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鹿鼎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金庸
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小宝,你在这里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正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韦小宝大喜,抢上拜倒,连叫:师父,师父。陈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见到桌上吴六奇的首级,抢上前去,扶桌大恸,眼泪扑赖簌的直洒下来。
厅门中陆续走进入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人一见归钟,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
归钟眼见众人这般凶神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陈近南转过身来,问道:小宝,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韦小宝说了经过,但徐天川等如何为归钟戏耍、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丑事,自然不提,最后道:这三名恶贼武功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幸好有一个婆婆姊姊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婆婆姊姊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他为吴大哥报仇。陈近南皱眉道:什么婆婆姊姊韦小宝道:她年纪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陈近南道:她人呢韦小宝道:她躲在后面,不肯跟她师伯会面。师父、古大哥、马大哥,你们怎么都到了这里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青木堂众人与来人相见,原来山东、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参与,大部分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道:韦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也必深感大德。韦小宝道:吴大哥待我再好不过,替他报仇,那是该当的。李力世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韦小宝道:有什么内情他怕我们杀他,就顺口胡说。他身上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吴三桂送给他的。吴三桂的猪朋狗友,有什么好东西了咱们把这三个恶贼开膛剜心,为吴大哥报仇就是。
陈近南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问一问。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将归辛树夫妇和归钟一一淋醒。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骂,说道下毒迷人,实是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当。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并非平庸之辈。你们叫什么名字跟我们吴六奇吴大哥有什么冤仇干么下毒手害他性命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等使闷香、下迷药的无耻小贼,也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刀威吓,归二娘性子极刚,更加骂得厉害。
韦小宝道:师父,他们姓归,乌龟的龟,两只老乌龟,一只小乌龟。我先杀了小乌龟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钟的咽喉。归二娘见韦小宝要杀她儿子,立时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许碰我孩儿一根寒毛。韦小宝道:我偏偏只爱杀小乌龟。将刀尖在归钟咽喉轻轻一戳。匕首极利,虽然一截甚轻,但归钟咽喉立时迸出鲜血。他大声叫道:妈呀,他他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韦小宝道:我师父问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的痨病鬼儿子。归二娘怒道:我孩儿没生病,你才是痨病鬼。但听韦小宝答应暂且不杀她儿子,略觉宽心。韦小宝假装连声咳嗽,学着归钟的语气,说道:妈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妈妈。你快快实说了罢咳咳咳咳我没生痨病,我生的是钢刀断头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斩成肉酱病哪,咳咳他学得甚像,归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别学,别学我孩儿说话韦小宝继续学样:妈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话,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开病,肚肠流出病了哪说着拉起归钟的衣衫,将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划。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陈近南听得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几名洪顺堂好手,两人合攻吴六奇,将他击毙,割了他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穴道,转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钟身上的绳索。
韦小宝大急,又道:师父,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归二娘骂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径。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当真下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们天地会没下蒙汗药。心想这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换上的,不能算在我们天地会帐上,何况这药又不是蒙汗药。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陈近南快得多了,点了点头,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厉害的药物。伸手去搭儿子脉搏。归二娘凝神瞧着丈夫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人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所习内功法门,显然是华山派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冈中奔跑的身法,也是华山派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了她。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缩在韦小宝身后。归辛树道:小丫头,你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我我也不是什么华山派的。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她们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户派别,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听闻。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然气涌丹田,朗声说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已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庄中既有华山派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内堂竟寂然无声。陈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齐心合力诛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前辈,正是河间府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反而跟吴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吗话是说得客气,辞锋却咄咄逼人。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当尊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后,我们才称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陈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过是说在下明白是非,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
归二娘怒道:你讥刺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吴三桂是大汉奸归二娘道:这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么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这还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的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权,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打鞑子。洪顺堂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
归钟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个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
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如何归辛树懊丧无比,摇了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陈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手指伸过去挟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陈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夺不下来,只怕她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电,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声,受了她一掌。归二娘一呆,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单刀夺过,退后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时,归辛树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错杀了吴六奇,既惭且悔,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险,才夺下归二娘手中钢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于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名不虚传。陈近南扶着桌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吴三说着又吐了口鲜血。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夺她兵刃,无法运气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如再要自尽,辜负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级拜了三拜。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手,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后自尽以谢吴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陈近南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内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请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归辛树心中有愧,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韦小宝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心想这三个姓龟的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备,别要给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很有点儿乱七八糟,这一次如果再坏了事,你们三位就算一古脑儿的自杀,也不免臭臭气万年。他听人说过遗臭万年的成语,一时说不上来,说成了臭气万年。
成语虽然说错,归氏夫妇却也明白他意思。归辛树自知武功高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否则也不会只凭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韦小宝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寒,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韦小宝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不大懂事,搞得吴三桂造反,一塌胡涂。你们如果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陈近南道:两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话说没上没下,冲撞莫怪。说着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顾虑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后动如何归辛树心想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因一时愧愤,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伙儿同到北京,晚间便在这孩子的住处聚会,共商大事。两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点点头。陈近南问韦小宝:你搬了住所没有韦小宝道:弟子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住。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在下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驾。韦小宝道:师父,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归二娘瞪眼瞧着韦小宝,问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亲吗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桂是我灰孙子。陈近南斥道:前辈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韦小宝道:是。作势欲跪,却慢吞吞的延挨。归辛树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径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是无颜与天地会群豪相对。归钟自幼并无玩伴,见韦小宝言语伶俐,年纪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说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儿。韦小宝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钟跃将过来,一把将韦小宝抓住,提到门口。这一下出手快极,陈近南适才受伤不轻,隔得又远,其余天地会群雄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止。归钟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们玩个痛快归辛树脸一沉,喝道:孩儿,放下他。归钟不敢违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韦小宝,嘴巴却已扁了,便似要哭。归二娘安慰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钟道:书僮不好玩,就是这小娃娃好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
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里胡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里,实是太冤。
韦小宝道:师父,我去请婆婆姊姊出来,跟大家相见。和双儿走到后堂,哪知何惕守早已离去。三少奶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款待宾客。
注:本回回目中,渔阳鼓动是安禄山造反的典故,喻吴三桂起兵;督亢图穷是荆轲刺泰王的典故,本书借用,指归辛树等误刺吴六奇,后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实只字面相合,含义并不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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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鹿鼎记 第四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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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阙微茫外 一气风云吐纳间
次日韦小宝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陈近南道:小宝,归二侠夫妇要去行刺皇帝,他们已答应大家商量之后,再作定论。你到之后,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防备。韦小宝本有此意,却给师父一语道破,忙道:这个自然。他鞑子占了我们汉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师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着他陈近南道:这就是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韦小宝道:师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个心罢我自己就有点不大放心。带了双儿、徐天川等人,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押了毛东珠,回到北京。他一回铜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见康熙,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怎能让他死在这三只乌龟手里有了,我去宫里分派侍卫,大大戒备,严密守卫。我答应了师父,不跟皇帝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说就不说,可是仍能叫三只乌龟不能得手。刚要出门,陈近南已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韦小宝暗暗叫苦,心道:你们怎地来得这么快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
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来到。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手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讯息后齐来聚会。众人用毕酒饭,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才到来。韦小宝吩咐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了。归钟东张西望,见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里的模样,跟平西王的五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伯父。韦小宝道:对,吴三桂是你的说到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这一句顺口便宜讨过去,师父必定生气,当即改口:三位既已用过饭了,请到东厅喝茶。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韦小宝遣出仆役。陈近南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商议大事。陈近南替归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起兵后攻入湖南、,兵势甚锐,势如破竹。吴三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依我们归二爷之见,我们要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位高见如何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但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
归二娘道:吴三佳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那是头等大事。咱们先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
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之见,咱们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跟吴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里有一张吴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请看。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纸出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便即诵读:原镇守山海关总兵、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吴,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
陈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读几句,解说几句,解明第一段后,接着又读下去,下面说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祯归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后说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继承大统,封藩割地,以酬满酋。不意狡虎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据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冠裳:方知拒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归二娘道:他后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
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却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于今日,盖三十年矣柳大洪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甚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赖得群雄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义,均想吴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归二娘道:柳大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刺鞑子皇帝,是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
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张,道义之儒,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读到这句,向韦小宝笑了笑,说道: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诵读文章,只觉抑扬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我甚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绿豆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还大,岂不虽比我更不中用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道:不错鞑子朝廷中的官职,可没比平西亲王更大的。檄文最后一段是: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于上:山崩土裂,地怨于下。本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爱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陈近南读完后,解说了一遍。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二人,都没读过什么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却总有些什么不对,可也说不上来。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什么不恢复大明国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什么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没听说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傀儡。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自然绝无可疑。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了。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说着向归钟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话倒也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众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后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谋,必有高见。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有些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陈近南凛然道:郑王爷忠义之名,著于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韦小宝忍不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比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小儿子郑克,都不是好人。陈近南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微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归二娘道:赶走鞑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来要反的,复不复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陈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来忠于朱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沐剑声道:咱们如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拥吴三桂这大奸贼不成归钟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
归二娘道:小孩子家,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钟愕然道:干什么归辛树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后、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来,只道归辛树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钟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割破丝棉袄裤。群雄待得看清楚时,尽皆喝采。归钟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险些哭了出来,说道:爹,咳咳咳咳爹咳,我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登时火光大盛,一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归辛树道:走罢牵了儿子的手,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干谋大事,我们谨依驱策。归辛树道: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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