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青天白日之下,垚关内,千军万马俯首。
垚关外,烈火与鲜血肆烈,涂满了尸首。
第四卷·雏凤无家入网栖
第86章 渝都(1)
从垚关到渝都一共要行三日,辛鸾想去看邹吾一眼。
这一路几乎都是山路,脚下颠簸,走过一道青峰断层,紧接着又是一折地堑,荆门隆起的褶皱山脉不知何时就会遇到一道断层,山高谷深,植被也森然如刀枪剑戟。
一路曲折南行,辛鸾只觉得气候越发潮湿闷热,换了向繇备好的单衫,盘在车里碧玉色的软垫里小睡,不想一觉在车里醒来又觉得身上寒津津的,探头出车去望,才知道又走入谷地之间,只见道路狭窄,双峰夹持,竟不见日光。
狭长的路上眺首,前方洋洋洒洒似有百余里,看不见尽头一般。
“殿下睡醒了?”
徐斌腰酸腿疼地坐在马上,慢悠悠地伴着车驾而行。
辛鸾还有些迷糊,他太累了,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仰头去看,只见两侧山峦之中,凌空架有飞阁现于云端。
阁楼之间,以铁链飞巧相连,再仔细看去,只见山峦之巅一二人头攒动,几与大山融为一体。
辛鸾心有所想,迷蒙地脱口而出,“好妙的工事……绝壁之上居然也能建悬空的楼阁。”
徐斌笑着接话,“殿下这可就说错了,了不得的工事可非这飞阁飞桥,了不得和该是我们如今所行的山道。”
辛鸾问:“怎么?现在我们走的路是人工凿出来的不成?”
徐斌笑着点头,下一个弹指,向繇不紧不慢地在车马间与文士纵马过来,轻快地喊,“徐大人好见识啊,对我们南境居然如此熟悉!”
徐斌诚惶诚恐赶紧道:“向副这可谬赞了,南君当年奇兵直取渝都的攻城大战天下闻名,可不就是兵分两路,一路明走水道,一路暗度陈仓,以常人未料想之魄力凿穿了这荆台山脉,三日速取昭国国都。”
辛鸾眉头大皱,心想:天啊,他们怎么又来了!
辛鸾一直想去看一眼邹吾,他现在自己都想不清楚,从昨日大战之后,到如今十二个时辰都有了,自己这一圈谁都见了,甚至连向繇身边那个姓夏名舟字边嘉的养了多少匹名驹都知道了,怎么就是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昨日午时时分,他从城楼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在人群里找到邹吾,向繇当即已经安排好了宝车骏马,跪地施礼,请他升辂入渝都。
谈判、交锋、死伤、宣战,辛鸾当时心潮跌宕,尚且失陷在混乱情绪之中,懵懵懂懂地说好好好,我这就上车,不过邹吾伤重,这大车空着也是空着,你把他请过来和我同乘,我要看医官为他疗伤。辛鸾自我感觉这命令很简单,谁道居然有一堆人接话等他,有人说骖乘之恩非同小可,身份存疑之人恕在下不能听从,有人说邹吾既然伤重,就应该居在医车里安顿,况且此时病人情势凶险,人多手杂,住在太子车乘医官也容易施展不开……
谁与渡山河 第71节
辛鸾有一瞬的懵,心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我提了什么无礼要求了嚒?你们为甚么一个一个地回绝我?
刚想发作,没想到徐斌在旁边赶紧撑住了他的后心,打圆场,道,“好好好,殿下只是关切几句罢了,你们好生照顾邹吾就是了。”然后辛鸾就这么头重脚轻、稀里糊涂地被塞上了车。
并且每三刻,就有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到他面前来刷脸。
最开始是向繇一脸事君以诚地来低声过问那南朝名单上的八十六人,辛鸾只做没记住,一时冲动给烧了,结果徐斌这白胖子比他还会演,先是一惊一乍地说他记得,然后又虚虚实实地说了几个名字,最后又犹疑又为难地说没都记住……向繇那一张脸简直像是被打翻了调味料,一时惊一时喜一时急一时忧,最后看这一小一老也懵三乍四地说不明白个四五六,最后只好作罢,下车了。
待他下车后,辛鸾看了车外的白胖子一眼,淡淡道:“徐斌,你好大的胆子。”徐斌赶紧露出惊恐貌来,谁知辛鸾撩着车帘支颐而笑,轻描淡写,“那你上车来待会儿罢,这骖乘之宠就给你好了。”
随后紧接着是向繇身边的文士夏舟、护送此行的向繇亲卫古柏、随性安排食宿的官员、驻脚驿站邻近特意赶来迎接的地方官……到后来辛鸾彻底是记不住,更别说他们有些人还各具使命心思地抢夺他的注意力:有人跟他过来和他分析垚关对峙为何南境略输一筹,从吴国弓对击蚩戎膝盖中箭狼狈窜逃,致使吴国三十年不敢与蚩戎对战讲起,一直讲到了秦楚对峙秦高祖受伤,伤胸口要害而大笑于两军阵前,最后秦国扑杀成功;有人过来跟他分析眼下民心舆论情势,抛砖历代王朝的疑案“红丸”“击捶”“红烛灯影”,笑谈这些王庭遗影之后的朝局变幻,引出各方可能的态度;有人过来跟他讲这一路的地势地貌,看起来像是个称职的讲解员,实际上却夹带私货要跟他这些所行经的大军大战,历史典故,反正辛鸾也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就是徐斌和向繇这里话匣子开了,辛鸾走了一会儿神,就完全不理解他们怎么就讨论起南境隘口这些民夫了,说他们穿的不是黑铠,是自己染的布,黑如铁片。
徐斌趁势问,那怎么南境不为他们预备铠甲?
向繇适时地反问,千万民夫哪里就能打造千万铠甲?
紧接着,他掷地有声,十分骄傲:我们南境可是全民皆兵!
如此一来一回,宾主尽欢,向繇装逼完成,开心地走了。
辛鸾不置一词,只见不远处合有一村落依坡而建,两个妇人挑着沉重的水桶扁担,佝偻肩膀,挣扎而上。
他们一行有赤炎十一番一百人,南境向繇亲卫一百人,其后随从杂役医官又五十人,除了向副贴身的使女,二百余人里也就只有红窃脂一个女郎。辛鸾听说她简直要被这群臭当兵的捧上天了,带个把儿的就想讨她欢心,卓吾也是每天一路和赤炎十一番好吃好喝,划拳斗酒,他哥正好管不了他,他就差不能上天了,申豪……申豪就更不必说了。
辛鸾有点燥,感觉是个人就比他自在,他不乐意地问徐斌,“我什么时候能见邹吾?”
徐斌忧心忡忡地把肥胖的手臂附过来,关怀道,“敢问殿下,进入渝都之后,若是有人问起,殿下以为垚关对峙谁的功劳最大?”
辛鸾:???
这什么和什么?
辛鸾没吭声,心里转过的却是这几个时辰里一遇休整,他听到的南境士兵的谈话。如今能跟随他进渝都的,当日不是列阵他身后的第一二排,就是随着向繇占据最安全地利的,他们一脸兴奋地说起那天邹吾的战力,说他如何在一剑之下斩断济宾王的手臂,说那一疾冲、一倒纵的身姿猛烈,甚至还羞涩不安地比划着邹吾使过的招式。
是啊,陡然的急攻又在刹那间全力住,绝代的高手也不敢如此运招,可他不仅那么做了,负了伤重伤,还能在重伤之下和公子襄缠斗许久!他们甚至窃窃私语,说若不是当天他们指挥官不明,没能当机立断地在邹吾冲锋时就下令,也不至于被人压倒那样的一头,甚至赤炎十一番的人都坦率地在说,他们主将没领过这么多人上阵,以往都是几十几百干冲锋的活儿,列了两万人给他,他也反应不过来怎么调配,所以才让辛涧抢了先。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那副将很是大方,大手一挥道,“南境兄弟们哎呀你们不要客气,你们爱骂就去骂我们主帅吧!”
申豪:……
可士兵们也知道人家赤炎当日并没有统御的指挥权,所以也就是抱怨几句而已。
反倒是对邹吾的仰慕,成了春天的野草,那些原本还眼高于顶的南境锐,第一次随着向繇出列见辛鸾邹吾卓吾红窃脂等人,还刻意流露出一点杀气,好像向繇扮了红脸,他们就要扮白脸,来维持南境的军魂和尊严。
他们体格没有北方人雄壮,不是北方那种凶巴巴的狠,但是他们并不是善类,干削薄的身体,他们的狠,近乎阴鸷,带着凛然的杀气,平日里眼神机警,沉默寡言,哪怕见了辛鸾也没有最起码的巴结,点头一下就是他们最多的礼数。
可是据辛鸾听说,现在可完全不一样了。这群人开始期期艾艾,左推右搡,因为医官说要静养,每到饭点他们就去张望,兴奋地相互捅着决定到底谁去给邹吾送饭送水,邹吾以往的掌故不知道被谁那么有心翻了出来,有人说他在柳营比武十招胜出板角青牛,有人说他在南阴墟一人对挑五百赤炎暗卫,有人说他投效太子前是悲门的刺客,有人说他是南阳的游侠……对强者的崇拜让他们癫狂,辛鸾默默听来,对此,非常满意。
徐斌看着辛鸾一会儿一变的神色,有点急,赶紧道:“殿下,且不论你觉得谁护驾的功劳最大吧,但是……若要在南境对外宣称,这第一功臣的名字,必须要按在向副和申豪的身上……您,能理解吗?”
第87章 渝都(2)
辛鸾眼不错眨地盯着徐斌,湛黑的眸子猝然一利,刹那间几乎要将徐斌的后心看出汗来,可瞬息间,他又柔和起来,轻缓道,“辛涧垚关对峙指认邹吾是弑君凶手,这件事,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笼统到随行的两百多人都能争上几句。
别人不说,垚关对峙的友军眼见了邹吾对辛鸾的效忠,又看了公良柳临死前的未尽之言,外敌当前,南境上下一心当然会站死在济宾王是弑君真凶的立场上,可整个辛涧一派的东朝不会自承其错,他们为了攻击辛鸾,一定会还会继续纠缠邹吾弑君辛鸾宽纵不孝这两件事,所以天衍帝薨逝,目前两方各执一词,不仅仅会成为一件王庭悬案,还会成为东南两方冲锋的令旗。
徐斌当然知道辛鸾不是要听他分析局势。
他斟酌着,慢慢道,“臣虚活四十余年,见识不算高深,但世情起落也算见闻了一些。臣看许多富贵门户经营家业,一生谨小慎微,不敢稍踏越雷池半步,只怕大难来时一朝倾覆,殿下如今初露头角,最怕的就是授人以柄……故而以臣的见识,是建议您待邹吾稍稍疏远的。”
辛鸾垂着眼,车乘里撑着下巴,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徐斌何等人,最善体察上峰心思,听着那淡淡“嗯”又赶紧补上一句,“当然,邹吾文韬武略,一战成名,如此人才也须得礼遇,显殿下礼贤下士之胸怀。”
辛鸾笑了,调侃道,“倒是什么话都让徐大人说了。”
徐斌汗颜,只好赔笑。
辛鸾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事好奇,向繇在南境只有副相之位,怎地他竟得南君申睦如此宠信?调兵遣将眼也不眨,说把我这块烫手山芋接来便接来,这么大的事情,垚关又事发突然,我不信他能料事当先还提前与他的主公说过此事。”
徐斌左右看了看,策马挨着辛鸾的车驾近了些,小声问,“殿下竟不知向副与南君的关系么?”
辛鸾懵了一下,“什么关系?君臣之外还有关系?南君成亲了?他们是连桥?”
徐斌顿时一言难尽起来,“殿下竟不知道十几年前南境的‘宗祠神庙案’嚒?”
辛鸾眨了眨眼,露出少年人的茫然来。
掩嘴靠将过来,有点抱怨的意思,“我听是听过,但是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问了红窃脂与邹吾,但他们都含糊其辞……”
徐斌的眼睛忽地亮了,黄鼠狼看见鸡了一般,忽然有种自己终于可以大显身手的自豪感,胖胖的手将嘴一掩,津津不胜乐道,“也难怪他们不肯跟殿下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个,南君与向副的关系啊,比较骇人,说来向副十几年都是住在渝都巨灵宫中的,和南君同榻同席,这两人明里是君臣,实则暗里是‘夫妻’……”
闺帷乐事最引人耳目,辛鸾听得整个人都靠着车壁贴了过去,听到“夫妻”两个字整个人都僵了片刻,瞠大眼睛,傻傻问,“可他俩……”他想说他俩都是男子啊,可心底里又猛地窜起一股喜悦来,他来劲了,很是兴奋地小声问,“……这也可以么?”
听者如此捧场,徐斌这个言者当然得意,一时也没有深究辛鸾嘴角拢不住的笑意,是不是超过了正常人听到这等风流事的反应,接话道,“可不可以臣可不清楚,不过他们俩做都做了,也没给天下人反对的机会啊……”
“就是你说的‘神庙宗祠’?”
辛鸾两眼放光,直觉可以学习一下,好奇问,“他俩公开宣布了?”
“呵!”徐斌好大一声感叹,粗胖的腰杆都挺了三分,顿了几下手掌,小声地,指点江山,“他俩何止是宣布了?他俩就差点没把南境的天捅塌了!”
“十几年前俩人也就二十多岁,申睦猛啊,骑着一头墨麒麟上战场,妥妥南境的小霸王,天衍没定基前他俩就投效到先帝帐下了,虽然一直是出双入对,但是大家都没有多想,后来申睦封南君,他一大家族人就催着他娶亲,南境各大家族的姑娘都排好了等他选,结果申睦看也不看,后位就这么一直悬着,可他不急,有人急,直到天衍二年时候,遇上了个四月大典,申家一班宗室老臣在黄炎大帝的神庙里联名逼婚,说什么也要申睦选个封后出来,结果南君就直接从一班臣子里点了向繇出来……”
徐斌很有技巧地适时一停顿。
辛鸾正在兴头,也不怪他卖关子,急问,“然后就宣布了?”
徐斌兴奋地一拍胯下骏马,搞得马儿还以为他要急进,吓得徐斌赶紧勒住了嚼口,却不把这等小事挂怀,眼里亮得能放出光来,“岂止啊!当时南君对臣子请命不置一词,只说‘诸公等着’,然后就踱步到黄炎大帝神像后面,喊了句‘向繇过来’,一群臣子也不解其意,也不敢动,只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知就过了那么两刻,神像后面就传来不可说的动静了……”
辛鸾紧张地咬了咬下唇,“……什么……动静?”
徐斌讲到兴处,一时忘了君臣的礼仪,怒其不争地瞪了这个小孩一眼,“还能有什么动静?当然是交欢媾和的动静!”
那样的情景,辛鸾简直不敢想象,他小腹蓦地一紧,整个人都后缩了一下。
徐斌看着辛鸾睁得像是小水鹿一样干净的眼睛,那里面,既有不可置信,又有少年人羞怯和好奇,“就说啊,这事儿谁听了不觉得骇然!便是您听了,也觉得荒唐吧!……您也就能想到南境那班臣子当时被吓成什么样子了,他们一个个举着砧笏等着主公交代呢,结果主公神龛作榻,直接在赤炎大帝的供案上就翻云覆雨起来了!几百号人啊,起初他们听着异声,还不敢置信,可是后来,这两人低吼喘息,摇桨一样越叫越响,不敢信的也信了,臣甚至还听说啊,说是向副当时因姿势不便,扯得整个神祠的神幡都在晃,两人从神像后面走出来的时候,腿还在打颤,南君就擎着他当场宣布,说,‘封后人选不是没有,要是诸公同意,今日就能册封,你们看着办吧’……”
徐斌讲得绘声绘色,辛鸾被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终于明白了红窃脂和邹吾不跟他说的原因。
徐斌却还在缓缓尾,“所以说啊,家国大典遇到这么一遭,这天下人,南境人,谁能不对他们群起而攻之?但是人俩乐意,谁都没办法,怎么拆都不散……况且这些年,他们对南境控制力早已不同当年,底下人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南境子民都知道,向繇名为‘副相’,实为‘副后’,别说调千军万马,就是他们主公那‘昏庸’样子,忽然想要‘禅位’,他们也见怪不怪……”
辛鸾在车里端直坐好,两手缓缓阖盖住自己的脸——深吸了口气。
东朝的男女之事很含蓄隐晦,便是欢馆里的歌谣舞蹈也讲究一个乐而不淫,可向繇申睦这事儿,实在是冲破了他的想象,他觉得自己……还是需要缓缓。
徐斌也看出来这个十五岁的孩子需要冷静冷静,策马略退开了些,想着自己不如还是回自己的车上舒坦睡一会儿,便揖手想要告退,谁知辛鸾忽地抬了眼,道:“徐大人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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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向繇辛鸾二百余人驻于秭归驿馆。
秭归此地环邑皆山,县治百年前便兴起于群山之中,因此县郡中多山间台地,有山上皑皑霜雪,山下桃红李白之称,驿站建于高地之上,馆舍古朴奢华,只见有香溪、凉台两河蜿蜒于驿站下,汇成远方西陵与金沙。
酉时末车马进驻,戌时不久,天上便风雨大作。晚间向繇闲来无事,便与夏舟于屋中围坪对弈,裹着厚厚的裘毛披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亲卫的汇报。
“戌时一刻,太子沐浴,戌时三刻,沐浴结束,随后侍女伺候殿下更衣,在里间,殿下对着驿馆备下的中衣亵衣,迟疑大约十个弹指……”
“迟疑?”向繇细细地蹙眉,“是衣裳式样不合殿下喜好?衣服尺码不对?还是熏了什么香?弄错了锦丝缎的料子?”
“确认过了,都不是。”那亲卫一板一眼地回,“使女问了殿下可有不周之处,殿下没有说,发过呆便也穿上了。”
如是这般的起居小节,亲卫巨细靡遗,一一为向繇报了一遍,向繇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疑惑处便抬首问询一二——他到底不再是十三年前不管不顾地和情郎在神龛上交欢的轻狂少年了,虽然如今行事也没多大长进,大事上还是离经叛道,但岁月流砂的沉淀还是给他教会了他隐忍、安闲、不动声色与谋定而后动。
夏舟就安坐在他对面,夜雨晚来急,他笑眯着一双眼正摆棋,很有几分快活儒雅的风流意思。辛鸾曾腹诽他长得高大俊美,却一副败絮其中的纵欲样子——看他都不用多看,就瞧那双细嫩的手和手上那枚金玉绞花戒指就够了。
而此时,就是夏边嘉这样一个‘草包’,与向繇对坐杀他棋坪上半壁江山。
第88章 渝都(3)
“徐斌今日与小太子可说了许久的话,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些您和主公的旧事。”夏舟轻轻落子。
“旧事?”
向繇无奈摇头,“我和他又传出什么来了?——说说罢,让我也跟着新鲜一下。”
夏舟轻笑:“真是旧事,就您神祠那事儿。”
向繇不可思议,“哦,那还真是旧事。我还以为那事儿天下人皆知呢,原来小殿下不知道啊。”
夏舟道:“小殿下说之前问过红窃脂和邹吾,但是这两人没告诉他。”
向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他们两个很疼他啊,还把他当个孩子看。”
夏舟不以为意,“就算把他当孩子罢,可是这以后,进了南境,还有谁……能继续把他当孩子。”
黑子“嗑”地一声落坪。
夏舟道:“那徐斌也真是个黄门佞幸的人物啊,昨天跟您撒谎,一张大脸不红不白,步安宜?可笑,步安宜两个月前就死了,他能出现在名单里?”
向繇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夏舟继续道:“小凤凰也是个皮里阳秋的好角色,看着无邪可欺,一颗心思还不知装了什么,我瞧着侄少爷是被他哄骗了过去,还‘含章太子性情好,不多疑’?怕是被这小孩儿绕进去了罢。”
向繇拈子沉吟,道,“这也未必,咱们是什么身份?小豪是什么身份?他信小豪天经地义,信咱们,可不就是需要时间嚒……别急,慢慢来。”
“那……邹吾你打算怎么样了?”夏舟语调变缓了。
他沉吟着,不由就想到了医官为他清洗伤口上药缝合的那一天,夏舟当时撩着车帘布瞄着里面,那个男人就靠着车壁袒露着胸膛任医官施为,他全程没有听到他吭出一声,可那攥紧的拳头和脖颈处绷出的铁硬线条,看得人是那样心惊动魄,
后来夏舟自报家门,隔上半日就去慰问,邹吾每次听到布帘撩起来的声音都会睁开眼,知道他是向繇身边的文胆,每次都要问他一句,“夏大人,殿下还在忙嚒?”
夏舟轻轻舒一口气,把那不舒服的怪异感打散,对向繇道:“我看你可是很放任你的亲卫啊,他们一个个整日往他那车里送东西,不知道的我还以为他们一夜间都喜欢了男人。”
向繇凝神微笑:“挺好的啊……这怎么了?我废这么多的人力,这个时候不好好笼络住邹吾,我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等他的伤彻底好了不成?”
夏舟瞧着他神色,问,“怎么?难得见你这么急性啊,是主公那里战事不顺嚒?”
向繇眉心又蹙了起来,“大局未失,不过是申不亥那老家伙推荐的江风华在濉蒲失利——我真是看那书生领兵不顺眼太久了,邹吾这边最好能为我所用,赶紧把那些只会胡吃海塞的驽马换下来!不然主公是要被他们拖累到什么时候!”
夏舟也愁,只道,“咱们一步步来,你也别太忧心了……”
谁与渡山河 第72节
正说着,屋外又有亲卫来报。
此时夜早已深至子时,合该不再有人才是,谁知却从隔壁的馆舍里传来消息,说:含章太子趁侍女睡着,现偷偷擎伞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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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意纷纷,山色点碧。远近无人处,辛鸾撑伞提灯,沿着绿石青苔,一路拾级而下。
他问过了徐斌邹吾会宿在哪,徐斌似乎早有准备,嘴上说着“待我问问”,手上却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张纸条给他。
此时,他脚上蹬着一双崭新厚底的乌舄,雨夜踏水,只溅得白底一片水泽,而他衣分三层,最外一件是锦缎的云罗,每一步踏出,淋湿的下摆便漫漫地轮开一浮光华。
如是下了几十余阶,他终于寻到了徐斌说的那乘黑顶绿衣的马车,他手中绘着桃花的伞面撑起一点,飞速地束起,轻轻放在车辕上,紧接着两手一撑板壁,轻缓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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