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人(父女/兄妹/短篇合集)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Gigi007
他掐算良久,慢慢叹了口气:“大衍五十,其用四九……既然你还活着,那么,为什么谢磬也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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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在天墟山待了半个月有余,终于辞别师尊后离开。途中经过东海的时候,正好迎面看到一个人掉下来,青衫在风中潇洒地飞扬一瞬,而后头上脚下直直栽进了海水,砸出硕大的一团水花。她赶过去捞起了落水者,在海面上一踏,便凌波而起,把人放在临海的悬崖上,自己席地而坐在一边。
海风嗖嗖地吹,这人伏在崖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翻身坐起:“上仙,我自投我的海,你为何要打断?”
琳琅道:“我可惜你的琴,所以不禁顺手捞了一把。对不起,你若执意寻死的话,请自便吧。”
投海的男人约二十出头,一身青衫湿淋淋地滴着水,背了一张七弦琴,像是书生打扮。他诧道:“谁说我要寻死了? 这沙门岛百丈崖下出产辟水珠,我是要去采这颗珠子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此去生死未知,我没于鱼腹不打紧,我的琴却大大可惜。咦,原来你也是个知音的素心人,托付给你好了。”说着果真卸下琴来,推给琳琅,殷殷道,“这张琴是我手斫的,材料不是桐梓,是我在峨嵋山大风雪中挑的好松树,所以就叫做‘松雪’。”
松雪为伏羲式,素髹厚体,螺钿为徽,云母为轸,形制质朴无华。琳琅接了琴,道:“承你慷慨相赠,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有事情请问,不知你肯告诉我否?”
青年在岸边放开视野,选定了一块石头抱在怀里,站起了身,正是准备去投海的架势,闻言止步道:“请说。”
琳琅道:“ 辟水珠价逾千金,人佩之可以在河海中往来自如,但是只生在深渊之中,傍有骊龙守护,即使自幼惯于凫水的采珠人也未必能取得。我观足下恂恂如儒者,却不似采珠人,明知此行危险,而要为此出生入死,可是遇到了什么烦难?”
那人一派狼狈,却忽地扑哧笑出声来,说道:“我并非儒者,不过一商贾耳;烦难是遇到了一些,还是金钱解决不了的烦难,所以只能下水撞撞运气。”
“像你这样一表人才,不走功名仕途的,倒是不多。”琳琅语气很随意。
青年从从容容道:“家严早年见背, 遗下布帛生意需人打理,我便从此不拜文曲星,转拜赵公明了。我才学疏浅,性情疏懒,不敢在科举中蹉跎时间,也不敢奢望能居庙堂之高。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我是真心喜爱四处行走,货殖贸易,也想借此做些实事。
“原来足下是子贡、范蠡之门徒。桑麻之利,衣被天下,也算功德无量。”琳琅拍拍膝头的七弦琴,道,“日头正高,天色还早,你别忙着投海,且宽坐片刻,说说心中烦难,或许我能纾解一二呢。”
青年略一思索,便向她一揖为礼,依言坐下,讲道:“在下姓张名羽,潮州人氏,前月往苏州丝。夜里在太湖边弹琴,有一女子来听,自言名为琼莲。”
琳琅点头会意道:“原来是文君相如故事重演。这位文君若何?”
张羽凝神一想,笑了一笑,眉目不由温柔起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这是屈原《九歌》中的一句,原本说的是湘水女神降于洞庭湖的情形。张羽引这一句,言外之意便是指这位听琴女子亦是神仙中人。
“她与我约为婚姻,令我到登州沙门岛,去她父母家登门求娶,说是若见海上有红楼,便是她的闺阁,到时她自会现身引路。我随即寻访,一路至此,却四处寻不见海上的红楼,也不见她。”
海色在望,极目处,日光万里,孤鸟出没。琳琅道:“你与她素昧平生, 连她是谁家女儿都不知道仅因一面之缘,便千里迢迢,从苏州追到登州,未太率性了。”
张羽正色道:“春风一面,已非素昧。何况琼莲虽不曾道出身份,但我大致猜得到她是东海龙王第七女。”
“你如何知道?”
“信物为证。”
张羽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手帕折迭得整整齐齐,打开来,是月白底子中央绣着蟠龙纹,四角则绣缠枝莲花。张羽入海走了一趟,然而手帕分毫未湿。
“入水不湿,入火不焚,显然是海中独有的鲛绡,几乎只在传说中存在,珍如吉光片羽,即使行中最老练的伙计,见过鲛绡的次数也是寥寥。手帕,上以龙为徽记,大概也只有龙族了。我少时读《梁四公记》,记得其中云震泽洞庭山南有洞穴通龙宫,东海龙王第七女居于此,掌龙王珠藏,有小龙千数卫护。梁武帝曾遣使者罗子春兄弟,赍于阗美玉函、宣州空青缶及烧燕五百枚至龙宫,龙女以大珠叁、小珠七、杂珠一石报帝。而我正是在太湖洞庭山南遇到了她。她自报家门在登州沙门岛上,而沙门岛地方偏僻,四面环水,自本朝立国就是重犯的流放地,哪来的红楼?倒是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出现,形如宫室城堞,当地人称为海市,相传是东海龙宫投在海面上的幻影。”张羽侃侃而谈,末了却苦笑一下,“可惜我连幻影都没有看到。”
坠楼人(父女/兄妹/短篇合集) 魔宫·二十三
琳琅微哂道:“文人笔孽,每泄仙家秘事。但是世人多视之为小说家言,你竟然当做信史,可算痴心人了。”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
“你不是投医,倒是投海。对了 ,你明明是来上门求婚的,为何要投海?”
张羽向海上望去,视线胶着而焦灼:“我无路可投,想起传说中佩辟水珠可叩开龙宫,为了不负信约,只能冒险投海,去寻那颗珠子。若天意怜我志诚,便教我探骊得珠。否则,我也只好拚得舍下残生,偿还这笔风流债,死后魂再效卫填海了。”
“你读过《梁四公记》,当知罗子春兄弟身负家传化龙之术,还须穿照鱼衣,携龙脑香、制龙石,才敢登龙女之堂。你两手空空,就敢闯她父母的门,果然胆大。”琳琅紧盯对方双眼,“但是,恐怕你今日要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我有一友与东海有些交情,她日前恰好同我说起知道七公主近日被父王囚禁,要囚禁到与她相恋的凡人死后才算完。”
“我原以为龙王能兴云雨,阴阳莫测,必是有道,不料也如世间愚夫,只知向小儿女逞威风。”张羽的神情并无意外,甚至可以说冷静,然而眼藏怒意。
“龙王的确威风。青脸长角,恶性狠势,起波涛,摧山岳。他既然对女儿动了肝火,那么未必不会迁怒于你。你若惜命,就该从一开始就躲得这一族远远的,现在回转,也还来得及。”
“情之所在,虽死何辞?”张羽的语气坚定。
“很好。有此一念,事情就不难解决。你方才说这是金钱解决不了的烦难,其实不然。”琳琅冲他笑了笑,“我今感君志诚,愿执柯斧。你有一文钱吗?只用一文钱就够了。”
张羽眼睛瞪圆了,竟显出几分天真的讶异神色:“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过刚才我的荷包掉到海里了,用这个可以么?”说着,从颈下扯出一条梅红丝线,那底下坠着一枚金铸的压胜钱。琳琅接在手里掂一掂,约有叁钱重,黄澄澄正面浮雕了狮子绣球流云如意纹样,背面阴文刻了“事事如意”四个字。分量虽轻,做工倒极见心思。有些人家给孩童戴这种巧如玩物的压胜钱,和长命锁是差不多的意思。
琳琅将手掌覆在金钱上面,须臾,仍递还给张羽,交代道:“你到海边支起一口锅,锅里放入这枚金钱,将海水舀在锅里煮。煮干一分,此海水去十丈;煮干二分,去二十丈;若煮干了锅,东海见底,正好改种桑田。”
张羽笑道:“能煎沧海聘文君,未惭黄金贮阿娇。上仙果然好神通。但是若要东海中生灵为此受煎熬,在下于心难忍。”
琳琅道:“你既然淹通书史,可记得故事里的神仙妖怪们曾怎样闹过东海?东海龙王素来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最擅相机行事。不必担心,只须架起锅,这老叟怎么还坐得住,必然请你为婿。汝当日抱布贸丝,他日勿贰其行,可也。”
她将松雪背到背后,站起来准备离去,张羽叫道:“多谢上仙指点迷津,不知如何称呼?”
琳琅抿唇一笑:“我从魔域中来。”
后事态如琳琅所料地发展。她很快到泥金请柬,写明东海七公主不日出阁,请公主殿下赏面观礼。
婚礼场面盛大,宾客云集,正所谓:广成子长生诗句,东华仙看定婚书,引仙女仙童齐赴,献仙酒仙桃相助。新娘的母亲忙前忙后,新娘的父亲却一脸铁青,连装都装不出和悦的颜色。好在老龙的脸色本来就青,所以看起来也差不离。
“你不用理他。他就是个老顽固。”东海七公主对琳琅说。如张羽的描述,七公主确是很美;那样一身复杂的嫁衣,层层裙裾堆迭,金镶玉攒珠杂青金石的腰封看,上去都硌手,硬是被她穿出了仙袂飘飙的效果,轻盈又曼妙。张羽容仪都雅而风神谡谡,同新娘站在一起,不折不扣一双璧人。
“但愿假以时日,令尊能想开点。”琳琅递过贺礼——是一张断纹古琴。
张羽看清篆字铭文,惊喜道:“司马相如的绿绮?”
“拿了你一张琴,总要还你一张。”琳琅道,“这是我用了很多年的旧琴,但也是当初我父王找来送我的,借花献佛,不成敬意。”
“闻说汉时司马相如作客临邛,便是倚绿绮奏求凰,琴挑卓文君。”七公主含笑,“殿下有心。”
琳琅也笑:“贤伉俪也是因琴曲结缘,如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可谓天作之合了。”“公主殿下促成你们的婚事,还要为这搭上一份贺礼,”此时,一个男子进得殿内,向新人夫妇戏谑道,“你们可是赚大喽。”
七公主向来人一伸手:“你的贺礼呢?”男子却只袖手站着,道:“可怜,可怜!我家那封地说是西海,其实不过是青海湖,面积又小,气候又冷,不出珊瑚蚌珠,没有航船祭献。年后至今,西海上下一个利市也不曾发过哩,眼看龙宫要没米下锅,只好添颜来府上打秋风,蹭两杯薄酒吃,哪里还能拿出贺礼?”
他这番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有声有色,有节奏有韵律,观礼的众仙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不要信,屈华上神是哭穷哭惯的,他那西海,藏民当作圣湖,沉了不知多少金珠宝贝,只管问他要。”
七公主莞尔道: “说得是。堂兄若是未带贺礼来,也不是不成,只要打个欠条押在这里,几分利息都写明,我来日再问西海讨债。”屈华做个无奈摊手的姿势,令从人捧上十二双通天犀角。通天犀甚为珍稀,他一出手就是十二对,又合了心有灵犀的意思,作为贺礼,价值与用意都算难得了。
琳琅视线余光瞥到一袭粉霞红绶藕丝裙,是芙宸仙子过来了。她的礼物是一瓮莲花,只开了一朵花,却直径足有一尺,一瓣一蕊皆洁白晶莹,如同最好的无瑕美玉,品名叫做“一尺玉”。七公主名琼莲,因此百花的礼物很合宜。
“看到这花,我倒想起一桩典故。说是人间有一帝王,某日皇宫池中开了一种世间罕有的千叶白莲,这帝王甚有雅兴,便邀贵戚一同宴赏。贵戚都叹羡不已,帝王却指着自己的宠妃,说:此花虽好,争如我解语花?”七公主不紧不慢说到这里,握住百花仙子的手,向众仙笑道,“嗳,争如我解语花?
众仙皆笑道:“殿下这可唐突佳人了!”屈华也说: “七妹妹,你又没规矩了。”
七公主笑道:“我今天太开心,一时情不自禁了,仙子莫介意。”
“我送的这缸莲花有一样好处,却是我自己不如的。”芙宸道,“你看, 它不是从水里长出的,是火里长出的。”
“看哪。”张羽惊叹了一声。果然,瓮中红光盈盈,是货真价实的火,白莲正从那一杯火焰中腾起。张羽随即笑道,“可真是开眼了,若非结下好姻缘,争知火里可栽莲?”
坠楼人(父女/兄妹/短篇合集) 魔宫·二十四
屈华说:“相传昆仑山外曾有炎火之山,山上鸟兽草木,都生于火中。但那座山熄灭已有几千年,山上的生物也早就绝迹人间,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炎火之山的后裔。”
芙宸颔首:“殿下是识货的行家。”
张羽怅然道:“《山海经)》说,昆仑之虚,在西北,为天帝之下都。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其外绝以弱水之深,又环以炎火之山。凡人之中,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我因经商去过一次西北,特意到昆仑山下游览,却只看到了雪山冰川。想来羿身死既久,弱水也干涸,炎火也熄灭,世间也只剩传说了。”
“掉书袋!”七公主点了一下张羽,“幸好今天嫦娥仙子没来,不然你这书袋掉得可真要戳人家心窝上了。”
“嫦娥清冷,不爱凑这些热闹,”芙宸说,“大家也就不必在意了,说到喜酒,今天是七公主大喜,我还带了些许自酿的薄酒助兴,七公主不要嫌弃。”
琳琅笑道:“我不嫌弃,先给我尝一点儿。”
芙宸对随行女童道:“ 折一朵烛夜来。
女童笑嘻嘻的,从臂挽的花篮里择出一朵含苞的花来,递与琳琅。那花其貌不扬,花瓣四出,花色深红,径约寸余。
琳琅持花晃了晃,花便开了,形状像是酒杯。她从中抿了一口:“好酒。”
“这叫瑞露酒,喝起来甜后劲儿大。不过殿下一向千杯不倒,还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不要紧,贵不贵多。”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两句唐诗忽然飘来,琳琅闻声抬头,面前站了一位陌生仙人,外貌自然青春俊美,却看不出实际年龄,想也是观礼的宾客。他彬彬有礼向芙宸道:“在下闻酒香而来,可否也得赐一杯?”
芙宸笑道:“原来是嘉泽侯,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何必客气。酒也不是私房的,请。”说着示意侍女斟酒,对琳琅介绍道,“这位是嘉泽侯,飞升上仙前做过人间宰相的。”
“这位是魔族公主殿下,仙子不必介绍了。”来者端了酒,又向琳琅道,殿下过我的杭州庙时,偏偏却不在杭州,事后才知道。当时未能相识,十分遗憾。后来听说公主玉成东海这一桩姻缘,实在令人快意、令人钦佩,原本的十分遗憾,又增十分。你我虽未见面,亦可以算作神交了。”原来他就是李长源。数日前,琳琅因为他曾在人间治水,故而拜谒过他的庙宇。
琳琅客气道:“张公子用情至深,自可感动天人,我不过因风吹火,何足挂齿。李侯过誉。”
“是公主功成不居。张公子已是腰缠十万贯,还愿得一心人,这等圆满好事,若不得贵人襄助,怕是很难很难。”李长源微笑。
“未若君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琳琅奉承对方,与他碰了碰杯。忽然间,她越过李长源的肩膀,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人。其实她只看到了那人的上半张脸,闪过了一瞬,一瞬之内,便重新淹没在人群中。眉目韶秀,眼眸剔透,活脱脱与她曾在苏州龙王庙所见的弥生一个模子刻出来。
琳琅眉心一跳:“那是谁? ”
李长源回头望去:“你说谁? ”
琳琅定睛望去,然而只见殿上殿下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方才一瞥之下的那张脸。“看到了一个人,像是我见过的一个凡人少年,待要仔细看时,却又找不到了。长得倒挺好看的。”琳琅简要描述,“奇了,此地是东海水下,怎么会有凡人?”
李长源思索了一瞬,道:“如真如此,公主殿下可要当心了,未必不会有心思歹毒之辈。”
琳琅却笑道:“我一介魔族中人,又何惧怕歹毒不歹毒呢,罢了,不若与君再饮叁杯。”
李长源举杯回敬:“幸何如之。”
待得酒阑,宾主的兴致却还远远未尽,一时没有散场的意思。琳琅寻了个空子告辞出去。她出东海时,太阳已经在西沉,余晖染透了半边天穹和万里层云,层迭的金红中,有大群的喜鹊向着天际飞了。
原来这一日正是七夕。
七月七日,金风玉露,织女牛郎越过银河一年一度相会的佳期。人间女郎瞻星列拜,祭祀织女乞巧,孩童则衣荷叶半臂,执新荷叶,在市井间结队行走,摇摇摆摆,与街边卖的魔合罗们相映成趣——那是七夕的节物,又被唤作“化生童子”,泥塑绘做成娃娃,憨态可掬,煞是可爱,惹得许多成年人也聊发童心,掏钱买下摩合罗模样的面具。华灯初上时分,灯笼铺的门口立了高架,挂了形形色色灯笼招徕顾客,其中一盏极大极亮的走马灯尤其吸引目光。那灯旋转着,灯罩上跃马挺枪的小将便仿佛当真奔腾了起来,头盔上的缨子也随之飞扬。
琳琅在苏州的街上漫步至此,不由也走近稍驻。看热闹的人多,她看了几眼,便向旁边让了一步,放身后的人观看。灯架对面恰有人也向同一方向移了一步,脸从灯后现出,进入她的视线。
琳琅目露讶异。这张脸上戴着面具,却不是今夕随处可见的摩合罗,而是一副颇为狰狞的鬼面,正是所谓柳毅面。
对面的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怔愣。他拉下了面具,“公主殿下。”四目相交,这个人轻声说。琳琅凝视着他。在光与影最为深刻的界限下,他的面容愈发明确,每一分每一毫,皆不似人间所有,若非他眉直而眼亮,气质清冽端正非常,这份美之于男子就未太显绮丽了些。
琳琅旧伤被治愈,如今灵视敏锐如往昔,当即就将他认了出来。
“梦蛟。”琳琅说,“又见面了。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姓名? ”
“与您两度邂逅,在下都有眼不识泰山,只把公主当做常人对待,生怕因此无意中冒犯过您,所以这次打招呼也是打得颇觉忐忑。不过,我早觉您风姿气度如许,不像是凡俗中人。”
“你真会说话,我倒不敢当了。”琳琅说,“世上仙子魔女不知凡几,你有什么理由确定是我?”
“那夜雨中与您同行,有幸见到令兄,我便觉得他眼熟,后来想起,我幼时有幸见过一次魔族大殿下,由此知道了两位的身份。”年轻人深揖为礼,“在下姓关,名梦蛟。
琳琅点头:“梦蛟得珠,寓意很好,是前程远大的名字。你是难得的少年俊才,称得上这名字。”
关梦蛟道:“名字都是家父所赐,至于我,却只是驽钝之才。您过誉了。”
“是你过谦了,我阅人多矣,尚未有如公子者,真的。”琳琅道,“我们走吧, 不然老杵在这里,要妨碍人家做生意了。”
梦蛟一伸手:“请。”
两人走在路上,琳琅问:“我以为你应该和那个在龙王庙演过傩的戏班在一处,如何今晚有时间出来闲逛?”
“我寄宿在临川先生那里,但日常出入不与临川班一起。他们赶场登台演戏卖艺,都是自幼的童子功,远不是我能及得上的,除了那一次的应急,平日不会用我,怕要砸招牌的。最近班里又在为七月十五排演目连救母的杂剧,所以晚上就剩下了我一个闲人,我就索性出来闲逛。您看,这不是因为人生地不熟,逛着逛着就迷路了么。”梦蛟摊了下手。
“虽说迷了路,你看上去倒一点也不像着急的样子。”
“慢慢问路,总能找回去的。何况这边街景着实有趣,行到好风好水的地方,沿途多看会儿景致,也算是不虚此行。”
“有趣吗?”琳琅笑了,“也包括这个面具在内? ”
“是。我早就在唐传奇中读过《柳毅传》,但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民间故事里柳毅传书的版本,看到这种面具。我在书院很少注意市井间的事情,也几乎没出过城,这次从家里跑出来,才见识了各种新鲜的玩意。虽然从杭州到苏州只是一次短途的旅行,但我已经好似坐井观天的青蛙跳出了井,惊叹兹游奇绝,冠于平生了。您也许也有过这种感受,平日忙忙碌碌,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便觉得这种经历虽然没什么确实的意义,却尤其愉悦。”
琳琅道:“我的情况不太一样。 对我来说,如果不找些无聊的事情做,怎么打发无涯的生命。”
“您是魔族公主,平日要聆听治下臣民的祈愿,这些不够您忙碌的么?”
“我也算名不副实,在位时有父兄,而我听到最多的祈愿无非升官发财死老婆之类。这就是吾土吾民的做派了。”琳琅又微微一笑,道,“临川班,最近是借住在葑门庙吧?你要回那里,得往东走。”
梦蛟四顾:“哪是东? 一见笑了,我有时分不出方向。”
琳琅道:“不要紧,我还记得哪里是东,就带你走一段吧。”
“多谢。”许梦蛟一边跟上琳琅的脚步,一边道,“说起来可笑,家父家母曾寓居苏州好几年,苏州算得上我的半个故乡,我听说至今城中仍有我家的几处产业,但我却丝毫不认识这里的街巷,还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琳琅道:“我自己心有迷障未消时,偶尔也会分不出方向。没关系的。”
他们从山塘街上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宽而平的大街,旁边就是七里山塘,桨声灯影,水里流着胭脂香,歌女乘船经过,悠悠地唱着曲儿。梦蛟是走过斜桥能惹来满船红袖招的那类人,他对她们的招呼还以礼貌的点头,红袖们便纷纷地笑了,笑声好像许多的燕子飞起。夜色里看不甚分明梦蛟的脸色有无变红,只见他把面具戴了回去。
此时河上正航过一艘花船,在山塘河上所有的船中,这艘船最华美,船上的少女们也最惹眼,一个个抱着琵琶,琵琶后半露出的面孔娇嫩,嘴唇饱满欲滴,神态纯真又魅惑。湿润的风送来她们身上的香气,熏人欲醉。琳琅笑道:“没用,她们还在看你呢。”
梦蛟摸了摸自己的脸:“您别打趣我了。”
突然,花船上少女们身体前倾,手一按甲板,如离弦之箭般,从船上疾飞了出去,带起尖啸的风,扑向琳琅和梦蛟的方向。她们的长发旗帜般被向后吹起,露出尖尖的耳朵和洁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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