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龙妈妈带着小菊去买东西了,你上了这么久的课,我去泡壶茶来。”
“娘子不用辛苦了。”汪道蕴却叫住了吴氏,犹豫片刻方才强笑道,“又不是大冷天,喝点凉水就是了。”
他说得仿佛轻巧,但吴氏却敏锐地听出了弦外之音。其他两个师爷全都没带家眷,只有暖床的丫头,故而吃饭都是知县官廨的厨房一块做,用水也都是那里才能烧。听这意思,那边的厨房竟是仿佛连一点热水都不肯给,这分明是逼他们走人。见汪道蕴取了一本书坐在床角看了起来,眼神却显然心不在焉,她心里又气又急,可深知就这么说上去反而会有反效果,她不得不咬着嘴唇飞速思量还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汪师爷在不在?有您的亲戚来找。”
亲戚?
这个业已有些陌生的名词让汪道蕴为之一愣。松明山汪氏虽说人口众多,可除了在本地务农又或者读书,在外做官的只有汪道昆,至于做生意的,则都集中在两淮为盐商,这也是他当初选择去汉口镇的原因,碰不到同乡同族,那就不会时时刻刻想起难堪的往事。此时此刻,他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本想借口身体不舒服,可早上给学生上课还好好的,又怎么好对亲戚避而不见?
“去看看吧。”吴氏一看汪道蕴这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委婉劝解道,“否则别人只怕要说你闲话。”
汪道蕴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说闲话,当即丢下书霍然站起身来。等到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故作镇定出了门,却只见院子中站着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料想到的人!见旁边陪着的竟是一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钱谷师爷刘谦,他好容易才露出了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仲淹,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蕴哥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躲着我兄弟不见?”汪道贯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今天因为汪孚林的请求,他另外带了一身行头来,刚刚在茶馆中换上了。平日不怎么招摇的他此刻头戴一顶高淳罗巾,穿了一件千钟粟倭锦的大红艳色道袍,脚上一双罗汉靸,如果是那些熟悉他的人,看到他这幅打扮绝对会目瞪口呆,可一直刻意避开他的汪道蕴,当然不属于那种熟人范畴,这会儿只觉得对方一身富贵逼人,越发显得局促。
一旁的钱谷师爷刘谦正因为得知官廨后门口来找汪师爷的这个亲戚遍身绫罗绸缎,看上去显然身价不凡,这才主动前去接待,最大的担心便是汪道蕴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穷酸,而是还有得力的亲戚靠山。此刻听到两人这一来一去两句话,他就品出了这所谓亲戚的滋味来,当即故意撺掇道:“汪师爷也是的,有亲戚从远方来,怎能站在院子里说话?对了,你那屋子太逼仄,不如去我那里说话,当然,你放心,我会回避的。”
那七千两债务压在身上,汪道蕴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可如今见了,他又生怕人家认为自己是故意赖账,因此被汪道贯一调侃,他立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听到刘谦这话,他就更加不自在了,到最后竟是鬼使神差地憋出几句话来。
“仲淹,你放心,那笔账我一直都记在心上,一分一厘的钱都不会少你的。如果我还不上,还有我儿子,我儿子还不上,我孙子也一定会还给你!”
汪道贯没想到都不用自己扮恶人去追债,汪道蕴这个呆头鹅竟然当着外人的面直接把这一茬给揭开了,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还说什么一分一厘都不会少你的,敢情自己压根没那把握,已经想好了要靠儿孙去还账?幸亏汪孚林那小子做事有成算,否则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爹,非得倒霉死不可!
瞥见一旁的刘谦正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说话,汪道贯就故意笑着说道:“蕴哥怎么把我当成讨债的?不过七千两银子而已,我和大哥又岂会放在心上。”
七千两!
刘谦登时遽然色变,而汪道蕴则是已经不敢抬头了。西厢房门后头,吴氏从门缝里看到这番情景,几乎都要忍不住想要冲出去了,最终还是强行忍下。
她能对汪道贯怎么说,人家又没提是来要债的,却是丈夫自己主动提起。松明山汪二老爷素来不管庶务,这是有名的,怎么能怪汪道贯?(未完待续……)
明朝谋生手册 第三四四章 闲人不如走人(求月票)
话不投机半句多。
汪道贯没想到和汪道蕴这个族兄还是这么难打交道,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唯一庆幸的是汪孚林让他来追债,这一目的已经借由汪道蕴自己那张嘴而办到了。所以,他接下来也没进屋,只是干巴巴地说道:“总之,大哥刚到武昌府上任没多久,之前巡视汉阳府的时候,你正好不在,他倒是颇为叹息了一阵。你若是哪日有闲,就渡河到巡抚衙门去,我们兄弟也好聚一聚。今天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听到汪道贯这就要走,心中七上八下的汪道蕴登时如释重负,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如今在周县尊这儿当门馆先生,闲暇不多,等日后有假再说吧。”
反而是一旁的刘谦这会儿完全品出了滋味来,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听这位通身富贵逼人的年轻人口气,其长兄莫非真的是新任湖广巡抚汪道昆?没想到汪道蕴竟然和人家是同族兄弟!幸好幸好,这个假清高真无能的家伙和人家非但没什么交情,反而还欠了人家兄弟俩那么多银子,这会儿债主登门都不知道请人家里坐一坐,简直是不会做人到极点。否则他们之前一个劲排挤诋毁此人,倒是闯大祸了。
于是,眼看汪道贯要走,汪道蕴迟迟疑疑送了两步那模样,刘谦赶紧主动请缨帮着送人。将汪道贯一路送到后门口,他已经成功从汪道贯口中打探到了很多东西,补全了那些缺失的信息。得知汪道蕴是之前打理族中生意的时候赔了那七千两,人家替其还上。其背了一身债务到汉口镇经商贩盐期间。又是迂腐错过了商机。也同样没赚到什么钱,最后方才沦落到来给周县尊做师爷,刘谦简直觉得老天爷公平极了。
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却竟然混得这样凄惨?真是个废物点心,白瞎了这么多好资源,如果换成他,早就飞黄腾达,腰缠万贯了!
尽管平日和刑名师爷马亮互别苗头。明争暗斗不断,可今天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刘谦还是迫不及待地拿去和马亮分享。而之前那一幕,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不消一个时辰,上上下下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连周县尊都不例外。别人或许未必能够第一时间猜出汪道蕴和汪道昆的关系,可为人精明的周县尊却哪会不知道,一想到当初自己只听说汪道蕴和时任郧阳巡抚的汪道昆是同族兄弟,就立刻把人聘了来当门馆先生。他不禁要多后悔有多后悔。
这么个欠债不还,还一个劲清高的穷酸竟然被自己延为上宾。会不会让汪道昆对自己有看法?
平日里两个儿子拿汪道蕴取乐,他也时常敲打他们要尊师重道,可现如今知道那位师长是这么个人物,他哪敢让人继续教自己的儿子。思来想去,他便让人去把刘谦和马亮叫了过来,却又详细探问他们对之前汪道贯来访是怎么看的。宾主三人已经相处了两年多,彼此对彼此的性格都很有数,因此三言两语的试探之后,马亮便低声问道:“毕竟汪师爷和汪部院是族兄弟,做得太明显很不好。不如这样,我找个人来毛遂自荐门馆先生,然后……”
“然后激了这汪道蕴和人比试才学。这位就只会之乎者也,肚子里没什么了不得的货色,肯定会输的。到时候,他这个心高气傲的人肯定会自己走人。”刘谦立刻使劲补充了一通,见周县尊面色霁和,他就得意地说道,“如此一来,两位公子也能找个好师长,不会被这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汪师爷给耽误了。”
马亮既然率先出的主意,立刻当仁不让地站起身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找人。县尊这些年治下太平,不少人都想要在县尊幕府中谋个缺,只要我一张口,必定人人趋之若鹜!”
眼看马亮就要走,周县尊却突然开口把人叫住:“本县如今确实求贤若渴,毕竟两个儿子,本县都寄予厚望。但是,汪师爷毕竟跟了本县一场,他如今家里有困难,本县应该体谅才是。到时候汪师爷如果真的要走,你们记得一块挽留,本县不在意多养一个人。”
“县尊重情义!”
马亮和刘谦齐齐称颂了一声,心底却非常明白周县尊的意思。马亮更是在心里有了个最好的人选,那家伙除了会钻营,才学倒是没的说。县尊是希望不要让汪道昆觉得他薄情寡义,一听说汪道蕴与其有龃龉,就立刻翻脸不认人。而是要让汪道昆认为,周县尊哪怕知道汪师爷才学欠佳,品行也不怎么好,却念在他曾经教授了两个儿子一场,于是依旧尽宾主之情,将他留下养着,权当养个吃闲饭的。
如此刷了名声,又不伤人情,多好!而汪道蕴既然变成了吃闲饭的,哪里还能和他们争,容下此人也就无所谓了!县尊确实高明!
这一夜,汪道蕴辗转难眠,到天亮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全都深深凹陷了进去,整个人也是精神全无。吴氏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可七千两的重担就犹如泰山压顶一般,一直压在他们一家人肩头和心头,她如果能找到门路还钱,也许还能说服丈夫,可问题是吴氏岩镇南山下这一支同样并不显达,哥哥吴天保已经帮了她很多,她怎么好意思去张口,还是七千两?于是,她只能沉默着亲自服侍丈夫穿衣梳洗,等吃早饭的时候,方才试探着提了一句。
“要不,我过几日去巡抚衙门,见一见南明先生?”
“别去。”汪道蕴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立刻**地阻止道,“还不上钱,多说何益?”
眼见汪道蕴竟是摔了筷子就这么出门,吴氏顿觉颓然,心里万分后悔当初为了让生意失败而又大病初愈的丈夫放宽心。托人在这里谋馆。早知道不论怎么难办。也要把丈夫哄回去!一整个上午,她心不在焉地在屋子里整理衣裳,一会儿想起家里的儿女,一会儿想起昨日登门的汪道贯,一会儿又想起举步维艰的丈夫……想当初她刚刚嫁到松明山汪氏之后,汪道蕴与她举案齐眉,虽说一年到头在扬州的时候多,可却一直和和美美。
哪怕在扬州那样的风月之地。也从来没听同乡说过丈夫沾花惹草,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幸运,可事实却给了她一记迎头痛击。丈夫在私德上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给人诟病的余地,可他在行商……不,做人方面,这实在是太有问题了!
“太太,太太。”随着大门猛地被人推开,冲进来的小菊根本没有在意吴氏恼怒的眼神,慌慌张张地说道,“有人向县尊毛遂自荐为门馆先生。结果老爷没经受得起马师爷和刘师爷的撺掇,竟是和人比拼学问和文章。结果……结果……”
吴氏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丈夫当年也算是少年得意,由童生而秀才,可科考名落孙山,压根没拿到去考乡试的资格,就此愤世嫉俗干脆走上了行商的道路,毕竟徽人左儒右贾本就是风俗。可他喜爱读书是真的,文章学问也过得去,怎至于如此?她踉踉跄跄出了门去,却只见汪道蕴正面如死灰地一步一步往这走,而在他左右两边,周县尊极为倚重的那两位师爷马亮和刘谦还在劝说他。
“汪兄,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周县尊还是很倚重你的,两位公子对你也颇为敬重,只不过是个开玩笑的赌斗而已,你千万别当真。”
“就是,县尊刚刚也发了话,你们两个都留下,你身体不好,教书的事情就不用做了,闲时替县尊整理一下文书就行了。”
汪道蕴却仿佛压根没听见这两个人如何说话似的,等走到吴氏面前之后,他便声音低沉地说:“收拾东西,走。”
尽管吴氏一千个一万个希望回乡,可眼见丈夫如此失魂落魄,她自然伤心难过。她连忙上前搀扶了汪道蕴的胳膊,低声问道:“那我们回松明山去?”
汪道蕴本想反对,可想想自己在扬州的时候被人骗了欠下那大笔亏空,到汉口镇贩盐又几乎没有多少积蓄,如今到汉阳县衙当了快一年的门馆先生,却又最终如此狼狈,完全心灰意冷的他麻木地点了点头说:“回松明山。”
马亮和刘谦没想到汪道蕴竟然执意要走,对视一眼后,不禁都觉得有些棘手。他们之前是想着越快把人赶走越好,可周县尊发话之后,才醒悟到那样做太着痕迹,还是养闲人的做法更妙。于是,他们打了个眼色之后,一个人上来拼命阻拦汪道蕴,好话说了一箩筐,一个人拔腿过去,把周县尊给请了过来。不多时,这位汉阳县令就带着满脸得意的霍秀才匆匆过来。
“汪先生,你这又是何必?本县这一年多来,从不曾亏待过你,如今不过是一个玩笑似的赌斗,你却当了真,这又何苦?干脆这样,本县二子年龄相差三岁,课业进度也不同,本来就应该区分对待,从此之后霍相公教长子,你教次子,岂不是两全其美?至于这县衙官廨太小,本县让人腾出一间屋子给霍相公就是,哪里就需要你腾地方?”
周县尊说着便带出了两年多来练就的县尊气度,竟是不由分说地吩咐道:“来人,去夫人那儿取十两银子,就当本县给汪先生的重阳礼。”
汪道蕴被噎得浑身直打哆嗦,重阳节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还没到四十,这不是拿银子堵他的嘴吗?他紧咬牙关想要拒绝,可在周县尊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虽说脊背挺得笔直,可到了嘴边的拒绝却死活说不出来。反倒是吴氏见丈夫如此被人相逼,心里憋着的一团火登时升到了顶点。
“外子只是个不善心计的寻常读书人,县尊和各位何苦为难他?他这门馆先生当了一年,怎生早没有人登门毛遂自荐,晚没有人登门毛遂自荐,偏偏昨日他那松明山的族弟一登门,便有人毛遂自荐了,还邀他这没心机的人赌斗什么文章学问?既然都是赌斗,何苦还说这是玩笑,他输了我们走就是了,徽州歙县松明山老家还有百多亩地,自可舒舒服服做个小地主,也不用受这份闲气!”(未完待续……)
明朝谋生手册 第三四五章 打了老的惹出小的(求月票)
吴氏平日为人温和,哪怕她是汪道蕴的元配妻子,马亮刘谦那两个婢妾却常常对她冷嘲热讽,她却从不计较。因此,今天素来柔弱的她竟是突然表现得这般强硬,每一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就连身为丈夫的汪道蕴,也忍不住侧头去看妻子,眉眼间满是惊讶。而吴氏却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寸步不让地说道:“松明山汪氏虽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外子和妾身的儿子也不过去年才进学,但他好学上进,外子和妾身在外已久,当回去好好教导儿子!”
她说完便拽着汪道蕴径直回房,留下了院子里几个面色各异的人。这时候,周县尊方才意识到料错了汪道蕴的自尊心,也低估了吴氏的脾气,登时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上任以来在汉阳县也算是顺风顺水,两个师爷替他看着三班六房,自己也算政绩不错,哪曾想今天竟然在区区一个师爷面前吃瘪。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冷笑道:“没想到本县礼贤下士,最终倒是反担了不是!罢了,去留随他的便!”
刘谦和马亮不禁全都朝那位霍秀才看去,要不是这家伙显摆太过,怎会把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而霍秀才却对他们那恼怒的眼神视而不见,反而对周县尊拱了拱手道:“县尊说的是,汪师爷学问文章不好也就罢了,却如此没有气量,如何能够履行教导两位公子的职责?他自己有自知之明愤而求去,县尊竭力挽留他却反而口出恶言,传言出去孰是孰非不问自知。县尊又何必为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而懊恼?”
周县尊又不是菜鸟。听多了别人的阿谀奉承。因此霍秀才这话不但没让他消气,反而更加不悦。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亲随匆匆而来,见这满院子都是人,他迟疑了片刻方才上前说道:“县尊,二位师爷,门外有人自称是汪师爷的儿子,前来接父亲回乡。”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众人全都愣了一愣,而屋子里正在收拾东西的吴氏也听到了其中几个字,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慌忙快步出来,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说什么?相公和我的儿子?他真这么说?”
尽管看到县尊等人的脸色都有些微妙,但吴氏这问题很好答,那亲随只得干笑道:“他自称汪孚林,是汪师爷和娘子的儿子,想来应该不会错吧?”
“双木!”吴氏一时悲喜交加,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冲进了屋子。见汪道蕴呆呆站在那儿,她便抓住了他的双臂。连声说道,“相公,听到了没有,是双木,是我们的儿子来接我们回去了!”
汪道蕴几年都没回去,印象中的儿子还是个稚嫩的童子,此时听到人竟然特意从徽州府跑到汉阳府来接自己,心中自然说不出什么滋味。本来因为输给霍秀才而不得不狼狈回乡的那点不甘心,竟是被一种莫名的期盼而取代。几年不见,儿子都已经考中秀才了,听说去年岁考也进了一等,不知道人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不管什么样,总不会和他这样一事无成,一定会是个和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一样的有才之士!
周县尊心念一转,便已经打发了那亲随去请汪孚林进来。而这时候,马亮瞥了霍秀才一眼,便在周县尊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既是汪师爷的儿子来了,那便正好,让霍秀才出马,横竖他已经得罪了老的,若是能让小的再出个丑,也能够让县尊出口气。”
听到马亮这么说,周县尊却没做声。这时候,刘谦已经默契地在霍秀才耳畔耳语了起来。不多时,之前那亲随便带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只见其面如冠玉,笑容可亲,白袍青履,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珠玉,看上去分外朴素,却赫然翩翩少年,即便之前和汪道蕴闹得很不愉快,大多数人也不禁在心底暗赞了一声。只有霍秀才用挑剔的眼神端详着汪道蕴的这个儿子,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学生汪孚林,见过周县尊,各位相公。”汪孚林长揖行礼,随即不卑不亢地说,“家父在外多年,学生和舍妹三人不胜思念,故而学生从徽州府出发赶到汉阳县,打算接家父回乡。家父在县尊幕府一年多,有劳县尊照应了。”
哪怕县衙刚刚发生了什么,汪孚林早已经收买了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可这时候他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口吻异常恭敬客气。接下来,见周县尊满脸假笑,口中对自己说着些谦逊的话,其他两个师爷模样的人亦是口不对心,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他们,眼神却瞟向了西厢房的方向。据他所知,汪道蕴和吴氏就是住在这里。只是,他来了已经这么好一会儿,里头为何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就仿佛没人似的?
这时候,霍秀才终于瞅到了空子,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汪师爷在入县尊幕府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可却是吴娘子千里迢迢赶了过来侍疾,汪公子却留在家里,这似乎不大合情理吧?”
当初功名危机的时候,这一条就被人拿出来挑剔过,可此时此刻时隔一年多,竟然被个不相干的人拿出来翻旧账,汪孚林当即朝这个发话的家伙看了过去。他早就派了个人盯梢马亮,这两人接触的经过,包括霍秀才的底,他都摸透了。这个今天踢老爹场子的家伙,据说劣迹斑斑,就这么个货色,刚刚打了当爹的脸,现在又向当儿子的出手,真以为汪家人好欺负?
他正想要开口讥嘲两句,就只见西厢房门帘猛地一掀,却是一个中年妇人快步走了出来。尽管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可他还是从那张和自己很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上,认出了对方来。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的。那个称呼卡在嘴边一时半会出不来。可对方却一下子冲到了面前。
“双木!”
汪孚林几乎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人死死搂在了怀中,那巨大的力道几乎让人窒息。尽管他从前一直觉得,汪道蕴和吴氏这对爹娘只是名义上的,他根本就没照过面,谈不上什么感情,可这会儿听到吴氏那带着哭腔的呼唤声,以及那温暖的拥抱,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多两个爹娘就多两个爹娘吧。反正他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个世界了,对他们好一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他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道:“娘,我这不是很好?我来接你和爹回去……”
他这话还没说完,吴氏就松开了手,擦了擦眼泪便站起身来,却是看着霍秀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霍相公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不知道父母爱子之心吗?相公之前重病。捎信来时,特意嘱咐我一人前往。莫要耽误孚林课业,甚至莫要告诉他此情,试想天下有多少父母不是如此?到了你嘴里却变成了不合情理,看来霍相公书是读得好,可这天理人欲却一窍不通!”
汪孚林已经完完全全愣住了。从前只觉得汪二娘那泼辣性子不知道像谁,现在看来,那绝对是遗传的!吴氏看着柔柔弱弱,可这战斗力不错啊!
霍秀才已经快气疯了,立刻反唇相讥道:“哼,吴娘子倒是尖牙利齿,孝道大如天,你们夫妇这不是心疼儿子,而是纵容儿子!汪师爷那文章学问不过尔尔,我倒想称量称量,你们这儿子如何!汪小相公,你读书几年,进学时名次如何?”
瞧见周县尊等人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汪孚林便神情自若地说:“我六岁启蒙,十四岁进学,侥幸道试最后一名。”
“原来是最后一名。”霍秀才登时面有得色,正要继续讽刺,他却看到汪孚林对他笑了笑。
“去岁徽州一府六县岁考,我侥幸也是一等倒数第二。”
此话一出,深知岁考科考何等厉害的霍秀才登时面色微变,就连周县尊也有些动容。岁考和科考是府县历年来取中的所有秀才集合到一起考,其难度虽说和乡试不能比,可真正说起来却比道试还残酷,能进一等的那全都是佼佼者。更何况汪孚林年初才刚刚道试进学,年尾却又在岁考进一等,何其难也?
霍秀才自己就从来没进过岁考一等,此刻却还强充过来人道:“岁考三年两次,这次一等不代表下次一等,更何况三年两次岁考之中,下一次是科考,那才是真正的强者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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