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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客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李飛刀
沈鱼虽不知个中道理,但她素来觉着为大者威风,啊了一声便问道:“做小的?谁愿意做小?”宋渊尚未及答她,她想了想又问:“那么,世俗女子是否可以嫁夫嫁妾?”
宋渊初时不明她话中之意,待想通了与她笑道:“这世上并无男子为妾的,且女子嫁人须得从一而终……嗯,和离或寡妇再嫁也是有的,但断不会一女侍二夫。”
沈鱼听了这话甚是不满,“这是甚么道理啊?为什么女子得对男子从一而终,男子就可以左右逢源?”她说着哼了一声,“难怪师父说世间男子都是奸滑狡诈之人。”
宋渊怕自己教她想岔了,往后便如她师父一般憎厌男子,忙道:“也不是所有男子都会纳妾的,也有人对妻子从一而终。”
“是吗?有谁?”
穷的。宋渊心中如是想,却不敢回她。
沈鱼看他神色,不禁皱了皱眉,喃喃道:“……不知我父亲是否也有了旁人,纳了妾?”
这话宋渊却不好搭腔,霎时间二人皆是无言。
沈鱼不通世俗之事,只觉男子娶了妻子又去纳妾,一心二用实非良人。遂道:“你父亲娶了你母亲,却又纳旁人为妾,果然不是好人。难怪……竟如此待你。”
宋渊听得,叹了一声,“从前我父王可不是这样的。自那女子进门之后……”他边说边想起父亲爱妾,一时却是怔住。之前尚且不觉,现下瞧着沈鱼竟发现父亲爱妾与她容貌有几分相似。只宋渊心中不愿拿沈鱼与那妇人相提并论,这念头一闪而过便又被他按了下去。
沈鱼见他顿住,追问道:“她进门后如何了?”
宋渊回过神来说道:“她进门以后,父王如被迷了心魂,待我与母妃不复以往亲厚。且自她来了,母妃便是大小病不断,终日缠绵病塌。然而父王知晓后,却也不来看她。母妃因此愈发伤心,身子更是好不了。直到今年初春时她得了一场风寒,已是许久未曾起身。那段时日里,母妃总是迷迷糊糊的。人纵是醒了,除了吃药便是流泪。”
宋渊说到此,已有些哽咽。沈鱼见了心中不忍,便拍了拍他的手。
“到了春末时分,母妃瞧着已是不成了……我知她心愿是见父王最后一面,便亲自去请他。岂料﹑岂料他竟忙着携那爱妾出门,我﹑我跪地求他,他也不答应……”宋渊说着似是陷入沈思,过了许久方又道:“我怕此事伤了母妃的心,未曾向她提起过。之后有日她蓦地从塌上起来,竟拿了针线说要为我的新春衫绣条腰带。当时我见她脸色红润,陡然有了生气,还以为她就要好了……”
沈鱼听至此,不禁道:“许是回光返照吧。”
宋渊苦笑,“是……彼时我未曾想到这一层,还满心欢喜。我记得,那日午后我坐在她塌前陪她说话,她一边缝着条白玉腰带一边问我:′你父亲在府中吗?’我当时对父王满心怨怼,一时冲动便与她道了实情。她刚听了并没有作声,只神色已是变了。我心中骇然,唤了她一声……谁知她刚张嘴就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那血就溅在我身上……”宋渊说着,双眼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彷佛那鲜血尚在,“我吓坏了,忙过去抱住她,未几她却在我怀中哭了起来。我拿了条帕子去擦她脸上泪痕,低头朝帕子一看,见上面是淡红色的……方知我母妃竟是泣了血。”
此时宋渊抬首,沈鱼见惨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一双眸子已是通红,似有说不尽的凄苦。
“她没有捱过去……府医还未到,她就在我怀里断了气。她临终前与我道,她好恨﹑好恨。”这时宋渊低了头,把自己抱住,喃喃道:“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死她的。”这是宋渊心中跨不过的坎。这时日来他心里总想,当日他若非一时冲动,他的母亲是否就能多几日活命,或者不至于含恨而终?
秋夜渗凉,宋渊坐在地上,抱紧自己,却感觉如身处腊月寒冬,身体竟是止不住发抖。这时一只柔软的手却抚了抚他的头顶说:“……你是个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宋渊听了这话,那未尽的泪意又汹涌而出。他用力抿紧了唇,眼泪却仍是浸湿了袖子。过了一会,他却听闻一阵啪哒啪哒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似有甚么物事陆续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宋渊拿袖子擦了擦脸,看向身畔,只见草地上蓦然多了许多小珍珠。那些珍珠颗颗只有尾指指头大小,但在月华下微生暗光,如星屑从天上坠地。
宋渊心下微异,抬头看向沈鱼,唤她道:“……鱼姐姐?”





泉客 五 珍珠
此时于密州山岭之间,除天上明月与地上篝火,四周乃是漆黑一片。然而宋渊看向沈鱼却见她身上竟是隐有星星柔光,把她一身雪色衫裙微微照亮。待他看向沈鱼脸庞时,只见她双眉轻蹙,眼角微红,泪水盈于轻扬的眼角上似落未落。
宋渊原乃扶风郡王膝下独子,从前虽也识得些高门贵女,但彼此交往有度,尚未曾有过年轻女郎在他跟前垂泪。如今见沈鱼因他落泪,一时之间竟是怔忡。与此同时沈鱼朝他一瞥,长睫轻眨,那原来挂着的泪水便从她眼角落下。
宋渊见此心中莫名一跳,正要开口,却见那泪珠滑过她细白的脸庞落在下颌之际竟成了一颗粉白珍珠。宋渊还道自己看错,遂重重眨了眨眼,然而那珍珠正明晃晃地落在沈鱼襟上,如同其他珍珠一般照亮沈鱼满怀。
宋渊看着她满怀珍珠,蓦地想到从前在书中看过:“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1)”
泣泪成珠。
“你……你是鲛人?”
沈鱼听了却不答他,只拿袖子抿了脸上泪痕,霎时间原来挂在她衣衫上的小珍珠便哗啦哗啦地滚落地上。宋渊看着满地珍珠,心中惊异——转念又想到,原来这少女确非凡人,难怪有这般身手,这般容貌。
此时沈鱼还用袖子掩住脸,宋渊却听得她小声道:“俺代你流了这许多眼泪,你莫要再哭了。”
宋渊难得哭了一场,心中郁结稍纾。然而他听了沈鱼这话,蓦地又是心跳如鼓,却不知该如何应她。最后只是嗯了一声,便弯腰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小珍珠。许是这时日来遭了多番变故,宋渊知了沈鱼或是鲛人,心中虽奇却并不慌张害怕。且这大周朝原来便崇尚道法,又流传着许多山妖魅的传说,妖道斗法之事宋渊也时有耳闻。因此他眼下便是好奇多于怯怕,虽有许多话想问她,却又怕自己一不小心会犯了她忌讳,一时便未敢多言。
如此他一边斟酌,一边捡着地上珍珠,直捡满一手心方捧着唤沈鱼:“鱼姐姐?”
沈鱼此时才拿下袖子,宋渊见她耳根竟是微红,想来方才在他面前哭了一场,她心中也甚是尴尬。沈鱼不语,却从袖袋里抽出一物,那物什是一只画满了黄色符咒的玄色锦囊。
她口中默念了几句,方松了绳索,打开锦囊与宋渊道:“放进来。”
宋渊听话,把手掌斜着贴向袋口,颗颗珍珠便沿着他白晳的手指滑落袋中。然而珍珠甚多,待他手心空了,那小小的锦囊却半点未曾鼓起。原来宋渊见沈鱼刚才行事,已约莫猜得此物并非凡品,待得亲眼瞧见了,心中仍是掩不住惊奇。
二人虽只是初初相识,但宋渊已摸出沈鱼性子,与稚子幼童实也相差无几。因他有心哄她欢喜,便把六分惊奇表现了十分,“鱼姐姐……你竟有这等稀奇的宝贝!”
沈鱼听了这话果然十分欣喜,笑着与宋渊道:“不过是个小小的乾坤袋,有甚么稀奇的?”说罢她又默念了几句,方把乾坤袋了,放回袖袋之中。
宋渊见此计可行,又道:“鱼姐姐有此等宝贝傍身,方才在槐树林中又使了一手好剑法,想必道法也很是高深?”
宋渊这番半是哄她,半是探话,然而沈鱼听了却没有刚刚那般喜悦之情,只道:“……略识一些。”
宋渊见此,心下微异。但他不愿惹她不快,遂扯开话头道:“姐姐说自己不便去蓬莱……便因为你是鲛人么?”
这时沈鱼默了默方嗯了一声,“蓬莱观有隐仙教的祖师爷道法加持,俺怕未入大门便会显了真身。”
“原来如此……”
沈鱼见宋渊知她是鲛人后,只是好奇却未见惊慌畏惧,便问他:“宋渊,你……你不怕俺吗?”
宋渊见她问这话时,神色甚是踌躇,与她之前威风八面的模样大相径庭。于是便想起她提及云梦山时脸上的落寞之情。沈鱼虽是鲛人却也是个妙龄女郎,然而终日只与师父在山中修练,想来也很是寂寞吧。
思及此,宋渊便道:“我往日曾在书中看过,鲛人心性纯善,且姐姐又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不怕。”
沈鱼听罢一笑,“是。俺跟着师父修的是正道,得行善积德。你不必怕俺。”沈鱼说罢,想起师父终日耳提面命,与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凡与人类打交道切切要千万提防。然而她见宋渊年纪小小却这般深明大义,可见这世间之人也并非个个心怀恶意。
那边厢宋渊听到沈鱼提起修道之事也甚是好奇,遂问道:“这修道分正道邪道我也曾听过,只不知这正邪之间如何分辨?”
“嗯……俺听师父说山妖怪修道天赋各异,有些修得快的如狐妖之类,百年便能成人型,修得慢的兴许要几百年。行正道者便是勤加苦练,吸天地间日月华以养成内丹。至于那行邪道者……天道偏爱凡人,有些天资聪慧的凡人修几十年便能成了仙。故而一些欲走捷徑的妖便去吸取人类气。吸人气不外乎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至于怎么个采法,师父却未曾同俺说过。”
宋渊虽尚且年少,但对男女之事却并非一窍不通,骤然听她提起这房中术脸上便不禁一红。
然沈鱼未留神宋渊反应,倒想起他说道曾在书中看过有关鲛人的事,便问他:“你在书中读过的鲛人是如何的?”
宋渊听她问话,敛了心神应道:“书中道,鲛人生于南海,模样长得……”他说着,看了看沈鱼被篝火映得微红的脸庞,又急急垂下了眼道:“长得十分好看,不但泣泪成珠,还能织出遇水不湿的鲛绡……”
“这些俺也知道,可惜母亲去得早,并未教会俺织鲛绡。”
宋渊听罢又想起了别的事,忙与她道:“我还曾听说鲛人脂膏所点燃的长明灯万年不熄,那始皇帝地宫中的灯便是用此法点燃的。”
此前沈鱼未曾听过这事,甫听得心中便是怒不可遏,“可恶!宋渊!你告诉俺那皇帝坟头在哪?竟敢害俺族人性命来点长明灯?俺要把他掘地三尺,鞭尸示众。”沈鱼说罢便按剑而起。
宋渊见了忙扯住她袖子,“姐姐且慢,这不过……不过是个传说。且始皇帝地宫所在素来无人知晓。我同你说这事不过是想告诉你,于世人眼中鲛人通身是宝。你若碰上外人,万不可以再轻易掉泪,予人知晓你的真身。”
沈鱼闻言,知道宋渊一心关怀自己,便笑道:“俺不耐烦捡珍珠已是多年未曾掉泪。俺以后自会多加小心。”她说罢顿了顿,才道:“宋渊,多谢你。”
(1) 出自干宝《搜神记》




泉客 六 下山
宋渊未曾想到还能得她一声谢,且见她说话时一双丹凤眼瞧着自己一瞬不瞬,不禁垂了眼嗫嚅道:“该是……我谢你才是。”
沈鱼听罢笑了笑,又提了剑四处巡梭。宋渊不知其意,便也起来在她身后跟着。沈鱼走了一圈后,立在一大树前问宋渊:“你可会爬树?”
宋渊从小修文习武,虽则眼下有些神不足,但爬树也不过小事。于是便与她点了点头。
沈鱼见此拍手道:“那好!你也去挑棵树,今晚便将就在树上过一晚。”
宋渊未曾想沈鱼有这番意思,顿时失笑,“鱼姐姐睡在这树上?那我睡在树下好了。”
沈鱼闻言也不劝他,只道了声好,人便一跃而上坐了在树梢之上。宋渊抬首,见她身子半倚在树干上,抱着剑便合上了眼,他心中暗道:想来她刚刚在那槐树林中便打算睡了……多得那贼子挑了那大槐树,自己能承她相救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这时日来宋渊被那群贼子绑了去,一路上不了餐风露宿,如今竟是有些习惯了。晚上宿于野外,最怕有野兽蛇虫。宋渊先把刚拿来烧鱼的篝火堆移至树下,又寻了个干净之处躺下,才褪了外裳盖住头脸合上眼。然而眼下虽只是初秋时分,山上却比山下凉了许多。夜凉如水,一股寒意从他后背直窜胸间。宋渊不妨打了两个喷嚏,口鼻虽被外衫蒙着,在静谧的林间却仍是震天响。他心里正担心扰了沈鱼,已听得树上传来一阵窸窣。宋渊忙揭了脸上外裳,却见一大片白蒙蒙从树上兜头脸地砸向他。
“姐姐……?”宋渊不意间伸手一挡,却发现触手柔软,原来从树上掉落的竟是一件雪白披风。
“盖着。”
宋渊两手抱着沈鱼的披风,一时只觉心口间沈甸甸的。待他回过神,本想问一句“姐姐不冷吗?”,却又想到鱼大约能抵冷些。于是便小声道了谢,复又躺了下去,把那绵软的披风抱了满怀。他甫合上眼,鼻间便闻得一阵甜味,既似花香又似奶香。宋渊缩着脖子把头脸埋进披风里,只觉那股味儿愈发清晰。一想到这兴许是沈鱼身上的女儿香,宋渊便觉身上发烫,一阵热流不由自住地在腹间乱转。他心肝砰砰跳动,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方缓缓睡去。
岂料宋渊睡至半夜时,忽尔感到一温热之物探进了披风底下,贴在自己背上。他心下一惊,猛地便睁了眼。待清醒过来,宋渊便觉贴住他后背的物事温热柔软,不似飞禽走兽之类。他顿了顿,踌躇一阵,方喊道:“鱼姐姐?”
“嗯。”
宋渊听得沈鱼应声,知道此时抱住自己的确实是沈鱼,顿时心头如要炸开一般,不能自持。
“姐﹑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宋渊问完这话,实在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算了。万一沈鱼以为自己不愿意被她抱……不,他希望她一直抱着自己,永远不要撒手。
“你不是冷吗?”沈鱼在他耳边回话,声音却似在百里之遥。
宋渊心中一慌,忙握紧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回道:“是,我冷呢……”宋渊说罢,咬了咬牙转过身去抱住沈鱼。
他怕沈鱼推她,便把脸埋在她颈脖之间,又小声道:“这般……这般更暖和些。”
此番沈鱼却没应声,只是伸手揽了他的背。宋渊见她默许,又朝她怀里靠过去,直贴得二人身子之间严丝密缝方停了下来。
沈鱼许是嫌热,这次并不顺着他,唤他道:“宋渊﹑宋渊。”
宋渊心中依恋,一时起了坏心,兀自闭眼不应,佯装睡了过去。
然而沈鱼却不依他,边用手拍他脸颊,边唤他名字。沈鱼手上愈发用力,宋渊终究装不过去,便从她怀里抬头。
岂知他一睁眼,分明已是青天白日。而他怀中只有那件雪色披风,哪有沈鱼的身影?正在他蒙然之时,却听得沈鱼道:“还不起来呢?俺快把你的脸给打肿了。”
宋渊听得,人便猛地起身。此时在日光下看着沈鱼清丽的脸庞,宋渊不禁想起方才那一场幻梦,心中羞愧便又垂下了头。
沈鱼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催他道:“你赶紧梳洗一番,俺这便带你下山。”
宋渊应是,先把抱了一夜的披风还了沈鱼,才去匆匆拾了一番。
“准备好了?”
“好了。”
沈鱼点了点头,却绕到宋渊背后,陡然便伸手抓了他腰带。
宋渊不明其意,回首问道:“姐姐……这是作何?”
“带你下山啊。”
宋渊心念甫转,便知她又要像昨夜提小鸡崽那般把他提在手中。他心中不愿,自要挣扎一番。
“我用脚走不行吗?”
沈鱼摇了摇头,“太慢了。”说罢,她手上一拎,身子一跃,便又使了轻功起来。她向来修道习武便是在云梦山上,因此在这山岭之间用起轻功,便真正是如鱼得水。至于宋渊,许是有了前次经验,这次又被她提在手上在空中飞腾,却没了上次的吐意。此番他看着眼前山林起伏,自己似是身在云端,心中不禁叹道:想那御风而行约莫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渊便见昨晚贼人领他走过的密州官道。然而沈鱼脚下未停,又一阵飞腾,直见到不远处有一座小镇方止了脚步。
宋渊被她放在地上,刚稳了身子,沈鱼便与他道:“那是阁皂山下的蓬莱镇。俺先带你用些朝食,再打探打探如何入得蓬莱观。”
宋渊闻言便想到她说过要包自己吃香喝辣,此话果然不假。他笑着应是,谁知这时沈鱼却凑近他身侧,一阵嗅闻。
“哎,还先得让你洗个澡。”
宋渊被绑的这段时日,能吃上口饭已是不错了。那些贼子自己身上也不干净,哪理得他是香是臭?然而他被沈鱼说得脸上一臊,又不好意思看她了。
沈鱼却是不觉,径自上前拉了他的手,“来,俺带你吃好的,然后去买新衣裳。”
宋渊虽然年幼,但从前也是个金尊玉贵的世子,想到今后兴许都要洗用沈鱼钱财,心中便生了许多纠结。
他思前想后,方鼓足了勇气与沈鱼道:“姐姐救我性命,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我眼下落难,今日花用姐姐的,来日定然十倍奉还。”
沈鱼听罢却是哈哈一笑。因她的亲近之人从来只有师父,如今得了宋渊这么一个机灵称心的玩伴,真恨不得把好玩好吃的都分予他一半。
“俺又不欠这些,且你替俺去蓬莱已是还了救命恩情。如此咱俩便两清了。”
宋渊听了这话,想到沈鱼这人不过哭一场便能得一袋珍珠,确实有视钱财如粪土的本事。只他听到二人两清的话,心中却是不乐。
可眼下他也无话可辩,然而与她牵着的手却是紧了紧。




泉客 七 新衣
大周朝崇尚道教,南有三清山的龙门教,北有阁皂山的隐仙教,两者并立同为道教泰山北斗。故而密州虽非富饶之地,因有隐仙坐镇,便有许多修道之人慕名而来,这蓬莱小镇便也显得十分热闹。
宋渊与沈鱼,从前一个囿于扶风,一个困于云梦,均是初来乍到,对这地便是十分好奇。只沈鱼尚且记得不可让宋渊饿肚子,遂只在大街上逛了一阵,便拉了宋渊进一家面食铺子。
那店里的人见二人虽然年幼,但女的长得清丽,男的长得俊秀,遂招呼得比平时更殷勤了几分。
伙计给他们沏了茶,便问:“客人要点甚么?”
沈鱼一听,便拿手肘碰了碰宋渊。宋渊会意,问了伙计有何招牌面食,方点了两碗杂锦面。原来沈鱼几度偷偷下山,离云梦都不远。她对世俗所知多是从旁观察,到店里打尖更是头一遭。这些话沈鱼虽未同宋渊说过,但宋渊聪慧,自个却已领会了几分。
他想了想,与沈鱼道:“鱼姐姐在云梦多年,你师父难道从未曾带你下山?”
沈鱼摇了摇头。
宋渊又问:“你师父在山中十数年难道不气闷么?”
沈鱼笑了笑,“傻子,这山妖怪修行百年甚至几百年方得人身,便在山中待十数年又算得了甚么?”
“如此说来,修道一事着实枯燥得很。”
“嗯,只你既为凡人已比怪之类省了几百年功夫了。”
扶风好佛,宋渊既为扶风世子,多少便有些潜移默化,遂与沈鱼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兴许我也是做了十世猪狗方修得一世人身。既如此,我何不尽兴而活,缘何又去挨苦修道?”宋渊说罢又想,也不知他上辈子与沈鱼是否有过缘份,故而今世能得她相救。
沈鱼听了这话,怔怔地瞧了瞧宋渊一会方道:“俺还道你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呢,看来也并非如此。”
其实宋渊原为扶风郡王膝下独苗,也被惯得有些骄矜顽劣,与循规蹈矩这四个字向来沾不上甚么干系。只这一年来遭逢巨变,先是丧母后又被掳,他的性子便敛了许多。且自打二人相识以来,沈鱼便见尽了他窝囊一面,教他如何摆从前的世子威风?
宋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她,想了想只好道:“……姐姐的话我自然会听。”
沈鱼爱听这话,便朝他宛然一笑。
二人用过朝食,自是要结账。此时宋渊见沈鱼从乾坤袋里摸索了一番,竟把他昨夜里捡的珍珠拿了出来,他忙拉了她的手问:“这珠子珍贵,姐姐身上就没有些碎银么?”
沈鱼虽知买卖要钱财,却不知去哪寻来。况她几次下山住的荒山野岭,吃的野果游鱼,偶有几笔花销都是拿珠子去抵的。
沈鱼如此与宋渊说了,又道:“俺之前下山碰巧见着些有趣的玩意儿,那时身上没带银钱,店家瞧见俺手上戴着的珍珠手串便教俺拿珠子去换。”
宋渊听罢,闭了闭眼,沉着气问:“姐姐都换了些甚么?”
这时沈鱼扳着指头数道:“石陀螺﹑九连环﹑七巧板……还有……”
沈鱼还在数,宋渊已是听得一口气哽在喉头,苦笑着道:“姐姐不必数了。”说罢便从她手里接过一颗小珍珠,指头不意间捏了捏,心中百般不舍——这可是沈鱼为他掉的眼泪。
宋渊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把珠子给了伙计,“我姐弟两出来玩耍却忘了带些碎银,你拿这珠子去,给我们找些细碎银子来吧。”
宋渊说这话时神色冷然,很有些往昔的骄矜气派。然而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肉疼:这两碗杂锦面才值几个铜板?拿鲛人泪去换当真便宜他们了。
伙计见宋渊虽则一身狼狈,但言语举止颇有气度。复又仔细看那珍珠,见珍珠虽不大,但莹莹润泽不似膺品。遂与店东商量了一番,当真了珍珠又找了些碎银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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