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隔帘花影
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罗绮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
自古来奢世界,必常遭屠杀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那时扬州城里,杀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兀太子才令封刀。把胡喜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胡喜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胡喜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x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四太子就着毛橘塘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的将官军校。这毛橘塘、胡喜得不的一声,正称下情。
胡喜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着有姿色的,留下入官。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那些美貌娇容的,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得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
有诗为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上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胡喜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倚竖卧,使在傍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搜,真是: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
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就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炙刀剜。可怜受尽千般之苦,尽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怎当那众生凡夫,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那一宗生意有利、那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
唐人钱起有蜜脾咏蜂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毛橘塘,自从得了盐船那十万之富,和胡喜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利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太子,使他搜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银纽丝,就把我弄昏了,受了南吉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髟已髟巴。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此和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选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的,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人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缎,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
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后来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到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的命要紧。也有那邪妇女,见了榜文,要显他才貌,逞起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其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乱中,才把妻妾的真情看透。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越是夫妾情重,到把大娘子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
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下一个美妇人,陪着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唬得一口气也不敢喘。从板缝里往下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我那娇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只见床上支支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显出那白光光身子来,高擎两股,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妇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凑动。番兵果然上了床,仰头一阳物,竖的挺直无比。妇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得尝尝这个滋味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凑,口口声声道:快活杀我了随你怎么,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
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付了又嘱付: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后来毛橘塘考选扬州妇女,这些瘦马、妓女不消说的,还有大家女子出来,欢欢喜喜,和番兵骑在马上,争妍卖俏,比门户人家更没廉耻。岂不是风俗奢之报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常发出一张条约:铁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毛,为奉旨考选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阳阿,代充掖庭,必兹先郡。今遵奉王旨,考选良家,兼收乐籍。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中挨门报名外,凡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恣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历履,习学某艺,临期执技登场验选,一照文常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旨定罪不贷。特谕。
大金天会六年月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衙门听考。临时毛橘塘、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首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一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装,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这都是乐籍、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笑嘻嘻而来,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通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攒锦簇,五色纷披,果然十分可观。
但见:
千层锦绣,万朵胭脂。绮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翠丛丛,衬出三春花柳。一个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颜色;一个浓染似雨中芍药,恍疑香露滴衣裳。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光艳。高髻云鬟,扮的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弓鞋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
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白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
大堂上坐下,阿里海牙居左,毛橘塘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制,凡官至二品,方许帽上系貂。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上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下来,上写着四行大字:第一场题三道: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广陵芍药五言律诗杨贵妃马嵬坡总论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世宦名儒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女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的快。如今扬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多少识些字,就叫出去做生意。只有女儿偏要习学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去,把诗词传刻,向女流中夺萃,因此常常惹出风流话来。今日扬州考选女秀才,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考试。
单说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个铺下玉板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笔、螺纹的鹆端砚、松烟金漆的龙香墨。那苦思的,攒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袖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握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也有做诗做论的。那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誊真,俱是钟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面前。
那知道考试官都是不识字的,只凭着扬州府王推官是个山东才子、积年大词客,一切出题看卷,凭着去龋这两个大主考,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了,那毛橘塘只记得几句草头药方,那晓得诗词歌赋。见了这些女子进场,已是雪狮子见日化酥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通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的个可怜。
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余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眩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常到了第二日,贴出榜来: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榜于后:一甲第一名:宋娟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论一篇,马嵬坡二甲第一名:王素素扬州府通州人,乐籍。沉香亭诗三首三甲第一名:柳眉仙淮安府山阳县,军籍。广陵芍药诗三律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其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详载。
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他博学鸿词,不象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论:
论曰: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孽。星眸粉黛,名为伐之斧斤;狐猸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况假合能有几时,玉质朱颜,转眼而皮鹤发;好丑原同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罘,乐而不;床第戒于牝,礼以防乱。乃有唐闱多秽,兆自开邦。兄收弟妇,有忝日角之雄君;子纳父妾,忽代月升之女主。点筹借箸,投子闻声,此皆历代丑踪。缵述祖武,逮至玄宗,恣情渔色,纳子妇而号太真,宠娣妃而封列土。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霄;门列棨戟,掷沙泥于金玉。或连镳则云锦迷天,或狎坐而珠玑满地。雕麟织凤,罗纨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以兹风相煽,气乘权。蛾眉娇妹,鸳鸯入鹃坞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狐狸之。洗儿之金钱一去,渔阳之鼙鼓忽来。凤辇云奔,马嵬尘起。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遂使蛴颈投环,羊头贯槊。七夕密约化为冷烟,三峡淋铃魂销夜雨矣。不亦悲哉然后玉碎香残,前日之珠翠也;羯鼓征尘,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麦饭,前日之珍馐也;以枪揭首,前日之剑南旌节也。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是故君子土木形骸,电光富贵,不以情移,而识不以爱乱。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素沉香亭牡丹次清平调韵:冰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一时逢。
又: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向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藻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相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广陵芍药五言律:汉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浸盘盂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终让宠,蝶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衔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苦守,每一首末句,都有自寓的意思。这芍药诗却说的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盂、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其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
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明轿,送归及第。榜眼王素素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那里。
那时兵马急着过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兀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了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这个落地,又不便发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逐,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一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
真是:
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蔡女多才,但做胡茄十八拍;昭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阿姊阿妹,忽改做年兄年弟;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名曰满江红云:邗水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绿窗朱户,十里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从今去,香魂千里,箫凤断秦楼。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
那兀太子和这粘没喝、干离不大将军一班战将不消说,朝朝醉乐,夜夜欢歌。只这毛橘塘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自有良家女子十余人陪侍,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胡喜和王起事秀才,一般盐商,子女金帛、珠玉玩好,没般不奉承。真是:富过邬白璧满,花逾金谷绿珠多。
一日,传下令来,刻期过江。先发了一封战书,与宋朝都统元帅韩世忠金山会战。韩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个黄柑来,说:北军过江,愿打浮桥三所。知大军远来,谨以黄柑五百解渴。兀大惊,赏回差官,刻日决战。知道毛橘塘不惯行兵,把胡员外封了扬州副都管,和毛橘塘权守扬州,催兵饷接应。分了一班番将过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十万人马,真有投鞭断流的光景。兀到了瓜州江岸,看着金山下的南船,一只也无,江南城郭隐隐,全不见旗旛。
正不知韩世忠的兵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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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38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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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胡员外消众怒细细分尸毛橘塘泄公忿团团受箭诗曰:久恋繁华兴未阑,无言天道自漫漫。
笙歌聒耳红妆乱,势位薰心白发残。
邬金钱封爵厚,迷楼风雨过江寒。
应知杌终归尽,造物愚人纸上看。
话说金兀十万人马过江,被韩世忠杀得大败,无路可归,几次哀告求生,俱被神臂弓回,赶入黄天荡,不得渡江,已指日受擒,再无生路。谁料天相金朝,出了一个闽人,指出老鸦河旧路潜通建康。金人日夜开凿,把人马渡尽,韩都统方才知觉,无处追赶。金兀x似漏网游鱼、脱笼狡兔,急奔扬州。
那知元帅岳飞从江北提兵接应,八百甲、三千步卒,把兀的人马赶在江边泥淖陷坑中,一阵杀得血流成渠。剩不下一万残兵,不敢回扬州,迤往淮南一路连夜奔逐。岳元帅直赶过淮扬地方才回。
单表这扬州城,留下毛橘塘、胡喜做了都督,同番将勃堇等老弱五千镇守,接应江南兵饷。自兀渡江,这扬州城盐商大户,死的死伤的伤,子女金帛,搜括已荆这胡喜和王起事,架着金兵同毛橘塘,大家小户,不遗一家,比从前追拷捆打日甚一日。这些百姓,真是釜中鱼一般,生死不保,捱得今日,不知明日如何。就中有一个好汉,姓李名安,原是山东周守备府中有名的家将,后来因汴梁失守,投在宗留守标下。南渡后,流落在扬州,做些小生意养母。此人武艺出众,胆勇超群,见胡喜一班奸细引金人入城,久已不平。藏在百姓人家有旧日结识十个义气弟兄,都是些营里旧武官们,动得手的好汉。大家商量,待金兵大营南渡过江后,在城里杀起来。这些守城的金兵,不过几千老弱,久已足心,那提防着百姓起义。只因金兵势大,不敢动手,专差几个心腹,在瓜州打听兀过江、韩将军的胜败,以便举事。后来,打听得兀大败,走入黄天荡去了,大家喜之不尽,连夜纠合起些有胆的壮士千余人,定日在天宁寺取齐,举火为号,先拿住胡喜,以报献城之恨。正是:恶贯满盈,天随人愿。
不数日,兀败信到了扬州,孛堇正在点兵接应。这李安怕日久泄漏,一面差心腹上岳元帅营投报告急,一面城里设计,怕金兵走脱。到了半夜,塔上举起火来,满城呐喊,乱杀起来。
原来金人破了扬州,料南人软弱,不敢叛的。这些番将们,那个不是醉拥红妆,几个妇女昼夜纵酒狂的。就是这马兵步卒们,也都放胆奸日日醉生醉死,全无提防。忽然半夜一声喊起,只叫:休要走了番贼那些有胆力、受冤屈的百姓,成千成万,上的城来,把城门把祝岳元帅的兵马早已入城,内外夹攻。这金兵好兵马俱挑选过江,只留下老弱兵马不上三千,一个价束手就缚,没走脱一人。早把胡喜、毛橘塘、王起事一起奸人背剪绑了,只孛堇剃了胡须,扮作游僧走了。
却说这胡喜和毛橘塘,从做了扬州正副都督,穿着吞肩大蟒大红倭缎、玉带金貂,日夜排宴,把得的珊瑚玉器、古玩珍奇,摆设得真似骨董店一般。王起事又公报私仇,诈有十万金银,每日还搜谁家有玻璃盏、汉玉杯、商周铜器,不知害了多少命。又把琼花观封锁的美人,悄悄叫出,昼夜奸。把个毛橘塘、胡喜,酒色里淘的终日昏昏沉沉,只是盹睡,也是命数已尽,罪恶贯盈,全没点活人气儿。那日两班女乐唱到四更,吃得上下官卒懵腾大醉,忽然一声呐喊,放进岳家兵来,这一惊不校好一似:雀入群,羊投虎口。短命索套住喉咙,阎罗王忽投请帖;磨刀石砌成脖项,刽子手不久尝新。盐店十万,旧元宝难认财神;侍妾百人,新春药尚存海狗。
正是从前作过事,不幸一齐来。岳元帅进了扬州,这些百姓和军士,杀的金兵献首级的、活俘的,不消一日,把金兵杀荆百姓们焚香叫苦,细诉:胡喜投了毛橘塘,和王起事先将城里虚实私通金人,半夜献城,将一城良民妇女奸将遍,杀死的大商富户不计其数。现如今把妇女千余人,封锁琼花观里,自己的金银,和兀x收得元宝,不止三百万,如今垛在察院里封着,不曾支动。岳元帅大怒,即将三个大奸绑进辕门。那胡喜、毛橘塘,已被百姓打的半死,只闭着两个眼儿,王起事还伶牙利齿的口里辩话。岳元帅审问已毕,即分付刀斧手,将胡喜和王起事绑在辕门外将军柱上,凌迟处死;将毛橘塘带往江南献俘。那时百姓上千上万,那里打得开。及至走到扬州府前市心里,那里等得开刀,早被百姓们上来,你一刀我一刀,零分碎剐去吃了,只落得一个孤桩绑在市心,开了膛,取出心肝五脏,才割下头来。这王起事还睁着眼,看着剐了胡喜,轮到自己,才悔他平生兴词唆讼,专以捏款开单、害官害人的报应,果然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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