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茜娅至今方知,为什么年幼时她向姐姐询问她何时归来,她姐姐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如果可以,我希望战争永不结束。”
当她归来之际,便是她卸甲之时。当战争结束,他人或因战功勋章而白袍加身,而她却必然饮下诸神赋予她的苦果——元老院的殿堂容不下女性的身影,权力的宝石从来不与女性。她要么穿上修女的黑衣终身侍奉神明,要么穿上白纱在鲜花中步入牢笼。
她的士兵无一不敬仰她,然而所有的士兵都是男性。有多少男人愿意为了她冲向自古以来的教条、法律和制度,为了从未有过的空想而赴死?为了她而争取女性可以合法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权力?又有多少女人会愿意她们的丈夫为了她再次投身战争?
他们因她非凡的能力而将她推上高台,因他们知晓她的性别终将致使她泯灭于凡间。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能为她的姐姐做些什么?
切茜娅躺在索斯亚怀里听着他安静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未入睡。
而她又该如何安排索斯亚的去处?她怀疑自己是否有权决定他的去留。他该是她的财物,然而按照格罗城的法律,若她没有男性监护人,她不能合法拥有财产。在现在她的监护人是她叔叔,当她结婚,她的监护人会成为她的丈夫。
切茜娅越是清醒,越是痛苦。她不禁扪心自问,若她没有一个渴望像男性一样征服世界的姐姐,没有想要完全拥有一个无法自保的奴隶,她会愿意在笼中睁开眼睛,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
她做好了强硬地把索斯亚绑起来偷偷送走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保不住他的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当她从朋友家的宴会上归来,怎么也找不到索斯亚时,她径直冲到了因为身体不舒服而留在家里,未应约赴宴的维比娅跟前。
“你对他做了什么?!”
“乌斯诺夫很喜欢他。”
“所以……”他们把他送给了乌斯诺夫?
切茜娅瞳孔一瞬放大,她怒不可遏,“你怎么能——”
维比娅却递过来了一封信,显然,这个决定得到了她姐姐的赞同。
她闭上眼睛。
曾几何时,她为他的美貌而倾倒,如今却宁愿他只是个普通人。
“你爱上他了吗?”维比娅打量着她的神色。
“不。”她否认。
那天夜里大雨倾盆,雷声轰鸣,闪电在遥远的夜空划出紫色的花朵。
切茜娅辗转反侧,几度起身,又几度躺下。如此反复了无数次后,她匆匆披上衣服,从窗户跳出去。
草丛划伤了她的小腿,她悄无声息地跑到马房。她的赫墨拉——她给她那匹白色的小马驹起名赫墨拉,那是神话中白昼女神的名字,很适合它。
他们有时会在它身边、在干草上做爱,马房里的味道并不好闻,他会用香料熏过的衣服盖住她。他们也曾骑着它偷偷溜出城,在遍地鲜花的山野间做爱。
赫墨拉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她翻身上马。
银白色的身影划开雨幕。
乌斯诺夫的住处灯火通明,切茜娅摘下白色斗篷,露出面容,举着火把四处叫喊的侍从纷纷让行,她隐约听到了几声抓刺客,心下不由一松。然而等她看到他,她的心脏却又猛地一缩,几乎疼到她无法呼吸。
他满身鲜血,左半边脸被匕首自上而下地划开一道极深的伤口,眼眶处不断地涌出鲜血。
她看到漆黑眸底令人窒息的空洞。
索斯亚单膝跪在宴会厅的中央,他手上抓着满脸惊恐的乌斯诺夫,匕首压着他的脖颈。他的旁边还有两具尸体,宴会厅里受伤的贵族惊慌地尖叫,侍卫无法稍稍向前。
他抬起头看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下脸。
紧接着,他干脆地割断乌斯诺夫的脖子,冲上前抓住了她,匕首插入她的胸口。他应该很清楚哪里是心脏,然而刀尖在碰到她时犹豫了下,刺入时向下偏移了几分。
她艰难地抓住他的手腕。
“逃……快、快逃……对不……起。”
06
“接下来?接下来当然是把那灰发婊子的妹妹和妈妈都抓起来……拜托,那支骑兵队才几个人?我们会怕他们?别忘了,他们的执政官可都死在了我们的人手上!”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索斯亚想睁开眼睛,左眼却一阵刺痛。他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左边蒙着纱布的空洞无物的眼眶。他手指停顿了下,又动作缓慢地摸了下脸上和嘴角被针线缝合好的伤口。
他这副模样怎么见她?
“可是,拉夫斯,他们还有一个执政官你忘了吗?乌伦盖亚的军队很快到了,再不逃我们都会死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索斯亚力地睁开右眼,眼前模糊了片刻,他尝试活动四肢,却不得不因疼痛而放弃。
“不不不,你根本不懂!等我坐上元老院里的那把椅子,当我们的人再次披上铠甲,他们攻不下这座城的——诸神!”说话的男人推开房门,一眼看到他惊叫了一声,而后神色激动地跑过来,拉住他的手,挤了几滴眼泪。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醒来的!诸神在上,你是我们的英雄!”
“她……”索斯亚转头看向他,“她怎么样了?”
他听着自己嘶哑难听的声音有些茫然。
这他怎么再跟她说话?
拉夫斯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索斯亚又问了一遍,他记得他倒下前看到的画面是一群围堵过来的士兵,而他现在躺在一张铺着牧草的木板床上。
他记得拉夫斯,拉夫斯是个苏尔塔人,在苏尔塔被征服以前是个雕刻师。他被俘虏他的士兵卖给了一个平民,因为不甘为奴,他偷偷鼓动其他人跟他一起反抗,格罗城中奴隶的叛乱一半跟他有关。
拉夫斯以前也有接触过索斯亚。
索斯亚不是没想过这条路,但他很清楚这种反抗绝无成功的可能,至少现在不可能。也许奴隶们能够暂时占领一座城池,但当那支由乌伦盖亚和莫丽娅指挥的势不可挡的军队兵临城下,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再说了,叛乱的范围一旦扩大,切茜娅作为乌伦盖亚的侄女、莫丽娅的妹妹,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没有和拉夫斯他们过多联系,只是他利用他们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据拉夫斯所说,他昏迷了七天。
索斯亚有心跟他打听消息,但他激动地跑出去通知其他人他醒来的消息。
紧接着很多人排队来看他,一面祝贺他的苏醒,一面谴责奴隶主的残忍,每个人都激动地问他是哪只手杀了乌斯诺夫。
索斯亚心力憔悴地从他们乱糟糟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相关消息。
苏尔塔人认为刺杀了乌斯诺夫的他是个英雄,同时也是这些人救下了他。他们对他为了复仇、为了自由而忍辱负重的故事深信不疑。
另一方面,乌斯诺夫的人也相信了这个故事。
索斯亚猜测这背后应该有切茜娅他们家族的推波助澜——为了将他们家族从乌斯诺夫被刺杀一事中摘出去,大肆宣扬他的来历,将一切事责都推到他头上是个完美的主意。他们可以说他欺骗了所有信赖他的贵族,因他也对切茜娅下了手。
当然,也有一部分奴隶恨他恨得要命。因为他的缘故,所有的奴隶都遭到了严格的审查,那天晚上有很多苏尔塔人在睡梦中无故被杀。
血腥的镇压带来了血腥的反抗。
被变卖为奴的人叫喊着:“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冲上街。
面对众多奴隶的怒火,一部分贵族偷偷溜了出去和乌伦盖亚的军队会合,剩下的贵族则靠着守城的士兵和私人护卫队同暴动的奴隶周旋。
双方僵持不下。
战火甚至蔓延到了其他城市,一个奴隶忍辱负重多年刺杀了格罗的执政官——这个故事显然很鼓舞人心。
乌伦盖亚的军队不得不调转矛头,围攻自己治下被奴隶占领的城市。
这些都不重要,索斯亚只想听到她恢复如初平安无事的消息。
这时,一个拥有棕色皮肤和碧绿眼睛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座房屋的所有人,他曾出现在切茜娅的家里。
他记得这个男人叫做拉斐尔,是个以贩卖珠宝和香料为生的流浪商人,他和他的妻子伊贝尔来自海湾对面的炎热岛屿,他们的皮肤都是棕色的。
拉夫斯曾经透露过有个好心的商人一直在帮助他们,索斯亚一直没能问出来是谁,现在看起来应该就是这个人。不计代价帮助奴隶的人——要么是贪图利益的野心家,要么是被善良冲昏了头脑。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拉斐尔看起来像是后者。
索斯亚示意他自己有事需要单独问他,等人散了他试探性地跟他问起切茜娅。
“我很遗憾,我听说你并没有伤到她的要害。”拉斐尔感到抱歉。
索斯亚松了一口气。
对面的人对他的反应感到不解,惊疑不定地问:“你是在……担心她?”
“她和其他贵族不一样。”索斯亚将所有美好的词汇都用在了她身上。
拉斐尔了然地点点头,说道:“你很担心的话,我妻子可以去看望她。”
突然他又想到什么似的神色凝重起来,“拉夫斯他们似乎打算在军队到来之前抓到维比娅和切茜娅,用她们威胁——”
“让你妻子告诉切茜娅这个消息。”索斯亚打断他。
他听到人说昨夜由盖伊斯带领的那支骑兵队闯了进来,跑去了切茜娅家。
他现在很庆幸有支骑兵队保护她。
拉斐尔有些惊讶,“但是——”
“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她姐姐的威胁。”索斯亚自嘲一笑,“绑架她?除了一支满腔恨意和怒火的庞大军队,拉夫斯其他什么也得不到。”
索斯亚从客观角度说服他:“他们有军队,我们有什么?这群奴隶在装备良的军队面前不堪一击,到那时恐怕连你们也逃不了。在这之前想办法跟她交好,她能保护你们。”
拉斐尔沉思了半天,叹气道:“好吧,你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吗?”
“我……”索斯亚想说些什么,摸了下自己的脸又垂下眼帘,“没有。”
也许他应该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同赴彼岸。
不,她会拒绝的,她不可能独留她姐姐在这世间。
那他呢?
她是否知道他会被送给乌斯诺夫的计划?或者,根本就是她定下的——她明明清楚他只甘心臣服于她,她还特意确认了他有杀人的胆量,她料到了他会杀了乌斯诺夫吗?牺牲他一个奴隶,解决他们和乌斯诺夫之间会有的权力斗争,何乐不为?
不,她肯定是不知情的。
她都来找他了,还抓着他的手让他逃。
他梦到了过去。
有一次她穿上侍女的衣服,半夜偷偷跑出来和他在厨房做爱。他们的动静惊醒了厨师,他用斗篷遮住她,跟厨师说是个妓女。
这让她有些生气。
他跟她解释:“我不想你成为他人口中的甜点。”
她那么可爱那么单纯,还有一个那么高贵的身份,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偷偷觊觎着她?
她很快消了气,眨眨眼睛欢快地道:“快吻我。”
快吻她。
索斯亚睁开眼睛,摸了摸嘴角的伤口。
她如果再看到他,肯定不会喜欢他了。
隔天,伊贝尔亲自过来找他,“她说要我们带你走,你有办法说服我……我丈夫吗?他再不肯走我只能打晕绑走他了。”
伊贝尔说着递给了他一张字条。
“我希望你余生能平安喜乐。”
可他只有得到她才能快乐。
过了一天她送了他一件礼物,是她小时候喜欢戴在脚腕上的小铃铛,随铃铛附带了一句话。
“你没有什么给我的吗?”
她在旁边画了个笑脸,看得出来她写这些字时没什么力气。
索斯亚打量了下自己,略一沉思,掰断了他左手的小指。他把小指上的血迹清理得干干净净,涂抹上防止腐坏的药剂,问伊贝尔要了装珠宝的盒子,托她转送过去。
伊贝尔又带回了一张字条。
“我不准你再伤害自己!这是命令!”
她根本不知道能够伤害他的是什么。
他没有回信。
她有些着急,又托伊贝尔送来了一封信,“你知道我现在不能跟你在一起,你乖乖听话,保护好自己,等以后……我保证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在一起的。”
以后?他会在那之前死掉的……也许是疯掉。
在大军到到格罗城的前一天,拉斐尔和伊贝尔带着他及时出了城。除了他之外,他们还带走了二十多个奴隶——这应该是切茜娅所能允许的上限。拉夫斯不在其中,他认为他们的成败在此一举,他绝不会再做一次逃兵。
索斯亚怎么也没想到护送他们出城的是盖伊斯的骑兵队。
不知道她怎么说服的盖伊斯替她做事?
她应该还负伤在床吧?
索斯亚不敢细想,又忍不住细想。
他快疯了。
他真应该杀了她。
格罗城起了大火,披着红色披风、身穿亮银铠甲的士兵冲破了城门。
在与战火相背而行的马车上,索斯亚利落地折断了自己的左手臂。
对面的拉斐尔看疯子似的看着他。
“反正受了伤不太好用了。”他敷衍了一句。
他把血肉清理干净,拿了把小刀在骨头上雕刻。一只手做这种事,比他预料中的艰难了一些。
“你跟拉夫斯学雕刻,就是为了这个?”伊贝尔从始至终都要比她丈夫冷静得多。
“也许吧。”索斯亚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切割着骨头,“她很喜欢竖笛。”
伊贝尔冷眼旁观着他的所作所为,一次次地阻止了拉斐尔一次次想要阻止他的动作。
他的骨笛制作完成的那天,伊贝尔拿来了个紫金色和银白色相间的盒子。
索斯亚剪了一绺长长的头发,绕在笛子上打了个结。然后他把骨制的笛子装进盒子里,看着剩下的骨头发呆。
也许他应该把自己的阴茎割下,但是她应该会很嫌弃,可能还会吓到她。
他用剩下的骨头雕刻了两只巴掌大小的纳西猫,他记得她在朋友家里看到时说她也很想养一只,不过被他哄过去了。
他又折断了自己右手的小指,和左手的四根手指扣在一起,制成了骨哨。北边的野蛮人喜欢将俘虏的手指砍下,制成这种东西戴在脖子上,用来呼唤伙伴。
到后来,只有伊贝尔还会靠近他。
“你想把自己拆解了送给她啊?”她问。
“那也算在她身边了啊。”索斯亚理所当然道。
他又剪下了几绺头发,一绺捆着另一绺,放进盒子里。
还有什么?
他想把自己跳动的心脏送给她。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拉斐尔终于承受不住了。
伊贝尔耸耸肩,拉住他,认真地看着他说:“哥哥,要是你不要我了,我就像他对自己做的那样,把你肢解了做成饰品戴在身上。”
拉斐尔哭笑不得地抱住她,“我不会不要你。”
索斯亚又用骨头做了两个骰子,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玩这个东西。他本来还想雕刻一朵无忧花,格罗人喜欢在婚礼上撒无忧花。
但是他没能雕刻成功。
可能是因为缺少小指,很难做太细的动作。
拉斐尔和伊贝尔他们走到海湾边上准备渡海时,索斯亚却突然不见了人影,他们一觉醒来只在索斯亚的帐篷里找到一张纸条,放在伊贝尔给他的盒子上——“如果我没能回来,把这个送给她。”
那真是一场盛大的婚礼,白色的无忧花洒满了整座城市。
莫丽娅当然不会容许她妹妹的婚礼遭到一丝破坏。
所以他没能把心脏送出去。
无数的士兵将他拦在了欢呼的人群之外,长枪刺入他的心脏。他倒在地上,紧紧攥着她的铃铛。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一个背影。
她穿着白色嫁衣,捧着鲜花,一步一步踏上教堂门前高高的石阶。无数的白鸽从她身边飞过,冲向蔚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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