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隔帘花影
且说这云娘和细珠叫了泰定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岑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是,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
直走到二更天气,不知离城走有多少路了。云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前面有一条白光,照的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是一家庄户人家。细珠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泰定来找咱。云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细珠叫门,要碗水吃。
细珠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
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儿,道:你是谁这声响儿好熟,倒像大娘家细珠姐一般。进屋去拿出灯来照了照,上下一看:可不是细珠姐么细珠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红绣鞋房里使的金橘。因他娘红绣鞋作了业,嫁去了,因把金橘作三千钱,叫他娘家来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了,嫁了个庄家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间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的去了,他汉子去找,娘和他守家。这金橘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细珠说大娘在屋后场上哩,连忙跑来,请云娘进屋里去这老婆子没眼,耳又聋,细珠把灯剔了剔着云娘上炕,一头坐着,忙去碓里倒水做饭,好不殷勤。
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
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云娘不题,且说屠本赤夫妇领着慧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本赤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恁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倒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慧哥越发哭了。本赤跑上去就是两巴掌,打是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祝到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你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路上打骂他,等到个寺院里,把他寄下罢,也是个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家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本赤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本赤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本赤见和尚去打水,没个徒弟,说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答道:今年七十了。本赤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祝本赤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吧。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和尚道:不知可好,领来我看看。本赤领着慧哥进来,和尚看了一眼,暗暗点头道:好个孩子几岁了本赤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与本赤。本赤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本赤怕金兵出营放抢,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南吉恩养的好朋友。
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云:
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
虎狼分呼知己,束鸟成群号弟兄。
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
托孤门下冯少,狗盗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慧哥,知是因缘,就与慧哥剃了头,寻出领旧破衲裰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磬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也就合掌念佛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慧哥安身立命的去处,云娘舍珠雕佛的因缘。世间绝处逢生,苦中得乐,原是这等。且按下慧哥在此为僧不题。
却说泰定在河下芦苇中守着慧哥墩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芦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些土贼们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泰定也上了绳拴着。这些人们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数个贼头,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得的,放了去了,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肯做贼就杀。泰定寻思: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已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泰定。一个人跑下来看道:你不是泰交宇么原来泰定号交宇,在南官人宅里,谁不知道。连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都是村里抬来的,给泰定吃。泰定细看,才知是宋小江兄弟宋二狗腿,在这里做贼。因问泰定南吉家的事,泰定才将失散云娘,并昨夜不见了慧哥之事,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寻。宋二道:你没处寻,出门去撞着人,连命都丢了,我着人各处替你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你看。原来宋二和她嫂子苗六儿、姪女宋秀姐,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
过了两日,这宋二与泰定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泰定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找问云娘、慧哥信去了。
真是:
珠沉罔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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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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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南吉梦谈今昔事皮员外魂断绣帘前诗曰:林中百舌声仍乱,洞里新桃花又疏。
芳草归期今尚尔,美人颜色近何如。
夏侯得似应传业,詹尹无心为卜居。
最是深山鸿雁少,一春犹阻上林书。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搜括,已是家业罄荆也还有身上藏些金银的,到了金兵一抢,俱用非刑吊拷,把这些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掳了去,吊下一个空身,人人求乞度命,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那贾八,从那一日封门搜括,把家内金银尽行入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方指挥家外边客位暂祝谁知一日乱一日,金兵不退,攻破东京,立了帝,竟做了他的天下了。
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戚、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方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贾八的妻妾,原是有姿色的,掳个罄尽,只落得金哥没眼的瞎子,和生他的那丑婢。
先还在故旧亲戚人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留他。这贾八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珠,对面看着似人,其实不见,只赖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病:脊梁前长出两片黑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快活。一日,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贾八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砖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旁。恰凑怪疮正痒,两只手擎起砖来痛打,方才快活。
有一家欠他五钱银子,准一只母狗来。这贾八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后来每日如此,见这些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爹不绝,把一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些饭,又走一家。到了长街,一时痒难熬,只得把金砖高举,打个莲花落。看官听着,他道:贾家有个八老官,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吏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账,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钱财拄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哩哩,莲花莲花落。
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菜,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傍人吃,自家骨做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崔家女,半路辞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哩哩,莲花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刖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贾八唱时,那街上的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叹的道:这等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生,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贾八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盗,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爽快的多,叹惜的也不少。
过了年余,那贾八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祝那一时,东京抢掠一空,谁家肯舍可怜贾八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旁,连席也没的卷,自然葬于乌鸦黄犬腹中。
落下金哥,人只叫他做小贾花子,渐渐长大起来。不消说是子承父业,相传这一块金砖,是磨成苏州澄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园。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个乐处。
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了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武城县地方。进得南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南吉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讨碗饭吃。
也是天合有缘,原来泰定找云娘、慧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大半,赵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是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泰定又住在旧宅门房内安身。
猛见一个狗儿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云娘、慧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花子与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泰定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檐下,讨把草过一夜。
泰定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泰定把炕上草抱了一把,与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题。正是:鹤归华表人难识,犬过东门世已非。
泰定想想道:我身边原有带的柳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慧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细珠,那得个信来不觉的眼泪不干,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泰定忠义所感,只见南吉进来,项戴长枷,身围铁索,说道:泰定,你还认得我么泰定道:我如何不认得爹南吉道:我因阳世间贪罪大,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
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当时撺哄我娶五娘子的李婆。
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泰定推一跌。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一夜悲酸。
到了天明,泰定起来,看看小瞎子母子,不知甚么时候已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是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
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子有,就件件真。泰定寻了一把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槛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旁边两块方砖,一似新安的,把砖用铲子掘起,取了一块,那块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下有一个小醋镡盛满,却有五百之数。
泰定大惊,才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泰定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想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全福的榜样了。况梦里言语,说此时不可动,只得依他而行。好个泰定,再三踌躇思忖,依旧把原土掩上,仍旧把方砖扣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泰定一面打探云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题。
有诗说南吉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鸿飞雪迹踪难觅,犬吠花荫影易沉。
富叟贫儿同一相,化身无定欲何寻。
却说李师师自从搜括倡优,奉旨出城,以后那些wo人家,都剥得赤条条出来。遇见东京大乱,也有被金兵掳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乐籍的,也有在各村店集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师师原有线索,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珠宝玉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妆,不曾失落一点。他又曾与帅将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了标下将官来安抚他,不许金人轻入他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
此时方家女儿年已二八,方指挥夫妇乱后俱死了,大大的开着门面。因春姐假赐过银瓶,遂认做真,改名银瓶。日日教他拨阮调筝、清歌妙舞,把个银瓶娇养的真如花解语、比玉生香。他是内苑体统,不肯轻见一人,只好看花起早,爱月眠迟,在那小楼窗上,时露出半面来,看那章台走马的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单单等一个肯撒钱,喜飘风,金十万银十万的,才把他采花。那银瓶心里,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听说,世上的事,偏是佳人才子不得凑巧;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m。自古道:好事多魔,那有天天作对过到老的那银瓶想起:当日因打秋千,遇见圣驾,后来受了御酒、银瓶,遭着大乱,不得进反落了烟花陷阱。父母俱已遇乱身亡,这个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看了李师师家还有十数个粉头,打起各样刑法来好不狠:如今这样敬奉着我,只为留我挣钱,将来若有一事不遂他心,也是一样。这女子聪明绝代,那里不想到。
到了三月三,是上已佳节,各处秋千竖起。银瓶春思恹恹,又愁又困,懒对妆台,旁有侍女樱桃,取过阮来拨着,唱一套新习的吴骚:解三酲恨锁着满庭花闲,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佳期误,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银瓶一面唱着,一面眼中吊下泪来。想起那日秋千上得遇见圣驾,也非偶然,后来遇着兵火连在,姻缘好似一场春梦。又唱道:北寄生草怕奏阳关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流云路。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自家飞絮浑难祝。
樱桃送过茶来,银瓶呷了一口,轻轻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到贾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零零一个亲人也不在眼前。又吊下泪来。
唱道:
解三酲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消魂处,多则是乌啼夜冷,梦破香馀。
又想:当日圣驾在李妈妈楼上见俺一面,就遣了两个内臣,捧着羊酒金缎,聘俺入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今日说是要亲选,明日说进等到半年时,我留在他家,全无消息。
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
哭着又唱:
北寄生草不语花含悴,长颦柳怯舒。水壶迸裂蔷薇露,阑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绡雾。怕襄王暮雨近虚无,为谁断送春归去
按下银瓶悲怨伤春独坐不题,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姓皮,排行第四,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子,又和高管家认了亲,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桩毛病,单好嫖表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得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落腮黄须,五短身材,丰颔大肚,到是富态像,只言语俗,一身厌气。常在巢窝里走动,这些浮浪子弟有沈千户儿子沈子金、范招宣府儿子范三官,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刘寡嘴、张斜眼子,都日逐陪他们在这巢窝里打成盘。只有沈千户家儿子,年才十八,因他生得白净面皮、苗条身子,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勾当,也学了几套南曲,吹的好萧,蹴的好气毬,又有一般武艺,打的好弹弓,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真是女色里班头,帮闲中领袖。
那皮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一条胡同大开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一般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数丫头,也会品竹弹丝、拆牌识字。有个侍女湘烟,有些姿色,皮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得李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上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着罗衣。这皮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又知他是使大钱的,自家又不肯破钞,正自两难。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般一个玉人儿,每日口里噙着他,儿长儿短: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好歹拣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亲,决不肯把你看做下贱。
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就要进官,遇这大变才撇在这里。比我女儿还敬重他,谁敢使他见人又教银瓶隔壁弹筝,隔墙度曲,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红颜送盼。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不消细说。
后来,因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要捏怪妆袄,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誓终身不接客,一切人来,有侍儿陪伴,好不贵重。因皮员外是个大家,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
又养着两个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和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
那皮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那日皮员外在客厅上坐下,侍儿湘烟陪着吃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
但见:
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风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髻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袖,见人惊走露莲钩。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客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侧,每日晚去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妈叫他采茉莉花儿晚妆,不知有客,回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险不把皮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问湘烟:过去的是谁湘烟笑道:皮大爷你猜猜这就是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福小,消受不起。皮员外知是银瓶姐,呆了半晌,问道:烟姐,他今年十几了湘烟道:今年十六岁,长的苗条,就是十八九的。又称说:筝j琵琶、琴棋书画,在贾员外家就学全了。俺们这里还学不到他处。俺太太不叫他见人,知道他出来还了不成。皮员外和湘烟说:我梳栊他罢。烟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
你说梳栊他,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银子,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又道:俺太太常赞沈子金会吹的好箫,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喜的皮员外点点头,大踏步去了。
不知将来银瓶和皮员外姻缘成否何如,有分教:花柳巷中,癞虾蟆空想天鹅;云雨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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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_第11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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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李师师铺排风月好色贪财沈子金卖俏行奸先娘后女钟离祖诗: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悟
夜来铁汉自思量,长生不老由人做。
吕祖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却说皮员外在李师师家厅上吃茶,忽然见银瓶掀帘子上花园里去了,不觉魂飞心荡,恨不的一时到手。托那侍儿湘烟和李师师说,要出一百两银子梳栊银瓶,湘烟笑道:我不敢提起,怕银瓶姐知道骂我。你叫帮闲的沈子金来,探探太太的口气,我才敢说。原来沈子金才十八岁,一手好琵琶,各样技艺,无般不能,又惯会偷寒送暖,自幼儿和人挨光,极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又高,汴京巢窝有名帮闲小官。自从他父母亡过了,千金家事嫖得光。人只叫他作小沈千户。金兵乱后,又袭不得职,终日和人在巢窝里鬼混。
那日在家,皮员外进来坐下,央他和李师师提那梳栊银瓶的话。沈子金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休看得容易了,倒要费弯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门里人,指望一说就成。皮狐打不成,还惹下一身臊。李师师是个见大钱的,把这银瓶娇养的比自己女儿还重十分,动不动说是道君选过的,就与嫔妃一样,他心里还不知安下个甚么网儿,要打一个饿老鸦。你如今拿着百十两银子,就要去破天荒、采鲜花,那能得个他就依你梳栊,与银瓶破了瓜,你不成一两夜就中路开了讲包月包年还少不得几百两银子,到不如讲嫁娶,破着费五七百金,他这等一个大体面,扯大架子,至少也还骗他三二百两陪送的妆奁,你不过净费三四百两,还不勾那包月的钱。说的皮员外满心欢喜,道:子金,你不枉是个积年子弟,到底算计的长。咱如今怎么去开口子金道:终不然这样空手白去提亲,他不笑么
依我,后日是李师师的生日,你买一副大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管教有几分准。皮员外听子金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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