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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有理不在声高,邹吾的声音甚至算的上十分平和,但是卓吾知道,哥哥这是动气了——他战战兢兢,他哥的教训从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也没留下什么,只在脑海里往复盘旋一件事:哥哥很少这样喊他全名的,哥哥这是生气了。
邹吾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脑中一片空白,也没再说什么,只缓下语气,道,“你先出去,我和老师的话还没谈完。”
卓吾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再呆,夹着尾巴连滚带爬地就跑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严严实实地带上了门。
而卓吾这一退,中堂之中,一时清寂,再无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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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少年此时应该是结伴去后厨吃饭去了,寂寂空堂清冷下来,居然听得到檐头冬日麻雀的叽喳声,千寻征一脸疲累地靠着隐几,闭目养神,也不做声。
邹吾悄然无声地回到原位,刚才的铁芯他盛怒之下折断成了两块,一块掷了小卓,一块还留在手心里,展开手掌,只见那沾着油污的铁片如少时的刀笔马勒一般,在掌纹中已然硌出了发白的痕迹。
此时他也不敢打扰老师,轻手轻脚地拾过来那未竟弓弩,在于褡裢里寻了枚与刚刚一般的铁芯,扣着机括要卡进机关里——邹吾从小看老师制弩,对流程也是极熟悉,他没有时,啪嗒一声,就叩紧了最后这一道双钩填廓的工序。
而此时,千寻征才悠悠地开了口,
“我的确不教学生做小人,”悠悠地,千寻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深望着向他,道,“但是老夫也没教过学生拘泥君子风骨作茧自缚。”
邹吾不敢看他,轻轻地垂下眼帘。
千寻征见他如此,莫名自伤起来,默了一下,继续道,“罢了……道理你都懂,论起道来,你传于西境大儒,比我还胜上三分。小邹,我是不是说了也是白说?”
邹吾强忍着情绪,此时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一日为师,终生教诲。老师这样说折煞学生了。”
千寻征却不接他的话,扭转了视线,也不看他,“你有你的筋骨,你有你的处事之道……你捧着你‘食人薪俸,忠人之事’的心,觉得护卫辛鸾是这天下最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什么叫做天经地义?你领高辛氏多少食俸?居官几品?王室蒙难,文武百官无人肯相救,他们都不讲这个天经地义,凭什么到你这里就天经地义?!”
“我知道我这些话你是听不下去了,可是小邹,”千寻征的忍不住放出悲声,那字字句句中,痛切而忧急,“你与小卓原本也是生于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我们这些老师从小让你习文习武,原本也是冲着培养无双的国器去的!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六岁的任人摆布的小儿了,家国误你,时运误你,身世误你,哪怕我们这些老师们都误了你,这些年为你铺路,不过是聊作补偿,想尽最后一点心血让你未来也好避些风雨,得再被世人所误!”
邹吾喉头眼眶一酸,一瞬间就要喘不过气来。
“而辛鸾!”
千寻征压着声音,手如烙铁,一把扣住了邹吾的手臂,“宫变之前,他是盛世的明珠,世人亲之爱之,宫变之后,他就只是个天大的麻烦!世人排着队要舍他弃他,甚至加害他,暗算他,出卖他,拿他邀功请赏!自古亡人丧家坏国,多少人遭此大难,凭什么他就要不同?杀他,于你不过探囊取物,保他,却是要跨过八百里的日月风霜……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搭上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人生?!”
千寻征倾身逼视着邹吾,心惊肉跳之间,邹吾已经背生热汗,口焦唇干!
而此时,叩门声唐突响起,卓吾于门外不合时宜地喊着,“哥,我有事……”
“……又怎么?”
邹吾于威压中喘出一口气来,可这转头一问,却于不知不觉中,完全嘶哑了嗓音!
卓吾不知屋内情境,还在门外蘑菇,支支吾吾道,“那个……刚忘记说了,太子在东厢醒了,我不知和他说什么,哥哥你去罢……”
千寻征闻言,于无声中缓缓加重手劲儿,他压着嗓子,压得人屏住呼吸,“鸟雀肤柔骨脆,性最柔善,遭到重创会长久身陷应激,许多根本熬不过自己这一关。你若执意送他西去,此后九死一生,一路逃亡,这不是在救他,这只是在折磨他而已——”
“小邹,你若是不改前意,这里便留你们不得。但若是你改了主意,你狠不下的心,老师可以帮你,让他解脱……”
第30章 南阳(3)
邹吾托着餐盘停在门前,神色迟疑地叩了叩门。
千寻征的府上是五进的院落,为了避人耳目,将辛鸾安置在了府上的东南角厢房。这里平日并不住人,门板的青漆都剥落许多,院子外杂草丛生,只有一颗歪着脖子的梅花树还兀自长得野蛮茂盛,房内在他们到来时,更是堆摆了各种杂物和浮浪少年们的双陆、赌筹。
其实到如今,这厢房的环境也未改善太多,门口多了一排青瓮,几坛塞进应急的药材,几坛塞着被拾出来的针头线脑,再运进几床被褥,就算是囫囵了一个养伤的地方。
邹吾思绪纷乱,手背叩了两次门来,见还是无人应答,只得直接推开门——五尺见方的寒舍之中一分为二,也没什么屏风帘幕的遮挡,一侧是纳凉歇息的宽榻,一侧是几有人高的书案大柜,窗牗紧紧闭合着,聊作于无地漏着天光。





谁与渡山河 第27节
辛鸾一身雪白的绉纱中单、端直地坐在榻上,因为没有鞋子,只能赤脚着地,闻声回转过头来,与邹吾的眼睛哀静地对个正着。
“怎么坐起来了?后背不疼嚒?”
邹吾看着他,脱口就是这一句。
少年的一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让那眼底的无望和哀毁几乎赤裸,哪怕这轻描淡写的一暼,也像是在痛击人心。
辛鸾看见是他,眼神迅速了暗淡了一下,苍白的嘴角拉开一道鲜红的伤口,他作势张了张,没说出话又闭上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邹吾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掩上门,把木盘放在他的榻上,轻声道,“饿了吧?你睡了三天了。”
木盘上除了一碗白粥,还有那副他刚刚的校对好的手弩,邹吾害怕辛鸾后背的伤,会牵动得手臂抬不起来,兀自于他面前蹲下,端起碗来,舀了一匙,吹了吹,送到辛鸾嘴边,“吃点吧,府上的厨娘特意给你做的,里面加了猪展花椒,很香的。”
邹吾的目光却只敢与辛鸾碰几个弹指,之后掩饰性地垂落下来,重新又舀了一匙来,难以克制、又心绪不宁地落在辛鸾的嘴角上。
辛鸾却并不配合他,把头一扭,拒绝进食。
“不饿吗?”今日的碗底似乎太热了,烫得人心尖都在颤抖,邹吾叹出一口气来,对辛鸾说,“人在空着肚子的时候,更容易想家。”
辛鸾的眼波轻轻地动了一下,倔强地将脸朝着一侧,还是不肯说话。
邹吾克制地呼出一口气,点膝站起身来。
虽然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他心中还是难烦恶。千寻征的劝杀辛鸾的话言犹在耳,他虽不认同,但是知道老师其中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鸟类最怕应激,每当遭逢大变他们自己就已经无法应对,邹吾他或许能游刃地应对逃亡千里的困境,但是他应对不来一个一蹶不振、了无生趣的人。就像他幼时也曾救过一只麻雀,那小东西叽喳婉转,身娇体弱,却还是宁可哀哀而亡,宁可气死、饿死,也不肯吃一口谷子活下来。
这的确让人痛惜,可也的确无能为力。
邹吾侧身背对着辛鸾,一时也不想再管他了,正要举步出去,身后人却忽然低哑地开了口,他声音滞涩,却还说得分明,问:“这是哪里?”
这句话留住了邹吾。
他转过身,目光凝住他,“南阳——听过这里吗?”
辛鸾慢慢摇了摇头,开口问,“距离神京哪里?有多远?”
他刚刚醒来,对做自己的所在很是关心,只是他说起话来嘴角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便轻轻撕扯开,绽开鲜红血肉,一张一合都看得人心惊动魄。
邹吾一时不忍,想来老师为辛鸾裹伤上药只记得他后背的几处重伤,这样嘴角上的小伤口反而是忘记了顾忌,他折身走到靠南的一侧木柜中,拉开抽屉翻找药膏,嘴上答他,“南阳在神京西南三百里外,不在都畿一十八军镇的要冲内,是个闲散的富贵乡。这里最高的掌管是司丞,名徐斌,城内不设骑驻兵,府衙兵士只有几百人,城内纵横平直,我们现在所在是城西南的大宁坊的第三条街里。”
其实邹吾原也不需要对辛鸾解释得这样事无巨细,他这种王庭里长大的娇儿,哪怕是在神京里,外朝的行署也是搞不清楚的,更别提驻军布防。此生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皇陵南阴墟的离宫,见他舅舅的几面也只是他舅舅来神京看他,不曾踏足过西境一步——而邹吾所说的南阳,这座安闲平凡的郡县,辛鸾之前哪怕乱翻山水游记时也不会留意。
但是邹吾很是耐心,介绍完这里的环境又简略地说了南阳附近的山脉地势,说哪怕真有追兵大索,也可以暂避山中,紧接着,他说到这所院落的主人。
“老师这些年在南阳有些经营,他没有官身,却也是一方贤达,县里每有筑城、修路的徭役他都会出面堵管营式,城里重要人物的丧事也会请他出门打理。你若是能走动了,我可以带你去拜见他,但……”邹吾迟疑了一下,“你若是无事,也无需在他面前频频露面,老人家喜静。”
府中没有打理琐事的女人,一个老头一群小子,总是把屋子搞得一团乱,翻来捡去,邹吾终于看到了一小匣的药膏,心中一喜,却听闻身后机括轻响,紧随而来弓弦绞紧的咯吱声——
邹吾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旋,安之若素地看向辛鸾,道,“看来殿下是不信任我,刚才那碗粥我先尝一口好了。”
辛鸾的手在抖。他的指甲里还残留着“惊山鸟”暗红色的血渍,托着那刚漆好的手弩,每一个滞重的颤抖,都能让他想到自己杀人时候的感觉。那一刀一刀地攮入人的心口时,他满手湿滑黏腻,却还在奋力地攥紧刀柄拧转,拧攥得满手都是碎裂的血肉。
他颤抖着声音,嘴角一开一合,“你我只有只有几面之缘,甚至可以说是素不相识,我能问问吗?你为什么涉险救我?”
这个人身上疑点重重,虽然知道他为他尽心竭力,但是他还是害怕他另有私心所图。此时他是真的不敢再傻了,说自己什么都没有,还能得人效忠,他拿出大人的样子来,想要和他好好谈谈,弓弩就正好可以为他壮胆。
邹吾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你那天看到了,我是受你哥哥所托。”
“撒谎。我了解辛襄,他也跟你不熟。”
邹吾只好把问题抛回去,“那您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才问你……”辛鸾的姿势并不标准,他后背上的伤也让他难以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你行走御前,我却从没有听我爹爹说过你,想来你表现平平,他待你也不过平平……我很谢你救了我,但是,人总要图些什么……”
弓弩与其他武具不同,它是天衍朝管制最严格的一种武具。弓弩射速快,操作便捷,威力大,最重要的是它不需要专门训练也能快速上手。
但是邹吾此时被辛鸾这样拿弓弩对着,倒没有以此为忤,甚至生出几分侥幸之心。他的想法很简单,辛鸾期功强近之亲叛他,若是这个孩子现在还没有点防备之心,他才真的该担忧,而辛鸾现在剑拔弩张的样子,至少说明,他愿意好好活着。
“那你觉得我是图什么?”
邹吾的目光幽深了起来,他的声音没什么喜怒,他的镇定却给了辛鸾压力,“或者换个说法,你现在可以许诺我什么?权?势?名?利?”邹吾抬起眼睑,不动声色的眼神凝成两根锋利的针,“殿下你可以吗?”
对面的眼睛几乎是在瞬间黯然的。
托着弓弩的手一松,竟然轻轻放下。
“你说的对,我什么都许不起。”
辛鸾交手垂下头去,于眉宇皱出一抹折痕,咬碎了嘴角,轻声说,“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我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此时我只是苟活而已,便是这苟活,都已经是侥幸……你能图什么?我无权,无势,无名,无利,能让人图什么呢……”
少年那一刻的声音,悲哀得令人不忍卒听,邹吾看着他,瞬间几乎生出懊悔来,懊悔刚刚的话说重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演武场的高台上满朝公卿一片玄黄,唯有他一身鲜红而绽的红色大氅。而他于高台上奔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辛鸾哪里知道,他当时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子民的心上——不惜于外物、奋起于危机,那一刻邹吾是真的确信了,天衍帝辛涉真的开了四海的太平,而他的儿子就是最好的盛世之相。
可是这一切变得这般迅疾。
那个盛世的明珠此时就静坐于这方陌生的寒舍之中,以刚满十五岁之身口出如此哀切之语。不用解释什么,“惊山鸟”把兵刃割进了他的嘴里,残忍地具化了一道足寸的伤疤,让人一见了,便知道这金枝玉叶遭遇了怎样的屈辱和践踏,好像一个国家的礼器生生地被人砸碎了,便也生生地生出国破家亡的悲哀来。
“没关系。”
邹吾于他身前复又蹲下身来,抬手轻轻托住他的下颌。
辛鸾目露戒惧,想躲,邹吾看了他一眼,他便又忍住。
冰凉的药膏带着刺鼻的味道,一只大手的拇指摱了过来,邹吾神情专注,动作柔和得几乎深情款款,“您放心,我现在还不需要那些。搏求于厚禄、汲汲于名利之人,没有我这样傻,不会做这样舍近求远之事……你我现在交情未深,难有所猜疑,这是寻常,我不怪您,但是您要知道,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诱我,明日别人也可以用名利诱我,而今日名利转移不了我,明日我也不会因此就倒戈他人。”
手下的皮肤白得像马奶一样,触手的细腻仿佛是光洁的暖玉,邹吾只是擦那伤口一下,心就抖了一下。
他下定了决心,此时已经不再犹疑,抬起头,这一次他好好地与辛鸾对视,“殿下,南阳不能久呆,三日之后我就要带您离开——西行之路关卡重重,殿下有值得信任的人吗?或是将军,或是一方大员,可以让我们取道西境的?”
“我……”
辛鸾被他问愣了,忽然露出仓皇的茫然来,“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可信。”
邹吾默然了一霎。
虽然也料想过这个可能,但是他还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成真了。邹吾停了一刻,最后只能用手背帮他拨了拨额头前散乱的头发,叹息道,“不知道便不知道罢,那我按照我的路线来送你进西境,我来运筹,也是一样的。”
他像是要让辛鸾心里有个准备一般,忽然话锋轻转,问道,“您知道逃亡一路最怕什么吗?”
辛鸾几乎没有迟疑,“……被杀。”
邹吾露出一丝苦笑,“不是……”他容色坦荡,好生的温柔诚恳,“一个人若有必死的信念,便不畏惧有人以死相胁,死不过瞬息间的事情,不算什么。”
辛鸾轻轻皱眉,邹吾却抬手把那折痕展平。
“我可以告诉未来的几个月会发生什么,你要隐姓埋名,昼伏夜行,去一个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过一个一个危险的关卡。你以前去哪里都是金鞍锦鞯,仪仗开路,之后你也许只能潜行偷渡,甚至为了让别人不透露你的行藏,像乞儿一样低声下气……但这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恐惧,生死边缘,你会怀疑所有的人和事,会心惊胆战,会左右摇摆,会软弱疲惫,人和人的信任,有时候会让你感激涕零,有时候会让你只求一死——所以殿下,我需要你信我,或许我还安不了你此时之心,但我希望可以安您将来之心。”
眼前人躬身如仪,如此诚恳,辛鸾没法不去动容,他交手而握,掩饰地低下头去。
邹吾倒是没有说什么,上完了药,擦了擦手,拧上了盒子,就要好好地纳起来留待晚上再涂抹,谁知身后的少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白璧微瑕。”
邹吾言辞温和,举步往木柜走时,态度举重若轻,“但无伤大雅。”
说着他背对着他,边纳便与他聊天,算作鼓励,“你脖颈带着的玉髓是个宝物,有疗伤化形的奇效,老师说若不是这块玉,我可能都赶不及带你来这里,想来伤口什么也能很快愈合……”
他不知那玉髓的前情,只以为是王庭的宝物。辛鸾闻言却神色复杂地将手攀上自己的脖子,细细摸着温热的玉身,和上面的绳结、金缕……
紧接着,窗牗嘎吱一响。
邹吾推开了那窗,空气荡然一新,轻轻眺望而去,正见窗外那生机勃勃的梅花树来,“大雪下了好些日,今日可算停了。”
辛鸾怔怔地攥着玉石,像是在看那梅树,又像是什么也没看,“雪竟然下了很多天嚒?……怪不得我朦胧里总听到风雪声,梦里身后有追兵,我一直抱着胭脂逃命,却怎么也跑不快……”
而那啸厉之声与惊山的夜鸮啼叫重合,跗骨之蛆一般,全是他风雪逃亡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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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花过檐下,随风而动。
邹吾似是毫无所察,掸去窗牗上的灰尘,接言道,“雪是好雪,连下三日,可算异象,若不是它,我们大抵还不会脱险。”说着他低垂了声音,温柔地托住了少年人所有的悲痛:“想来是令尊天上有灵吧,不忍心看你被人索住受苦,才降下这一场大雪,让追兵不能寸进一步。”
辛鸾没防备他忽然这样的一句,眼底一动,几乎有流光融入。
眼前人却不回转,药玉色的身姿凭窗栏下,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所以殿下——还请善自珍重啊。”
第31章 照身贴(1)
王庭内禁,宫苑深深。殷垣低垂俯身,被小婢引着飞速地穿过重重的宫门。
此时是天衍帝薨逝第七日,按照先帝生前所示,丧礼一七出殡、不必铺张,然而此时先帝遗体仍然暂厝于观德殿的梓宫之中,妃嫔、宗室子弟、朝臣仍在殿内外跪灵,一应的宝床宝案,也仍未先移入城外芦殿——而这些王庭中的总总异象,只因朝堂之上济宾王言:兄长出殡却无亲子扶灵奉持,只怕天心不安,定要人加紧索拿贼人,寻觅含章太子才是正道——
先帝薨逝,济宾王负责纲纪丧事,加上这个说法无可指摘,朝臣们只能内外肃然地应承。
一时间,国内便只剩两件大事,一件是预备先帝丧仪,一件是追查腾蛇贼人救出太子。
殷垣这种八品小官在神京中尚不入流,自然是不可能掺和进先帝丧仪这等大事的,原来他想着能忝列丧仪开道的绿营马队已经是不得了了,谁知道王庭“腾蛇之乱”第二日,他便得盖着铜雀纹的一纸文书,叫他往玉贞街私署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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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掳,全国警戒,神京邻近的府县郡三级已经展开了大搜捕,济宾王更于公干之外设立捕盗的私署,任务名号:剿虺。
虺者,蛇也,恶人也。长剑直指邹吾卓吾两兄弟。
殷垣这种常年策应底层军士的署吏在官场沉浮已久,在看到署内领事是三公之首的嫡子齐家二郎时,眼见着身无官职的少年却腰挂铜雀符节,立时就瞧出这私署虽然是应急设立,却妥妥的位卑权重——当时齐聚一堂的低阶官吏和武将们眼睛都亮了,知道如今时局不定,若是能抓住人事交替的机会,擒住林氏国两兄弟,他们建功立业、平步青云,只在瞬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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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门贼事追捕的兵士,晓习各氏族的书吏,老于案牍的刀笔吏,识知变诈万端的老手,甚至还有通市易钱粮通货主事……他们因一技之长从各个衙门内被人打捞而出,之前磨砺多年都不得出头,得此机会,哪有不尽心的?
殷垣此人记忆极佳,遇人、遇事,阅公文、书卷几能过目不忘,也因为这个特长,他这几日一直被齐二点在大殿中应策,随时协助武侯布防。
殷垣此时已经一连七个时辰不曾休息了,一双眼睛熬得碧绿碧绿,一筹莫展地看着刚刚外间传来的薄木笺:丙支武侯扑空,邹吾最后一位好友的线索断掉了。
他内心烦乱,焦灼地畅想着到底邹吾卓吾两个兄弟什么时候能落网,此时许多吏人都陆续回家了,他暂时还不想走,便又将自己书案散乱的卷帙文牍整理了一遍,谁知粗糙的纸边底下被他一扇,忽地扇出一小块纸条出来!
殷垣眼睛一亮!
这可不是寻常的纸片,这是只供宫禁的碎金笺!他可不知道自己的桌案什么时候被人塞了这个纸条,他惊喜颤抖地将那折好的纸笺展开,只见上面清晰明了地写了五个字:
酉时?落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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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旻揉了揉左耳的月铛,身披锦绣大氅,不耐烦地靠着宫墙往西探看。此时暮色四合,酉时已过,她再呆下去只怕要惹人生疑了,就当她正要回宫的时候,暗下的日暮下忽然气喘吁吁跑了一个虚胖的男人,“请,请问……”
西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殷垣?”
“正……正是,卑……职。”
宫廷贵人的线可不是那么好搭上的,殷垣发现那张字条之后就一路狂奔而来,好在是让他赶上了——他其实并未来得及深想找他的是谁,不过哪怕只是一个管饮食的小小内监,他也是不敢怠慢的——毕竟神京之中风气如此,任你官大几品都不敢得罪内宦。




谁与渡山河 第28节
“还算你来得不晚,现在观德殿内外臣正出入宫廷,还在人流交替的时候,不然等会儿人走空了,你可就可疑了。”那冷面的女官自有王庭众人的矜持和傲慢,也不和他多解释,招招手就让他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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