树,花外莺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过江飘曳一沾巾。
沈子金一案表过不题。再说楚云娘被金兵冲散,不见了泰定、慧哥,只领着细珠连夜乱撞,恰好遇着了金橘,留宿了一夜。明日云娘起来,寻思着他穷人家不是住处,可往那里找寻慧哥哭了又哭:没有个男人领着,只细珠和我,住那里去真是寻思没法。住不多时,他女婿王进财回来了,见云娘炕上坐着,问了老婆,才知是老娘,也来磕了个头,就取了木扒往场后担草,还要做饭给云娘吃。云娘过意不去,忙取出一银簪儿重三钱,叫他去籴米,道:你往城里去籴米,打听兵的信,寻个人贴贴招子,四下贴着找找,就在这近村里,咱不知道哩。金橘道:娘且住着二日,等等哥哥的信。这珠姐又没出门,小女嫩妇的,自己那里去只怕俺这穷人家,没甚么孝顺你。这王进财极老实,穷是穷,他还待买个礼儿去宅里磕了头:大娘且住两日看,说的云娘只得依着,也是没法了。
不多时,王进财籴了些米,使个破布褂子包着,又是一个大南瓜,买了些盐,放在炕上,说是:城里乱纷纷的兵,没去寻,那里有籴米的这是东村里熟人家找的。又寻不出个写招子的来,前村教书的刘先生,我今请他来了,他说还要五十文买纸。说着,那训蒙的刘先生进来,取了一块板,在锅台上写。云娘哭着念道:立招子人武城县南楚氏:于本月十三日,有家人泰定,带领七岁小儿名慧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泰定二十七岁,长面无须,穿青夹袄、蓝棉布裤、布袜青鞋。慧哥身穿蓝布棉袄、青布夹裤、青云头鞋。如有见者,报信,奉谢纹银二两;收留者,纹银五两。在河下村王进财家报信。决不食言。
招子写了二十余张,叫王进财贴了招子。那里有个影儿。
云娘问金橘道:这里到毗卢庵多少路金橘道:不远,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过了河,一路林子过去就望着了。上年随着会烧香,我也去了一遭。云娘因住了两日不耐烦,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就和细珠出了那屋,要往大路问毗卢庵的路。金橘穿起布裙来:我送娘去。云娘和细珠、金橘上了大路。走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卦的瞽者从西走来,拿着那布写的招牌,是看阳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门。
云娘看见是卖卦的,问道:先生,你会占课么那先生道:占课是大易浑天甲子,那有不知的。云娘道: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三个铜钱来,地下铺一片黄布,念道:单单拆,拆拆单。把钱摇,又两摇,摆在布上,道:是个暌卦。暌者,离也,一时不能即见。世爻属卯,该在东南方上讨信。日神是蛇,有小人驳杂。喜得子孙旺相,日后还有相会之期。又变了一个家人卦:这却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处有救,贵人扶持。
到前边就有信了。占课已毕,云娘没带着钱,取下一个戒指,有一钱五分重,与先生去了。
又走了三四里路,过了一条小河,穿过林子,金橘指道:那些松树里,就是岑姑子庵了。说不及话,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裰,白布帽子,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看着云娘,远远站下了。往前走不一会,细珠道:这不是岑姑师父徒弟幻音走到跟前,幻音往前来迎:大娘那里去好些时不见个信。云娘问他因甚穿白,幻音道: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燎杀了。庵子里发了一把火,亏了大殿没有烧。把东西抢得光,幻像掳了去,三个多月才有个信。如今在东京皇姑庵里,叫我去接他来。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且捱日子。大娘进去看看。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我才出来走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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