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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所畏惧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大叶子酒
厉鬼与佛修天生死敌,两道悖反,绝无和平共处的可能性,不生以为君上曾经救下他,他对君上来说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不同的……
“贫僧……来此报恩。”不生垂下了眼帘,语气恢复了舒缓庄严,刻意避开了希夷带笑的探究视线。
希夷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这声音轻佻极了,似乎“报恩”这样严肃的事情在他这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报恩?报的是救命之恩吗?”希夷明知故问。
不生艰难地低声道:“是。”
希夷轻快地一合掌,用故意高亢虚假的喜悦声音说:“这真是太好啦!果然不愧是奉行一报还一报的佛修,本君深受感动啊!救命之恩,当然要用命来偿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同等的报酬呢?你说是,小不生?”
他轻飘飘地掷出冰冷的问句,穿着素白僧衣的少年低下头,沉默半晌,忽然问:“君上,我母曾将我丢弃忘川河中,数千鬼尸追逐吞噬我的血肉,君上是怎么将我救出来的?”
希夷糊在脸上像是白纸一样单薄的笑意骤然顿住了。
他引诱数十万厉鬼,驱使他们投入忘川之中,将万里忘川冰封,才将沉入河底的不生抱出。
——他并没有对不生提过这一点,不生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不生在他这短暂的停顿中汲取到了力量,轻轻侧过脸,鬼蜮死寂的天光中,佛修的周身像是泛着毛绒绒的温暖光芒:“君上,你曾入忘川渡贫僧,贫僧不自量力,现今学有所成,想来渡你。”
超渡鬼王。
这两个词语放在一起,简直像是痴人说梦。
无数的佛修都发下过超渡厉鬼的心愿,但是没有一个佛修能这样不自量力胆大妄为到将鬼王代入其中。
希夷看怪物似的看了不生半晌,说发怒也不至于,更像是被不懂事的小孩子撅了一下似的,竟然气笑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生双手合十,轻声道:“贫僧知道。”
不等希夷反应过来怼他,这个佛修静静地、温柔地说:“鬼王希夷,恶业无数,方丈说过,佛宗的白舍利莲花在靠近鬼王的一瞬间都会变得乌黑腥臭,世上没有能渡化这等厉鬼的方法。我佛门渡鬼,须得使厉鬼恶业净消,功德善业抵消恶业。但是鬼王救我,便是在恶业中积攒了善业——”
“就算你恶业满身,只要贫僧还在救人行善,这善果就有你的一份。”
希夷不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表情古怪极了,不生轻声道:“我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君上再等一等我,我可以将那数十万冤魂的恶业替你还掉的……”
他哀求似的睁大了湿润的瞳眸:“君上,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
希夷冷冰冰地想,他正在等一个可以功成身退的机会呢,恶业缠身所以被天道惩罚这个理由多好,小和尚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知道,不生倒底是怎么知道那数十万冤魂的事的?
希夷用排除法算了算,整个鬼蜮里了解这事的,除了他这个始作俑者,好像就只有……刺儿头元华。
那个小混蛋悄没声儿的跑了个利落,却原来是去给他找事了?!
希夷想的没错,元华本来就是个心思深沉的主儿,他跑出来后琢磨着要去找巫主,但正如希夷提防他一样,他也提防自己这个师父会给他找麻烦--他又不是傻子,希夷嘴上说罚他是因为他忤逆师长,谁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是不想他去危楼碍眼?
这也进一步证明了他的猜测是对的,巫主天衡必然与邵天衡息息相关。
于是元华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手就给希夷骗来了一个小不生:你不让我去见天衡,我也有办法让你眼睁睁看我出去又追不上来。
希夷揣度着元华的思维这么一想,就被气笑了,果然不愧是他培养出来的小混蛋,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很有做鬼王的自觉性了。
对比起那个小混蛋,不生看起来也不那么招人嫌了,希夷懒洋洋地冲他招招手:“你还有这么大的心愿呢?成啊,本君一向心地善良,就给你一个机会。”
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给个机会,也没说是给什么机会,就把单纯的不生哄开心了,小佛修心地纯善记善不记恶,一看见希夷对他态度软化就亮起了眼睛,乖乖地蹭了过来,和一只温软猫咪没什么区别。
唉,要是希夷真的是个万事不挂心的鬼王,说不准真的让他渡化了也行,可惜他不是。
佛修渡化厉鬼需要自身也修满大功德才行,因此功德越是深厚的佛修能渡化的厉鬼越恶,要是能到可以渡化鬼王的程度,这个佛修可以说是得做下拯救天下的功绩也不为过。
如果有这等大功德,何必要浪费在一个虚假的化身身上?天道公平冷酷,要净化恶业就要有同等的善果来抵,谁的功德都不是白来的,与其和鬼王死磕,天生佛子的不生都能渡化小半个鬼蜮了。
这笔账希夷算得很清楚,就算是为了不生考虑,他也不能把这个前途无量的佛子栓死在自己身上。
但是看小佛修固执的眼神,显然他是不肯放弃这个想法了。
那要怎么办呢……
说到底徒弟的锅还是得师父来背。
希夷有些心酸地想。
不生不能将大功德浪费在鬼王身上,净土佛宗不还是有另一个佛子的么,正好那个小混蛋也不在鬼蜮,这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这边?绝佳的退场时机到了!
希夷漫不经心地在不生脸上戳了两下,全然没把这个小佛子当做值得挂心的敌手:“那群老秃驴舍得放你自己下山?”
不生对于他这样称呼佛宗的师父们没什么反应,实在是老秃驴小秃驴什么的他都听过很多次了,即使净土佛宗中也有很多僧人修的法门不需要剃度——比如他自己,但只要披着一件袈裟,有些人就会秃驴秃驴的嚷嚷个不停,和是不是帝剃度过完全没关系。
不过和那些人满怀恶意的叫唤不同,君上在骂他的师父们时并不不带嘲讽味道,好像只是单纯地将这个称呼当做了净土佛宗僧人的代号,与那些某某法师某某禅师没什么区别。
——就是这个代号实在扎心了点,但修佛的僧人们都不是会拘泥这些些微末事的性格,不然就要落入嗔怒的恶焰里去了。
不生乖乖地仰着脸让希夷戳他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颊,嘴里呜哩呜哝地说:“师父们说,我已经到了可以独自下山游历的时候了,多看多走,要见善行,也要见恶事,体会过贪嗔痴、恨怒怨,才能练就剔透佛心。”
希夷的手停了停。
贪嗔痴、恨怒怨?他似笑非笑地瞅了不生一眼。
小佛修眼里金砂透明清澈,世上的一切恶行都不会在那一方净土灵台留下些许痕迹,这是天生的佛子,天生的圣人,但同样的,他也因此体会不到什么是凡人的激烈爱恨,瀛洲鬼女那样利用折磨他,他都能毫无挂碍的放下,可以称赞他是心不染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冷血无心之人。
这样的人,如果不做佛子,那可是世上最优秀的杀人恶鬼了。
好在净土佛宗把他教得很好,见过极致恶意的小佛修还能保有纯真的心境。
“贪嗔痴、恨怒怨……”希夷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念了几遍,眼中骤然滑过兴味盎然的光。





天道无所畏惧 第118节
“走,带你去鬼蜮里玩几圈。”鬼王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态度模样好像回到了养育不生的那段时间,嘴上说是带不生玩,其实每次都是不生跟在他左右替他收拾烂摊子。
“你还没有在鬼蜮里玩过?走走走,我带你去赌骰子啊!拉几个鬼女推牌九也行,但她们技术不咋地,十次里能赢我一次就是家里有人烧高香了……我带你去暗坊,把他们的房子都赢过来!”鬼王兴致勃勃地唠叨,不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随着他的话语,眼神慢慢亮起来。
他对于赌骰子推牌九没有兴趣,但是君上想玩,那他就愿意跟着君上,到哪里都行。
他答应过君上要替君上管账的,不会说话不算数。
希夷则在心里喜滋滋,带着小孩儿玩一圈,和他培养培养感情,然后再被梵行一巴掌拍散了,这种大起大落,能不能让小孩儿体会一下什么是怒呢?
第140章 终末(三)
大人的邪恶世界是小孩儿永远无法理解的, 不生虽然聪明,却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尤其是他坚信希夷是个好人, 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 加之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想到世上有回收化身这等奇妙之事,因此希夷带着不生玩遍了大半个鬼蜮,不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不生到底是恪守佛门清规的好孩子,就算被希夷拉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坊花楼,也能坦然自若地默念经文完成日课, 还可以一心多用照顾不靠谱的君上。
他的注意力有一半都放在希夷身上,所以当鬼王上下抛接着一个筹码, 忽然将它按在桌面上时,不生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不耐烦的。
“君上,要吃青桃吗?”一脸清正乖巧的小佛修坐在鬼王身侧, 怀里抱着一只果盘, 佛珠缠绕在手腕上, 削了果皮还去了籽的青桃被细心地切分码齐, 他腿边的果篮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各色灵果。
希夷懒洋洋地转头看了这个小尾巴似的佛修一眼, 心里叹口气,吃什么青桃啊小崽子,你师父来啦。
不过看见那双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睛时, 他像是被里面流动的美丽金砂晃了一下眼,鬼使神差地屈服了:“吃吃吃。”
鬼王低下头, 从不生手里叼过汁水丰盈的青桃含进嘴里, 一边慢悠悠地咀嚼着,一边顺手将身旁所有筹码都推进了池子,示意庄家快点。
在他有心的推动下, 这一局结束得很快,希夷将赢来的钱扫进一只锦袋里,随手抛给不生,漫不经心道:“你管账,收好了。”
不生乖乖地将锦袋拢进衣袖里,却见鬼王去的方向竟然是城外,不由得有些疑惑:“君上,不玩了?那边还有一条街没去……”
他的语气很像是宠溺孩子成性的那些父母,一天没看见纨绔儿子出去花天酒地就担心儿子是不是病了累了不开心了。
总之就是不像个佛修该说的。
希夷被不生这个极度不符合身份的问话惊得有些怔,半晌才含糊道:“带你去望川台看风景。”
不生得了回话就不问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希夷身后,脸上永远保持平和温柔的微笑,好像只要希夷带着他,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不在意地去走一走。
但他们没能走到望川台。
鬼蜮人烟稀少,除却即将消散的幽魂野鬼,大部分定居在鬼蜮的鬼都聚居在城内,于是突兀出现在这里的活人就会十分醒目,和一望无际的黑夜里亮了个篝火差不多。
那团篝火是浅金色的,有细小如蝌蚪的梵文组成的光带萦绕飞转,急着扑上去吞噬活物的厉鬼被这金光缠住,连鬼啸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光芒包裹,等金光散去,厉鬼已经消失无踪,只有一团微弱的白光缓缓上升。
“阿弥陀佛。”那人渡化了一只厉鬼,低低诵念了一句佛号,禅杖半斜在身后,好似悲悯的佛陀前来普度众生。
不生的脚步瞬间黏在了地上,惊愕地喃喃:“师父?!”
师父不是已经游历结束要一直待在佛宗内了吗?怎么忽然过来——不,这里可是鬼蜮,佛子无故前往鬼蜮,不管怎么听,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生这会儿倒是没想到自己也是个佛子,一心只担心师父的安危,但等他注意到君上也停在了他面前,他心中某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师父与君上是否有旧?若没有……
鬼蜮和佛门自古以来的仇怨在他脑海里铺展开来,明明已经是寒暑不侵的佛修,但不生恍惚竟然觉得汗水打湿了手心。
有什么他不愿意看见的事,要发生了。
“梵行……佛子。”希夷君慢悠悠地将这个名字咬在唇齿间念了一遍,语气怪异,像是嘲讽又像是好奇。
“希夷君。”握着禅杖的僧人转过身,露出静美无害如佛前莲花的面容,单手立在胸前,极其有礼貌地打招呼,“久仰。”
希夷噗嗤一声笑了:“太客气了,能得佛子一声久仰,真是本君的荣幸。”
他嘴里说着荣幸,脸上的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
梵行露出了个有些苦恼的表情,他像是不太会说话,尤其是这种人情往来的场面话,能说一句久仰还是方丈教给他的套路模板。
不生最熟悉这位师父不过,一见梵行这表情就知道他卡在了什么地方,急忙牵过话题:“师父,你怎么下山了?”
梵行隐约松了口气,高兴地看向开启了新话题的徒弟,认真回答:“我来接你回去,佛修不可长久停留在鬼蜮,鬼气会侵蚀你的灵台,到时便是药石无灵。”
“顺便……人间这几年新生儿减少,忘川投胎去的鬼魂比以往少了很多,门下僧人多方探查,得知鬼王数年前无故扼杀了数十万冤魂,恶业滔天。”
这段话他说的很流畅,大概是路上背诵了很多次,透着一股机械的平滑感。
莲花静水般的佛子望向鬼王,平心静气道:“贫僧此行,欲一渡希夷君。”
不生还来不及表示什么,站在他前方黑发披落的鬼王微微歪了下头,朝后方的他招招手,不生下意识地走上去站在了希夷身前的一点位置,看见梵行皱了皱眉,下一刻,师父眼里骤然腾起惊诧,禅杖破空打来,厉喝一声:“恶鬼住手!”
那根禅杖是净土佛宗的至宝之一,至刚至阳,在佛前供奉沐浴读经,自带克制厉鬼的纯真阳气,这么当头打一下,就是鬼王也要元气大伤,不生本能地就要提醒君上躲避,但是一股阴寒的凉意伴随剧痛忽然从他胸口腾起,让他没能将话说出口。
这是……什么?
小佛修茫然地低下头,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苍白如玉的指尖,淋漓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竟然没有打湿那点苍白。
“……君上?”
不知为何,临行前方丈画在他身上的护体梵文一点动静都没有,比起怒火,不生心里翻涌的都是不知所措的愕然:“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是他这段时间哪里做的不好,让君上不满意了?还是君上误会他是佛宗派来要杀他的?
他艰难地侧过脸,想去看看君上的表情,但是等他努力看清了,却觉得,也许他还不如没有看见。
鬼王生得绮丽貌美,但不生因为幼年的经历,加上根骨清净,对于人的美丑是没有多大概念的,他大致可以理解君上是很好看很好看的,比他看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可是他总以为,这或许是他私心偏向君上的缘故。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鬼蜮的鬼王希夷君,真的是很好看的。
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捅穿了他胸口的鬼王还微微笑着,他的眼尾挑着被大力揉过似的绯红,嘴唇亦是饮过血般的侬艳,比女子还艳丽的容貌里,带着不知何来的阴冷郁气,眼眸狭长温柔,看不生的模样像是在看珍爱的至宝,眼尾弧度如剖开人心的刀刃,这种美是死寂邪异的,令人胆战心惊,直如生出了令人颤栗的森森鬼气,而他要携着这样极致的美艳捅入所有晦涩阴沉的灵魂里去。
他是乱葬岗白骨堆里生出的毒花,是阴郁天穹下所有恶意和死气的化身,是带毒的、恶劣的、傲慢的、冷酷的,他满怀恶意极致狰狞,却因这淋漓的血和残酷而更加美艳。
——这样笑着的人,是鬼蜮的鬼王,却不是那个会向他耍赖撒娇偷懒的君上。
不生怔怔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被胸口撕裂的剧痛侵蚀,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
原来这样好看的人,是鬼王希夷啊……
“你们一个两个都哭着喊着要来渡本君,怎么没人问问,本君愿不愿意被你们渡呢?”
鬼王轻声细语,声音温柔极了,手下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放水,梵行的禅杖凌空而至,他不得不飞身后退躲避,看着不生被梵行揽住,那个白衣上血迹斑驳的少年还大睁着眼睛死死看着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哀鸣着。
像是痛的狠了。
希夷有些心虚,梵行低头迅速给不生拔出伤口上的鬼气,这伤口看着恐怖,实则是希夷有意控制过的,能让不生无力参与战局,却不影响日后修行。
他这句话出来,不生张了张嘴,想说话,一滴泪先一步从眼尾掉了下去。
被渡化的厉鬼会忘却一切前尘往事,变成一团干净的魂体,重新入六道轮回,但这样进入轮回,所获得的人生必然是苦难窘迫的,更别说大部分恶业满身的厉鬼根本得不到做人的机会,前几世八成是要做家畜野兽还掉因果的。
——就算有佛修用自身功德抵消了厉鬼的恶业,给了他一个清白魂体,但他却也不能白拿了人家的功德去过好日子,必须要自身也经历苦难才行,天道一向公平。
有些厉鬼觉得能有做人的机会就很好,为此被渡化了先做几次畜生也没什么,要知道能重入六道轮回的机会是极其珍惜的,首先就要有一个愿意为你付出功德的佛修才行——而大部分佛修走的其实是让厉鬼魂飞魄散的路子,毕竟修功德真的很难。
而总有那么些鬼,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再去做人的,更别说还要做什么猫狗鸡鸭了。
出身贵胄的世家公子,性格高傲矜贵,当然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希夷甩了甩沾满了不生血液的手,感慨道:“一个个上来就说要渡化本君,何其的傲慢啊。”
“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秃驴了,满嘴的拯救苍生,其实都是自以为是。”
不生眼里的金砂仿若停止了流动,有一种东西慢慢破碎,希夷避开了他的视线,梵行握住应召飞回的禅杖,声音沉稳:“希夷君,得罪了。”
代表着佛修的金光霍然大盛,如火焰烈烈绽开,隐约诵唱梵文的声音响起,地面涌出纯金的莲花,佛子的灵气所过之处,荒野吐翠,枯木逢春,禅杖上流动着无数蚂蚁大小的字符,将四周鬼气一扫而空。
他对面的鬼王不甘示弱,身形拔地而起,青黑鬼气如暴风涡流卷起缠绕在他身边,深黑的瞳孔飞快扩散,顷刻之间就吞噬了眼白,像是两个乌黑空洞沉沉旋转,一双冷玉雕琢般的手弹出青灰色的长指甲,平时隐匿在黑色绸缎上不显行迹的阴文冷光流转,不生这才发现,鬼王穿的,其实一直都是装殓的寿衣。
浓厚的鬼气组成的阴云里,无数狰狞的鬼面时隐时现,男女老少将嘴张开到极致,发出凄厉尖锐的哭嚎,万鬼同哭的声音如凿子凿进不生的太阳穴,让他闷哼一声,又呕出了一口血。
梵行没有回头,从袖中甩出一个东西,那东西飞离梵行的手后就飞快放大,如有意识般落在不生头顶,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住,那股沉闷尖锐的剧痛也消失了。
希夷不擅长近身作战,他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算成了鬼,有了不死不灭的鬼体,也没有自降格调去和人肉搏的爱好,因此一贯就是人海战术。
一声比先前更为凄厉的鬼啸从他口中迸出,梵行见势不妙,将禅杖一负,凌空而上,脚下一朵朵灵气化成的佛莲开了又灭,花瓣簌簌落下地面,催生出星星点点的翠意。
净土佛宗的佛子是近身肉搏的天才,一根禅杖使得虎虎生风,和那张恬静温文的面容极为不搭,希夷的鬼啸被打断,禅杖迎面而来,仓促之下后退不及,只能抬手去接,掌心瞬间就被至阳至刚的禅杖灼烧出一道二指宽的焦黑痕迹。
佛修天生克鬼修,那禅杖又是不可多得的法器,希夷周身的鬼气阴云遇上在佛前沐浴经文数千年的禅杖时,连抵抗之力都没有,像是扫灰尘一样被梵行轻松地挥开大片。
希夷面色铁青,恶鬼深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梵行,竟然不退反进。
死去的活尸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刻意要隐匿的时候,就算梵行也发现不了他,希夷一击不成就飞快后退,撕开虚空遮蔽自己,带毒的鬼爪每次都阴狠毒辣地奔着梵行的要害而去,梵行数次挥空禅杖,也不心急,闭上眼低低默读经文。
青黑鬼气如雾潮浪涌占据了不生的视野,他只能感觉到鬼气和清正灵气交缠撞击,伴随着师父平和的诵经声。
不知过了多久,鬼气凝聚的雾潮慢慢散去,不生怀着忐忑茫然的心抬头看,瞳孔骤然一缩——
身长玉立的鬼王脸上带着狡黠恶劣的笑容,像是缠绵的爱侣般贴在梵行背后,一只手扣住梵行的脖子,一只手则绕过脊背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压在梵行心口处,带毒的指甲已经捅穿了佛修的护体金光穿透了他的心脏,五道血痕慢慢淌了下来。
但梵行对此依旧从容,他右手的禅杖大半穿透了鬼王的身躯,禅杖上的佛光正如烈日般消融着希夷身上的鬼气。
“咳咳咳咳咳……”
希夷猛然剧烈咳嗽起来,随着他的咳嗽,黑色的血痕从他嘴角蜿蜒下滑,那双乌黑的鬼目也恢复了正常,被他强行收拢的厉鬼们尖啸着,兴奋地要扑上来撕咬鬼王将死的身躯,被梵行一一荡开。
“阿弥陀佛,希夷君是否有遗言需要贫僧转告?”梵行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势,反而转身问鬼王。
被禅杖捅穿了躯体就等于撕裂了鬼修的魂体,希夷已经没有了渡化的可能,留给他的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浓郁的鬼气从他身体里飞速流泻出去,一头乌黑长发转瞬化成苍白,希夷长长地慢慢地呼吸了一次,捂着嘴,指缝里还在大股大股地涌出黑血。
“遗言?我没有遗言。”他放下手,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早就死过一次,可以留遗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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