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救赎我 (锦)08
又有人死了。
这次死的是苏世锦最贴身的侍从,死法和前几天一样。
苏世锦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很烦闷。
他昨日折腾得狠,可是还是给我清洗了身体。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谈话,可是他忽然出去了。
我感到有点寒冷,便往被子里缩。
床上的狼藉早被苏世锦处理干净。他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不知为何,我又感到困倦。
这些日子我有些嗜睡。苏世锦总会在晚上和我睡在一块儿,温存过后第二日总是见不到他的人影,我以为是他公务繁忙。
可是这天,我是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的。这不是我和苏世锦的房间。
苏世锦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瑟缩着身子:
“我怎么在这里?”
可是苏世锦却没有说话。
他冷淡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
他的眼神太过冷淡,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个叫苏相琴的女人。
我感到发寒,脑中忽然有个想法。
他不会以为人是我杀的吧?
我刚要开口,苏世锦却把一个东西扔给了我。
那是我的壶。
昨夜——
我忽地想起来。
昨夜,是月圆之夜!
他把壶里的东西倒出来,我一阵犯呕。
那东西黏糊糊、发着暗红的颜色。
是血液。
他看着我,可是没有做过的事情怎么会承认呢?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芒渐渐暗了下去。我看着他的眼里虽然失望,但是仍对我说: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嗯?”
我拼命摇头:
“阿锦,你不信我吗?”
那个壶里面的东西明显被人换过。我已经很久不会喝人血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苏相琴把一个东西拿了过来。
那东西泛着银光。
我后背发凉,我知道如何解释也是惘然。
“你以为是我杀的吗?”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身上不再带着我初见他时的那种少年之气:
“可是阿锦,这些日子我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怎么可能是我呢?”
“怎么可能是你呢……”他呵道:
“我开始见到你便知道你是妖。可是林瑟,我告诉自己,你不是妖,只是一个普通姑娘。”他似乎在回忆,也是在怀念:
“我想,妖怎么能听懂人心呢?可是你呢?”苏世锦道:
“我早就看见了你手中有把刀,我不知道你私藏那类物品有什么作用,可是前几日那些死人身上的伤口都和这个刀刃吻合。你告诉我为什么?嗯?”
“我本以为和你在一起,你便不再食人了。就算食人,食我不够吗?你连我的血液都不屑于饮,为何要去伤害无关之人?”
他振振有辞的样子忽然让我心冷。
我想起成亲的那个夜晚,他的脖颈在我的嘴唇边,他道:
“阿瑟,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原来他有着言外之意。
他当真以为我需要他的身体,他的心?
于是我也笑了:
“既然这样,阿锦杀了我吧。”
苏世锦仿佛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话,而他身旁的苏小姐却仿佛很开心。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也盛着爱意。我想着师父对我的嘱托,觉得人心易变,便也嘲笑道:
“既然你不信我,还说这些做什么。”说罢,我又感觉一阵晕眩。
我不知道最近身体这是怎么了,非常脆弱,仿佛我是个弱柳扶风之人。
“哥哥,你……还不杀她吗?”苏小姐在他耳边道。
苏世锦却像是没听到苏小姐的话,他一双眼只紧紧攫着我,然后道:
“阿瑟,我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看他,也不想听见他的话。
苏小姐站不住了:
“宝玉哥哥,你明明知道她是妖!为什么还不动手?”
苏相琴的反应未太大了些。
这个时候我才平下心打量她,这些日子我身旁没有可以近身的人,壶中药引如果不是苏世锦,这偌大的苏府中只有她能换了。
我想起前日她曾以苏世锦的名义进来,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她的栽赃嫁祸。
她未必是妖,可她却恨不得我死。
苏世锦看着眼前的林瑟,很多画面在他的脑海当中闪烁。
他想起那个女子抱着琴巧笑倩兮的模样,想起她静静听他弹琴的模样,想起初次见她时,她衣服上的泥泞和眼底的清澈。
他甚至可以想起每每他吻着她,她羞红的脸颊,躲闪的眼神。
可是他又想起了,他最忠诚侍卫的死状。他想起近几日京城发生的大案,想起他亲人之死。
人妖殊途。
就在这时,这间屋子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一队穿戴完整的士兵列队上前,他们的剑指向林瑟。
苏世锦下意识挡在林瑟身前,吼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
“打扰了,国师,可是这是圣上的意思。圣上明明告诉国师查到凶手便就地正法,可是国师一连耽误几日,圣上只好给了我们最高权限。”
阿瑟被为首的男人带走。他毫不温柔地拖着他的阿瑟,她的小腿磕到了木梯,擦出了血迹,可他甚至都不能骂那个男人。
他看着阿瑟的背影,双手握成了拳,可是无能为力。
杀了我,救赎我 (锦)09
我被斩首示众那天,是个坏天气。
天气阴沉,我听着那些人嘴里在念着什么,大概说我是个妖女了。
我没有看见苏世锦,可是我竟然很想见到他。
我隐隐感觉有什么不一样。我能够施展法术了。
大概是月圆之夜忘记喝药引的缘故。
出于私心,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救我。可是仿佛是我多想,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我有点失望,我的手向上抬起,禁锢着我的绳索便从我身上四分五裂。
一个大汉手起刀落,想要砍死我,可是被我一掌推出几米远。
那大汉口吐鲜血,颤抖不止。
围观的群众四散奔逃:
“妖怪啊!”
看着这些人类,我忽地笑了。我笑我曾经十分单纯,为了不伤害他们每个月圆之夜喝着难闻的药引;笑就算我爱的男人,大概从来没信过我哪怕一分一秒。
我知道苏世锦是捉妖人,他是不害怕我的。可是他呢?
“林瑟。”
有人在背后叫我。
他的声音镇定,身上空无长物。
苏世锦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他向我走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大概他是知道,我是从不会拒绝他的。
然而有什么东西横在了我的胸口。
那是一把银质刀具。
我以为他空无长物,然而他的手背在身后,拿着刻骨刀。
我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有种解脱的感觉。
“苏公子,”我道:
“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了。”
纵使我没有杀那些人,纵使我单纯未知世事,纵使我和他曾做过缠绵悱恻的事情,可是这些纵使,当你爱的人不信,终究溃不成堤。
他的手臂一僵,手上染了我的血。
我忽然开始流泪。
我觉得难受,觉得心痛。
那些有人死亡的日夜,我也想过,苏公子会不会怀疑我。听到他的琴声时,我也想过,去和他说话,他会不会赶走我。我总是仰慕着他,仰慕他的才华,仰慕他的寂寞。
我和若干爱慕着苏公子的女子一般,别无二致。这样的我,大概不会入了他的青眼罢。
我努力想抬起手,我还想摸摸他,我想听到他的心跳,我想感受他的体温,可是苏公子,这个捉妖人,大概是不会成全我的。
可是苏世锦的反应却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握着我的手腕,看着刻骨刀,再看着我向外冒血的胸口,对我道:
“你不是妖吗?这不是刻骨刀吗?我只是想让你忘了我,可是——你怎么会受伤?”他的唇在抽搐,脸颊开始颤抖:
“林瑟,这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是刻骨刀?
也是,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可是你既然杀了我,为何一副难过的模样?
这是你选择的,不是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世锦难过的样子。
我看见苏世锦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角,不再是终日寡淡,而终于泛起了颜色。我想起他教我锦瑟,在竹林里弹出清脆的声音,然后笑道:
“阿瑟可真是最聪明的女子了。”
我闭了闭眼,实在不愿想起那些。
既然他愿妖,我便把这条命给他罢。
不过有些话还是有必要同他讲:
“苏世锦,我知道也许你不会听我的话。可是……就当我命赔给你好不好?不要再杀妖了。”我想起阿梅被他射死的惨状,眼泪忽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的身世,所以才这样对我。可是……你手上这样不也同样沾染人命了吗?阿梅,”我又想起她死时那副凄惨的模样:
“她只是一个孩子。”
苏世锦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在他的怀里,他是那样用力,可是我却没有了感知能力。
过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的声音很克制:
“阿瑟,你清醒一点,不要睡,不要睡,求求你。”
我欣慰地笑了笑,大概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能对这样的结局平静地接受。
我知道他抱起了我。我知道我在慢慢地化形,身上的毛发逐渐显现出来。
闭着眼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吼声。那声音刺耳难听,可是我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了罢。
杀了我,救赎我 (锦)10
好像睡了不安稳的一觉。
我睁眼的时候看见了师娘。师娘还是那么漂亮,我的眼泪却也汪汪地流了出来:
“阿瑟,你怎么这么傻?”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我的师娘了,于是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呜呜地哭:
“师娘,我疼。”
师娘捂着我的伤口,我却道:
“是心里疼。”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师父走了过来:
“阿瑟,你怎么不和人类保持距离?”
我怔怔看着他。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以为谁都像我和你师娘一样对你吗?你有没有想想清楚,看看明白,人都是自私的!”
“你少说两句。”师娘道。
“你碰到的是一个国师,是汉地最聪颖的捉妖人!以后知道了吗?对人要有防备之心!”
“知道了……”我讷讷道:
“那他呢?”
“死了。”师父没好气道。
“死了?”
我想站起来,却扯到了自己的胸口,嚄,好疼。
“死的明明该是我,怎么会是他?”
“你师父骗你的。”师娘瞪了师父一眼:
“他还活着。不过,”她看了眼师父:
“你师父没能忍住自己的脾气,折了他一只手。”
“杀人该偿命。”师父平静道:
“现在看来,他们苏家的确没有一个正人君子。”
可是我没死!我居然没死!
我刚要说些什么,可是师娘道:
“阿瑟,你不知道你怀孕了吗?拖着这么一副身子,还被刺了一刀,若不是徐立川及早发现从苏世锦手里把你带走,你倒真有可能没了性命。”
我怀孕了?
我呆呆地消化这个消息。我才刚及笄,却拥有了一个孩子。
“也怪这孩子命大。”师娘道:
“不过你身上的妖毒可算解开了。”
妖毒?这是什么意思?
师娘似乎能看懂我想说什么,她摇摇头,似乎有点可怜我:
“阿瑟,你不是妖。你小的时候中了苏门蛊毒,而这种毒只有苏家的人才能解开。”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晕乎乎的。
师娘点点头。
“你是人类。但是你一岁时中了妖毒,早早就逃到山上来。我和你师父看见你的时候,别提你多可怜了。”她在回忆:
“你那会儿浑身奓毛,见人就躲。小小的身体,皮包骨头,你师父看着心疼极了。”
“阿瑟,好好休息。”师父咳了一声,打断了师娘的话:
“不过我想……你还是得离开这个地方。人和妖原本就是两种形态的事物,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算你身上没有妖毒,但是一定还会有妖类的残留反应。比如我听说你及笄之后没有喝药引,一被刺激又开始伤害人了……何况,难道你现在还爱他吗?”
我还爱苏世锦吗?
从苏世锦杀我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爱他了。
我摇摇头。
我想,那把刀是有作用的。我还没有死,可是却对苏世锦其人,彻底死了心。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苏世锦说过京城频发‘掏心案’,师父可知凶手是谁?”
一说起这个,张寒致整个脸煞得吓人。白芷忙道:
“阿瑟放心,那凶手便交给我们处理。”
我点点头,想来我也不需要再问苏世锦有没有抓到凶手。他们人类,最擅长伤及无辜。
*
师父给了我一张船票,我便向南行去。
起初的日子里,师娘是陪着我的。后来腹中的孩子生了下来,师娘便回了洛阳陪师父,而我则在锦官城定居。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锦官城字带有一个“锦”。
我生孩子那天,恰好是个暗暗的黎明。那天下着小雨,天气潮湿。
我想起杜先生“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诗句,便想着,不论是个男孩或女孩,便叫她“官儿”罢。
官儿是个女孩。随着年纪愈大,她也会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
比如她那个未见面的父亲是什么模样的,比如她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比如为什么别人都盯着她看——因为她长得好看。
我的孩子,自然是天下最美的孩子。她的五官和我极像,可是神韵却像极了她的父亲。
官儿叁岁这年,我听说京城叛变,与苏家脱不了干系。
他们说,大局已定,国师即将带着新皇帝即位。
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
消息传得很远,一时间洛阳纸贵,人们都纷纷拍苏世锦的马屁。
别人说,这苏公子,都快到而立之年了,依然迟迟未娶。
有人说他曾经娶了个妖怪。
但有人也说,苏公子的手段狠辣,他的祖上其实是被旧皇帝灭了门,他卧薪尝胆二十年才报了仇。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官儿却走了过来。
她圆圆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阿娘,他们说的苏世锦是不是我的爹爹呀?”
她一看我,就像苏世锦那副样子。
我蹲了下来,并不想骗她:
“是。”
官儿绞着小手,婴儿肥的脸蛋抬着:
“我想见见我的爹爹。”
那个男人。如今我也和他几年未见,说是想念,其实未必。
这几年我过得也很好,可是官儿呢?
也许是我从小就对亲情这块有些缺失,我的确不忍心她也是这副期盼却不知所措的样子。
“和阿娘在一起不好吗?”我问她:
“你的爹爹未来也会有自己的妻儿,他远在洛阳,和锦官城离得太远。”
“那我们就去找他呀。”
官儿的睫毛很长,眼珠子黑漆漆的,这股认真劲儿不知道随了谁。
“他现在大概是大官,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去了,只会给他添麻烦。”我道。我想着,他现在也算半个皇帝,大概早就把我忘了。
何况,我并非不恨他。
他的那一刀把我对他仅有的缱绻情思都刺没了。
官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抱着她。
官儿也是懂事,没有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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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我,救赎我 (锦)11
苏世锦今夜喝了酒。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屋内。屋子里漆黑一片,远处隐隐传来别人饮酒对唱的声音。
今日是阿瑟的忌日。
他记得很清楚,他当时是怎样刺了她一刀,阿瑟又是怎样原谅了他。
没人会为一个妖祭奠。
他走到自己的镜子前。镜子前的男人双眼通红。
他不是个纵酒之人,甚至不胜酒力。
他还记得死过去的阿瑟成了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咪,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后来徐立川出现,他才知道,曾经和徐立川的对弈,不过是个笑话。
徐立川的法力比他高得多,轻而易举就从他面前把阿瑟带走了。
可是他呢,他不过是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