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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是啊,等而围之,如何能围?不大的兵力优势还能取胜方可见指挥者的功力,从从他的确是优秀的将军,可他遇错了对手,邹吾看他宛如俯视,长短性格看得分分明明,他此生虽不敢称每战必胜,但是失算的时候,实在无多。
挨挨挤挤的围拢阵势闪开一个缺口,平陵与沅岸,计漳与陶老,同时抬臂,长刀指天怒吼:“长弓手——”
“射!”
箭矢挟火,飞乱如瀑!
“三天。”
邹吾环胸撑着下巴,烛火下沉默地看着战略图上变幻的局势:“只要大家能坚持住头三天,等中境军随身粮饷一尽,我军可定胜局。”
一场大仗往往会拖延几个月半年甚至一年,但是往往定胜负只在几天几夜之间。
嗤嗤啷啷,三天激战,十八天对峙……
邻近的小县一连一个月炊烟不断,太足的蒸汽使得房梁上多年的尘埃也凝结着落下,女人们蒸馒头,热干菜,从早干到晚上,一个县供出一万人的军需补给,女人们干得咳嗽连连,围裙满是火洞,甚至有些睡倒在灶台,袖子燎着了火也不知道。
九月四日,辛涧闻听前线战局焦灼,立刻于东境就近调兵八万生力军支援,且传令提拔从从为兵马元帅,凡从战中境者升爵一级,以资勉励。
九月七日,胡十三奉辛鸾之命,沿合川北上截击东境援军,然而中境地形不比南境,他只困得援军两万人,其余六万仍然奋力冲出重围。
是时领兵主帅乃岑陆之子岑鞍,乃小蔡将军旧友,闻小蔡将军殉国,悲愤之下连冲敌阵,中境正值各军陷阵无法抽身之时,不想竟真让他一路横冲,就要于宽甸汇合!
九月十日深夜,邹吾得到斥候消息后不顾众人阻拦,提剑上马就要亲自带队压平骚动,他太清楚局面了,岑鞍这一支军队就像是牛的尾巴,如果没法抓住任由他们横冲直撞,整个战略布局都会被整个冲散,现在的大好阵地也有重新丢失的危险!
可他的胯下白马还没冲出营阵,前线再传讯息:从从亲手斩杀岑鞍,胁六万生力锐与八千残部,屈膝投降。
长风沙土,皓月当空。
邹吾与众将听得此报,一时间,无所适从,面面相觑:东境由通城大举东渡十余万人,各个堪称锐之师,可没有忠诚的队伍,他们到底是什么?
至此,辛涧、辛和、整个东境朝廷给予厚望的从从,无数朝臣废丹口孔雀而保举的从从,在被围困的区区第九天后,干干脆脆地投降了,辛涧及时送来的一纸任命,让他转手在辛鸾处卖出最高的价钱。
辛涧自食苦果的一天终于来了。
第十八天,北线夫诸多次组织反冲锋,只可惜永泽弄水,西南军半渡而击,便可全力镇压,南线飞鱼待援无望,几次多路突围,然而西南军亦是无日无夜,为锁住战线,咬钢嚼铁。
鲜血如绳索,迸射出,抽打地面。
飞鱼部,夫诸部弹尽粮绝后仍宁死不屈,英勇反抗,第十九日,从从主动出面劝夫诸飞鱼投降,对中境仍有十余万将士们宣称,丹口孔雀孔南心早在他上任之前,就已经被辛涧秘密处死。
男儿到死心似铁,那一天,飞鱼部和夫诸部发起了最后的冲击,钢铁之躯,陷阵之志,每个人的脸上的血迹泪痕皆未干,各个怀抱着有死无生之心,向西南军发起了冲刺。然,他们的敌手也没有人懈怠,困乏之兵,无法对骁勇之士,结局没有意外,中境军,惨败。
二十日,儿郎们喘着气奄奄一息地坐在原地,主将们面如死灰,再无英风锐气,一动不动地看着包围圈外仍然严阵以待的西南军,心,也如死灰。
二十三日,昭帝闻听包中境军情状,良久,沉声道:“不必他们投降了,直接俘虏罢。”
中境一役,西南军四十三万对三十万,歼敌十二万,俘虏十八万,已方损伤不足两万人,大获全胜,堪称战史奇观。
燹骨成丘,溢血江河,辛涧于朝堂上狂怒不止,可惜,大势已去。
天衍二十年九月三十日,三川郡各城池主政管投降,十月七日,砀郡张氏投降,这充满震撼力的中境战争,从九月定输赢,迁延到十月十一月甚至入冬,其后诸事繁多按下不论,邹吾至此扬名立万,以此役居昭帝功臣榜首,册封天衍八百年唯一一位异姓王:武烈王,昭帝至此基本上定鼎天下,天下归一,不过时日而已。
天衍二十年,十月十五日。
辛鸾白马轻裘,策马来领通城。
是时中境大部队还被困在包围圈里,因人数众多不方便转移,辛鸾只供他们吃饭棉服,而被夫诸留在弋阳一线的五万人马,在宽甸血战之后非常识时务地不战而降,沃子石亲自率队,簇拥主君进通城纳印受降,败军将领灰头土脸在前引路,一壁说着那些他自己听着都违心的吉祥话。
中境通都,建筑极美。
层台坚固宏伟,木榭高挑纤秀,辛鸾羽衣绣凰,踩着那剔透理石,走进那高堂隧宇,不想一个转角,恒贞廷内,臣僚们竟齐聚垂头,瑟瑟发抖地跪迎他这个中境新主人。
二十岁的辛鸾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个阵仗,他原本只是来通都看看,若真有心想见各级官员,他至少也会带着自己的班底和邹吾一起来,他提步,正想上前说些什么,忽然恒贞廷外传来一片喊打喊杀,是反对西帝进通城的声浪!辛鸾止步,很是警觉:“还有叛军?”
这就是疑心诈降了。
那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降将赶紧诚惶诚恐地解释:“不不不陛下,那不是叛军!”
辛鸾目光如电,逼问道:“那是谁?”
那降将迟疑片刻,难以启齿道:“陛下……是通城百姓。”
第231章 决战(1)
“昨日战场已全部打扫完毕,辎重车驾、战略物资全数入库造册,这是清单,请陛下总览。”
“好,先放桌上罢。”
金鳟鱼的聚宝盆挪到屋子里去了,辛鸾身长修拔,披乌黑绣金的大氅站在红木廊下,伸手去接那冬天的雪。
雪落无声,清润细碎,雪白的手掌几与雪花同色,武烈王团席坐在亭中正对着庭外红梅,身边烧炉热得酒正沸,桌上一张琴一盏筝,看样子,显然是被下属们的忽然造访打断了雅兴。





谁与渡山河 第195节
“灰駮部、袁塘部主管俘虏容,十八万人缴械就擒,现在已经分别押送后方阳坝、涧孝城、水武区监视看管,之后的编队,转移,受训都已经布置妥当,目前未出现任何骚动。”
“好,辛苦您们,那些将士身经百战意志顽强,来日招抚必然困难重重,但切记不可折辱。”
“是!”
在袁塘、饶文林、茹遂、灰駮一众汇报完毕,徐守文温吞地开了口:“各级官吏下放到各处已有月余,按照陛下的旨意,勉慰官吏,抚循百姓,理冤结,施恩惠,不过,”他轻轻一顿,众人的呼吸也跟着他停滞了刹那,“不过目前成果不大,很多下属反映当地百姓很不配合,甚至与通城一般无二。”
洁白的雪片卷入辛鸾的眼睫,年轻的帝王倏地眨动了下眼皮,侧过头,怕冷般缓缓袖住两手:“一般无二啊……”
他低声叹:“那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在两个月前,十月十五日,辛鸾率众领通城,人还在恒贞廷内,城中百姓却已经开始动乱,那些人不是正规军,拿起武器的时间还没有十五日,通城官吏开城投降,他们见辛鸾进城,忽然间联络着发起反抗。
令辛鸾惊心的是,这抵抗不止一户两户,而是千郭万家,一时间城内喊声震天,他城中护卫列队的禁军当即遭遇了四方攻击!恒贞廷内投诚的文官瑟瑟发抖,辛鸾立于殿上,既惊且怒,命人火速飞驰调兵,两个时辰内扫平城中动乱。
紧接着,历时两年有余的中境战役里最离奇的厮杀开始了。
西南的骑兵、步卒、弓箭手涌入了通城,发石车、撞车、望楼车、冲棚车驶进了通城,主君被困,任是哪个方面军的统帅都会全力以赴,可这些百姓哪里能和辛鸾那些能征惯战的将士们抵抗?大量的动乱者被杀、被擒,可是这抵抗仍然没有停止,通城的百姓就像是一群决心要与狮子搏杀的麋鹿,许多看着家中殷富的中年人身上连个像样的衣甲都没有,拿着家中的砍刀棍棒带着人就出来送死。
最开始一个时辰,西南军还能砍瓜切菜,毫不手软,可越杀他们越迟疑:这不是敌人罢?这他妈是敌人嚒?
通城的老老少少一齐加入战斗,在阁楼,在街巷,在集市的拐角,呼号声此起彼伏,鲜血急而乱地迸开,他们明知必败,还是要借着熟悉的地形打到逐屋巷战,西南军没遇到过这么弱还这么难缠的百姓,他们像起起落落的潮水,兀自奔涌抗争,不可理喻。
整整三个时辰,临近通城的几个营不断地投入兵力,投石不断地轰击着通城的高点,可这都打不完。辛鸾的皮肤一分分的发紧,喉咙里凝着森森的铁锈气: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敌人,他从未把他们当做敌人!
武烈王远在弋阳大营听说了这个情况也是惊骇,立刻放下手中军务带着兵亲自来接他的主君,是时,西南将士们陷在通城人海之中早无斗志,主君一经救出,武烈王当即下令所有人退出通城。
这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一场仗,再杀下去,只不过是换一场胜负俱伤。
辛鸾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飞鱼夫诸,雪白的轻裘上金线绣着腾飞的凤凰,急促地拖过监牢的石阶,泛出卓然的粼光。他一手按在森森寒铁之上,朝着牢中之人森严发问:“辛涧气数已尽,将军何故不降?”
他比辛涧差吗?难道他比辛涧更严酷无道吗?他已做了最大的安抚,他们凭什么不肯归顺?!
可是夫诸看都不看他,背着身子,执拗道:“两年前中境曾于雪瓴宫热情招待陛下,陛下又为何攻我城池侵我家园?”
辛鸾一拳砸上铁栏:“你们本可以一开始就站在寡人这边!”
“两霸相争,陛下叫我们如何独善其身?”
夫诸倏地于阴暗中回转过来,目光猝然似电:“中境四战之地易攻难守,东西两帝,是此是彼,到底有何分别?”
雪缭乱地下——
月初更兼落雪,只衬得夜色深沉。
“依末将来看陛下就是太仁慈,西南军军纪整肃秋毫无犯,您如今只是派了小股部队驻防,通城便如此反抗,那等您将来一统江山,他们又要如何?”一直没有手滑的从从此时忽然开口。
这些日子从从一直四处奔走劝降,中境一部分人本就翘首东境王师,而因他原本的东境身份,无疑起到了很大的示范作用,辛鸾这段时间对他也多有倚靠,为他安排护卫,准其行走近前。
“卑职附议。”袁塘也道,“这些人不满意陛下,不满意辛涧,难不成还想自立嚒?”
灰駮:“是啊,阵营不同时抵抗还能体谅,可是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们还要闹成哪样?”
饶文林:“陛下,不能再心软了,您原本就是应该进驻通城的,那里辐射整个中境,恒贞廷也比这里更体面阔敞,就是因为这些不识时务之人,您已经退而求其次了,现在他们还不满意,这也太过不识好歹!”
“陛下如今已坐拥西、南、中全部土地,接三十万装备,麾下五十万大军,天下虽大,您手握江山,卑职说句不好听,便是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又能奈您何?属下们若不给他们些厉害瞧瞧,还真以为我们西南铁军可欺!”
风雪灼人,辛鸾垂下眼睛:“那你们的意思呢?”
“不重罚不足以平民乱,臣请重罚!”从从率先道,“一则将反抗分子全数投入大狱,压此叛逆之风,二则战壕之中还有数万敌军尚未敛,可以将尸身堆叠培土,建造‘万人观’以威慑天下不臣!”
“呵。”
轻倏地,邹吾忽地嗤笑一声。
整个回廊小亭,刹那间被这一声笑搅动了气场,刚刚还能言善辩的将军们都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看着武烈王神色寡淡地从石凳上站起,不疾不徐地,拂落了衣摆上的雪花。
从从屏息,眼中顿时闪过一线仓皇,他此言别无他意,若有他意也是有心为邹吾的功绩立碑立威,可是那男人似乎并不领情,扫下身上雪,缓缓抬头,将目光转向他:“他们纵然是敌人,也是战场上尽忠之人,‘万人观’何等阴鸷,你怎可兴如此折辱?”
说罢,多余一眼也没再看他,冷冷地转身便走了。
武烈王很少在陛下议事时说话,更很少落别人的脸面,雪夜中灯烛燃得炽盛,等他转出回廊不见身影许久,这些将军们才发觉自己的后脊已绷得僵直,再回看眼前的陛下,只见他黑氅白雪,眉眼喜怒难测,许久才道了一句,“大家都先回罢,寡人再考虑考虑。”众人这才喘出一口气来,行礼离开。
大雪纷飞,一层层的铺盖,脚踩上去铮铮有声。
辛鸾回房后先去了黑色大氅,抖落身上积雪,他里面穿着月色的织锦白袍,雪夜红烛,更衬着人素雅修拔,清俊动人。
“你怎么了啊?”
辛鸾坐到榻上去,见邹吾拧身背对着他躺下,只好枕在他的身上,探腰去看他的脸色:“你不满我用他,也不必对他这么大的意见罢?”
邹吾闭眼抱臂,眉心一蹙:“别瞎说,我懒得针对他。”
辛鸾笑了,压在他身上推他,“还说没有?你以前才不会在一群人面前抢白谁,你打败了他,他不记恨,反而很钦佩你,你干嘛待他这么苛刻?”
邹吾翻过身来,低头看顺势趴在他胸前的辛鸾,“你看得上这人?”
辛鸾:“谁能帮我我用谁,中境一役我们是打赢了,可是我们没打赢人心,他公开表示支持我,为我奔走劝降,我为何看不上他?”
“可他是如何劝降的?”
邹吾腾地坐了起来,小小一方榻上逼视着辛鸾,眼底闪出暗怒的光:“他是为你含章太子吗?他是因为你赢了。‘丹口孔雀已经被辛涧杀了,守,你们是守不住了,逃,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你们不是希望和平嚒?不是不喜打仗嚒?结束战乱最好的方式就是投降,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总是要善待那些及早归顺他的人,晚投不如早投,晚降不如早降……’”
邹吾像是困于呼吸一般,艰难地喘出一口气来,“他只是个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的小人而已,他心里装的既不是天下也不是黎民,既没有公理也不是道义,青山有幸,长埋忠骨,衮衮诸公,不江河!‘万人观’,真难为他想得出!他自诩聪明,自己浑浑噩噩玩世不恭,便以为可以随随便便嘲笑那些比他忠诚比他贞烈的英魂了嚒?”
邹吾瞪着辛鸾,忽然之间,左眼倏地落下一滴泪来。
辛鸾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去帮他擦,邹吾却已经甩开被褥,飞快地踩上鞋子,辛鸾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衣角,又急又困惑,“大晚上你去哪?”
“陛下。”
一个极度陌生的称呼从邹吾的嘴里吐出来,他垂头,瞳孔淄黑如墨:“当年你父亲西南三杀,想的也是用铁血威慑住我们的。”
火焰嘶嘶发出幽微的声响,辛鸾目光仓皇,一下子就松开了手。
“战场血腥,我是过来人,我可以为你开疆拓土,造数万的杀业,可以不说一个不字,不叹一口气,可是战场之外战场之后,大半幅的江山人命,他们的生死,仰赖陛下的天恩。”
第232章 决战(2)
胡十三前后跟了辛鸾五年,在担任南线主帅之前一直是辛鸾的亲卫,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陛下和武烈王也会吵架。
严格来说也不算吵架,只是武烈王临夜披了衣服去别的屋子宿下了,但这搞得陛下十分紧张,屋内火烛时熄时灭,他一阵儿开门问近卫那屋子里有没有暖炉,一阵儿问有没有厚被褥,一阵儿又开始关心有没有热茶,生怕武烈王起夜口渴找不到水喝。
辛鸾目前随侍的近卫都是胡十三挑选的,此次受命从南境来援,陛下那里出了些许风波,自有人不安地跟他这个老上司透露情况。
“这个时辰了?陛下还没歇息?”
胡十三看了眼滴漏,窗外大雪纷飞,似有拍门之声,他紧了紧外衣,打算过去看看什么情形。
烛火还亮着,胡十三提着热汤叩门,漏夜求见没有遭遇任何的推脱,屋内传来低低的一声“进”,他便推开了门。
屋内有些冷。
辛鸾正开着窗看雪,一袭薄薄的白色寝衣坐在窗下坐床上,身边的围着的被褥摊得凌乱,隐约露出里面的一个银汤瓶,他抱着自己的膝盖也没遮盖什么,就赤着脚坐在窗下喝闷酒。
“陛下……”胡十三轻声开口。
“嗯……”辛鸾没回头,低低应了声,旋开酒壶又仰头闷了一口酒。
屋内还是辛鸾习惯的摆设,小桌上罩着好几个纱网,里面装着锁金的漆盒,盛的是各色的点心和茶,他很少直接饮酒,和武烈王在一起的时候饮酒多是为了助兴,一个人喝酒只可能是心中烦恼,想要一浇块垒。
胡十三放下热汤,又把暖炉拉得近了些,辛鸾这才回过头来,眼皮微微发红,“什么急事嚒?你来见我?”
胡十三愣了一下,有些尴尬,“臣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今夜雪寒,过来看看陛下。”
辛鸾眯眼扭头,长久地注视他,就在胡十三在他的注目下如坐针毡时,他忽地闭眼,困扰地砸了下额头,“是了,想起来了……你南境的功勋还没封赏,寡人最近中境的事情太多,把你忙忘了,你来了也好,正好提醒了寡人。”
辛鸾像是喝多了,一呼一吸都是辛辣的酒气,说着他忽地抽了下鼻子,探身抓住了胡十三的手,“十三,你有功!……你为寡人打下了南境一万六千里的土地,你之功劳,不下武烈王!”
这个类比可是过了,胡十三不敢应承,小心地被主君叩着手掌,紧张地觑着辛鸾难辨的神色,试探问:“陛下……陛下是因为武烈王伤心嚒?”
“不是这个。”辛鸾松开他,好像找回了点神志,轻声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
窗外大雪如撕棉,无比喧闹,无比寂寥,他伸手去接,只卷了满手空寂的冷风:“我只是心虚,心虚而已。”
“陛下……您说心虚?”胡十三怀疑自己听错,“心虚什么?”
“……心虚自己走的路是错的,做的是错的。”可能是身边人曾与自己形影不离地相处过许多光阴,细密光滑的长发被辛鸾松开,他披散着自己的头发,抱膝留给胡十三一个背影,“我很怕自己走的路是错的,做的是错的……我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人能支持我一些,能站到我这边,被人厌恶抵制的感觉让人心情绝望,我只是用一些可以为我正名、可以帮我拢降臣的人……哪怕他可能是口蜜腹剑吧,可我没法不用他……”
辛鸾的口气认真到了极处,认真得几乎像个孩子,胡十三虚长他几岁,闻言亦情不自禁地攒起眉。
“我知道武烈侯是生气了,他愿意说心里话、发脾气给我,说实话,寡人其实心里很高兴,可是他欣赏的那类人,真的让人胆寒,寡人看那些孤军哀兵奋不顾身,说真的,我不忍看,不忍想,我也没那么可怕罢?为什么宁死不降呢?是寡人的诚意不够嚒?为什么要豁出性命来抵抗?……通城那天,我没害怕,我只是不能理解,我从没想过一城的百姓会视我为地,这世上还没有任何的敌人,可以让我这样的心痛……我说我为了公理道义,为了兴利除弊,为了除暴安良,可是走到今日,多少人饥寒交迫,多少人成了流窜的难民,成了皑皑白骨,我能理解他们讨厌我的,我知道的,我今日尚且算个强者,但我曾很长时间只是个弱者废物,我知道这世上有多可怕,知道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乱世活着,我五年前向西流亡,曾经遇到过一户中境的好心人送我去爹爹的葬礼,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他们,可是哪怕以我今日权势,我仍然找不到他们……他们家的女儿今年应该也有十六岁了,正好是我当年逃亡的年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乱世里要怎样立足,怎样吃饭,有没有人庇护,会不会挨饿受冻……我刚被我叔撵出王庭那一阵,那也是冬天,我穿着寝衣被我哥拉出来,我记得后来有人给我送面饼,在千寻府,我千恩万谢地感激他,饼渣掉在地上,我唾湿手指粘起来吃,其实当时我饿得要命,可是不敢多向主人讨要,我害怕给主人添麻烦……
“十三,我怎么就活到了今天,我怎么……就把天衍搞成了这样……”
少年仿佛陷入迷梦,字字句句将悔恨和痛苦浸透。
可这话真不该他来说,他是辛鸾啊,是十六岁势单力薄仍于渝都挽狂澜于既倒之人、是十九岁眼盲仍率三军闯出绝境的领袖、是二十一岁统带数十万兵切分天下震撼南北枭雄之人,天下敬畏碧血凤凰者何其之多,他手握天地再造玄黄,半幅江山都摆在他眼前任他予取予夺,五年前,他事业最低谷时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他炙手可热,这番话说得是何其惊心?
“陛下,您喝醉了。”
胡十三探过身,想取走他手中酒壶,可辛鸾没有松开,“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高居权利之巅,他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有爱人误解让他难过伤心无处排解的时候。
胡十三顿时无言,默默地又缩了回去,有些不服气道:“陛下,不是没有人站在您这边。”
辛鸾没有理会他,兀自抬着头看窗外。
“渝都瘟疫那天您还记得嚒?你问我知道《春秋》嚒?‘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圣人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当时卑职不懂,现在卑职懂了,可陛下当时咬牙封城时是懂的,现在,反倒是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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