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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隔帘花影
娘传进去,春姐听见也呜呜的哭。方指挥也在傍揩泪。贾八劝道:这是孩子的造化,终不然留他一世,有个不出门的人家还寻不着这样门路,整万银子打点,求选皇后哩。如今正孟娘娘使了多少银子,才挨进去你就哭也没法,这谁敢违了旨说个不字,连一家命都坑了。你们且商议回他的话。
这李师师家提调着三朝廷的枕边言,比这阁老体面还效,你恼了他不成方指挥是老实人,心乱了,向贾八说:姐夫,在你张主,我虽袭了个职,一点事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敢不听你说何况这孩子已是两下分养着的。说着,都不哭了。
正是:
林外夭桃傍水开,月移花影上阳台。
色香原是无心物,俱为多情牵出来。
话说李师师因看见方家姑娘打的秋千可爱,就寻出这个题目来,要引他上了竿儿,接过来教梳栊着,勾搭道君皇帝,故意假作奉旨去聘选,叫他回不得。又遇着老贾心内有事,要找个题目,好省下他助边银子,如何不尽力撺掇那指挥老实人,那知道贾八要借别人的水泼自家的火当日,大家应允了,回师师的话。不知他怎么起本,不在话下。
不消几日,就有一个公公拿红帖来方家拜了,又拿红帖请过贾员外来作了揖,只说:恭喜方才安了坐,就是两牵羊、一担红泥头御酒、四匹金缎、一对银花瓶,重叫方指挥夫妇朝上接了旨,行九拜礼。要留席,不肯祝方指挥吊着泪问进的日子,公公低声道:这是李妈妈那边奉的旨,还要问他。俺们不过奉了皇爷旨意,送这金币来,谁敢问他送出门,上马去了。这方指挥家就像死了人的,终日母子悲啼。这贾家娘子们,也有劝的,也有叹的。不一日,替春姐做的样织金裙袄、绣带靴。贾家也破费几两金子,打的金凤钗、金龙头大簪、珍珠结佩之类,送来添妆。方家也备千金嫁妆。
那日,李师师家遣王婆来说:今夜圣驾要亲到李府里看选,姑娘只要一顶二人轿子,悄悄抬在他家,先面了驾,才定日子往里送。这贾、方二家怎敢不信,即时将姑娘打扮的金妆玉裹,香熏了发面,沐浴了身体。又有一种仙药,是透骨香,一袋有二十丸,俱是异香和春药丸成。妇人临卧服了,那香从下体透出异香,浑身香滑无比。当时东京奢大老和内里多用此药。等到日西时候,使一顶花l小轿,四面结彩红,那春姐拜了天地,别了爹娘,眼泪簌簌,只得上轿而去。又不许亲眷到门,恐有泄漏。原说就圣驾选过,送回家,另择吉日入那知是桃花落水无回路,柳絮随风不转头。
有诗曰:
世间好物不坚牢,象为牙伤香自烧。
笼锁鹦鹉因巧语,网罗翡翠惜奇毛。
高才贾傅名多误,绝色王嫱命自招。
自古佳人偏遇劫,几多金屋有藏娇。
看官听说,原来这天子京师地方,五方所聚,无般不有,无事不奇。这些拐骗神棍,飞檐走壁、伪官诈物、伪旨穿此等大骗子不知多少,从那里说起。今日李师师因看上方家女儿,假传旨意,弄了这一般大捣子来,赁两个穷花子太监,穿上两件蟒衣,使几匹缎子,白骗了良家女儿来,入了乐籍。这方指挥一个老实人,那知道这云里手的勾当就是贾八打的大光棍,不过是通些线索,诈银子为主,也不知道这指山买磨、借水行船的手段。那道君皇帝虽说荒因这金兵两入汴京,终日来索岁币,大将军郭药师又降了大金,引兵入犯,因贬了蔡京父子,斩了童贯;科道上本,把高俅、王黼、杨戬这一起奸臣,杀的杀,贬的贬,俱各抄籍助饷,用的是李纲、赵鼎、张所一班贤臣,那有选取嫔妃之理。只因当初曾有此荡[,把个李师师抬举的和妃嫔一样,他遂高抬声价。到此时,因自己色衰,怕门庭冷落,空负这个大名。家下侍女虽弹筝歌舞者不少,却没个出色的,因此乘机巧骗这方家女儿来做门面。也是他花星照命,注定的因果,以报前冤,与那道君甚么相干。虽然如此,人有百巧,天有千变,依着这人的机谋,再没有天了只是拙的常拙,巧的常巧,那有此理过不多时,金兀x、粘没喝两路内犯,遣官来催岁币,要金五十万、银五百万。钦宗颁旨,官民僧道、内外富民,量力助饷。直催了三个月,只凑了银三十万、金一万两,连内帑还不足一半,如何退得金兵忽都察院御史赵鼎上了一本,道:蔡京、童贯门下奸人,富豪奸诡,无补于国,各拥厚资,实足酿乱。限三日内,各出家私,以助犒赏。恐其悭吝不出,即令移家,以搜藏匿。既能除蠹,且以安民,倘云无罪而借输,不妨兵退以徐补。庶可解倒悬之危急,而无损国家之元气。朝廷准了,随着开封府尹,和兵部、户部、都察院,并五城兵马指挥、两县地方官,各率衙役兵丁,将这些大户挨门查点。一到门首,即将男妇一齐逐出街来,止许随身带些衣服银两、重家伙床帐等物,将大门用都察院封锁。从长安街前封到九门,约六七百家。这一时,赵鼎为政,清正方严,动辄斩首,又是军情,谁敢买免。把这贾八员外,也就在封锁之内了。
这些妇人赶的没处去,都奔方家来。又不曾先通得个信息,只有带些首饰零银子出来的,凡系皮箱厨柜,俱不许动。只等兵退,方许还家。这贾八员外才得了子,又有这方家姑娘看看入见了驾,指望分半个皇亲做,忽然被封,立即逐出。可怜这几井金银,埋在地底,虽他人不能找寻,日后太平,知此宅子还是谁的正是天大的冤屈,那里去诉,只得暂在方指挥前客位住着,小小院子通挤满了。各人寻路不题。
过了二日,兵部大堂又上一本,内称:倡优之地,乃指为宸游微服之区;赐用内珍,僭称外府。或狐鼠借其耳目,窥伺往来;或奸雄因以穿窬,招摇贿赂。遂使金逾于梁邓,柳巷过于陶朱。如此大奸,岂容内住;如此厚利,终为寇资。以之助饷而退敌,岂不愈剥民膏而夺士俸乎既以救军国之需,且以消道路之疑。本上,朝廷也准了:即着太常寺查乐籍,派银十万两。乐妇李师师,本该重处,姑免究,着外住,不许在京。旨下,人人称快。把这些粉头们,连那私窝,约有二三千家,都编成乐户,一齐赶逐,金银钗钏衣服等项,剥个罄尽,赶出城去,也敛有五万余两。
那李师师手下人多,早通了个信,先一日把方家女儿,并十数个出色丫头,各带金银宝贝,在城外僻静巷里,先赁了个宅院安下,李师师空身见了众官而去。因系官家幸过,体面还全。及至方指挥知道,已去得没影。老贾不知事,谁去打听
真是: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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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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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武女客乘高兴林下结盟文学官怜孤寡雪中送炭诗曰:金谷园中春草生,当年池馆一时平。
何来燕寻华屋,似有流莺唤画楹。
客散声歌明月下,兵残砾瓦野烟横。
秦汉阙皆成土,流水年年不住声。
话说李师师并众乐籍虽逐了出城,然这汴京城,有七营五卫武职官儿,自大宋太祖开基,享了二百年太平世界,丰富奢华是不消说的。莫说文职,就是京营武官们,又没有边防盗警,吃着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丝,好不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毬打弹、轻裘肥马。那些女眷,越发是头梳高髻,身扮内妆,分明是良家,却打扮得似妓女。就是小女孩儿,也学几脚俏步儿,挽的角儿高高的,在人前卖弄,骄奢佚惯了。
有一个鲍指挥,又有一个卞千户,俱在卫里居住,和李团练、张都统、宋都监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两银子摇会。又当孩儿香会:到了无宵,扎这小孩子,打扮各样故事,扎起二丈高杆,在顶上顽耍,用锦绣珠宝妆作天上神仙模样,二三百队吹打着游街,合城士女上几万人争看。这个会也费几万银子。又有鳌山会、拔河戏会、汴河龙船会。京城五方之地,无般不有。那鲍指挥和卞千户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纪三十余岁,不曾有子,常说:咱二人日后有了儿女,定要结做亲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说着笑了。
妇人家亦有一个会,是正月十五泰山娘娘庙进香的会。这个庙在京城正北,有泰岳天齐七十二司各样神,大殿牌坊,周围廊房,奉勅修建,是京师第一个会常因此,到了元宵,这些京城士女出游,上千上万的。那一年,鲍指挥娘子、卞千户娘子,和这一班会上堂客,都约了庙上进香。进香毕,各家都带了酒盒,在庙前一带汴河大林子里,铺着毡条,打着凉棚,吃酒行乐。也有清唱的,吹箫的,走马卖解的,林子里不分男女坐满了。因这卞千户娘子年小好顽,常叫鲍指挥娘子做亲家。
原来这二人当年各有了身孕。众妇人有知道的,大家笑着道:你两个今日割了衫衿罢。那张都统娘子,四十五岁了,也是个浪的,道:我就是个媒人。即时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衿。从此各叫亲家不绝。日西回家,张都统娘子是大轿,军牢执l棍前导,其余都是小轿回去。到家各与丈夫说了。后来两人见面谢了,真正称为亲家不题。
到了十月满足,这鲍指挥先生一女,八月生,起名丹桂。隔了两月,卞千户也生一女,起名香玉。两家都生女儿,甚觉无趣,也都笑着没言语。这些娘子们见两家都是女,道:等他两个大了,拜成姊妹,也是亲生的一般。不觉过了周岁,常把两下女儿抱在一处顽耍,两家往来,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后来,鲍家晚花许了侯指挥家亲,卞家秋影许了王千户家亲。不觉日月如梭,到了六七岁。两个女孩儿,生的画上一般,没人不爱。常常在一搭里顽耍,从怀抱里就头脸相偎,也不像是两家的。
正是:
双飞蝴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不在话下。
自古久治生乱,乐极悲来。这大金因童贯开了边衅,从宣和九年犯边,抢进边来。童贯遮挡不住,只得上一本,抽选京营英勇,要这些武职官善骑的,调往河北边关一带防守。就把这鲍指挥调在怀州,卞千户调在真定。两家各挟家眷,随营到任,临别时,只有两个小姑娘哭个不了。众人看着道:这女孩儿非偶然,像是一路生来一般。
湖上鸳鸯亦有缘,朝来暮去泛波前。
无端共向沙头宿,一旦分飞又各天。
原来这些因果,俱是一点情恨,生死不化。只因水红绣鞋与红香是一路托生,前世里两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个地方,从小在两家如一家,后来还一样结果。这段轮回应在后面,今且不题。
却说楚云娘白吃了一场屈官司,把家业卖尽,剩了几两银子,不消半载,也都用荆赵二监生家要来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着出房,招客开店。那楚云娘寻思道:那里去住又要使钱赁房。好不凄惶。看看这高楼大厦、粉洞花墙,当初丈夫在时,娇妻美妾,歌舞吹弹,好不热闹,一个宅子闹烘烘全住不开。如今一个寡妇,领着五六岁孩子,怎么住着又到了玳瑁轩、山洞、石山子前,见那太湖石牡丹台,花都枯干了。葡萄架久倒了,满地都是破瓦,长的蓬蒿乱草半尺深,那些隔扇、圆窗,俱被人拆去烧了。前后走了一遍,放声大哭。细珠领着慧哥,掐那扫帚菜吃。慧哥只在台子草里扑蝴蝶、拿蚂蜡耍,那知道是他的繁华旧地全移主,莺燕亭台不认人。
云娘哭了一会。老马进来,看见云娘泪眼不干,劝道:这乱世里,孤儿寡妇住着这个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寻个小房住着,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柳学官家一块闲宅子,三间堂房、一间东厨房,临街有两间小屋,一间做过道。小小的个院落,又有二间小影壁墙儿、一眼好井。也是个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炕是现成的。云娘听说,道:马妈妈,央你就去看看,和泰定去立个房状,且交二两银子定下,我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甚么。也不过是两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尽了。说毕,老马泰定去了。
少顷,泰定回来道:是西豆腐巷里,到是处好宅子。到了柳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许多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讲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赏了我酒饭才来了。取了历日,看是九月十三移徙安碓磨。
到了那日,先叫了两个闲汉,挑了旧床板凳、桌杌破柜和锅盆,炊帚、碗盏等物,零星和细珠拿着,泰定背了哥儿。楚云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定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云娘和老马走过来了,才使泰定和屠本赤说与赵家知道。
那日邓三家是两盒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云娘吃斋,就没敢买邓三嫂过来看了。就是郁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了,强住在空宅子里。如今范招宣府一家,多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不一时,柳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面、两只活、一方送将来。云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文铜钱,使泰定去谢了。云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时人满目炎凉态,此日仍存礼义交。
犹有火来烧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来以德报德,人有一善,收一善报;人有一恶,遭一恶报。当初南吉曾周柳学官急难,因得此善缘。
到了年残腊尽,泰定小厮因夹伤了腿,发了疮,出不得门。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深,满城中烟火萧条。况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云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帚和细珠把雪去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慧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那讨得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勾了。心口念着,好不j惶。只得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细珠到当铺去,要当一千文钱街上籴米。只当了八百钱。不一时,细珠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袋盛着米,草绳拴着炭,又买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细珠上灶前烘衣裳去了。云娘下去烧起炭来,给慧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细珠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那南吉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
有一词单道富家行乐,名沁园春:
暧阁红炉,匝地氍毹,何等奢华。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酷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漫嗅梅花。
登楼遥望归槎,江上渔村柳半斜。见柴扉静掩,一声犬吠,孤村冷落,几阵归鸦。柮残灰,牛衣寒絮,市远钱空酒莫赊。应须念,灞桥诗客,驴背生涯。
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光景各别。即如富家见此雪,添了多少清兴。披的是狐裘,戴的是貂帽,烧的兽炭沉烟,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叶酒,赏那窗前盆内梅花。或学陶学士,扫雪烹茶;或学党太尉,浅斟低唱。呼两个知心快友联诗,得意佳人度曲;看那鹅毛细落,鸳瓦平铺。狂呼豪饮,只恐怕晴了天,雪消泥滑,令人败兴。那知道山野贫民、穷村寡妇,厨下无薪,瓮中无米,忽然大雪把门屯了,一把火也没处讨,身上寒冷,铺着一床破芦席,儿女哭。那邻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来,又出不去,灶门口墩着烤那牛粪火,满屋都是臭烟。他望晴不晴,看着好恼。
楚云娘在先过的是前边的好雪,今日过的是后边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泪。从来说乍受荣华乍受贫,先贫后富好过,先富后贫难过了。云娘看着慧哥吃那冷烧饼,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把自家的命一想,说:我终日听讲佛法,说那繁华是假的,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还是凡心不退,该有此磨折。这样乱世,守着这孩子,吃碗饭也就勾了。只这一念,回过心来,去佛前上了香,拿着岑姑子送的那串数珠,坐着念佛。自家劝自家,也就不恼了。
从来绝处逢生,云娘是个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二日,柴米将尽,再那里去安排只见一个人,在二门口里探头探脑,泰定认得是柳学官家书童,问道:来做甚么那人没言语去了。过了一会,就将一担炭、一瓶酒、两盘挂面、一斗小米知楚娘娘吃斋,说道:多拜上楚大娘,这是俺大妈妈送的,念你老人家大雪里没火向。还有一件事,等天晴自己来看,有话说。云娘见雪天送炭,满心感激,着泰定收下。又没个钱赏他,道:细珠,你把酒倒了一瓶烫起来。和泰定吃了去罢,家里又没人吃的酒。那人不住下,跑的去了。云娘道:他爹在日,人来人往,好酒好不知养了多少人,没见个探头问声的。那里走出个柳学官来,这等看常
到了天晴,柳学官夫人一乘小轿过来,领着个丫头,掇着个皮匣锁着。先进去说了,云娘忙出来迎接。和云娘拜了,炕上坐下。云娘见这柳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穿的是沉香色云缎披风,套着件茧绸夹袄,月白素丝绸白拖边裙子,大云头青缎子高底鞋儿;头发略白稀稀,两簪,也不戴钗,掠青丝手帕搭着头。说:这些时,没过来看看,通不得闲。讲了话,就叫取皮匣来,袖里拿出汗巾,一把小钥匙开了,取出五封银子,是五十两,放在炕上。云娘全不知道,问:这银子是那里的柳学官夫人才说: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借的南大爷的。今五六年,常常记挂着。穷教官凑不成块,他爷知道了,昨日从官上寄将来,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还该添上利钱才是。难道受过的情,就敢味了这宗账罢何苦做来生债,变驴马还人。说着话,斟上姜茶吃了。云娘只要收一半,柳老夫人那里肯。云娘没奈何,只得谢了又谢,送的出门上轿去了。
有诗赞这柳学官不昧旧时债:
侠气文名海内闻,老来投笔效河汾。
素车义重存黍,绛帐风情著典坟。
一诺何曾欺过墓,千金岂忍负高雯。
应来结草衔环报,多少人间狗彘群。
柳学官一个穷教官,南吉死了六年,不肯昧孤儿的债,后来他公子柳体仁中了甲榜,子孙三世荣贵,总因不昧良心,恤孤怜寡,天地鬼神,岂有不纪录他善功的但不知云娘同慧哥将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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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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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屠本赤掠卖故人儿楚云娘途逢旧仆妇诗曰: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却从蛮触斗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话说楚云娘搬了屋,感得柳学官不负心,还了六年前的五十两冷债,楚云娘赖他将就度日。当不得朝廷无道,金人连年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禅位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
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纲颠倒,没人敢言。到了靖康二年,金人竟把徽钦父子、皇后嫔妃,掳个罄荆,正是: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
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
烛影不明开斧,金失信自箕裘。
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此时中原无主,金兵所到,说不尽那焚劫之苦。这武城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百姓一闻金兵过河,便东奔西逃,星夜云飞。别的人家还有男子领路,可怜云娘和这六岁慧哥,寡妇孤儿,逃往那里藏躲一个泰定又夹伤了腿,细珠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大出路的。一时间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叫泰定背着慧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包袱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
忽然金兵到来,但见他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拥相似,那里顾得泰定略回头一看,早不知云娘和细珠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慧哥往空地里飞跑。
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处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改不了贪心狠毒,如何不遭杀戮可怜这泰定又走又怕,忽望见屠本赤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屠二老婆一路走。泰定也是急了,叫声:屠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屠本赤回头,那里肯应。泰定赶上道:且慢走,金兵已进城放抢去了。咱商议着那里去好本赤骗的人家银钱,做了些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也都被人夺去,还指望泰定替云娘带得有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泰定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本赤道:西南上孙家村,是孙五家,紧靠着河崖,都是芦苇。那里还认得人,且躲一宿。泰定心下还要找寻云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罢。把慧哥放下,拖着慢走。这孩子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屠二老婆看不过,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慧哥些吃。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饼。
将近黄昏时候,方走到孙五家。那里有个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尚剩下半锅饭,也没吃了,不知躲在那里去了。
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
前后院子静静的,连狗也没个。原来孙五做小盐商,和赵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亏了屠本赤有些见识,道:孙五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土贼兵来要扫巢子,那时没处去躲。
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地打了窝铺。到了二更天,果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们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放火烧这芦苇,一边掳掠,又抢这人家的包裹,谁顾的谁
到了天明,泰定不知那里去了,只落下个慧哥乱哭,撇在路傍。屠本赤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只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泰定来交与他,再做商量。屠本赤只得带着慧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初意要寻戚小奇家,到此际没有主意,只得顺着河沿而去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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