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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priest
所有人的目光都先被一个女妖夺了去,只见她身披锦袍,长摆曳地,通体的雍容华贵,脸上看不出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妖气,与她并肩的男人虽然也勉强能算是器宇轩昂,但明显被她那耀眼的荣光夺了风头。
两人打扮登对,似乎是夫妻,中间却隔了老远,颇有些“相敬如冰”的意思。
鸟妖指了指幻影中的两个大妖,比比划划道:“王,王后……”
韩渊讶异地看了妖后一眼,又看了看水坑,完全没看出这做乡下柴鸡打扮的小师妹竟是妖后亲生的。
妖王与妖后后面还有另一个人,似乎是来做客或是观礼的,颇为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
程潜吃了一惊,低声问道:“那是师祖吗?”
鸟妖看了童如一眼,比划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姿势。
幻影中最前面是一个老头,也不知他活了多大年纪,脸上的皱纹活能夹死苍蝇,画着花花绿绿的油彩,一双皮包骨的手里捧着几片旧龟甲,神神叨叨地跪在地上,闭目半晌,他仿佛听够了天音似的睁开眼,脸上满是颓败神色,叹了口气,随即口吐人言道:“上谕人间将有劫,降下天妖,天妖应劫而生,浴血出世,必夺妖王之力,大乱。”
妖王听了,脸色难看得要命,问道:“天妖何在?”
那老头张开乌鸦嘴,说道:“诞于妖后腹中。”
这话说完,那老头便浑身抽搐,倒在地上死了,真的原地化成了一只大乌鸦,将自己活活说死了。
他两腿一蹬,一了百了,没有狗屁事,却酿成了一场大祸。
眼前幻影一闪,只见那妖王手中持剑,剑下有个小孩子,死了。
小孩也就是凡人儿童五六岁的模样,眉宇间与妖王还有几分像。
这场景不必解释,众人都看明白了——老乌鸦只说有天妖,并且天妖是妖后生的,没说是已经生下来的还是未来的,妖王以为此劫应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他听说天妖会夺取他的法力,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义”灭了亲。
妖后闯进来,见了此情此景,当场翻脸与妖王玩了命,可惜未能战胜妖王,负伤离谷,临走时,只有一只巴掌大的小灰鸟跟着她。
鸟妖指着落在妖后身后那灰头土脸的扁毛畜生,羞涩地介绍道:“我。”
没人理他,谁都不关心一只丑家雀。
接着,幻影再次一转,只见妖后换下了她那身累赘的装束,只做寻常女子打扮,匆忙地带人上了扶摇山。





六爻 第166节
她带着一个样子有些木讷的年轻姑娘和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都是熟人——女的是唐晚秋,受伤的正是唐轸。
唐轸自胸口往下戳着一根巨大的獠牙,半边身体已经焦黑一片,却依然能看出清秀温文的眉目来。
韩渊疑惑道:“这是哪段旧事?”
程潜道:“唐轸说过,他年轻时曾与师妹唐晚秋在外游历时遇险,正是师祖施救,应该就是这时候。”
程潜话音没落,只见幻影中的扶摇山门口,一个正挽着裤腿干什么活青年抬起头来,一见此人,程潜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滞,整个人呆住了。
师父……
韩木椿还是画像上的模样,气质却已经有了后来老黄鼠狼的猥琐雏形,吊儿郎当地将手上的锄头往肩上一扛,远远地见了妖后,此人口中也没个尊称,直呼其名道:“红云,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说话间,韩木椿目光略一扫唐轸与唐晚秋,唐晚秋与他目光相接时,竟微微一愣之后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没敢吭声。
妖后道:“他因为我被梼杌所伤,你师父呢?快点,我要找他救命。”
“凶兽梼杌?”韩木椿面色微微一正,随即将刚才在地里刨东西的锄头往空中一抛,毫不挑剔地踩着此物飞上了天,口中道,“跟我来。”
程潜贪婪地看着韩木椿,哪怕是御物飞行,他那一边高一边低、沾满了泥巴的裤腿也看不出有任何仙人气质。
可他依然看不够。
直到这一行人再也看不见了,程潜才有些落寞地别开视线。
鸟妖比比划划地指了指唐轸住过的院子,好似是充满崇拜之意地抬起拳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韩渊猜测道:“你们王后被妖王所伤,离开妖谷,半路上遇到了凶兽梼杌,啊,我知道了,妖兽一族,强者为尊,强者吞噬弱者都是常事,凶兽见她修为受损,想要趁火打劫,是不是?”
程潜回过神来:“所以唐轸那次所谓受伤,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为了救人——救妖后吗?”
鸟妖又使劲点了点头。他抬起两只鸟爪子,不熟练地将其化为人手,掰扯着两只微微有些变形的拇指,往一起点了点。
韩渊在旁边懒洋洋地接话道:“这个我看明白了,他们俩养伤养着就勾搭到了一起……”
程潜瞥了他一眼——闭嘴。
韩渊一回头看见水坑呆愣愣的神色,翻了个白眼,默默地将自己那不甚尊重的话咽了回去。
唐轸那时还没有被卷入噬魂灯中,身上没有那种缭绕着倦怠的死气,他有一双安静如春水的眼睛,纵然当时修为还不高,但博闻强识,谦谦君子,即便是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何况是个没见过什么像样男人的妖。
扶摇山地广人稀,掌门童如神出鬼没,十天半月不见踪影,韩木椿不务正业,成日与花鸟鱼虫相伴,除非唐晚秋主动去找他,否则也不怎么露面。唯有挂名弟子蒋鹏会偶尔出现一次送些丹药……没人打扰,正是暗生情愫的好地方。
此事发生得十分顺理成章。
妖族帝后有杀子之仇,基本算是决裂,妖后另寻良人,这本也无可厚非,但要命的是,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孩子——恰恰是这个孩子应了老乌鸦预言的劫。
天妖生而不祥,妖后刚一怀胎便引来了天劫,十几道柱子粗的大雷追着她劈,乃至于惊动了童如。
童如冷眼旁观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心,出手保下了她。好在天妖没生,无功无业,引来的天劫并没有一定要将她们母子置于死地。
此后,唐轸决定离开扶摇山,为了妖后母子,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大雪山金莲叶。
北边越过一望无际的草原,便进入终年不化的冰原,冰原又叫做“极北”,有玄武堂坐镇,而极北再往北,便是万里无人的高山与深渊,谷底深处有天池北冥之海,尽头飘着终年不化的大雪山。
大雪山居无定所,并不见得每次都在一个地方,因此又叫做“大雪山秘境”,种种传说神乎其神。
大雪山秘境与心魔谷不悔台、亡灵之地的忘忧谷并称人间三大不可抵达之地。
据说大雪山之心生有金莲,只开花,平时不长叶子,只有花凋谢的一瞬间,雪山崩溃重新凝结时,根部能生出一片拇指长的叶子。
那片叶子能抵达大道源头,化去世间所有罪业。
唐轸异想天开,要去寻找那片金莲叶,给他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的孩子渡劫。
童如亲自将唐轸送到扶摇山脚下,说道:“金莲叶自古只是传说,我昨天翻遍九层经楼,没见它有只言片语的真实记录,谁都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大雪山秘境里凶险万分,我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唐轸冲他深施一礼,说道:“前辈,我相信事在人为。”
尚且年轻的唐轸脸上并没有后来那么多的疲惫与忧虑,他显得坚定异常,与童如告别后飘然而去。
幻影到此终结,鸟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再……再也没回来。”
韩渊道:“小师妹在蛋里待了一百多年,我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唐轸的时候,他说自己是百年前被吸进噬魂灯中的鬼影,算起来也应该是那时候的事。”
唐轸再也没回来过,之后唐晚秋也自行告辞离开。
妖后几次三番想杀了腹中胎儿,可惜最终没能下手,躲过天劫后,她离开扶摇山,回到妖谷,独自上了临仙台——后面的事,他们就都知道了。
若她当时肯带着唐轸留给她的傀儡符上临仙台,说不定也不至于丧命。
可惜没舍得。
百年后风云变幻,扶摇派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带着北冥君童如的一魂闯了进去,将天妖在染血之前带了出来。
程潜暗叹了一口气,心道,人都不在了,留着东西有什么用?
童如后来冒天下之大不韪,登上不悔台,与天争命,是不是多少也受了唐轸那一句“事在人为”的影响呢?
回想起来,那一次南疆途中,正在寻找冰心火途中的唐轸突然停留,他是被彤鹤化妖骨的动静吸引来的吗?
十方阵前群魔乱舞,唐轸一个一直耍嘴皮子的人突然出手杠上玄黄,是不是也是因为玄黄斩向水坑的长戟?
可他既然心知肚明,百年前已经逃离噬魂灯,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肯露面?




六爻 第167节
他在扶摇山庄、乃至于扶摇山全部逗留借宿过,水坑甚至毫无戒心地向他吐露过自己的身世,他为什么一直不肯言明,甚至听了她的抱怨,连脸色都不肯变上一变?
他又为什么要在鸟妖认出了他之后便匆忙离开?
如果不是这鸟妖身上带着他多年前亲手下刀刻的傀儡符,他是不是真要像程潜说的那样,杀了这鸟妖灭口?
水坑突然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生出来。
程潜一横剑拍开企图跟上去的鸟妖,冲韩渊使了个眼色:“你去看看她。”
韩渊皱眉道:“那你要干什么去?”
“去追查噬魂灯。”程潜一抬手,客房门口的一盏长明灯便落在了他手里,“以唐轸的性格,他当时不大会在半途逗留,应该就是在大雪山附近、或者干脆是大雪山秘境中被卷入了噬魂灯,我要去看看……对了,你上次告诉我,蒋鹏之所以入鬼道,是因为天衍处?”
韩渊:“魇行人的消息来源……”
“不见得是真的。”程潜道,“那日三王爷口中细数天下大能,连天衍掌门在他眼里都‘资质不够’,我总觉得此事天衍处虽然不是干不出来,但以蒋鹏的修为身份,当时不一定能入他们的眼。”
韩渊一挑眉:“你对唐轸有怀疑,因为什么?”
程潜脸上微微露出一点难色,没吭声——他不敢确定如今的噬魂灯是否和唐轸有关系,那么但凡有一点可能,唐轸是无辜的,他就不可能将自己的怀疑诉诸于口。
唐轸毕竟是他的朋友。
“哦,我懂了,义气,”韩渊颇为嘲讽地笑了一下,随即道,“你打算招呼也不打一声,自己去?”
程潜:“嗯。”
韩渊挑挑眉:“不告诉大师兄?”
程潜道:“他啰嗦得很。”
“哦,是吗?”韩渊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你敢玩一手不告而别?”
程潜面色僵了僵,没吭声。
韩渊揶揄道:“小师兄,你够有种的。”
程潜沉默良久,无奈地怂了:“……我不敢。”
韩渊没料到他竟坦然承认,呆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去看看水坑,你快去掌门师兄屋里跪洗脚盆吧。”
程潜心事重重地回了清安居,见院后竹林彻底变成了一片秃瓢。
他非但没想替那片竹海讨回公道,反而觉得有点庆幸,盼着大师兄的气都撒光了,一会能温和些。
就在他磨磨蹭蹭地走进清安居,还没想出怎样措辞时,严争鸣已经从他微微躲闪的目光中看出了不对劲,疑惑道:“你干什么去了?”
程潜犹豫良久,将此事简略地说了一下:“我打算去一趟大雪山。”
严争鸣听了也不知是喜是怒,半晌没吭声。
程潜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完了,秃毛竹林不管用。”
第99章
程潜小心翼翼地觑着严争鸣的脸色,辩解道:“这事我有分寸,不会深入秘境,也不会碰里面任何东西,只是想去寻访当年噬魂灯的踪迹……”
严争鸣慢吞吞地开口打断他:“童如师祖说,那地方他去了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你现在感觉自己比他厉害,差不多能上天了是吧?”
程潜:“……”
严争鸣:“还有那个唐轸,去的时候是人,一百年以后回来变成了一个鬼,你觉得自己比他小心谨慎,比他见多识广,对吧?”
程潜头疼道:“师兄,你就事论事,别这么阴阳怪气。”
“哦好,”严争鸣停止了阴阳怪气,斩钉截铁道,“那不行。”
程潜不与他呛声,只是闭了嘴,在一旁默默地等着。
百万怨魂祭灵石,归根到底是因为童如而起。
后来苟延残喘地沉浮多年,偷偷炼噬魂灯的蒋鹏是扶摇挂名弟子。
立血誓要在捉到噬魂灯后,终身镇守南疆的魔龙韩渊也是扶摇的弟子。
上下三代,他们都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这些事程潜不必挂在嘴边车轱辘话地说,严争鸣心里自然都有数。
果然,片刻后,严争鸣蓦地站了起来,驴拉磨似地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抱怨道:“早知道这门派这么麻烦,当年死也不应该从你手里接过师父的掌门印。”
程潜知道他心里那口气已经转过来了,不置一词地任凭他气急败坏。
严争鸣见没人接招,便主动找事:“你哑巴啦?说话!”
“我……呃,”程潜想了想,问道,“要不今天给你暖床?”
严争鸣听了暴跳如雷道:“我这是在和你说正事,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成何体统!”
见他这反应,程潜感觉自己好像个刚调戏完良家妇女的登徒子,好不尴尬地蹭了蹭鼻子。
严争鸣:“去去去,快滚!”
程潜默默地往外走去。
“站住,”严争鸣简直恼极了他的不上道,他懊恼地在面子与实惠间踟蹰半晌,随即断然就实避虚,不要脸道,“谁让你往外滚了?”
程潜:“……”




六爻 第168节
饶是他有求于掌门师兄,也觉得这货实在太不好伺候了。
“不是不行,但我要跟你一起去。”严争鸣轻咳一声,微微正色下来,说道,“过几天韩渊会跟白虎山庄他们那一群人南下,水坑李筠……还有你那个便宜徒弟留下看家。”
“不妥,”程潜道,“心想事成石在扶摇山上,你真走了,二师兄他们未必守得住。”
严争鸣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就重新封山,让李筠他们代表门派与那些除魔的走一趟,也算我们出了面。”
程潜心里惦记着自己魂魄中遗留的不明问题,这事他暂时还没敢和严争鸣说。他想单独行动,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一百年前下在韩渊身上的画魂造成的后果实在太惨烈了,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尤其忌讳这些咒术。
程潜想了想,绕着弯找借口道:“这个还得从长计议。血誓是尚万年发起的,现在他死了,白虎山庄新庄主还不知姓甚名谁,虽然有血誓在手,但那些弟子们恐怕管不住韩渊,卞旭又负气而去,再说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修为已经停滞,恐怕没几年光景了,现在中原没有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这种乱局中,你还要封山和我去北边,可能……”
严争鸣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程潜不动声色道:“可能就算我没意见,别人不见得肯。”
“程潜,”严争鸣冷笑道,“别以为隔着衣服和人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程潜:“……”
他好言好语的耐性终于到了头,皱眉道:“我不过跑趟腿,你打算黏我一辈子吗?”
“说得是,”严争鸣道,“我就想在扶摇山上把你软禁一辈子,你还想说什么?‘坐牢都有放风的时候’对吧?对,坐牢都能放风,你就不行——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现在后悔了吗?”
程潜和他从小吵到大,对此人毫不讲理、胡搅蛮缠等一干特质十分了解,他有些恼火,正打算开口应战,却突然发现严争鸣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几乎看不见血色,他疾声厉色里仿佛含着埋得很深的痛苦,依稀是陈年的旧伤疤,被色厉内荏地藏在最下面。
程潜话到嘴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自己那只藏过听乾坤的手,心想:“我能相信这玩意么?”
程潜沉默的时间太长,让严争鸣几乎有些恐惧起来。
那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严争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话还是气话,但不妨碍他已经后悔了,此时脑子里一时空白一片,死活想不出该怎么将这话找回来:“我……”
“好。”程潜忽然道,“你实在想跟着,就一起走吧,但是恐怕得速去速回。”
严争鸣呆呆地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
程潜心里一口怒火彻底泄了,他叹了口气,冲严争鸣招招手:“行了,别愣着了,过来。”
方才气势汹汹几欲咬人的严掌门彻底被降服了,低眉顺目地跟着他走进内室。
第二天,严争鸣神清气爽地宣布了自己“草率”的决定,可苦了李筠。
李筠没料到自己不过眼睛一闭一睁,居然林林总总地发生了这么多事,险些被这罗列在一起能写个画本的故事压个跟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掌门师兄:“所以?”
严争鸣道:“你带着年大大跟水坑,替我看好韩渊,跟他们走一趟,我们最多十天半月就回来与你们会合。”
李筠冷笑道:“对,我要带徒弟,看孩子,威慑一个凶残得根本打不过的师弟,还要捧好门派的脸面,搀和一脚除魔卫道的事——掌门师兄,请问我有三头六臂吗?”
严争鸣道:“哎,你以九连环入道,心思机巧,向来能干得很,我相信这些都难不住你。”
这时候不嫌弃他修为低不务正业了!李筠想将这句虚情假意的称赞砸回掌门师兄脸上,他怒吼道:“滚蛋,谁爱干谁干,我不干了!你干脆把我逐出师门算了!”
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李筠时常要吼一吼抗议,严争鸣早已经习惯,根本不理他,转向了一旁的水坑,水坑好像还没从头天晚上的事情里回过神来,人看着蔫耷耷的,没什么精神。
“小师妹跟我来。”严争鸣道。
严争鸣自从赖在清安居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出门,他径直将水坑引到了不知堂。
木椿真人住过的破茅草屋还保留了当年的样子,道童们每日会来打扫,院子很干净。水坑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指着那三条腿的破木头桌子道:“桌子底下刻的是我扶摇派的门规,当年你师兄们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超过四十九遍。至于这些门规用不用遵守,你可以自己看着办,什么初一十五不入山穴之类的规定是给刚入门的小孩看的,你抄两遍就算了,不用太往心里去。”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派弟子入门,本该有师父带到不知堂,亲口赐下戒辞,你虽然已经入门百年,却始终没有经过这个步骤,如今师父不在了,我做师兄的只好越俎代庖——”
水坑睁大了眼睛。
严争鸣垂下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本性开朗,又不失分寸,凡事不会想太多,也不会做得过火,这很好,若是以后能多用点功,少做点没烟的白日梦,修为会更上一层。”
听说就连师父给戒辞的时候,都是先数落,后赐戒,水坑没料到掌门师兄对她的评价这么高,一时有些无措。
严争鸣道:“我让你给你四师兄传过话,‘扶摇自古走人道,不必听天命,’当然也更不不必论出身,你本该浴血而生,却并没有,本该应劫而来,却平平安安的长到了这么大,童如师祖一心想改变门派的命运、师父的命运,如今看来,似乎全都失败了,唯有无心插柳地帮了你一把,将你送到如今这个地步,可见有些事是不必过执的——我今天给你‘天然’二字做戒,望你日后无论是一个能让群妖俯首的大能,还是只在门派里当一个不成器的小小弟子,都坦然于自己的来龙去脉,不必自矜,也不必自苦,三千大道,若你足够疏阔通达,总有一天能殊途而归,记得了?”
他极少这样一本正经,水坑一时间有种错觉,她觉得掌门师兄好像一条不朽的山脊,始终不甚显眼地撑在扶摇山深处,平时被漫山的鲜花野草或冰雪泥泞掩盖,只有极为偶然的时候,才会露出那刀剑不催的坚硬与沉静来。
水坑是被师兄们带大的,比起态度暧昧不明、不肯认她的亲生父亲,掌门师兄才更像她的父亲。
她鼻子蓦地一酸,闷闷地“嗯”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道:“是,多谢师兄。”
可惜,她还没感动完,便见那严争鸣长出一口气,又嫌弃又轻快地说道:“我可算把你对付完了,没经过这道程序,总觉得你像个野徒弟,这回好歹变成家养的了……等会你把不知堂收拾收拾,我过两天正好不在,你跟着李筠好好抄门规,少扑腾出去惹事。”
水坑:“……”
行吧,大师兄的好永远只是浮光掠影,面目可憎才是源远流长。
就这样,严争鸣将重现人间没几天的扶摇山重新封上,众人再次准备各奔东西。
韩渊面色平静地看着那山渐渐消失在秘境中,尽量将此间风物一个不差地装进了脑子里,因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严争鸣对他们说道,“一个月以后,蜀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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