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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辛鸾轻缓一笑:“是我麾下哪位将军,快快有请——”
胡十三急切而惊喜:“是!是……”
只是他还没容说完,一道辛鸾更熟悉的声音低醇地送了进来:“阿鸾,是我。”
辛鸾一怔,刹那间,心跳停滞。
还没容来人走到近前,厚重的轺车毡帘被人猛地撩开,刚刚刺客压阵都不动如山的陈留王,此时扶着车壁忽地就探出来身来!亲卫纷纷回身,惊讶地看着主上如此失仪,但见他容颜如玉,殊无表情,但那凝然的目光,却一下子痴了——
七月三日入蜀,七月三日被囚,七月二十二日西南大捷,七月二十五日飞将军身死,八月五日遗诏颁布,八月十三日南境易帜,八月十四日中境三分,八月十二日授封陈留……整整四十五日,不过四十五日,可再见,两个人却好像已经颠倒过无数个春秋。
“阿鸾,我来接你了。”
七月三日天门峡,他即将入蜀,桅船上接连两次问他来不来接他,执拗地要一个答复。他点头,闷闷应了声:“嗯。”四十五日后,西南途中,他以为他不要他了,可藏谷遇险,他没有食言,带着他的无奈和温柔,从满地的尸身与鲜血里走向他,说,“阿鸾……我来接你了。”
第198章 别离(13)
“是我让琅翠带口信让他们提前转移的,我找过辛襄后知道局面将变,就让她带了口信,若是还想要存国之机,就忍辱撤退、保存实力,退去西南。”
“你没跟翠儿一道回去?”
“没,我去了南阳,找我师父去了。”
当时局势混沌,谁也不保证辛涧的朝堂会将辛鸾发落去西南,他只能去动用林氏国那个停用了十数年的情报网关系网,重金厚币想方法将事情定下来,并且西南旧地,那也是师父的地盘,事情真定下来,辛鸾还是要借助他老人家的。
芒草枯萎了,高原山地只能存活顽强的野草,辛鸾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棒,抓来往营火里拨,邹吾的脸上立刻流动起熊熊光影来,火焰乱颤。
“你便一直没回渝城嚒?”
“……回了。”
邹吾的声音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般,微光在地平线的尽头呼应散去,他坐在一段不知道离岸有多久的漂流木上,河岸边卷来的水声和风吼都比他充满感情:“不过我回去是因为邬先生,我接到徐守文的消息,他说邬先生没跟来,你知道,那么多人迁移本来就容易忙中出错,他们最后一批走的人,还是用了申豪告知的那条秘道,才躲开了追捕,邬先生一个老人家身体也不算健壮,我害怕是他掉队,就偷偷回去了一趟。”
邬先生身份敏感,虽然平素没有参与辛鸾的政事,但是光凭含章太子之师的身份,只要东境人进驻,他便没法善终。
“那他现在……”
“他不是掉队,是染了时疫了。”
水流送来冷意,他们围着营火,也不能驱散。
“老人身体总是弱一些,你在西境那阵他上下奔走,安抚民心,做了不少事,因为去了几次医署,传上了。我见了他最后一面的时候,他在监牢里。”
辛鸾的呼吸,一下子就紧了,睁大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邹吾:“他有话托我告诉你。”
辛鸾声音颤抖:“他说什么?”
“他说……他知道自己有名无分。”
“他就是个老学究,只会做文章,不知道什么上下进退左右周旋,也没有个信誉威望能让学生信服的,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儿,就是能做你的老师,得个太子太傅的虚名,他说,让你将来找一个好老师,真正有大才的老师,能辅佐你的,等你将来成了天衍的主君,让我抽空烧一打纸告诉他一声,他还说,让说让你少吃甜食,天冷要多穿衣,按时吃饭,说你太瘦了,其余的,都好……”
辛鸾鼻腔酸涩,默默地垂下头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之后,长久的沉默,两个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没有跟胡十三同行,邹吾说恐前路还有伏击,辛鸾便吩咐护卫分兵三路走大道佯做护送,自己和邹吾选了最难走的荒草雪山,此时只他们两人对坐,好似当时南阳丰山邹吾用他的诸己剑为他烤兔子时候,只不过当时丰山百草丰茂,有小卓,也有诸己,此地此时,却只有暮色低垂,苍野茫茫。
“我其实……”
邹吾艰难地舔了下嘴唇,“也不清楚前面还没有伏击。”
辛鸾盯着营火,默默点头:“我猜到了。”
他只是想支开其他人,跟他同行一段,他懂他的意思。
邹吾又舔了下嘴唇,“我们的家……那晚,被炸平了。”
辛鸾的眉心,火光中轻轻一蹙。
可那眉头很快淡去了,那小院,那一座房舍,对辛鸾这两个月的风波来说,实在是太够分量,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阿鸾……”
邹吾抬起头来,辛鸾亦抬起头来。
“我愿意带你走,你还走嚒?”
火光里,辛鸾与他对视,几乎是不需考虑的,摇了摇头。
垚关的时候,他便问过他,我带你走,你走不走。辛鸾当时还不曾与他定过终生,南阴墟让他受惊不小,他强撑着说,不走。现在他同样问他,辛鸾回以凝视,然后,摇头。
邹吾的喉结颤动了两下,明白了,便不再问了。
那晚之后,邹吾也不怎么和辛鸾说话了,不是埋怨他,就可能只是有些失落罢,众生的宠辱誉谤,他早已看开,他知道辛鸾的责任和志向,但是还是存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期待和私心,问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放弃这些,辛鸾不愿意,他也不愿意,所以只能接受彼此的选择,就像辛鸾不会强求他留下来一样。
荒草雪山路途难行,雪下得凶,骨路、魂丘、玉山、金水,许多道路都险陡、崎岖、狭窄、危险,他们也不知是谁拖延着行程,默默相互牵引,扪壁蟹行。
但第二日翻玉山的时候,邹吾显然是误判了辛鸾耐寒能力,雪地里,他化形踩在雪上尚且可以支撑,可是辛鸾受不了,他冷得浑身打抖。
神京温养出来的孩子没遭遇过这样的气候,他不知道七八月的高原可以这样冷,尚未到山头的时候,他已经耐不住寒,零星的碎石没过脚踝,他山路困行,像是有生铁不断从他的腿里往下灌,下午的时候,天阴得像是要压过来,随后又是起风,踩在雪地中,白茫茫分不出方向。
邹吾指了方向,让辛鸾先飞走,可辛鸾已经冻得手脚发麻,纵飞两次便缓缓落下,衡阳雁去,尚且冬无留意,凤凰合属候鸟,他一冷,根本是飞也飞不得的。
辛鸾不知道邹吾是怎么把他从雪地里拽出来的,他又湿又冷,嘴唇发紫,手脚发麻,混乱中只记得一片雪白,然后脚下一软,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慢慢醒来的时候,辛鸾觉四周很黑,很温暖,像是躺在阳光下,浑身都跟着酥软。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渐渐地,他回了神,才意识到这温煦是因为邹吾抱着他,他化了形,不知哪里寻到的一处避风的山洞,剥了他的衣裳,把衣服垫在身下,然后整个覆在他身上,帮他取暖。这是他们这几日第一次亲密接触,辛鸾觉得荒诞,赤裸地躺在他身下,缓缓抬起手,想去摸他。
他的动作惊醒了趴在他身上熟睡的邹吾,雪白蓬松的野兽醒过来,辛鸾意识孱弱,先对上一双夜晚中也熠熠生光的大眼睛,冰蓝色,闪烁幽光,纯净清透,宛如天上冰川。
辛鸾一呆,抬起手臂——
邹吾温驯地垂下头,巨大的虎头左右摆动地去蹭他的手,蓬松柔软。
辛鸾心口被填满了,因为劫后余生的欣喜和亲密,他浑身涌动着奇妙的感觉,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形态……
忽然,他在他身下挪动了下身体,往下去探。
邹吾一怔,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骤然弓起背脊发一声危险的低咆,清楚地表示拒绝。
“你想不想我?”
一声兽吼后辛鸾也朝他喊,他才不怕他,山洞中一时间两声交响。
辛鸾荒唐得难以想象,挺起上身一肘就挂住邹吾粗壮的脖颈,急迫又小声地劝他:“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没人看到,没人知道,我们就试这一次……”
赤裸又执拗的辛鸾咬牙切齿,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气,邹吾与他对视,体格悬殊的压制下,居然忍让纵容着,在辛鸾面前缓缓退却。
……





谁与渡山河 第168节
……
辛鸾的身体骤然弓紧,像是痛楚到了极点,邹吾眼见他不对就要后退,辛鸾却用力地抱过来,贴着他的脸颊问:“……紧不紧?”
风毛陷入他的手掌里,他抓住他,动作凶狠得指尖都在发白,脸上却有极其动人的笑,一字一句地问,“我下面,紧不紧?”
他的爱就像是黑夜里湍急的河流,汹涌得甚至有些盲目,只记得山高水长,要赴汤蹈火,其他的,都顾不得了。
雪花卷着风声,那寒冷,玉山上千万年的寒气反复钻凿岩隙,石头都要炸裂开,他们躲在山洞里,呼呼喘着气,彼此都吐出浓重的白雾……
辛鸾十指反手扣着地,让自己尽量不被邹吾顶出去,他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呼出来的水汽都结着白茫茫的冰,或许是欲望,或许是寒冷,他的脚趾开始蜷缩,眼神开始泛混,他喃喃,迷离中却仍是一双毫无怨尤的眼睛,邹吾激动得不断喘息,他在那喘息声中小声地说,“邹吾,我不后悔的,我不后悔的……”
二百余个日月,三千余里绝地,他几次从千军万马之中救下他,从天衍的最东走到最西,其间千难万险,风霜刀剑,他不能跟他走,可若老天安排,他愿意死在这玉山上……
他不后悔的。
可辛鸾也没有冻死在那个晚上。
他在一片雪白宽阔的背脊上苏醒,才发现邹吾已经稳稳地驮着他翻过玉山,走过骨路,越过金水,褶皱不平的山脉上,残雪连绵,苍冷的土地被点活,茂密地开着一丛又一丛耐寒的蓝紫色龙胆花。
“到西南境内了罢。”
辛鸾伸手抓了一把龙胆,知道这种花唯西南特有。
邹吾察觉到他醒了,化身为人,站起身体,辛鸾伸展四肢,依依不舍地从他背上跳下来,一手摸着腰间的刀,一边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冠发。
邹吾举目向南,指给他看:“越过那条小溪,就是西南的地界了。”
辛鸾:“嗯。”
深绿无际的草坪上,一条银带似的婉转河流,粼粼有光,他已经能看到溪流这边等候在那里的人影了,三百步远,朦朦胧胧,能看到巢瑞、何方归、徐斌、徐守文,好像还有陶滦将军,甚至还有千寻征、红窃脂、仇英,正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应该是在迎他……
邹吾说:“就到这里了,我就不现身了。”
辛鸾回头,迟钝得像个孩子,只笨拙地看着他,呆呆的一个:“嗯。”
邹吾没给他犹豫的机会,两指撮唇,忽然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那一簇人从交谈中抬起头来,仇英反应最快,也打了个呼哨,送回一声惊喜的回应,紧接着一群人呼啦啦动起来,快步朝这边迎了过来——
“邹吾!”
辛鸾急了,顾不得身后赶来的臣属,追着心上人的脚步就要跟他走回路。
天色将晚,山峦苍茫。
邹吾闻声停下脚步,转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好好的,我师父他们会帮你的。”
“……我走了。”
三字轻柔,辛鸾却浑身一颤。
山峦层叠,容色悠远,远处的天,是凝而不发的铅灰色,辛鸾眼睁睁地站在原地,看着邹吾化身为虎,飞快地纵跃而出,直奔着远处的雪山,飞速跑远……
临歧而别,辛鸾茫然不知所措,他喉咙发酸,想哭,想喊,可是他最终都没有,他抽出腰间那柄刀,忽地席地而坐,击柱而歌。
玉山苍茫,草甸如茵,身后是奔来的群臣,眼前是渐行渐远的爱人,辛鸾选的是古调,接天引地,凤凰啼鸣,送别有如深秋般高爽——
山河不动兮,云飞扬。
鼓角刀光兮,斩天狼。
红巾翠袖兮,道兴亡。
目离人远游兮,望还乡。
第199章 别离(14)
天衍十六年,九月,神京。
又是秋天,天高气爽,波澜不惊,阳光金灿灿地照满开阔潇洒的城池,好似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月初一日,公子襄封章华太子,国本已定,南地、中地各职司官员相继赴任,神京也开始筹备起一年一度的神京比武。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好似乏善可陈得与上一个秋天无异,威严的帝国正无声地巩固起他的权利,任何想要颠覆它的叛乱分子皆以落败场,纵观天下,再无人可以将它撼动。
此时,铁狱通天牢外,庄珺须发皆白,缓慢而伸展地,伸了个懒腰。
距离三月二十二日华容道捕杀已过去半年,狱中无日月,老人身处其中却似乎并未受其影响,大袖一展,气度依旧辽阔,目光锐利,甚至满面红光。
“老朋友邀我去西境一游,此去路远。”他举目看了看这无双的秋日风景,恋恋不舍道,“这神京,老夫怕是要再过个六七年,才能回来了。”
说罢,他飘飘洒洒地侧身:“小子,你囚老夫数月,让老夫替你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老夫要走了,临走前,送件礼物罢,也算作筹资。”
在他身后,齐二贴着墙根站在阴影中,尚在白日却还是披着一件黑沉沉的兜帽斗篷,怕见光一般,将全身上下罩得是严严实实。
一开口,声音有如刀锋磨在石头上,嘶哑阴沉:“知道先生中意那小子,为您备着呢。”
说罢,他摆了下头,台阶下当即另有人赶着辆囚车缓缓行来,那囚车形制比寻常押运凡人的要打出一倍,外面罩着深黑的毡布,隔着二十步外亦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咆哮、呜呼,仿佛里面囚的不是人,而是什么被勒住嘴巴的可怖的野兽。
庄珺见怪不怪地走下台阶去,撩开那毡布探进去去看,确定无误后回身满意一笑:“成,那老夫便走了!后生你且好自为之!”说着他解下腰间的铃铛挂在囚车上,自顾自地爬上早为他准备好的马车,当即便毫不留恋地下令出发,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城门而去——
神京的秋季天空高远,那囚车上的铃铛摇摆不止,叮铃叮铃,久久地回荡在宽敞的大道上,一路西去——
而于此同时,穿过神京横平竖直的街道廊铺,穿过昂扬开阔的中央城楼,穿过王庭宫墙,琉璃檐瓦,鸾乌殿深深的寝宫里,也有同样的声响……
阿芙蓉的烟气香意缭绕,弥漫整个寝宫一股奇异的芬芳,汗水从辛远声的脸上一点点地汇聚下来。
……
……
这王庭在先帝和先太子去后便再不一样了,辛涧父子冰冷威严,王庭也再不复之前的鸟语花香,随和宽容,骇人听闻的宫廷丑闻风一般地在他们这些下等人的耳边辗转传播,让他们心惊胆战,而新任的太子殿下在前几日遇到这个花一样娇柔的少年后,已经是三日不曾出寝宫一步。
没有人说得清这个少年哪里来的,他身形柔弱,会哭,会笑,会甜甜地说话,太子妃见了他也只是笑着略点了点头,毫不干涉,可他们这些在宫中伺候的老人,一眼便看得出,这个少年到底像谁。
(……)
·
“父王,您找儿妾。”
王庭的另一侧,清凉殿重地。西旻一身淡黄色宫装,由辛涧心腹引着,在一排排厚重的架阁中穿行,踽踽细步。她有自知之明,这里机要繁多,不是她可以放肆之地,内室的层层竹简黄纸散发着浓郁的墨香,她垂着眼睛,一眼也不敢多看。
“来啦。”
帝王闲雅地靠着坐床,一方小窗下,正独臂举着书本翻看,听到她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四十五岁了,虽然断了一只手臂,却仍然是姿容甚伟,气宇不凡:“寡人近日政务太忙了,一直没得空见你。”辛涧口气不明,目光黏在书本上一直没有离开:“过来。”
西旻温驯,盈盈拜倒,膝行着靠近几步。
辛涧垂目从书上移开,忽地啧了一声,放下书,大袖一展,俯身扯住她的手臂,直接把人拎上坐床!
“父王!”
“做不得……儿媳怀孕了。”
……
少女妩媚动人,这般原因的一求,饶是帝王定力过人,此时也大吃一惊。
他震惶,压低声音:“是谁的?”
西旻闻言拢住衣裳立刻下榻、在他脚边重新跪下:“儿妾请陛下救我——”
辛涧心底猛地窜起一股欣喜,他不及思量,俯下身去扶她,轻抚她的肩膀,“你不必害怕。不管是谁的孩子,寡人都会让他生下来的。你不必害怕。”
西旻被他搀起,却摇头,“禀陛下,儿妾有一事一直未能与您明言。”
“你说。”
西旻眼中闪出恐惧的泪光来:“儿妾与太子殿下,至今未曾行房。”
这短短的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辛涧那点隐秘的喜悦瞬间被打得烟消云散,他先是一怒,怒她没有尽到妻子的本分,紧接着恶寒,背脊猛地滚出冷汗,最后一转念,想到西旻与辛襄的种种,嘴角边只剩一抹冷笑。
“太子妃还是想清楚,再说话罢。”
他面沉如水,松开她,声音已再无怜悯:“四月十五日,太子与你大婚,宫人来报,于那之前太子便宿过你的长春殿,你如何解释?”
他深信小丫头在说谎,辛襄西旻相敬如宾,虽恩爱不足,但默契十足,这半年来对南地主战主和一直夫唱妇随,辛涧不解这小丫头意欲何为,竟要说这拙劣不堪的谎言。怀疑悚人地惊聚着,他一时威势压人,内室骤然间似也跟着冷了几分。
“儿妾没有妄言。”
西旻心头一突,强稳住心神,“陛下说的那是今年三月二十七日,当时太子还是公子,夜有大雨,留宿儿妾的长春殿。”
辛涧抚了下发髻,不再看她,右手信手投书,自顾自翻起折子来,“嗯,偌大寝宫,孤男寡女,你们对夜谈心来着?”
安静得凝固的午后,阴沉沉地结着向晚的暑热,西旻没有缄口,亦没有理会帝王的惫懒漠然,突然间袒怀相见:“夫君心有所属,自然不会碰臣妾。”
辛涧倏地抬了下眼——
“当时殿下与妾订婚未久,受陛下责罚冷落心情不郁,这才会登临臣妾处……”
太大胆了!辛涧倏地皱眉——
可西旻却仿佛不察,自顾自地垂着头,声音因轻描淡写显出惊人的发自肺腑:“那晚雨急风骤,殿下的确来了。可殿下什么也没做,他来找臣妾,就只是抱着臣妾……哭了一宿。”
轻轻的“啪嗒”一声,折子被人撂下——
辛涧紧锁眉头,看着她,忽地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
秋色又浓了一些。
七日后,一顶毫不起眼的软轿马车徐徐驶离了神京城池,御车者改头换面只做寻常装扮,若是那守城盘查的卫兵能再仔细一些,便能看出那是城郊司马的百夫长,樊邯。
“陛下,儿妾怀孕了,恐不便留在宫中,您不如许儿妾回乡生子……”
“北地公羊、颛孙作乱,齐大人久久难平,那里臣妾熟识,说不定妾还可以为陛下传传消息、效效劳,一切皆未可知……”
不便为何?自是辛襄。
那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对父子,有天底下最微妙复杂的关系,帝王说不上是出于歉疚还是忌惮,略想了一下,便同意放她出宫。
神京一路向北,二百五里外便是山隘径口的天险,西旻撩开车帘,极目去眺望那澄湛蓝湛的北方的天空。
北方的秋草此时应该黄了,牧民该打肥羊了,谷源河也快结冰了,她在神京困了一年有余,终于,终于出了这牢笼了,终于,要回家了……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对里面还没有成型的孩子说:“崽,跟着阿娘去见见北地罢。”
她那个不算富饶却狂野强悍的家乡,闾丘家唯一的血脉,回来了。
天衍十五年,以天衍帝宾天为始,至天衍二十三年,昭帝夺位为止,后世称为五王之乱世,常用“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代指当时五位生前成就、威望震铄四海的王侯。
“青”者,天衍炀帝辛涧;
“黄”者,北境女帝西旻;




谁与渡山河 第169节
“赤”者,高辛帝子辛鸾;
“白”者,西南武烈邹吾;
“黑”者,南君申睦墨麒麟。
此五人者,生前影响几乎堪比帝王,一浮一沉皆是牵动天下,在后世,民间流传着他们各式版本的传说,人们遥想着他们绝代的风华,议论着他们震铄古今的功业,谈论着他们耐人寻味的私情,戏说着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争斗。
天衍十六年,这是天衍炀帝辛涧大获全胜的一年。
帝子辛鸾妄杀南君申睦于巨灵宫内,炀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废多少兵卒便擒得含章太子、平定南境,紧接着,高辛帝子贬斥、西南武烈驱逐,天衍十六年王朝交替之乱局由此平定,随后,天衍废封地为郡邑,绞缠数年的新政一举推进,立东、南、北郡邑共二十四处,中君丹口孔雀主动请辞中君之位,将封地一分为三,响应新政……
至此,炀帝朝格局,焕然一新。
军政钱财,辛涧纵揽天下入他怀中,达到他此生功业与威望的最巅峰。
东朝秋日,九月二十七,就在神京百姓议论着今年演武是否循去年旧例之时,章华太子妃闾丘西旻意外妊娠,于清凉殿请求归西境安胎,炀帝允诺,七日后许她回乡,可一生算无遗策的辛涧怎能知道,两代帝王的火种,就在他这一念之间,无声无息地,朝着北方播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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