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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倾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一介白衣

    更叔的家位于永乐坊坊门左近的一片旧宅区,是一幢“穿斗式”的并屋。

    所谓穿斗,就是用穿枋把一排排的柱子穿连起来成为排架,通常为人字形,顶盖覆着木板和瓦片,就是穿斗式的房屋结构。

    而所谓并屋,就是主卧、厢房以及伙房并在一个屋子里的居所,相对于富户的院舍、权贵的第宅、皇族的宫室,这种结构的屋宇占地窄小,耗料节省,称得上“物美价廉”,永陵城大部分的民居,就都是这个样式。

    更叔家对门是一幢两进的院舍,主家唤作公孙大娘,是个无理说三分,得理不饶人的老妪,更叔脾气耿直硬朗,看她最是不过眼,俩人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左邻右舍劝得烦不胜烦。

    更叔刚好走到家门口,不料对面院门突然打开,公孙大娘抬着一盆水,正好往外泼洒。

    虽然没泼到更叔,却溅湿了他的裤管,更叔脾气那是说来就来,转身怒目相视,但一想到等在家中的小孙女儿,怒火冰消雪融般的消失了,只说了一声:“你这妇人,当心着点。”

    “嘿哟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公孙大娘满身的福态,衣料不俗,一手斜挎着脸盆,一手叉腰,“这打更的居然不发脾气了,真是有长进啊,要不要敲锣打鼓,告诉街坊们一声,往后不用劝架了,天下太平啰,家家户户都来敲锣鼓挂炮仗……”

    不料挑衅的话没说完,更叔转身就要进屋了。

    公孙大娘愣了愣,连忙叫道:“哎哎哎,那个谁,你等会儿,你等会儿……”

    “干什么”更叔不耐烦地回身瞪她。

    公孙大娘道:“听说你家来了个亲戚啊,昨儿你带她出街,我可见到了,长得很是水灵,好多家都看中了,想跟你攀个亲家……对了,其中还有李坊正的儿子。”说完就回屋了。

    这一番话十分的意味深长。

    更叔听了心里就是一惊,别家也还罢了,这李坊正的儿子,是坊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而且极为好色,三天两头招惹大媳妇小姑娘,还没人管得住他。

    这李坊正家也是极有来头的,据说他老娘在世时,曾经是先帝姬文远的乳母,而他的弟弟现在是尚书令叶世倾叶府的大管家,所以在永乐坊,根本没人敢招惹李坊正一家,受了委屈含了冤,也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一时风平浪静了。

    更叔心里头担忧,有点后悔带娃儿出街了。

    可转念一想,这老娘们成天无事生非,肯定是危言耸听,再说娃儿还那么小,即便要“提亲”,也要过上几年,大不了在此之前带着娃儿搬到别处去。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放下了,推门进屋,见玥儿正在洒扫,心里头不由感慨万千。自从媳妇病逝后,自己这个家,几十年下来,打扫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地过来,脏的跟煤窑似的。

    小姑娘勤劳肯干,才来不到四天,屋子便整洁有序,焕然一新,简直就像变仙法一样。

    更叔很感谢老天爷在他临老时送了他这么一个宝贝,老泪都要涌出,连忙收拾心情,暗暗发誓要好好守护她。

    玥儿听见推门声,看见是更叔,便甜甜一笑:“阿爷。”

    她自然就是从黑山鬼窟里逃出来的幸运儿。年仅十岁,却连番遭到家破人亡、亲人惨死的厄运,林妙月等人在她心目中,毫无疑问是仅次于父母的亲人,为了让她活命,命断黑山鬼窟,那个害她噩梦连连的地狱。

    怀中藏着黑山的秘密,她却不敢交给更叔。像似一夜长大,天真和单纯虽然并没有因此消逝,却让她懂得了什么叫“怀璧其罪”。更叔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凡人,显然不足以承担这秘密,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她隐瞒了关于黑山的事情,只说父母带着她来投奔亲戚,不料亲戚不在,只好打道回府,谁知又遭遇强盗,父母被杀,她则落入河中,最后被更叔搭救。

    更叔年老无子,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孤女。

    玥儿毕竟年岁尚小,没有主意,哪知她流落到这里,其实并不算特别隐秘,只要有心人费点功夫,就能查到蛛丝马迹,加上她确实不知去往何处,所以没有多想,就顺势应了下来。

     




7、阿修罗
    武侯是坊里自组的民兵队,负责坊内的基本治安,夜间巡逻等等,归坊正统辖,是京兆府的下属机构。

    一行人来到更叔家,更叔一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顿时明白来者不善,像护犊子一样把玥儿挡在身后,警惕地说:“李坊正,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老头子我莫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连武侯都叫来了。”

    “更叔误会了,”李天寿笑容满面地说,“我们是来恭喜您的。”

    “喜从何来”更叔一点也不放松。

    李天寿笑道:“是这样,作为永乐坊的坊正,我有职责看护好每个居民的安全,保证你们的基本生活;闻说您老收养了个亲戚,您老孑然一身尚且自顾不暇,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恐怕更为艰难,故此本坊愿意代您收养她,恰好小儿缺个通房丫鬟,这里有五十两银子,给您老添件衣服……”

    说着使了个眼色,李瑞富把一个盒子随手丢在桌上,听着分量不轻,傲然道:“臭老头,收下银子就两清了,以后也别来乱攀亲戚,听懂了吗”

    “休想!”更叔勃然大怒,看也不看那盒子,指着李天寿的鼻子道,“我家娃儿怎么会给你家小畜生做丫鬟,我劝你赶快带着他们离开这里,不然我就把他做的事全都抖露给官府!”

    “爹,他骂我!”李瑞富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被人忤逆。

    “更叔慎言啊!”李天寿的脸立时阴沉下来。心说这老东西果然不肯,不枉自己提前做了准备。

    玥儿吓坏了,紧紧抓着更叔的衣服。

    更叔宽慰地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不要担心,然后冷冷道:“不需要多说,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

    “你们还不快上,把这臭老头给我打残啰,看他还敢不敢骂我!”李瑞富指使着两个武侯,大声地尖叫道。

    “等会儿。”李天寿心知儿子脾性,才不得不求助于李天养,要是任着他的性子胡来,只怕到时很难收场。

    他阻止了武侯,冷冷一笑,道:“更叔,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本坊已经查过了,你根本没有什么亲戚,这小孩一定是你受不了孤苦,跑去黑市买回来的奴隶,皇朝律法,买卖奴隶属于重罪,轻则流放三千,重则人头落地,今天本坊是来查案的,识相的把她交给本坊,带回京兆府严查,否则就算当场把你打死,也不过是依法办事而已。”

    玥儿听到这里,脸色倏地白了,连忙想要答应下来,她实在不愿意再害阿爷死于非命,反正自己已经打算离开,不如就跟他们去了。

    更叔却像知她心意般,坚定地望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并且依然将她拦在身后,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今天谁想带娃儿走,就从老头子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耿直了一辈子,没道理到老就丢了骨气。

    李天寿以及两个武侯都明白,即便更叔触犯律法,只要没有潜逃,就只能控制人身自由,应优先上报京兆府,待捕役出面,说明情由,才能正式下达缉捕令,将之缉捕归案。

    他们这些武侯,包括坊正在内,都没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万一真的不小心打死更叔,先不说更叔是否触犯律法,他们是难逃官司的。

    可让李天寿万万没料到的是,他这番话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瑞富横行霸道惯了,又不晓得其中利害,还道打死更叔,就跟他平常揍人一样,只是一件随随便便就能摆平的小事。

    反正凡事都有老爹兜着,还怕什么呢当即狞笑一声:“好哇老东西,小爷我什么坏事都做过了,就是没杀过人,今天就先拿你练练手!”

    说完,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剑,拔出来冲上去,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深深地刺入更叔的心脏。

    “住手!”这时李天寿才反应过来,不由大惊,想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顿时心都凉了。杀人,可是仅次于造反的重罪啊。

    鲜血激射而出,喷了李瑞富满头满脸。

    “你……”更叔用手指着李瑞富,颤抖着倒了下来,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阿爷!不!为什么会这样!”玥儿霎时间崩溃了。

    其实李瑞富在短剑刺入人体时,已然懵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杀人了,原本只是想要吓一吓这个老东西。第一次杀人,他害怕了,手有点哆嗦,口齿不清地说:“你……你怎么不……不躲……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玥儿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父母对她宠爱有加之余也教给她很多做人的道理,养就了她天真善良和温柔体贴的性格,得到了府中下人的喜爱和拥护。

    不料前不久,家中遭遇巨变,强盗闯门而入,杀死了她的父母,林妙月原是她父母收养的义女,是她父亲故交之女,临死前将玥儿托付给了林妙月,二女辗转被卖到黑山。

    短短不过几十天,父母惨死强盗手中,倚为亲人的兰姨三人,也跟着葬身黑山鬼窟,而今又亲眼看着对她视如己出的更叔死在眼前,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摧毁了她正在成形的世界观。

    “呵呵呵……原来人间不过是第二个黑山鬼窟……”

    悲泣变为了低笑,虽然是笑声,却凄如厉鬼。有什么东西,在小姑娘的心底萌芽。

    李天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很难想象,一个才只有十岁的小女孩,居然能发出如此恐怖的笑声,他勉强地一笑:“这个,我们会负起责……”

    深沉的绝望把玥儿拖入了无底深渊,留在人世的东西,化身为了复仇的恶鬼,不等李天寿说完,她忽然间大叫一声,拔出更叔心脏上的短剑,猛地冲向李瑞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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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欢迎来到地狱
    “免贵姓叶,双字世倾,是晴儿的父亲。”

    此人面貌清癯,笑容淡雅,字里行间,更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搭配着温文尔雅的青色长袍,风采超然。

    众人没想到,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子竟然是叶晴的父亲,都有些难以想象。脑中不由浮出叶晴各种失态的模样,不由大为感叹:这完全不像亲生的啊。

    “原来是叶大人,”马关山毕竟是体系里的人,这时便先拱手还礼道,“在下书院马关山,未知大人在此拦住我等去路,是何用意”

    众人一听“叶大人”,便知此人是尚书令叶世倾,三公之下,名副其实的实权大臣。不过,三公以下,所能调动的资源虽然丰富,可要是对付修行者,就力有未逮了,所以在燕离等人的眼中,三品实权大臣,也算不了什么。

    叶世倾眼睛一亮,笑着说:“原来是马将军,将军在容城的事迹时常荡漾在叶某胸中,屡次想起来,都恨不得挽袖子亲身上阵杀敌,为我国民争得片刻安康;无奈京都是非纷繁,在下忝为尚书令,更应为圣上解乏分忧,故此不能成行,甚为遗憾。”

    “若是大人上阵,只怕没有在下的用武之地了。”被这么一夸,马关山倒有些难为情,而且对方不托大的言行举止,也让人如沐春风般舒服,所以难得的谦虚起来。

    所谓礼尚往来,虽然未免“逢场作戏”了一点,但这倒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燕离冷眼旁观,心如明镜。不过他重点观察的是唐桑花和叶晴。

    唐桑花在叶世倾出现的时候,气机有所变幻,像是遭遇强敌,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却逃不过他的感应。

    莫非此人是她的假想敌

    而叶晴的反应更为激烈,燕离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就像是见到了让她恐惧的事物,可站在她眼前的,却是她的生身父亲。

    众人身处的长道,是通往裁决司所在的官署,称作北衙道,宽足有六十步,十辆马车并行都还很宽敞,这时就听见一阵踏马声,在“唏律律”的马声长嘶中,一个汉子高声冷喝:“宫廷重地,尔等干甚聚众在此,找死不成”

    众人回身去看,就见七八个骑手疾奔到了身后,为首一个打马出列,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然后看到燕离,却是大笑一声:“燕小兄弟,原来是你啊,早听说圣上将你调来裁决司了,没想到是真的,——咦,这不是叶大人么”

    他像是才看到叶世倾,缓缓从马上下来,略微拱了拱手,懒洋洋道:“不知什么风把叶大人给吹来了,莫不是我北衙风景独好可惜啊可惜,司里茶水有限,恐怕叶大人是喝不到了。”

    燕离定睛一看,认出来是“报名”那天见过的姓朱的指挥同知,和蓝玉一样同属正四品,仅在指挥使之下,裁决司里的二把手。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应该是刚刚办案回来。

    自裁决司问世以来,便与尚书台二分天下,作为皇帝最为倚重的一文一武两个机构,向来互相看不对眼。

    虽然裁决司的位置在圣世宫以西,可由于北衙道的关系,又被称作北衙。

    对于朱同知的轻慢,叶世倾像似不在意一样,依旧挂着微笑道:“尚书台倒是不缺,喝不喝都没关系。不瞒朱同知,本官许久不见小女,甚是想念,闻说圣上调令,便匆匆赶来见上一面,见笑了。”

    说完,他又转向叶晴,柔声道:“晴儿,晚上回家吃饭吧。”他的眼神像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叶晴咬紧牙关,一万个不愿意,根植在骨子里的恐惧,却不由得她抗拒。

    叶世倾走后,马关山瞥了叶晴一眼,嗤笑道:“真想不到,你居然会是他的女儿,怕是他为人处世的本事,你连半成也没学到。”

    叶晴怨毒地瞪过去:“你又懂我的什么!”说完径自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朱同知一头雾水地说,旋即咧嘴一笑,“年轻人的事比较复杂一点,不管了,来来来燕兄弟,我带你们去见指挥使。”

    裁决司的官署和别的很不同,具体在色调和纹饰上,只见门户檐梁墙壁阶台全都是冰冷冷的黑色,纹饰也都是一些离奇古怪的画面,似乎刻意地营造一种阴森氛围。

    门口一对镇宅的貔貅,面貌也都更加丑陋凶恶,黑幽幽的像从九幽地狱下面冒出来的一样。

    洞开的大门里是一个游廊式的长厅,尽头处有一个不高的台子,上面有个冰冷的座椅,坐着一个以手托腮,满头白发,肤色惨白的男子。

    他的眼神残暴而且冷酷,瞳孔微微绽放着血色的光芒,被他盯住时,就好像被毒蛇盯上一样,让人心悸不已。

    此人便是裁决司指挥使——李邕。让无数权贵又恨又怕的人,姬天圣手下的疯狗,魔王,食尸鬼。

    无数的可怖的名头冠在他头上,把他跟裁决司紧紧捆绑,于是裁决司在无数人心目中,就成了恐怖的代名词。

    阳光下的少年少女们,被人带着,走入了恐怖。

    “欢迎来到地狱,可爱的学生们。”李邕低沉地笑了起来,目光仅在燕离身上一掠而过。

    按理来说,燕山盗让裁决司吃了一个大败仗,他应该比谁都痛恨燕离,可看样子,那天晚上的失败,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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