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年岱
正常人脱掉鞋袜,将大脚趾极力上翘,会在脚底心摸到一根斜向的筋连入脚后跟,每天搓揉这根筋,就像拨动琴弦一样,能使整个人体像琴身一样产生回响和共鸣。此法健身效果宏大,可是人往往不能坚持,于是道门前辈便研究出一个办法,反其道而行之:不翘脚趾,而是往下扣脚趾,使这根斜筋内收。只要加了这个意识,迈出步子起如鸡爪,踏如鸭掌,一缩一放,不但方便,而且效果比每天按摩还好。
武功中要练出丹田劲、内劲,要诀在于提沉二字,这提,除了提**、玉枕穴,便是提手心脚心。这一份提沉与喘气的呼吸不同,但动态类似,且同样能带动全身气血运行,起到的和呼吸是一样的作用。人性喜好神秘,这法子太过简单,直露写来反而容易湮没,所以庄子并不写明,而是留下一个“真人之息于踵”的扣子,这样后人在读书时纳一个闷,慢慢钻研根由,解出妙要,才能如获至宝。而且即便师徒心口传承不幸断绝,此法也可在有心人间隔代相传。心性浮躁、心怀恶念之人难以沉心研究,忽略错过,这秘密也就不会被他们发现。【娴墨:古书之法,向来如此读。平时少读书者,读懂这本大剑,再去读古小说,相信必有启发,致成破竹之感。古人如小孩子,喜欢藏东西。找到了即是百代后真知己,含笑九泉,乐也安然。读古书,有的不仅要思考,更要实践,把不可验的东西慢慢品出来验出来,方能知古人出言不虚。】此时妙丰瞧着常思豪确然不知的样子,心里纳着闷间,忽又解悟过来:“是了,是了,前辈先贤的秘谱,何尝不是自身体悟的记录?后人以书为师,按图索骥,难免画虎不类。这孩子却是着眼自身,全凭身体感觉,反朴归真,却正应了先贤之意。”
她这几句话是自言自语的嘟哝,常思豪并没听得太清,道:“我正有问题要请教您,近来我偶尔会有心跳和呼吸都愈来愈慢,有近乎停止的感觉,不过身子倒无不适。不知是何缘故?”
妙丰不答,拉了他进得屋来,带到真武大帝神像之前说道:“你来磕六个头。”
常思豪不明其意,但想快过年了,拜神仙也是正常,当下伏身拜了六拜。【娴墨:阴九阳六,是大礼了】妙丰拉了他在一旁落座,道:“呼吸和心跳减慢不算什么,全部停止而人不死,方为我道门常态,说明你已修行有成,不必担心。”常思豪大奇:“人哪有不喘气、不心跳的?”【娴墨:真有,只是太少。不是此非常态,而是人人皆属病态】妙丰淡然一笑,问:“你可有过割破指尖的经验?”常思豪点头,小时候四处刨野菜,手尖被划破是常有的事,却不知她提这有什么关系。妙丰道:“指尖被割破后,如果静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伤口周围会有小小的‘心跳’,一动一动。”常思豪道:“对对,是有过这感觉。”
妙丰道:“人体是封闭的,为何打开一个缺口,心脏频率不变,指尖却在跳动加压?你可想过原因?”
常思豪茫然摇头。
妙丰道:“人们都以为是心脏的跳动将血液压送往身体各处,其实大谬不然。给血液提供动力的,其实是‘孙络’。”
常思豪听刘半庸讲过医学【娴墨:医学不白讲】,登时意识到她言中所指,问道:“你指的是身体各处微小的脉管?”
妙丰点头:“心脏不过是个水坝,起的是调节作用,真正的动力是在细末之处的无数源头,它们提供的波动积小而大,乃成滔滔。心脏这个水坝受到血流冲击,忽缩忽胀,就让世之庸人误以为它是动力之源了。你的心跳会偶尔停止,说明气血可控性已经大大增强,各处气血平衡,不需要水坝的缩胀来调节流量,继续练下去,直到心脏永停不动,便是真静之法,道门称之为活死人。”【娴墨:世**谈修道修仙,又给活死人修墓造坟,实属听来一个活死人的名词便大发大挥,胡乱想像,是其不知就里,未得传授故。此般人物,反教世人扣上“诗书医画皆入文章,才如大海”的帽子,岂不可笑。惜乎“一天卖得三担假,三年卖不出一担真。”笑话太多。作者欲正本清源,也是笑话,如今反中医都叫翻天了,读者信你的才怪。】常思豪听得惊心动魄,自打生下来,这心脏就没停过,平时倒也不去管它,可若真有一天心脏不跳,还真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他摸摸胸口,禁不住有些忐忑。
妙丰续道:“不用害怕。肺主皮毛,人体表面皮肤,都有呼吸的功能。肺与心脏的运作原理也很类似,胎儿在母体之中并不呼吸,生下倒过来一拍屁股,吐出浊液,就激活了肺子,有了这后天一气,也就有了生老病死。皮肤好的人自然气足,所以都很健康。而人老皮肤先老,皮肤一老,气便不足,最后只剩肺部缩张,那是反客为主,本末倒置之相。呼吸越来越差,人的精力也就越来越衰竭,咽下最后一口气,也就死了。你的呼吸停止,说明皮肤呼吸能力正在转强,让肺部得到了间歇性的休息,与心脏停跳一样,这也是由后天返先天过程中的一个表相。等到日久功深,一切都能自控,心跳呼吸都停了也没关系。”
经她这一说,常思豪神随意走,罩遍周身,登时起了敏感,仿佛遍体寒毛都在被细细的暖风呵动着【娴墨:是静坐至一小时左右,卫气罩身生暖、如披绒被时方有之态】,感觉新鲜诡异,莫可名状,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森然怖畏之色。
妙丰笑道:“瞧你吓的,好了,好了,不用担心了,都是正常的。世间有人得了点道术皮毛,能埋在土中几日,便龟息、胎息的吹嘘,其实浅薄得紧【娴墨:瑜珈术师躺倒一片】。人体自有神奇妙处,说什么常与超常?顺死为鬼,逆死为仙【娴墨:可知仙也是必死,只不过在活着时达到了死的状态,所谓的“阎王老子管不着”状态。】,仙佛神鬼,无非是人的几种状态,就像有人去做厨师,有人去做裁缝,做的事情虽然不同,人这个根本属性却是不变的。”
常思豪听得精神为之恍惚,问道:“照您这么说,这神仙岂不成人了吗?”
妙丰道:“这个自然。系辞中有云:‘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人,民咸用之,谓之神。’这就是讲出了神仙最开始的缘起。打个比方:古人衣叶穴居,不知用火,燧人氏看到雷击树木而起火,此乃见象,然后琢磨出用树枝钻木取火的办法,再教授给大家制造使用,大家受益,就叫他神了,可他不还是人吗?到了后世也是一样。聪明正直谓之神,延年得寿谓之仙。孙真人注《恶疾论》言:‘神仙数十人,皆因恶疾而得仙道,是尘缘都尽,物我俱忘,毫无转念,因祸得福。’既然神仙‘数十人’,说的可不都是人么?【娴墨:一语道尽天机,再痴迷于神仙玄幻中者,无药可医矣】”常思豪道:“可是,神仙不是有神通法力,腾云驾雾,知过去未来吗?”
妙丰哈哈大笑:“通读史书,是否可知过去?据史裁新,岂非便晓未来?【娴墨:人言未来不可料,此说正言未来可以见。人类历史总是重复出现灾祸,如今德国反省二战,日本却始终不认南京事件,德国未来绝难挑起战争,日本则挑衅日多,未来如何,几乎一目了然。发动战争永远是少数人的权利。核弹红钮,只有六十亿人人手一个,同时同刻按下才能发射,世界才真有救。】至于神通法力,有一些是武功外景,有些是讹传虚话,还有些是故意编的。”
修道人讲究法地侣财,因为修行本身已经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根本无暇他顾,所以利用戏法武功蒙骗痴男信女布施,为的不过是赚些生活费用【娴墨:几万人养一师一徒是常态,今人上山学道的,得一两句真言可走人了,别妄想得全套,那真是十倍天子福分才能玩的东西,而更大的可能是,你这师父装得很像,其实未必有你懂得多。】。道门和佛门一样,是一种对待生命生活的方式,而宗教形成的原因很杂,且多半和政治有关,制订出的很多规则甚至和实修者大相径庭。常思豪听她这一番解释,感觉脑中很熟悉的东西都在被颠覆,一时大生茫然。
妙丰道:“远的也不必多说了,你是仙家根器,修来容易,虽自悟颇多,毕竟也是先学了导引之法,得过先贤的好处。刚才这前三拜便是要你谢过古人之恩。”常思豪道:“是,这个自是应该。”妙丰又道:“但是未得道家正宗法脉传承,妄修所得,易出偏差,必遭天谴。后三拜是要你为此谢罪。”
常思豪哭笑不得,心想神仙都是荒诞传说,又哪来的天谴?这妙丰脑子不清不楚,当年便被卢靖妃骗得团团乱转,整个一个呆头鹅,我却还信她的,又听了这半天!早知如此,这头不磕也罢。【娴墨:实实如此,不怪小常这么想】妙丰瞧出他神色不正,肃容道:“古人未曾学艺先学礼,你可知其缘故?”
常思豪摇头。
妙丰道:“人有了礼貌,就有了慎重,只有战战兢兢,方能体会精微,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娴墨:此言大是,既对又有不对,妙丰实属妙疯。】。你刚才气质大变,显然心态不正,恐有入邪之虞。”
常思豪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道:“是,是,真人说的是。”
妙丰面色缓和了些:“你根器虽佳,亦当勇猛精进,他日位列仙班之时,自知我言不虚。前番传你的‘禹王流’,是我无忧堂内功绝学‘天梯八法’之一,我本意是想让你用此术导引自治即可,传的只是皮毛,没想到你能进一步悟出心法真诀,想来也是天意安排。今日我便将整套行**门都教了你,代祖师接引你为无忧堂第七代弟子罢。”
常思豪心想你师父吴道整日痴迷玄幻,已经躲到海南神神叨叨,你们这些什么生死八义还是八魔的师兄弟也是一个个糊里糊涂,我可不想变成这样。起身笑道:“我对做道士没有兴趣,还是不学了罢,其实今天我是来……”
妙丰打断道:“哎,做我门弟子不必非要出家,大道直指人心,岂有拘执于形式之理?所谓法合先天,体道自然,在我门中修行,便是娶妻生子也没关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她表情愈是恳切,常思豪愈感无
大剑 【评点本】108八章 手信
妙丰连连摆手:“你别误会,无肝将养些时日,身子已然大好,回首这十年面壁的光阴,想来心中也有所领悟,前天在书背页上留下首诗,人就走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黄薄的书册来。
那是一本手抄的庄子《逍遥游》,篇幅不大,只有几页的样子。
常思豪抢过直接翻到背面,只见上写几行小字:“该放手时便放,莫待不放不成。心有牵挂是心病,洒脱无须有人疼。特立自独行。何须背囊篷帐?想要就去远行,逝路留与身影顾,踏遍天涯歌不停。畅意好生平。”
常思豪看完最后的落款,茫茫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欢喜的是无肝显然已脱去心枷,超离了丧子的苦痛,担心的是老人家偌大年纪,身体又不好,此番独身lang迹天涯,实是生死难料,说不定这首诗便会成了她的绝笔。
妙丰又拿出一个小贴,常思豪接过打开,原来是无肝写给自己的一封书信。
上写道:“小常我儿:见信如面。
孩子,我本是个无知的女子。大半生活得昏昏噩噩。蒙你不弃,将我唤作娘亲,近来思及此事,于宿梦之间亦喜难自禁。回想年青时嫁与帝王为妇,每日精心梳理打扮,盼他等他,却是十有九空。那时我常常在想:‘难道我活着,就是每天等待这些?’可是大家都是如此,日子也便这么过下去。后来跟随卢靖妃做下错事,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内疚,等自己有了孩子,也不知该怎么疼他才好。终于爱他却害了他。人间这一场,我没有做好妻子,没有做好姐姐,更没有做好一个母亲。
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说不清楚。几十年了,剩在心里的仅仅是几块墙壁,几个窗棱。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就像墙上的砖,一块块,一层层,看得见,却记不清。我儿载壑的样子也如点墨滴入江河,早模糊尽了光影。留给我的,就只有那一个名字和整日整夜锥心的痛。那天我看到你和载基,忽然觉得活着是件很奇妙的事。鞑靼、大同、俺答、钟金,这些人名和地名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词,几个字,没有一点形象、一点生动。延伸开去,天下所有一切,对我来说莫不如此。我才明白,自己原来活在一片虚无之中。如今该是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了。
你那一声娘亲,把我从梦里拉回到了人间。你对娘孝,我对儿亲,天下的母子都是一样的,你的眼泪我懂。你我并非谁是谁的替代,而是相互读懂了彼此的感情。我对此由衷地高兴。孩子,你来京师,自有你的想法、有你的报负。可是娘从你的眼里能看得出来,你这孩子天性良善,终是斗不过这京城的人。娘无知少识,也不知该如何说你劝你才好,其实天下自有天来管,运势半点不由人。但愿你能小心谨慎,以自己为重,莫为国事轻身、为理想送命。不管将来进退如何,走到哪一步天地,都要好好善待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切切。”【娴墨:前章谈仙说道,是发真言,此章手信,亦见无肝肺腑,字里行间,并无半点贵妃习气,全是母爱,更是真言。】妙丰见常思豪眼角湿润,劝道:“如今无肝才是真正的离苦得乐,你该替她高兴才是。”
常思豪点头:“是。”将信小心折好,揣进怀里。妙丰道:“那册书你也拿去罢。《逍遥游》乃是我道门经典,有空读读,对你也有好处。”她长长呼了口气,又道:“我的行**门,你真的不学么?再过几日收拾一下东西,我也要离开了。”常思豪一怔:“怎么,真人您也要走么?”妙丰点头,缓缓叹道:“有些东西,人总是要面对的。老皇爷去世已经一年,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准备去海南见师尊谢罪。我们都老了,有些事如果不去说、去做,只怕就……唉……”
安碧薰凑近道:“师父,我待会儿去和皇帝哥哥说,不要他封什么公主,我也要和你一起走,去见吴祖和安师伯他们。”妙丰道:“傻孩子,你是皇家的血脉,跟着我有什么好?”安碧薰低头道:“我留下来又有什么好?不过是徒增烦恼。”妙丰怔了一阵,伸出手去拢着她头,满目爱怜:“也罢,留你一个人在京,我也不放心。”略叹一口气,扬起脸来笑笑:“情是烦恼根,世上能断有几人?学来修去,无非寻章摘句,修去学来,总在门外徘徊,事事看得破,事事忍不过。可笑,可笑!”说着连连摇头,落寞无限【娴墨:修行人多如是,外人看着潇洒高深而已。】。
常思豪将手中书册一晃:“这本书我虽没读过,但逍遥俩字想也不难明白。我听人讲佛家说慈悲,实为大爱,那么庄子讲逍遥,无非也就是要人活得快乐自在吧。大爱是情,快乐也是情,真人刚才还说要法合先天,体道自然,那么天赋人情,喜怒哀乐自然也是随性才好,又何必加意克制呢?”
妙丰失笑:“你想得太过简单,全是望文生义……”安碧薰道:“望文生义?这个词原来是贬义么?所谓文为心声,文达心意,我倒一直觉得,能够见字会心,正是与古人沟通的捷径【娴墨:鬼神夜哭正为此哭。】。今人思绪太多,总在一个字词背后想出无穷含意来,左搭右拐,难道不是更易堕入偏见【娴墨:又兼是作者藏奸的话,不可作正面听。】?如他所言,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不放纵、不恣意、不压制,从心所欲,对世陶然,倒更像是符合自然大道呢。”
妙丰怔然片刻,似生感慨,直目吟道:“了一万般皆毕,休分南北西东,执文泥象岂能通,恰似哑人谈梦!没想到你们两个孩子简心素意,却可通灵。唉,我这些年,可真算是哑人谈梦,白费功夫了。”
安碧薰笑道:“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娴墨:万物皆空,唯性不空,故曰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曾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
这几句紫阳真人张伯端的词,本是妙丰平常所教。此刻听女儿吟来,如何不明其意?她登时会心而笑,也不再难过了。
安碧薰道:“小常哥哥,今天过小年,皇上要大宴群臣【娴墨:小年祭天,隆庆带**搞仪式,小常必不喜听,读者也必不爱看,故勾引至此,为的是脱开烦闷,又将无肝事一结,为后文铺陈。此时提起,知又要引回正文。】,听说戚大人还特意荐请来了昆腔戏班子来助兴,是不是?”
常思豪心里一翻,忙问:“谁说戏班子是戚大人所荐?”
安碧薰笑道:“这算是秘密吗?大家都知道啊。”
常思豪大急,向妙丰急急施了一礼:“真人,我有些急事要去办,失礼了。”安碧薰道:“你是去见皇上么?我也一起去。”妙丰道:“你的事什么时候都能说,何必赶在今天?”安碧薰央道:“师父,反正也要走了,顺便看一场戏,有什么打紧?”
妙丰知道女儿这些年来跟自己清修甚苦,平常也没有什么娱乐,此番离京,也许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回来,让她留些回忆也好。瞧着她此刻兴致颇高的样子,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娴墨:逍遥去了。去了就是逍遥否?曰否。真逍遥,是要控心,不是看了戏才高兴,而是永远那么平静自在,这才叫逍遥。不为外事外务所拘方为真逍遥。】
大剑 【评点本】109九章 阁臣
祭灶仪式在乾清宫中进行,虽比不得一年一度祭天典礼的盛大,却也办得十分隆重【娴墨:民以食为天,祭灶何尝不是祭天。】。
仪式早已经开始多时,迎神、奠玉帛等程序都已走完。此刻近侍、几大阁臣和重要官员在殿内,其余侍卫、军士、乐手各色人等在殿外,一个个规矩谨慎,连大气也不敢出,都随着隆庆正叩拜灶王。号声肃穆,响彻宫院,予人一种无上庄严之感。常思豪和安碧薰见这情景,也不便声张,只遥遥在外围相候。
刘金吾小步凑近,冲安碧薰低低道:“你怎么来了?”安碧薰被他这一问,忽地掩住嘴唇,这才想起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规矩【娴墨:儿时过小年,也随大人拜过,倒没听说有这规矩。今人连灶也没了,总不成拜吸油烟机……】,忙道:“那我先避一避吧。”刘金吾回头瞧瞧,冲她挤了挤眼儿,低低道:“神仙这就快祭完了。也不用走太远。”常思豪在底下一把抓住他腕子低道:“梁先生和戏班子到了么?”
刘金吾点头:“到了。”
常思豪扯着他道:“走,带我过去!”刘金吾略笑:“这急什么的?”常思豪道:“要他现在改戏还赶趟,否则就来不及了!”刘金吾挣道:“改戏?为什么要改戏?”常思豪冷冷道:“事情是你办的,你会不清楚?宫里人都知道戏班子是戚大人请的,徐阁老一查便能抓到证据,那岂不是要坏事?”
刘金吾笑了一笑,瞧瞧周围人等,由于刚才说话声音极低,并无旁人注意这边。他使个眼色,拉常思豪避远了一些:“二哥,咱们当朝这几大名将,李成梁在北,俞大猷在南,王崇古在西,胡宗宪早已被打倒,京里就他戚继光一个,又是新近被挤兑过的主儿,只要这出《精忠记》一唱出来,就算咱们不到皇上耳根边去添油加醋,你当徐阁老还能不明白么【娴墨:妙。小刘才是真鬼。】?戚大人自己没有底气,让我替他遮掩,可这本来就不是能遮掩住的事儿!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推他一把,破釜沉舟,让他彻底站出来!他那么多军功背在身上,有什么好怕的?当武将没点儿底气,猥猥缩缩,那成什么样子?【娴墨:官场之黑,真能使英雄气短。戚大人一代名将,竟被纨绔子弟如此低看,实实可怜。】”
常思豪凝眉失语。他这做法未免过激,但对付徐阶正缺乏力量,用这个办法确能将戚继光紧紧绑在自己这边【娴墨:有此心,也是默默往戚大人腰里插了一刀。戚大人这两柄胁差没白赠,两位兄弟都回礼了。绝响说小常变,小常自以为没变,其实也是有变的,只是人人变,人人不自知罢了。】。
此时众官拜罢灶王,都站起身来,仪式已经走入尾声,刘金吾瞄到一眼,赶紧贴近些道:“戚大人的交游也广着呢!咱们仨一个头磕在地上,我不会害他的,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使个眼色,拉着他快速回到了队伍之中。
过不多时鼓乐声起,军士后队变前队当先开路,宫庭侍卫在后,带同百官离开乾清宫,穿过建极、中极两殿,来到皇极殿外。军士分散列于须弥座下,有内侍引导百官鱼贯而入。
这大殿纵深高宽均达数十丈,极其雄阔。殿中北方正对着大门的是六尺高的紫宸台,上面设有高约五尺,宽四尺余的巨型金銮宝座,背后是七扇雕龙屏风。四周置有铜胎珐琅宝象、仙鹤等物,盘龙香亭中缕缕青烟流溢,暖香透人,将紫宸台烘托得宛如仙境。殿中七十二根通体描金的楠木巨柱上画就了龙翔云海,被宫灯一打,金澄澄光彩照人。
殿中早摆好六十张黑色长条卷边高几,边角圆润,是当下流行的的苏式风格【娴墨:苏州式。第一想到苏俄,反而很喜感……】,几后设有方凳,上铺薄白软垫。这些几案围绕中间空场,整体呈放射状向殿两翼延伸,与金銮宝座相距有十数丈的距离。在紫宸台与百官席位之间的宽阔空处,有四张八字型排开的几案颜色明红,颇为扎眼,座凳比别处的也都要宽大一些,尤其左首第一张,后面摆的不是普通方凳,而是一张带靠背的太师椅。
内侍引导众官按品级入席。常思豪所在位置是那四张朱红几案之下的最前排,落座之后,就觉有低低的话音在大殿中弥漫开来。放眼望去,众官邻者彼此以目相顾,口唇轻动,窃窃而语,他们坐姿端正,若不仔细分辨,便瞧不出是哪一个人在说。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皇上自打登基以来也没怎么上过朝,今天得此良机能见皇上一面,可得好好珍惜之类【娴墨:歌星没事还上个节目露个脸呢……】。
常思豪心想敢情和这帮大臣一比,我这平民百姓反成了见皇上次数最多的了,不由暗自好笑。
此时自殿口处并肩走入两人。其中一个中等身材,头戴乌纱冠,身穿大红袍,腰横麒麟宝带,皮肤白皙,眉目斯文,看面相四十来岁年纪,一边走,一边微微倾身与众官致意。另一个年纪则要大些,身形微胖,黄脸膛,走起路来下颌抬高,及颈的长须几乎翘到水平,眼中带着些不耐烦的样子,对两侧向自己行礼的官员理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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