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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肉形石
田婀娜又惊又恼,哪个仆役如此大胆,对她动手动脚?
定睛望去,拉扯她的不是旁人,却是金金旺。
她颇为意外,金金旺平日莫说碰她小手,衣袖都不敢沾。适才那一扯,是他头一回碰触她,施力不重,但手势果断,和他平日小心模样大相庭径。
只听金金旺严正道:“田姑娘,我不能杀人,不能替你取人性命。”
田婀娜笑靥亲切,心里早骂开了。
猪头叁,滚开去,老娘忙正事,你歪缠个屁!
紧接着金金旺道:“但我可以豁出自己这条命。你快逃,我替你挡住那镇西伯的老婆。”他一边说,一边将田婀娜往后门推。
田婀娜愣住,对着金金旺,首次觉得这男人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她将柔荑小手一摆,笑道:“你走才是,李夫人不走,你别回来。”
“要走一起走。”金金旺将她往外推。
田婀娜反手抓住金金旺手腕,那春葱纤指隔衣沾着金金旺,金金旺整个人定住了,脸庞通红如熟虾,好似眨眼便要冒热烟。
田婀娜暗自欣赏自家魅力在金金旺身上发挥的效验,嘴上丝毫不耽搁正事。
“你走,我自有法子应付,别坏我大事。”她正色加重口气,“此刻不走,再不理你!”
说完,她松开手,看也不看金金旺一眼,转头扫向在场诸人。
金金旺虽然鲁钝,见她辞色决绝,晓得“不再搭理”一语绝非虚言,挣扎片刻,嗐声叹气跺了踩脚,迈开步伐往外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阁里众人面孔紧绷。
田婀娜向众人笑道:“按我前时吩咐行事,随机应变。”阁里上下见她行若无事,大伙儿都逐渐宁定,对她点头应承不迭。
镇西伯府正妻,亦是辅远将军的李夫人策马驰在北里街上,火气冲天。
他们秦家由关中老家赴边彊征战,夫妻加官晋爵,进京述职,看似得意志满,她却比在边彊时憋闷多了。战时她在边彊带兵,丈夫倚重,将士信服,便是州牧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到了京城,众人全淡忘她是辅远将军,只记得她是镇西伯的妻子李夫人,丈夫与同僚议事议政,再不带上她,还寻花问柳来了。
在京城贵妇人里,她也是异类。不论本地候门,亦或这回凭藉边彊战事、与她一同晋为朝廷命妇的那批关中同乡,这些妇人平日深处内宅,因夫而贵,而她热衷军国大事、飞鹰走马,在男人堆中拼搏出自家官诰,两边话不投机半句多。
人生近半,好容易熬到家业成就,儿女长大,到头来熬出满肚子寂寞烦闷。
今日丈夫散朝回家,与她争执后拂袖离家,她猜度他没准往北里风流快活,满肚火药炸了开来。
她上马带兵,要寻他新相好的晦气,端了狐狸窝。
李夫人飞马奔至天香阁,远远便见天香阁楼前,一批龟奴和娘姨列在门首两侧,翘首往自己这方来路望来。
她冷笑,这帮人准要像郑家那般,好说歹说拦阻她打人砸屋。
她驰至天香阁主楼大门前,滚鞍下马,拔出佩刀。
佩刀在天光下寒锋耀亮,李夫人的嗓门也十分洪亮,“一边去,谁敢拦,就吃板刀面!”她身后的娘子军也跟进,拔出刀子。
阁里那班下人果然未曾阻拦,立在门首两侧一动不动。
“恭迎辅远将军大驾光临!”众人齐声喊道。
声调中似对李夫人威吓恍若未闻,恭敬有礼。
李夫人脚步微滞,他们叫她辅远将军,而不是李夫人?
转头一瞥,阁里下人居然笑眯眯躬身施礼。
她暗自称怪,脚下大步流星未及停下,已步进天香阁大厅。
天香阁主楼乃口字型,当中一个极大天井厅堂,四面里,叁面皆房间,大门临街那面几层楼俱辟作走道赏街景、夜景用。这时几楼走道窗户全开,天光洒进大厅地面,一个少女独立在那亮处。
少女淡施脂粉,神态文静,簪钗珥珰皆银镶水晶,月白窄袖交领袄,白罗绣花裙。
李夫人当下以为自个儿跑错地儿,进了一户好人家,见着那家娇养深闺的姑娘。她本来满腔怒火,因错愕而为之一挫。
少女见了李夫人,双眸发亮,眉目含笑,却无一丝谄媚意思,只是温柔洋溢,如同见着亲爱钦敬之人,由衷欢喜。
李夫人与那少女素不相识,对她亲热神情亦不明所以,但见人家一脸善意,险些要还以笑容。
而后少女盈盈拜倒,莺声呖呖,“奴家田氏,拜见辅远将军。”
李夫人愣住,她丈夫的新相好也姓田,岂难道便是眼前这位和她女儿差不多大的少女?
她以为天香阁会是第二个郑家,鸨母、妓女和仆役阿谀求饶;也以为她会再看到第二个郑素素,粉光脂艳,说话蚊子哼哼,行路一步一摇,呵斥她几句便哭哭啼啼,好似被她勾引丈夫的自己才是恶人。
眼前少女面对她和身后娘子军持刀在手,倒是沉得住气。
李夫人心生欣赏之意,留心不肯冤枉好人,便问道:“你可是田婀娜?”
田婀娜答道:“是。”
李夫人一团恶气冒了回来,粗声粗气道:“你既知我是谁,如何这等开怀?”
田婀娜微微笑道:“历朝历代,女子立下战功,官封武将者,屈指可数,我大夏开国以来,只得两位,将军便是其一。将军驰骋沙场,英勇杀敌,不独保家卫国,亦为我等蛾媚裙钗争光,奴家今日得见尊颜,叁生有幸。”
田婀娜一番言语柔音朗朗,辞色真挚,李夫人又喜又叹又羞愧。
所喜者,自打来京,难得有人道出她功业;所叹者,昔日在边彊,她独当一面,如今渐渐附庸于丈夫官爵之下,只是“李夫人”。
而所羞愧者,上回她打砸郑家,并不觉得自己作为妻子,公然不忿丈夫留恋烟花,真如其他显宦家眷以为的丢人,但作为辅远将军,曾经叱咤边彊,如今只能在秦楼楚馆找娼妓麻烦,真跌份。
“哼,”李夫人恼羞,两道浓眉竖成倒八字,“甭拍马屁,别妄想说几句好话,我便能饶恕你,狐媚子惑人,罪不可恕!”
田婀娜不紧不慢道:“将军此言差矣,奴家狐媚并无罪过。”
“你说什么?”李夫人扬声喝问,手上微抬,刀锋寒光闪动。
田婀娜面不改色,笑道:“将军登门,奴家尚未敬茶,有失礼数。请将军移步,至奴家房里小坐,容奴家细说。将军要发落奴家,也不差这些时候。”
说时,往李夫人身后溜了一眼。
李夫人追循田婀娜视线回首后方,从她身后那班娘子军身影间隙望出去,街上行人探头探脑看八卦。
她好歹是个将军,人前与妓女争口,实属掉价,便收刀还鞘。
“哼,就听你能扯出什么歪理。”
田婀娜吩咐葛子好生款待李夫人手下,便替李夫人引路。
李夫人进得田婀娜房间,迎面扑来一阵芳菲,是窗外拂入微风,和着檀香,香气清幽不腻,抚人心脾。早在大厅敲响云板后,厨房便送来点心,绣阁丫鬟早已摆好盘碟,也煮水以待,李夫人到时火候恰好。
田婀娜那厢沏茶,李夫人打量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墙上悬塞外江山图,画里山水壮丽,鹰飞长空,是她素日熟悉的边彊风光。屋里用具多属漆器竹器,朴素雅致,瓷瓶鲜花旁,点缀两个泥人娃娃,似是她关中老家样式,看了亲切。
田婀娜沏好茶,奉与李夫人。
李夫人接茶并不吃,粗声道:“有话直说,怎地你狐媚不算罪过?”
田婀娜垂手侍立,道:“将军,花娘以卖笑为业,狐媚客人乃是本份。若是一本正经端着,青楼行院先轰我们出去,往街上喝西北风了。”
李夫人无话反驳,举杯吃口茶掩饰。茶汤入口,她虽不谙此道,仓促间也尝出不同一般的甘冽滋味。
田婀娜又道:“不过将军放心,奴家与镇西伯未曾沾身。”
李夫人将细瓷茶杯重重放回几上,当的一声。
“当我傻子?男人进了烟花寨,纳大把钱钞,难道就为摸摸小手,盖大被话家常?”
田婀娜笑道:“好教将军知晓,青楼惯例,花娘与客人头几次相会,不过吃酒。这事奴家敢对天赌咒。”
“……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夫人声气虽粗,心中其实已不如初来乍到时的悍恨。
她在京城沉寂,好似龙困浅滩,难得碰上田婀娜,牢记自家功勋,尽管有奉承避祸之嫌,终究不能不生出一些知己之感。
何况小姑娘面对兵马阵仗,自始至终方寸不乱,挺合她脾胃。若是情敌皆是郑素素这等徒有美貌的软脚虾,只会教她对丈夫移情别恋这事更加不快。
田婀娜敛衽正容道:“奴家贱籍烟花,生死全在将军一念间,只是将军这么做,不值当。”
“这倒奇了,发落你说得上什么值当不值当?”
“将军,天香阁乃教坊司开设,教坊司隶属礼部。”
“哦,怎么着,想拿礼部压我?”
田婀娜摇头,“近年征战,连同将军在内,一批出身关中的将领战功赫赫,受今上重用,风头正盛。奴家一介贱籍女子,生死荣辱不值一提,礼部不会为此便与将军认真计较。”
“那你提它作啥?”
田婀娜道:“礼部虽则未必与将军叫板,自家地盘教人侵门踏户,哪能不恼?梁子再小,到底结下了,部里那帮文官成日念叨礼仪规矩,对违礼之事更加记仇。自古朝中有人好办事,将军等关中武将刚刚崛起,当务之急莫过于在朝堂立稳脚根,正是广结善缘时候,因细故结怨,太不值当。”
李夫人不料娼妓也谈论朝事,起先出于好奇聆听,原本不过听个新鲜,及至田婀娜说得头头是道,便听住了。
田婀娜续道:“其次,朝廷武将以关内一派为大,现今今上器重将军等关中出身将领,他们必要扳回一城。军功上扳不倒将军,便从私行下手。比如将军打砸红袖班,可以算做倚势欺民;动了官妓院,那便是连它后头的官府都不放在眼里。这些把柄证据确凿,虽因此刻将军夫妇圣眷正隆,一时派不上用场,他们也可伺机而动,留待往后一并算帐。”
李夫人沉吟半晌,转眼觑向田婀娜,冷笑道:“小姑娘心计可以啊,先礼后兵。甜言蜜语笼络人,再讲利害干系,双管齐下拘住我。行,我不明着找你麻烦,省得开罪礼部,我走教坊司的路子,让教坊使整治你。”说完,她抄起茶杯咕嘟咕嘟吃茶。
田婀娜浅笑,“请将军也尝尝茶果。”
李夫人瞪眼问道:“我要整治你了,你当真不怕?”
田婀娜笑道:“女子从军,挨受的冷话冷眼冷箭必然数十倍于男子。将军能杀出一条血路,晋升至将领,不消说才干过人,论性情,若是睚眦必报,专顾记仇,也无法统御兵卒,挣到如今地位。”
那天,天香阁门前街上,挤满看热闹民众,他们侧耳等待阁里传出打砸哭闹声。好一会儿,阁里只听到葛子等下人在大厅招待娘子军。众人等啊等,终于厅里娘子军纷纷起身,列成左右两队出来了。不多时,李夫人也步出天香阁,神色居然是平缓的。再一瞧,田婀娜陪在李夫人身侧相送,衣妆齐整,发鬓一丝未乱,分明不曾挨揍吃苦。两人临到分别,不知说了什么,李夫人居然安慰似地拍了拍田婀娜的肩膀。
李夫人乃罕见女将,并且先前砸过红袖班,剪过郑素素头发,她在京城,泼辣悍妇之名不胫而走。这么一个人遇上天香阁的田婀娜,教她安抚得服服帖帖,这事迅速传遍京城,田婀娜跟着声名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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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根据维基百科的解释,云板是“为一青铜铸敲击乐器,通常为云朵形状,或者鑴有云纹,因以为名”
2镇西伯原本在上章是镇西将军,后来觉得官爵低了些,把他升成伯了
3虽然觉得将李夫人被称为李夫人,埋没了她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她已经有辅远将军和镇西伯李夫人的名号,再给她闺名,增加小天使们的阅读负担,就让称谓尽量简单些
4这部份留言在微博也会发布,因为不是所有小天使都用微博,就在这边也重复一次
上次呀,写赵野吃醋,婉婉让他打开炕头柜上的盒子,送他精心裁成的手套,赵野由酸变甜。小俩口对话是线框部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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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相公……”(*′?`*?)
“唔?”(???????)
“还有醋吗?”
赵野搂住她,“变成糖人了。”
全*网*首*发:rourouẉṵ.oṇḛ [Ẅσσ₁₈.νɨp]





野有蔓草 第一三九章:你生身父母呢
数日后,田婀娜坐在绣阁里,打扮鲜艳妩媚,眼风妖娆,无半点迎接李夫人时的清秀模样。
她从身前满桌珍馐拣了几样菜,布给身旁吃酒的恩客,接着放下象牙筷,含笑欣赏皓腕上新得的玛瑙手链。
赠礼的恩客放下酒盏,操着外域口音的官话道:“你这妮子,那辅远将军可是阵前见过血,你和她交锋,当真不怕?”
田婀娜抬起头来,纤指抚上躺在颈胸间的赤金玛瑙璎珞圈,笑吟吟道:“起先有些忐忑,可是见到将军喝了敬茶,便知无事了。她爱憎分明,若还拿我当对头看,哪肯吃茶?”
“听说你将她哄得很好,临走时和你挺亲热?”
田婀娜笑道:“跟郑素素相比,她待我确实挺亲热。”她回忆当时光景,眉稍眼角淡去了些勾人光艳,眼神清澈了些,“她说她女儿和我一般年岁,我精明,虱子都能看出公母,她女儿只知憨吃憨睡憨玩。”
那恩客双眼微微睁大,“她这么说?”
“是啊,她居然拿我和她女儿相提并论,这是忘记我花娘身份,当成晚辈看了。我说谁都不是天生精明,只怪八字不好,老天容不得我有憨吃憨睡的福分。她拍了拍我肩膀。”田婀娜说完,眼珠一转,眉目艳治,风情流泄。
那恩客搂住她腰肢,“再有人打上门,你上八方馆找我。八方馆是各国质子住所,我们这些质子尽管人离乡贱,到底代表诸国,关系邦交,官宦勋贵不敢轻易闯入造次。”
田婀娜揽着他臂膀娇笑,“歧阿世子,往后人家可仰仗你啦。”
歧阿扬起嘴角,又问道:“我倒好奇,你这人向来走一步看叁步,倘若将军执意打杀你,你待如何?”
“自然是谁做初一,我便做十五。”田婀娜笑道:“果真我像郑素素那般教人把脸往地上踩,堕声势,断财路,怎么着也要咬下她几口肉,绝不白白受欺负。”
“怎么咬?”
“我事前调度好了,让姐妹们在云板响时,全躲好别出来,打手则往我房间邻室集结埋伏。倘若将军立定主意要收拾我,我掷杯为号,打手就来拦阻,护送我走暗道开溜。剩下的事,将军和她手下自会替我做。”
“她们能替你做什么?”
“砸场子啊,”田婀娜眸泛黠光,“我请将军进房吃茶,一是尽地主之谊,二是调虎离山,分开她和手下。将军孤身在我房里,猛虎难敌群猴,奈何不了阁里打手,娘子军在楼下也无法立时驰援。这帮人眼睁睁见我溜了,焉有不火冒叁丈,大砸特砸之理?我早同其他姐妹通气,让她们收妥自家细软,一应器皿陈设皆用公物,砸个稀烂也不打紧。谁房里器物原有缺损,都送到我邻室,将军砸完了我这房必不够解气,会就近再砸邻室,成全我们借机讹诈的苦心。这些器物报销,数目太大,教坊使兜不住,可不得上报?他为求推卸责任,告状时必定加油添醋,大加渲染将军恶行。事情闹大了,礼部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关内武将则是舍不得不趁机作文章。到时将军和她那派的关中武将,忙着和礼部、关内武将打擂台,哪还有闲心找我麻烦?”
歧阿拧了拧她面颊,“狐狸。”
两人吃酒调笑,枕席欢合,到夜深人静,田婀娜这才想起,她向旁人叙述李夫人上门一事,从来不曾提过的金金旺。
那天李夫人那帮人离去,才策马跑了几步,金金旺便由街头人群中冲过来问她是否安好。
她瞅着满头大汗的金金旺,明白这人爱她乔装的假象,但对她确实有些真心。
于是她正色让他别再浪费时间到天香阁找她,另找良家子过日子吧。
至于李夫人,堂堂诰命夫人带兵砸妓院红袖班,正教京城人当作谈资,茶余饭后热烈谈论,她又干了件令世人匪夷所思的事——尽数赔偿她让红袖班和郑素素损失的财货。
满城猜不透李夫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也不知道她与镇西伯长谈,镇西伯到底改不掉拈花惹草毛病,教她狠狠揍了一顿。往后李夫人听任镇西伯在外风流,彷佛成了那些装聋作哑的“贤妻”命妇之一。过一年多,她办妥儿女婚事,提出和离,朝野又一阵哗然。世人非议李夫人为老不尊,眼看过几年就要升格做祖母,为何不肯安分,偏要妒悍生事?镇西伯则百般挽留发妻。无论家门内外如何沸沸扬扬,李夫人不为所动,坚决求去。一拿到和离书,她自请往新拓边彊戌守开荒,期间改嫁意气相投的军官。近晚年时节,她凭藉卓然政绩与战功,受封武州侯,从此世人咸称她武州侯,再无人叫她李夫人。
京城四喜胡同,这日原婉然和她两个丈夫在家中设宴,款待韩一手下五个小旗及家人。
近来原婉然每日检视韩一由军营回来换下的衣物,尽管她用更粗韧的布料替他裁成角力用的衣衫,衣上仍旧不时可见撕扯裂痕。韩一安慰她,双方交手全力以赴,方是对彼此尊重。再者,固然他们角力时谁也不曾手下留情,但下属日渐服从他管辖。前几日他又告诉她,队上在行军比试中名列前矛,大伙儿士气大振。
那日原婉然临到睡下,灵机一动,转身问向当晚与她同眠的韩一。
“相公,我们请你下属和他们家人来家里小聚,如何?”
韩一也翻身向她,“请客吃饭吗?”
“嗯,你们队上才刚同心协力出头露角,关系正热络,我们打铁趁热,多同他们亲近往来,牢固交情……”蓦然她打住言语,讪讪笑道:“算了,这主意不好。”
“怎么了?”
“这个……你手下来了,必要晓得你共妻,传到军中,可不招麻烦吗?”
“不必顾忌此事。”
“为什么?”
“上回你兄……原智勇扬言举发我和赵野共妻,当时我心中欢喜,所谋事体也未得准信,因此话到嘴边忘了说。大夏律法不容共妻,但对胡人怀柔,网开一面,允许胡人循族中风俗共妻,我因此改了籍贯。”
“你改从婆婆那边的籍贯吗?”原婉然问道。
当年她兄嫂盯着彩礼和韩一身家,全不仔细审视他身世家世,而她新嫁时节害羞罕语,也鲜少与韩一深谈。待赵野回乡,她才从他那儿听来,韩一在西域土生土长,直到少年时期,相依为命的母亲过世,方随韩东篱回到大夏。
原婉然又问道:“可是大夏论籍贯,不是惯例从父吗?”
韩一道:“确实从父,不过我其实是韩家养子,”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沉,“生身父母俱是胡人。”
“咦?”原婉然离了枕头,手肘支起上身。
韩一抬手轻抚她面庞,轻声问道:“你介意胡人血统?”曾经大夏胡汉融合甚好,近年因与西域频生纷扰,朝野上下对胡人渐生排斥防备。
原婉然连忙摇头,握住韩一抚来的大手,“料不到你有另一重身世罢了,不论如何,相公就是相公。”她躺回枕上,将韩一大手牢牢揿在自家粉颊。
韩一墨眸泛出柔和光彩,道:“成亲前,我思量共妻婚事按律法并不算数,亦有惹上官非的后患,便动念更改籍贯。可是衙门黄册(户口册籍)改动艰难,当时我举证不足,无法成事。这次托赖贵人相助,今天得了回音,过些时日便可办妥。”
原婉然张口要笑,旋即道:“但赵野不是胡人。”
“阿野身世特殊,籍贯怎么说都行。”
原婉然微加忖度,明白过来了,赵野母亲做风月行当,生父不详,赵野身世成谜。她又想到战后他回乡时散发蓄胡,发须蜷曲,眸色又浅,自称胡人也颇充得过。
韩一道:“到时,我们叁人于律法上亦是正经夫妻。”
原婉然轻声欢呼,依向韩一抱住他。
“那么共妻的事再不是把柄,没人能要胁你了!”
韩一圈住她纤腰,唇瓣印在她顶心发上,微笑道:“是啊。”
原婉然心满意足笑着,不久便想起另一桩切身事体。
她因问道:“相公,那你生身父母呢?”她问前私心猜度,韩一既教韩家收养,他的生身父母或许已撒手人寰,或者因为家贫缘故将孩子给了韩家。若是前者,她身为媳妇得祭拜一番。
哪知发问话音未落,她便觉韩一箍住她的手臂登时收牢,他抵在她额角的面庞肌肉紧绷。
原婉然心中打了个突,韩一性情沉稳,能教他失常激动,看来他和生身父母不论生离或死别,当时都十分不快。
韩一默然一会儿,短短几息工夫,那静默压在人心上,凉意沉沉。
“我生身父母,”韩一语气和缓,彷佛回到常态,然而声线依旧透出一丝异于平常的嘶沙,“他们被奸人所害,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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