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邹吾身上没有外伤,但是辛鸾怀疑他是伤到了脏脾,他没有跟他说话,害怕他一开口那股气力就散了,只是默默地与他对视,点了下头:“走吧,张倧公第三道闸口要开了,地宫会淹平的。”
这半个渝都城都是那个老头建的,他当然有分寸和办法,此后,再不会有人去打石墨油脂的主意,渝都再不会发生今日这般凶险的事情。
小卓一脸紧张想搀他哥,辛鸾没有凑过去,只是放慢脚步和邹吾并行,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邹吾就算重伤也不至于让人搀扶,摆了摆手,让弟弟靠边,然后他们一行三人沉默地绕开申睦和向繇,往宫门处走。
谁知还有三十余步就能出去,刚刚还伏在申睦尸身上的向繇忽地大喊了一声:
“不许走!”
那声音悲凉凄厉,只听得人心头猛战,紧接着,一道青碧色的身影握着“苍岳”猛地起身冲来,张开双臂,拦在了他们面前!
卓吾恨得牙痒,他就知道向繇这人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他猛地迈出一步,挡在哥哥嫂嫂面前:“你以为你能拦住我们?!”
可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砰”地一声,向繇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倒!
“殿下!”他看向辛鸾,膝行着爬到辛鸾脚下,一头叩倒,“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之前是我错了,我可以拿命给你赔罪!但春生草,春生草!您能救命,我求您大发慈悲,求您救救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可是求杀人者救人,向繇这不是疯了嚒?
“哐哐哐”的叩首中,向繇的头发披散而下,三人都是面露震惊,毛骨悚然,眼前这一幕太过荒诞了,荒诞得宛如有诈,可向繇的悲凉之意如凄切,谁都知道高傲如他,是真的在拿命求辛鸾。
安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挪了过来,看着向繇如此,哇哇大哭!小儿的声音喊醒了向繇,他叩首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就在辛鸾终于缓出一口气,觉得向繇就要正常了,谁知这人混乱中忽然露出一丝狰狞的喜悦,一把扑过去抓过那孩子,凶狠地拉扯着他拖到自己的眼前来!
“你知道它是谁嚒?!”
向繇目露激狂,捏着小儿的后颈提起来,迫不及待地朝辛鸾介绍:“它就是当年害死你母亲的那条腾蛇蛇灵,它借我儿子的身体重生,与我儿子共用一个身体!你杀了他,蛇灵就再不可能活转过来!我把他给你!——求你救救申睦,救救申睦,救救他!”
一命换一命不够,他拿两命换一命!
邹吾卓吾惊恶,已经被向繇的要求彻底惊呆了!可这么大量的信息在辛鸾那根本处理不来,他看着安哥儿,还没完全吃透向繇的意思,只几下了“蛇灵”,身体就先滚开一层一层的战栗!
安哥儿生命受到威胁,忽然惊悚地哭叫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就像随随便便的一个痴呆儿一样,咿咿呀呀,不会说话!
邹吾明显感觉到辛鸾是被吓呆了,夏边嘉书簿里记得清楚,辛鸾原死于先王后中的一次蛇毒,他跌跌撞撞地长大,十六年后重见蛇灵的附身,他本就比任何人都来得敏感惊恐!邹吾立刻揽住他的肩膀,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用力地半抱着人绕过向繇,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向繇已经把底牌亮出来了,辛鸾邹吾这拒绝的意思已如此的分明……向繇跪坐在地上,苦倦疲惫,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暗了下去,像抽干了灵魂。
……没有用,没有用,的确是不必再求了。
卓吾看了眼这已然疯了的人,蹙紧眉头,能感觉到他的悲伤,却不同情,最后看他一眼,毫不停留地离开,快步跟上哥哥。
向繇声音低垂,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忽然惊天动地地抓住安哥儿,声音凄厉地往地上一摔!
“留你有什么用?!”
卓吾一惊,回过头来,正见向繇掐住了安哥儿的脖子,在狠狠地往地上掼第二下!那安哥儿的脸颊迅速地扭曲起来,脸孔开始变形,时而幻化成成年男人的赫赫声音,时而转成小孩的哭叫!向繇毫不顾惜,他呼吸粗重,两鬓浮出鳞片,紧接着拱起身子,庞大的巨蟒摇身而起,一口把那还在挣扎的小孩吞了下去!
巨蛇的牙齿发出咬合的声音,巨灵宫中好像无声中有什么力量被扭曲了,整个渝都都愤怒地震颤了一下!
青色的大蟒腾地直起身子,骇然化作庞然大物,辛鸾三人心头狠狠一凛,被那巨大的阴影压下!紧接着,骤然人立到宫顶的巨蛇突然摆尾,扎扎实实地一尾巴甩将过来!和他一起甩过来还有一个巨大的摆台箱奁!
小卓见状,狠狠地推开邹吾和辛鸾,一脚横扫过去!
只听只听“碰”地一声炸响,卓吾爆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地怒吼,不知什么时候备好油墨石脂遭遇重击爆开,顺着他的右腿烧起他半个身体!连带着红毯长柱,直接着了起来!
这突然的惊变让所有人反应不及。
“小卓!”一团惊惧杀进邹吾的心里,急怒中一口血呛住!
青色的蟒蛇飞速窜来了,隔开他们的救援,向繇于渝都伏手五炸,此时一切揭晓:第四炸,巨灵宫!
第184章 殊死(22)
“小卓!”
火焰妖异地燃起,那一瞬间,邹吾什么都想不到了。
什么石墨油料不可熄灭,什么靠近引火烧身,他本能一样伸手扯下帷幔就要去给他扑火!可向繇巨大的蛇尾巨鞭一般狠狠砸下,“嘶嘶”地响,竟能传出人一般的怒吼:
“哪里去?!”
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与此同时,巨灵宫的地面开始拱动,阴风阵阵,似有低徊,那是比向繇更可怕的力量,好像风雨之山的肚子里,凭空绞入了一把活着的刀刃!
可邹吾顾不了这些,他只身向前,抄起地上的“苍岳”,迎敌便砍!
“滚开!”
可向繇怎肯相让?!他腰身粗壮宛如巨大的青绿色藤条,刀剑加身,他不断地扭动躲闪,猩红的长信子,茶黄色的眼睛,他以肉身迎剑身,宁可剑身破开鳞片皮开肉绽,也不让邹吾去救弟弟!
地宫的石蛇仿佛活了过来,顺着铁壁的暗道传出粗噶的“嘎嘎”声!
汉白玉的台阶开始撕裂、崩坏,邹吾、卓吾、辛鸾、向繇的脚下开始发出剧烈的摇晃!
而巨灵宫之外,黑色的江波汹涌起伏!渝都的十八处古钟同时敲击了起来,轰轰轰宛如一八只无形地巨手掌住钟木,正惶急杂乱地敲着催命的丧音!
“怎么回事?!”
巢瑞和何方归已经发现水面敌情,可渝都整个山峦的摇晃,让他们心头大惊。
官廨、医署、回廊、酒楼,此时笼罩在夜色中的渝都所有的建筑,室内一排排摆件应声落地,啪啪啪地摔碎在地!
百姓不明所以,以为是地震,冒黑顶雨纷纷往外跑!成流巷的人呆站在户外,守着自己家刚炸毁的废墟,惊恐地回身往巨灵之宫处看,天幕漆黑如铁,山峦咆哮如兽,那天上之宫摇摇欲坠,宛如再不复见天日!众人的脚下开始摇晃,剧烈的摇晃,冈峦低沉呻吟,好像风雨之山孕育了一只巨大的怪物,扭转拱动着,要给渝都和这数十万的百姓在这深夜里,开膛破肚!
“辛鸾!”
邹吾顾不上别的,大喊着辛鸾去救弟弟!
空气中传来失控的味道,飘满了熟掉的肉香!卓吾疯狂拍打自己身上的火苗,翻滚撞击,徒劳地想要压住那火势,辛鸾心中胆寒,那火焰烧灼的声音简直让他头皮发麻,他飞快地展开翅膀飞跃向繇,落在房梁,扯着两块巨大的毡布帷帐猛地落下,飞扑着去给小卓盖火!
可是一起都来得太快了,辛鸾还没扑出两下,隆隆地声音从巨灵宫后身震荡下来,水性善下!第三道闸口,开了!
铁壁暗道大敞着,一时间本该冲进地宫的水流,凶猛地先冲刷进了巨灵宫,水势狂性大发,铺天盖地咆哮着席卷整个正殿!小卓半身火焰还未扑灭,水流猛地打来,油墨石脂在他身上全数燃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卓吾被浪头直接冲开,狠狠地撞在巨灵宫的竹子上,糯米灰浆,石灰腐泥,水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狠狠裹在他被烧烂的肌肤上,焯出火辣辣的痛!
他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邹吾被巨蟒拦住,人身不得寸进,他不会化形,不会化形!他以肉身对抗向繇,就算砍中,形态的差异也不可能将他制服!
地面在下陷,地宫里的东西还在挣扎,平整的地面开始裂开一道道的巨缝,水势四处流淌喷涌!
辛鸾抓着那帷幔,追着那水流冲过去,可是还没等他跑出两步,他生生停住了!
小卓还在大喊,整个渝都就要坍塌,他最后用力地看他一眼,然后扔开帷幔,调转方向,直冲高台——
小鸾,在你眼里,是不是谁都比我重要?
谁与渡山河 第158节
辛鸾抹了一把滚烫的眼眶,蹚着水直直地冲向高台,那里是阵眼,他能感觉到地宫里的那个东西在这里拱动的劲力,他大跨步地跑到那交椅附近,在艮卦上狠狠踏了三下,将那地道合上,然后,朝着那至高无上的交椅,一脚踹开!
小鸾,是不是所有事都比我重要?
小卓还在狂叫,水流倒转,他被烧成炭人一般,他疯狂地跑,跳,可那痛苦他如何都不可挣脱,他从人形变成虎形,又从虎形变成人形,左冲右突,在齐膝的水中,烧出一个火人!
整个高台仿佛祭祀的圆盘,辛鸾痛苦地喊了一声!站在中央,方圆五步,撒血为祭,把脖子上绿玉髓拍碎在阵心,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句:“给我——起!”
碧血凤凰春生草,领盛衰,改枯荣,主春主生!
沉眠在山石中无数的植物的种子瞬间被唤醒!一时间,风雨之山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草木强行生长的音浪,就像是无数婴儿共同发出了啼哭!
小鸾,是不是我永远是你手里那个可以随意牺牲掉的那个?
雷声阵阵,风雨大作,天地人间都在动怒!
地宫的蛇灵没有了铁壁的出口,拼命地拱动起巨灵宫的地面,辛鸾拼命地凝住心神,越裂越大的缝隙之中,终于,一根虬结的树枝破土而出!
紧接着,第一根,第二根……千万根树木挣扎同时破土,那流满巨灵宫的水就是最好的养料,它们疯狂地汲取,疯狂地生长,割裂山脉,穿岩破石,在山石的缝隙中破图发出涩厉而痛苦的声音!然后,草木倒生,翻露出无数爪牙般的深棕色树根,牢牢地包覆住整个地面,狠狠地封住了地宫下的躁动!
水继续在灌,封了地道,全数灌在地宫之中,越灌越多!那地震停住了,所有晃动的山石生出草木生灵,稳稳地扎进了土木,扣住了晃颤!
小卓已经不跑了,他太疼了,太疼了,烈火烧尽了他最后的可以自救的力气,他叉着腿瘫坐在地上,身上有水的腥味,火焰焚毁的糊味,他穷途末路,任火烧着,眼泪哗哗地流,他不再指望辛鸾,穷途末路地,只是喊:“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第185章 殊死(23)
邹吾的心就要被蹂躏碎了。
他操着并不顺手的剑刃急跃,狂怒地看向巨蛇,分毫不在乎那样的战斗距离自己会不会被巨蟒绞杀!向繇凶猛却笨拙,生生地挨了他数剑,庞然大物的身躯快速地盘动,遮天蔽日地狠狠甩向他!
巨大的水幕被猛地卷开!
邹吾觑准空隙,凌空后仰,在那长尾的攻击中猛地擦地弹出,腾地窜出它的包围!疾奔卓吾而去!
向繇长嘶一声,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凶狠短暂的斥鸣!长尾狠狠一摆,就在还差七步的地方,毫不留情地一尾把小卓打飞!
鳞片光洁,迅疾如流水,邹吾一掌抓空,被向繇顺势甩中腹部,“砰”地一声,整个人直接砸出五十步,哐当撞上宫门内侧,摔出巨大的声响!
可他能这么摔,小卓却遭不得!小卓此时身上的火焰已熄灭殆尽,向繇刚刚那狠狠一击让他凌空飞出,砸飞他身上无数藕化坏死的肌肉!黑炭般的骨肉大块大块地碎开,就像是凌空卷飞无数的黑色的落叶,少量的血液流通的皮肉露出谢天谢地的红色,可待小卓死肉般扑通落下,那裸露的红肉直接跌在肮脏的水里地上,他整个人瞬间痛苦地蜷缩匍匐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吼叫!
那一刻的邹吾只感觉自己的头顶被铁锤击中了!
他跪在地上,浑身湿透,一缕缕头发狼狈地混着热汗,湿淋淋地贴砸他的脸上,诸己碎裂的痛苦已经唤不起他的感觉,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过去?怎么过去?他要怎么过去?!他为何如此无能?眼看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受这样的罪,他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宫外风声、雨声、雷声,隔着巨灵宫的大门,轰轰隆隆!
一道闪电骤然狠狠劈下!
巢瑞、何方归、申豪身在不同,却同时抬头!
只见巨大的天幕上仿佛有天公作画,极其明亮刺眼地蜿蜒出狰狞的一道线,云海迅速地翻卷,訇然连接起天地与风雨之山!紧接着,惊天骇地的一声巨响爆发出无穷的力量,狠狠地撕开了狂风暴雨、心惊肉跳的夜幕——
向繇惊惮地后仰,于巨灵宫中喝然——
雪白的虎,冰蓝的哞,十五尺有余的身坯,狐一般的蓬松飞扬的尾巴!邹吾忽然化形,肩骨一个耸动,当即如弦上之弓,骤然朝他猛扑过来!
这一扑何其凶厉!白虎利爪尽出,沿着向繇的七寸之处狠狠陷入又飞速划出!那强力的撕扯抓碎无数青碧的鳞片,猩红的血液顿时喷涌出来,强力地弹射在巨灵宫的大柱和红毯上!
向繇大痛,血液内脏淋漓一地,猛地缩动起险恶的身体!
白虎眯起眼睛,步步紧逼而来,硕大的雪白虎爪着地,让原本无声的脚步硬是迫出天地变色的威严!
向繇黔驴技穷地往回瞥,只见白玉台上辛鸾倒生草木,根叶已经密密匝匝地覆满高台,一副誓要将蛇灵卡死在地底的劲头!眼前邹吾再不惧他的攻击,愤怒地露着獠牙,绷弓身体!
大势已去!向繇眼见大势已去,知道只烧了卓吾,再动不了他俩!他愤怒的,痛苦的,声嘶力竭地猛地扬头,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
那几乎是从腹腔中回荡出怒吼,他在说:“别得意,你们且别得意——!前人土地后人,后人得休欢喜,还有人——在后头!”说着猛地摆尾砸断一处房梁,咬住申睦尸体,疯狂砸开大门,冲下山去!
巨灵宫的大门骤然而开,宫内帷幔猛地在夜风中翻飞起来!
申豪没有走。
他站在宫门外的台阶上,雨夜中眼见着向繇狼狈而逃,草木倒伏,沾落一大片的粘稠血迹。
昔日锦绣楼台,今日修罗战场。巨大深青色的身体慌不择路地窜出宫殿,窜过台阶,压过中山城下山城的城道,波及出无数的惊恐低呼与房屋倒塌的声音,申豪浑身湿透,站在已然转柔的雨里,没有追赶,也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向繇离去的方向,茫然无所皈依。
而邹吾站在巨灵宫里,此时早已经无心去计较向繇,化形只是他极限时的惊鸿一瞥,此时他扔开苍岳,跄踉地疾走几步,站也站不稳般,直接跪在了小卓身旁——
“小卓。”
他拼命地眨着眼睛,伸手去剥掉水流冲击在他身上的腐泥和碎叶,手臂僵硬,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抱他,最后他努力地展开他死死蜷缩的身体,翻过他的身体,像抱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卓,说话……哥哥在呢,哥哥在呢……”
辛鸾踉踉跄跄地从高台上爬起来,地宫里的怪物再无生息,他却两脚虚软,下台阶的时候一脚摔下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到了小卓身边。
邹吾却已经没有神志了,看到是他腾地暴怒起来,抓住他的手臂生硬地拖到身边,恶狠狠地往卓吾身上推:“辛鸾你救他!春生草,你救救他!”
小卓的身体已经萎缩了,湿淋淋的冰冷躯体根本看不到一丝的生气,辛鸾被邹吾吓到,凄慌地想要挣脱他的手掌,一遍遍地求:“我不会,邹吾,我真的不会……我知道怎么生草木,我不知道怎么救人……”
邹吾眼中忽然闪出暴怒的光,他一把揪住辛鸾的衣襟,痛彻心扉地抬起手掌——
辛鸾连躲都不敢躲,颤抖着闭上眼睛,等着巴掌落下来:他是见死不救了,他要怪他他不怨他,可是他没有骗人,他是真的不会,他打死他他也不会,他不会起死回生!
可就在一地狼藉、一片错乱的时候,邹吾的手肘忽然被人抓住了,无法解释的原因,刚才已然没有气息的小卓,忽然轻轻地抓了抓哥哥,然后,声带被烧坏吼坏的少年,喑哑地逼出一句,“……哥,你别难为他……”
辛鸾猛地睁开眼睛,两行热泪,顿时奔涌而出——
他整个人都颤抖了,立刻挣开了邹吾的手,去抓卓吾那藕化糟朽的胳膊,像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一样,拼命道,“我刚才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是因为有外人在,我没法办说实话,我没有不要你,我没有拿你去换极乐坊,我想送你出去是想让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还等着你成为我的大将军,我还等着你建功立业,你不是不重要的那个,不是可以舍弃的那个,这世上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
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么多的话想告诉他,想说他不是故意的,想说他的歉意,想跟他说,别死啊,小卓,别死……
可是卓吾轻轻地反握住了他,辛鸾一下子就停了,隔着几重的泪光,他努力去看清他焦糊的脸。
他说:“不说这个。”
然后,吃力地说:“阿鸾,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人打架吗?”
像是某个深埋的秘密,邹吾轻轻地抬起头来,辛鸾心里一空,脸上最后的血色也流走,他没有说话,却回望了邹吾一眼,然后,眼泪无知无觉地,两行落下。
是啊,为什么打架……
小卓到底是为了谁跟别人打架。
那真是让人肝胆尽裂的一眼,邹吾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所有的隐瞒在辛鸾那里就只是个笑话,辛鸾扭开目光,垂下头,分分明明地对小卓说:“……我知道。”
辛鸾哭得停不下来,他像个无措的孩子,像个薄情任性又占尽爱慕的孩子,忽然弯下腰来,用额头抵住小卓的手臂,“我知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一个人喜欢你,那是随时落在你身上钦慕的目光,是每一次说话都战战兢兢的讨好,他不是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不宜知道,所以就一直装作不知道……
卓吾的神情一下子就安详了起来,好像最后的一块心事也化开,喃喃地嘟囔了两遍:“知道就好,知道就好……”他今日上来也只是为了看看他,什么找公道,什么生气,那都是骗人的,他是害怕自己若是流放了,就要好久好久见不到他的脸了。
“可是哥哥——我不想死!”卓吾忽然大哭着喊了一声,像是再也忍耐不得那疼痛了一般,血红的眼泪从他焦糊的脸上汹涌淌下,“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挣扎着,关节弯曲着,吼叫着,浑身烧灼的呼吸转为最急促地凄厉!
邹吾紧紧地抱着他,徒劳无用地抱着他,想着:老天爷啊别这样,他才十六岁,他才十六岁!他连长大都还没长大!黑红色的血肉一触即碎,湿淋淋地蹭在他的衣服上,漫漶成血淋淋的图,他无能为力,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地拍着他的后背,说着,“好,我们不死,我们不死,我们不死……”直到小卓的气力用尽,在一声寻常的哭喊中突兀地安静下来,然后,
再也没了生息。
第186章 别离(1)
夜风拂面,天有星子。
摧心肝的疾雨、骤风、闪电终于偃鼓停息,山石泥土里翻出潮湿微腥的味道,黑暗中荫荫郁郁地覆盖整个渝都城。隔着几条小巷,传来遥远的狗吠声,受灾的百姓拖家带口地住进蛇母庙宇,相关衙门孰能生巧,提着灯笼安排得井井有条。
中山城的总控室里,邹吾垂着眼皮,深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潮湿的痕迹,他俯着身在大案上,旁若无人用白布条裹紧卓吾的尸体。辛鸾沉默地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刚刚邹吾抱着小卓下山,他们行了一路,一路都在稀里哗啦地掉小卓藕化炭黑的血肉,有挺大的一块摔了下来,辛鸾脑子一抽去捡,想捧着它继续走,邹吾突然回过身来,那眼神真是冻得辛鸾这辈子都不敢忘。
“殿下,南境军现在都知道了墨麒麟的死讯,他们正在包围过来,打算为了墨麒麟报仇。”
屋外,总控室聚集了一众巢瑞、何方归、胡十三等青年骨干,他们都听说了,辛鸾刚刚在巨灵宫和武烈侯亲手杀了墨麒麟,此时的他们心情都有些振奋:终于!自己的主君再也不必受南君掣肘了,从此这南境含章太子将只手掌握,他们可以统筹整个南境,根基可以深深扎牢在这一万六千三百八十里的土地,再无人敢与争辉!
“殿下,下令吧!”
“是啊,殿下!向繇炸渝都,毁民居,人神共愤!他们南境军也该尝尝我们的厉害了,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
一时之间,将领们露出同仇敌忾之色,纷纷主战。
辛鸾闭了闭眼,侧头去问徐斌,声音疲惫:“刚刚伏火雷爆炸,伤亡情况如何?”
徐斌忙不迭地答:“目前上报,伤者三百二十余人,死者十六人,其余还在统计之中。”
将军们不妨辛鸾忽然问起这个,这俨然就是灭自家士气的一问,让他们心中好生不平,其中一个青年胆子格外大,好像生怕辛鸾畏战一般,插嘴道:“殿下!第三炸时赤炎军未有多少留在行辕,如今主力未失,我们还打得起!”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