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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功贼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酒徒
轰隆一记闷雷从空中劈落,吓得战马跳了跳,不安的长嘶。这是一匹四岁口的突厥良驹,号称枫露紫,在他被李渊召见的第二天,随着一大批财物,锦缎 同时赐下来的,模样骨架都堪称神骏。程名振唯恐坐骑受惊冲乱队形,踩了路边的良田,拼命拉紧缰绳。胯下的战马却高高扬起四蹄,发出了更大声的嘶鸣。
唏嘘嘘上千匹战马和拉辎重的驽马受到感染,同时仰首嘶鸣了起来。声音迅速汇流成河,一传开,传远。传向天边,跟天边酝酿着的惊雷一起,搅动漫天风雨。
把坐骑拉紧。践踏农田者,军法从事程名振一边安顿着坐骑,一边大声喝令。洺州营自建立那天起,就一直令出如山。将士们闻听,凛然回应,然后各自拉紧缰绳,整顿队形。
费了好大力气,队伍中的坐骑才被安全安抚下去。雨却越下越急,隐约有了连绵不止的趋势。这种天气下,即便勉强行军,也很难走快。程名振跟王二毛等人商量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在前方找个块没有庄稼的山坡,命大伙支开帐篷,等天晴了再继续赶路。
天上的雨一下就是四、五天,道路上处处泥泞,将士们也全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没一块干松的地方。老天爷偏偏不让人省心,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还把前方的军情和后方的催促,源源不断送了过来。
八月初二,李世籍拼凑起三万兵马,渡过黄河,进入清河郡。在高唐州遭遇曾经的手下败将刘黑闼,被对方伏击,杀得丢盔卸甲。据军报上说,李世籍北上时,根本没惊动任何地方官员。但他的行踪却犹如事先告知般,被刘黑闼看了个清清楚楚。
初五,罗艺带领三千虎贲,奉李渊之命攻击乐寿。队伍走到七里井附近的山地,被王小胡带领三万叛军,五万流民包围。身披重甲的虎贲铁骑在林地间冲不起速 度,遭到了有史以来最惨的一场败绩。被当场群殴致死一千五百余人,剩下跟着罗艺冲出包围,被王小胡从河间郡一直追杀到了拒马河畔。直到附近郡县的博陵轻骑 前来接应,才勉强止住溃势。
初六,已经投降大唐的高开道在燕郡造反。勾结高句丽贼兵,攻破长城。渔阳、柳城、安乐全线危机。罗艺仓皇带领残兵回扑,处处被动。
初八,梁师都勾结突厥入寇。在雁门郡附近与唐军激战。守关大将雄阔海在反击时受到围攻,战没。离石侯伍天锡仓促来援,身陷重围后不知所踪。所部将士被俘七百余人,不肯投降,被梁师都命令麾下绑在战马后,全部拖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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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功贼 第六卷|18.功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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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件紧急军报从各个方向抄递过来,刺激得程名振形销骨立。在乱世当中,他都没送走过这么多好兄弟。如今乱世终于露出了结束迹象,伍天锡,雄阔海等人却走了,走得如此仓促。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留下。
看到程名振已经快支持不住了。王二毛主动接管了日常军务,督促着洺州营冒雨向上党进发。刘黑闼这次起兵的势头如此之大,恐怕与河北只有一山之隔的上党也不安宁。将士们的家眷都安置在那里,如果受到波及的话,难免会动摇军心。
与前方军报送来的同时,朝廷的军令也不断往洺州营送。催促程、王二毛加紧赶路速度,务必在刘黑闼发起下一轮波攻势之前,赶到赵郡,牵制其一部分兵力。
胸襟气度不亚于窦建德,而刚毅果决尤胜之在给前方的军令中,李渊忧心忡忡地提醒。以免众将领被自己催得太急了,不小心落入刘黑闼的陷阱。关于李 世籍和罗艺两个先后遭到埋伏的原因,朝廷已经通过特别渠道查得明明白白。河北各地都有刁民与刘黑闼勾结,官军一旦入境,所有行动都会在第一时间落入刘黑闼 眼里。
对此,李渊没有明白下令,将领们应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的动向不被刘黑闼掌握。但字里行间,杀气呼之欲出。看到这些,程名振更为气结,只好想尽一切手段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避免更大的灾难。
然而,当他走到上党郡与西河郡交界处的铜碮县时候,一个更令人恐怖的消息传来了。刘黑闼起兵之时,自己的娘亲和妻子竟然不在上党,而是跟着几个思乡心切,的故旧结伴去了河北。平恩城破之后,就再没返回任何消息。
你在哪听说的这种混话唯恐程名振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王二毛伸手抓住报信的老兵,大声喝问。谁,谁让你送信来的。如果乱了军心,一切唯你是问
是,是那名老兵被他抓得喘不过气来,拼命蹬手蹬脚,是,是彩霞姑,姑娘让我来的。她,她已经派人潜入河北打探具体情况了。说,说如果能遇到教,教头,务,务必请他不要着急
嗨,你这笨蛋王二毛将老兵重重地掼在了地上。能把程名振称为教头的人,都是当年巨鹿泽的老兄弟,他再着急,也不能下死手。你就不会打听清楚了再来。莲嫂呢,她怎么不拦着
是老太太自己提出要去的。老兵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脸惶恐。谁也拦不住。七当家没办法,只好收拾兵刃跟着去了。彩霞姑娘刚生完孩子,没法动身,否则也得跟着。她,她说,请教头先别着急。那边的路,没人比七当家熟
嗨王二毛和张瑾等人急得直措手,恨不得立刻飞跃太行山,把杜鹃和程母救回来。程名振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却表现得比大伙都要镇定,沉吟了片刻,低声追问道:刘黑闼的人没过山吧。其他人的家眷怎么样,受到惊扰没有
还,还好报信的老兵想了想,重重点头。祸事一起,彩霞姑娘就召集咱们这些退役的老兵,把可以过山的小路都监视起来了。目前刘武周的人还没有过山。其他弟兄,其他弟兄的家眷,大多都没受到波及。但,但有几十户家里有老人的,之前也偷偷跑回去看乡亲了
没你的事了。你下去领十吊钱,好好休息一下吧。注意别乱传张瑾,你给他找一匹马,让他在马背上睡觉程名振摆了摆手,沉声命令。
是,属下知道军令老兵向程名振施了个礼,跟着张瑾退走。
过山,去了平恩,急着返乡看看目送老兵的背影隐没在人群中,程名振再也支撑不住,牙齿开始上下打颤。娘亲思乡心切,这点他非常清楚。印象里,自从岳 丈杜疤瘌和郝五叔两人出家当居士那天起,娘亲就一直跟他和杜鹃两个念叨,说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回平恩看看,争取葬在程家祖坟里。
当初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河北什么时候能被大唐攻下,所以只能好言安慰,答应待官军光复平恩后,立刻带老人回去看看。谁料老人家心里的乡情这么浓,居然不等自己从长安返回,就匆匆忙忙赶过去了。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杜鹃手中那把刀了。如果见机得早,凭着她的武艺,也许能替她自己和娘亲杀出一条血路来。可其中希望是那样的渺茫,就像眼前的连绵雨幕一杨,谁也看不清后边的路在哪里
教头,又有人送信过来了突然间,前方响起了亲兵的呼喊。
程名振打起精神,强压住心中恐慌,低声命令,带过来,别大声嚷嚷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后,架过一个从泥浆里捞出来的人。见到程名振,此人立刻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教头,教头。你可回来了。表,表小姐刚刚被救回来。身受重伤
表小姐程名振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表妹朱杏花。他男人呢,跟没跟着一道回来
不,不清楚来人轻轻摇头,然后喘息着说道:彩,彩霞姑娘,派,派了辆马车,把她给你送了过来。具,具体,消息您得问表小姐。她,她马上就到
咔嚓一道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空。周二公子是平恩县令,有这没良心的家伙在,能有任何好事发生么
见程名振脸色苍白得可怕,王二毛上前拉了他一把,低声劝慰:你先别着急,鹃子的武艺不比咱们两个差。等闲三五个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是啊,七当家可是马背上的长大的,等闲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张瑾等人心里直敲小鼓,却强笑着开解程名振。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如果此刻程名振失去了方寸,接下来的仗,不用打,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程名振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鹃子应该不会有事。刘黑闼的主力在南,平恩方向没什么大将。况且别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无论念不念昔日的同僚情分,为了跟我讨价还价,也不该太难为她
话虽说得肯定,他却制止不了自家的头皮一阵阵发乍。又带领队伍走了几百步,叹了口气,扭头对王二毛吩咐,你帮我带着弟兄们,咱们今晚到甲水城内驻扎。我骑着马先走一步,也许能接上小杏花
呃王二毛伸手拦了一把,想告诉程名振自己目前的身份是押粮官,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插手洺州营的军务。但没拦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程名振和几名贴身护卫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后。
听着马蹄声去远了,王飞向前凑了凑,用讨好般的语气跟王二毛商量道:二哥,七当家她不会有事吧她武艺那么好,平素又积德行善
闭上你的臭嘴一股无名邪火涌上王二毛心头,狠狠瞪了王飞一眼,他大声喝骂。鹃子姐当年一个人,就能收拾教头跟我两个。只要她不顾一切往外冲,刘黑闼帐下,谁能拦得住她
对,杞人忧天。谁有那本事拦住七当家张瑾也凑上去,提心吊胆地补充了一句。玉罗刹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想当年在巨鹿泽中,除了她师傅郝老刀外,几乎没人堪称敌手。虽然她不舞刀弄枪好多年了,可
大伙一边互相打着气,一边督促队伍加快速度。白茫茫的雨幕里,一条泥泞的道路从西指向东,每一个脚印都承载着一个热切地希望。每一个脚印都被雨水搅成泥浆,慢慢涂抹得干干净净。
程名振沿着官道策马疾驰。胯下的枫露紫非常神骏,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自打迈开步子,三十余里速度就没下降过。就在人和马都精疲力竭的当口,远处的雨 幕下,终于露出了一角青灰色的马车。程名振心里猛然一哆嗦,强打着精神迎上前。车辕上的汉子抹了把脸,认出马背上的人影,奋力拉住车闸,然后一个翻滚扑了 下来。
教头,表小姐在这马车后,几名护送的汉子也跳下坐骑,冲着程名振大声汇报。
教头没等膝盖落地,赶车的汉子已经哭出了声音。你可回来了,表小姐
别啰嗦程名振跳下马背,一把扯起赶车的汉子,表小姐怎么样有七当家和我娘的消息了么
表,表小姐在车里你,你问她我不,不知道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哆哆嗦嗦回应。天冷,雨急,他的脸色被冻得苍白,上下嘴唇也全然没有半分血色。
程名振无心思再管他死活,松开手,上前一把扯下车帘。十几名护送马车的庄户也围上前,跳下坐骑,谁也不敢说话,眼巴巴看着程名振将昏睡中的朱杏花给拎了起来。
小杏花的模样比刚刚来程家投靠时还要憔悴,一双紧闭的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内,眼睑青黑,脸色蜡黄,气息奄奄。
杏花,杏花程名振将小杏花横在自己腿上,伸开被雨水湿透的衣袖,用力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你赶紧醒醒,别睡了。我在这儿,你嫂子和妗子怎么样了,你赶紧告诉我
朱杏花额头本来已经没了血色,被他用力擦拭了几下,渐渐浮起一抹殷红。一名侍卫摘下头盔,在路边舀了一盔雨水。程名振接过来,冲着小杏花兜头浇去。刚刚擦热的额头被冷水一浇,昏迷中的小杏花立刻打了个寒战,嘴角发出一声呻吟,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隙。
赶紧醒醒。你妗子和你嫂子还等着我呢程名振伸出手,用力拍打笑杏花面颊。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他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能得到娘亲和妻子的消息,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接连被拍了四、五下,朱杏花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睁开眼睛看见凶神恶煞般的程名振,吓得奋力一滚,居然从对方膝盖上滚了下来。别杀我,表哥一边奋力在车厢中滚远,她一边大声哭喊。别杀我,我是逃回来给你报信的
谁要怪你了程名振伸开胳膊,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小杏花又抓了回来。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嫂子在哪,你妗子,还有孩子们呢
表哥.见程名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柔和的表情,小杏花嘴一歪,大声哭泣了起来。刘黑闼的人造反了。他们打开了平恩城门嫂子组织人手往外 冲,第一次已经冲出来了,可妗子,妗子腿脚不好,她又回去接。呜呜,呜呜。本来好好的,但朝廷的钦差非要,非要收赎罪钱。城里边的人恨透了朝廷, 帮着外边的人一起打,白天还说要托你寻门路,晚上就翻了脸,呜呜呜呜
她哭得声嘶力竭,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断断续续,程名振也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因为窦建德把都城最后设在了洺州,所以平恩三县一直被视为窦家军的京畿重地,城里边住满窦家军高层的家人。随着裴矩携裹窦建德的儿子投降,河北初定,这三个县也成了朝廷的宣抚重点所在。
娘亲带着鹃子、小杏花回返乡,窦建德的旧部想在新朝谋出路,一直对她们娘几个待若上宾,连同新任县令周文,都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但不知道是出于勋贵世 家对草莽豪杰固有的轻蔑,还是出于战胜者的骄傲,无论从秦王府派去的还是被李渊钦点的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对窦建德的旧部百般刁难。于是,窦建德被杀的消息 一传开,就像火星溅入了干柴。
刘黑闼迫不过,铤而走险。分散在各地的窦建德旧部跟他同病相怜,立刻起兵响应。覆巢之下,平恩城无法幸免,被窦建德的余部里应外合打破。杜鹃护着家人和百姓一道逃难,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但娘亲却因为腿脚不利索,被困在了城中。
以杜鹃的性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刹那间,程名振眼前一片迷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在黑色大地和白色的天空之间,却有一道红色的 影子,冲着他笑了笑,挥刀冲向了远方的青黑色的城池。蜂拥而来的黑色叛军吞没了她,试图将她的身影溶入黑暗,但那抹嫣红,却如闪电般将黑白世界劈出了一条 缝隙,照亮整个天地。
咔嚓一道闪电,紧跟着又是一声闷雷。程名振两眼直直的瞪着小杏花,手指分明已经松开,胳膊却依旧保持着刚才用力回扯的姿势。他仿佛试图拉住什么,却分明什么也没拉住。整个人如木头般蹲在车厢内,魂飞魄散。
教头
表哥大伙全都吓呆了,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接连喊了好几声,程名振终于缓过了一点神,看了眼小杏花,冷笑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应该没几天吧
没,没几天。我,我一出城,就把孩子托付给了别人。然后赶着过来报信,半路上遇到了彩霞.
没等她把话说完,程名振慢慢挪下马车,在风雨中伸直躯体。周文呢,他又降了刘黑闼,对不对你们两口子商量好了的,对不对
见程名振好似疯狂,小杏花顾不上自家身体已经羸弱到了极点,一个翻滚掉了车侧边。我男人,我男人没了在泥水中爬了几步,她放声大哭。城一破,他就把我跟孩子托给了嫂子。自己拿着刀冲进叛军当中了。他说,此刻宁可自己死了。也要给孩子们换个好出身
轰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程名振赤红色的眼睛。娘亲没了,鹃子没了,仇人也没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外,他还剩下了什么
伸手推开试图上前抱住自己的侍卫,他翻身跳上坐骑,抖动缰绳。其余几名护卫试图拦阻,被发了疯的他用刀鞘接连敲翻在地。
这一刻,仅有了一丝理智也从他眼睛里失去。整个人已经完了没有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只想着妻子就在不远处,只想着自己拍马过去,就能杀开一条血路,将她平安地救出来。
她曾救了他无数次,这回,终于轮到他为她厮杀一次了。鹃子,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表哥朱杏花向前冲了几步,连滚带爬。抢在战马冲起速度的刹那,拉住马的尾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表嫂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你等等鹃子姐有一句话.
鹃子.程名振带住坐骑,茫然回头。
表嫂说抓住电光石火般的机会,小杏花趴在泥浆中,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大声重复
雨,像瀑布一样泼下来,天上人间,白茫茫一片。
从没有哪一年的秋天像今年这般冷过,虽然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刘黑闼依旧觉得被外边的水气和秋风已经吹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由于黄河以北各地自夏秋之交起普降暴雨,严重阻碍了大唐援军的行程。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刘家军将原来归属于窦建德的地盘全部光复。并且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将窦家军从没打赢过的老对手,幽幽虎贲铁骑打得大败亏输,再也不敢渡过拒马河一步。
如今的刘家军,可谓威名赫赫。李世绩丢盔卸甲,李道宗望风而逃,就连大唐有名的勇将,淮阳王李道玄,见到刘黑闼的旗号之后也好退避三舍。
可刘黑闼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非但不高兴,并且总觉得心里边空落落的,好像一脚踩进了云雾里,无法确定向前一步到底去的是天堂,还是万丈深渊。
前半辈子,他跟过郝孝德,跟过李密。李密败亡之后,还在王世充麾下也混过一段日子。后来不小心被瓦岗军老上司徐二所擒,才不得不投降了窦建德,于对方 麾下做了一名毫不起眼的骑兵领军。再后来因为阵前救驾有功,才被窦建德破格提拔为骑兵大总管,汉东郡公。但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吃得想,睡得着,心神也 不似今天这般孱弱。而如今,从没想过地盘,他有了。从没想过拥有的部众数量,他有了。从没想过拥有的赫赫威名,他也有了。可是,他却再也无法轻松地入睡。
每当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一个半月前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自己当时正在田边的沟渠中饮牛,那是用光了全部积蓄才从北方贩回来的十几头大牲口,配上属于他自家的那三百多亩地,可以预见,未来数十年内,他的家人都不会再因为吃喝而发愁。
而更早以前,自己追随郝孝德杀官造反,不就是因为饿急了么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有一群大牲口在田间劳作,每天早晨起来呼吸着乡间的露水气味下田,晚上再伴着炊烟回家,多少年来,在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里,这就是支撑着他继续战斗下去的全部动力所在
该有的,他全有了。但王小胡,高雅贤他们,却带来了一个大唐钦差要按图索骥,把大伙赶尽杀绝的坏消息。不得已,他才又拿起了刀,将自己从三百亩地的主 人,变成了河北南部八郡,数千里江山的主人。当暴怒的心情在杀戮中又慢慢恢复平静之后,躬身自省,他才霍然发现,这片家业太大了,大到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 极限。
当一个人拥有三百亩地的时候,他需要对付的也许仅仅是地方税吏。而当他拥有三千里江山的时候,他却需要面对万马千军。短时间内,至少在连绵秋雨结束之 前,刘黑闼相信自己不会再遭遇恶战。然而,秋雨结束之后呢,这个冬天结束之后呢南方的李道玄,西方的李世民,北方的罗艺、李仲坚,群狼环伺之下,他的刘 家军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刘黑闼心中根本没有答案。不像王小胡、董康买这些人,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胜利。刘黑闼的目光却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未来数个月,一年,甚至 几年的危机。追随他起兵反唐的弟兄,其中有一半是出于义愤,另外一半是由于大唐将窦建德处死所激发的仇恨。然而仇恨和义愤毕竟不能长久,当大伙跟他现在一 样冷静下来之后,需要面对的就是冰冷的现实。
现实是,大唐国土是他目前所控制的十倍。可用之兵是他目前所能供养极限的二十倍。铠甲、器械,物资,更是他所能支付最大标准的上百倍。可以预见,当大唐从兜头一棒带来的痛楚中缓过精神,必将调遣倾国之力前来报复。而河北八郡呢,又拿什么去抵挡
唯一一个现成的答案就是。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辗转难眠的时候,刘黑闼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自己当日不接受王小胡、高雅贤和董康买等人的煽 动,带领他们一起造反会怎样答案和现实一样冰冷,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把脑袋挂到城墙上去。就像他们后来明知道被包围的那两个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 和老娘,还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将她们乱箭穿身一样,干净而果断。
要么跟着大伙一道造反,要么就作为大唐皇帝的走狗而被杀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王小胡、董康买两个给所有人开出的条件都一样,不分男女老幼,年 长年少。凭着这一记狠辣招数,刘家军顷刻间拉起了足够的兵马。但是,也是因为这一空前绝后的狠招,刘家军在河北八郡结下了数不清的血仇。
当王小胡将那张长长的附逆分子名单送到案头的时候,刘黑闼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在那张墨写的名单上,罗列了足足有三千多个人名。其中 不光包括大唐朝廷委派到河北八郡的官吏及其家眷,而且包括前几个月与裴矩一道投降大唐,至今未归的窦家军宿将的家人,如齐善行,裴矩等。甚至,在这张名单 上,王小胡将原来窦建德明知道其可能首鼠两端的若干地方望族,也毫不客气的罗列了进去,并且没等刘黑闼批准,就杀了干干净净。
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是一大滩血迹。到了这种地步,刘家军与唐军之间的战斗,为的已经不是天下的归属,而是裸的仇恨宣泄。然而血债毕竟是需要用血 来偿还的,刘家军现在无辜杀死每一个人,日后恐怕都要以十倍的代价来偿还。刘家军承受得起这笔巨债么河北八郡承受得起现在和未来的杀戮么当一重重血迹 堆积下去,新的仇恨盖住旧的仇恨之后,不把交战双方一方的血流干净,杀戮怎可能轻易停止
想起这些,刘黑闼的心情就比天空中的乌云还阴沉。然而,他却不能公开指责王小胡,董康买等人,虽然那些人目前名义上都是他的臣子。他们就像一群上 绝路的狼,红着眼睛,龇着牙齿,可能扑向敌人。但谁也不保证他们不扑向同伴包括刘黑闼这个名义上的狼王,一不小心,亦会被狼群生生扯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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