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于是,当房门关上时,他就快走几步到了床前,借着床头那盏亮着的立式梅花灯,往平日不大会多瞟的张居正脸上多瞅了几眼。而这一端详,他便发现,这位当朝首辅并不如同年的汪道昆看上去状况好。
至少汪道昆没那么多白发,眼神也没那么疲惫,额头上也没那么多皱纹,精气神不是那么颓然可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张居正,之前怎么从来没看出这些来?
“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张居正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见汪孚林却还愣愣地看着自己,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他忍不住一捶床板喝道,“上次文华殿时,你与那几个科道败类打嘴仗就打嘴仗,皇上问你在广东的事情,你就照实说,为什么非要御前献宝,把那几个教官写的平寇志给拿出来宣扬?就因为你这献宝,今日皇上却因此在西苑大动干戈,惹出了好大的事情来!”
尽管刚刚张宏派来的那个司房,已经把事情经过大略对自己说了一遍,但此时张居正一上来就大动肝火,也是这么说,汪孚林就知道事情再无侥幸,恐怕真的是自己献的脱不开干系。他却不怎么怕张居正发火,当下又委屈又诚恳地追问是怎么一事。
在他看来,张居正断然不会像张宏派的人那样,将西苑发生的那档子情形细节都说出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居正竟是毫不避讳地说到了西苑那档子事,而且还痛心疾首地直接指斥孙海蛊惑皇帝亲近男色!
至于末了唯一和他献上去的平寇志有些关联的,便是说朱翊钧醉了之后让人献唱平寇志中的段子,那阉伶恃宠生娇,于是被小皇帝狠狠抽了一顿、
见汪孚林露出了极其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居正就冷冷说道“现在知道,你当初做的事情有多愚蠢?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圣贤之外再看别的,若无事则无事,若有事,则献者首当其冲!太后为了这事大动干戈,乾清宫的人几乎全都换了一遍,就连张鲸和张诚这两个大太监,都被发落到了更鼓房。至于你,太后也是当面数落了一顿,若非我说你在都察院这一个月尽心尽责,新人也带得好,你以为你还能在京城立足?”
汪孚林对于当御史确实不怎么感兴趣,但他为人处事的宗旨素来都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得让被人挑不出刺来,却没想到李太后莫名迁怒于自己的时候,张居正竟然会因为他在都察院中这番工作而出面维护。尽管最初对这位首辅大人的一贯态度是敬而远之,如今也只是为了松明山汪氏的前途计,这才对汪道昆提出鸡蛋不要装在一个篮子里,于是走得近一些,可终究更多的是功利心,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当然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
哪怕张居正说情只是为了维护一下他这个“自己人”,又或者为此施恩于下,可终究算是挺难得了。
于是,他少不得露出了有些惶恐的姿态,却是打探道“那太后真的因此就一味责备皇上?”
一说到此节,张居正却沉默了下来。这本来是不该对任何人说的隐秘,他自然不想对汪孚林提起。可是,正当他准备岔开话题的时候,却不想汪孚林竟然抢在了前头。
“首辅大人,请恕我直言。您既是当着太后的面维护了我,难道就没有维护皇上?太后之所以得知此事,想来必定是皇上身边有人出首,可看太后大动干戈清理皇上身边的人,安知不是有人心怀恶意排挤同僚,却不想被一并清理了出去?皇上固然是有些荒疏学业,可若只是太后痛责,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可首辅大人却偏偏被太后召了过去,万一皇上因为身边的人悉数革退,而因此对首辅大人心生恨意,那岂不是冤枉?”
“住口!”张居正登时脸色发青,厉声喝道,“这岂是你可以妄言的?”
“首辅大人责我妄言也好,但这话我实在是不得不说。自古以来,身在首辅大人如今这个位子上的人,都是最艰难的,可这几年来,皇上对首辅大人全心信赖,甚至今科直接了张二兄为榜眼,这自然代表皇上对首辅大人又敬重又信赖。今天本来只是一件小事,首辅大人身为当朝首辅,却也是皇上的老师,若也是完全站在太后那一边,对皇上全无维护,皇上心里怎么想?”
这种话别说纵使是亲信不能说,嫡亲子侄也不能说,可汪孚林却义无反顾地说了出来,张居正面上愈怒,心中却非同一般地冷静。历经之前那些事件,他很清楚汪孚林并不是一个冲动冒失的人,如今能这样劝谏自己,诚意难得。想到这也是一个勤于做事而不是勤于放炮的人,他假意愤怒地责备了几句,见汪孚林虽不作声,脸上表情却分明透露出坚持,他便卸下了那层狂怒的面具,但脸上却是一片漠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居正果然并非自大到看不清后果!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却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首辅大人明鉴,君臣相得若一旦出现裂痕,那就永难弥补了。”
“你不必劝了!”张居正亲信虽多,很多都是尚侍郎这样的高官,可官场厮混的日子长了,难免就成了老油子,所以看到汪孚林压根不顾自己也不过是才刚被摘出来,却一个劲说着犯忌的话,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那笑却不是欣慰的展颜,而是有些自失和自嘲。
“皇上是一国之君,太后痛责他荒疏自然是出于爱护,但把我这个首辅也召了过去,令我以大义责之,自然是另有其意,你不明白,那也就不用去想了。”李太后虽是女流,不管政事,可从某种程度来说,制衡的心术且也并非一不懂。然而,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语气却是一下子凌厉了起来,“但你今天说的那些话,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许再拿出来,否则我直接把你扔到天涯海角去!”
汪孚林想到罪己诏的事自己都还一直都没法提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获知这个消息的渠道于是,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可面对张居正那异常犀利的眼神,他又不得不闭上了嘴,暗想这次只怕是要把张宏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给得罪苦了。然而,也许是他那怏怏的样子落在了张居正眼中,也许是他刚刚的话终究让人有些触动,张居正却是淡淡地说道“我会上,请个十天八天的假。”
这么说,张居正这罪己诏至少得拖个十天八天?不对,只要拖上十天八天,李太后冷静下来,即便不冷静,多是让次辅吕调阳去写那什么罪己诏不对,吕调阳在两宫面前可没那么受信赖,这种事轮不到吕调阳!十天八天之后,这事早就黄了!
汪孚林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沉甸甸大石头一下子被搬开了来,赶紧躬身说道“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太过劳累,还请好好休养,我就先告退了。”
可转身开溜的他才走出去没两步,这才陡然醒悟到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赶紧复又转身来,不无尴尬地说道“刚刚一时情急,尚未谢过首辅大人在太后面前的说情之恩”
张居正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道“好好在广东道做你的掌道御史就行了。也让人看看,监察御史除了成天鸡蛋里挑骨头,还能做什么。”
直到出了寝室,重新站在了傍晚的夕阳下,汪孚林抬手擦了擦脑门,这才发现早已是憋出了满头大汗。院子里张家几兄弟都在,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上来问他刚刚在里头说了什么,而是头的头,拱手的拱手,不多时就鱼贯而入进了寝室。这时候,他看到朱宗吉也跟在张家兄弟的后头,连忙突然一把将这位太医给拽到了一边,却是低声问道“首辅大人到底什么病?”
“什么病?”朱宗吉翻了个白眼,想到了当初汪孚林把自己带到张家开导张敬修的情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虽说进了太医院,但宫中帝后贵人的病却再也看不着了,最大的两个客户就是张大学士府和武清伯府。这次张居正一病,对这一了若指掌的冯保就直接把他派了过来。此刻,见汪孚林一脸的恼火,仿佛要翻脸,他方才收起不正经的表情,冷冷说道,“还能是什么病?当然是积劳成疾,你以为里头这位是铁打的吗?”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可还不等他反驳,朱宗吉就低声反问道“你是想说严嵩八十多了还在内当首辅?那是因为他有严世蕃这个能帮忙的儿子,下头狗腿子也不少。至于其他人,有几个首辅当得和里头这位似的劳碌命,什么都要一把抓?如果只是照着旧政也就算了,偏偏咱们这位首辅大人还要大刀阔斧改这个改那个,动不动就要被人弹劾,架到火上烤,要不是年轻底子好,一年早就病个十次八次了!每日里见人又或者出门时,他脸上都是敷了粉的。”
最重要的是,张居正自己是怎样上位的,又怎么可能不防着内里头的其他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内不可能一个人,张居正恨不得独揽内!
见汪孚林脸色怔忡,朱宗吉自忖自己一个治病救人的太医,不好掺和这种朝政大事太多,便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道“总之,首辅大人这性子,谁都劝不住。对了,你们刚刚在屋子里说话,我们都离得远,只要不是顺风耳,谁都听不见里头说了些什么,你尽管放心。”
汪孚林顿时哭笑不得。眼看着朱宗吉大步进了寝室,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又想起了张居正之前说的那所谓“另有其意,你不明白”。带着满腔的嘀咕和怀疑,他一路来到张府大门口,却发现这里依旧是门庭若市,可之前送自己来时那两人抬的轿子却已经不见了。不大清楚那是都察院准备的,还是其他怎么着,他想了想便只能开口向张家门房借了一匹坐骑,却没有家,而是直接了都察院。
在如今这节骨眼上,他还是决定在都察院里值夜算了,毕竟,在晚上都察院人少的时候,张宏更容易派人找到他。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哪怕真的闹出什么来,他也无能为力!
汪孚林主动要值夜,哪怕今天晚上广东道的轮值御史实际上是马朝阳,最终也没有相争。随着太阳落山,大多数御史各各家,吏员们也渐渐散去,白天人来人往,常常显得非常嘈杂的都察院,最终便寂静了下来。
难得没胃口,汪孚林胡乱吃了大锅饭后就坐在直房中,心不在焉地翻着某些架库的旧档,可当他听到外头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时,却只听到外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跟着就有人挑帘进了门来。当认出来人,他登时忍不住站起身来。
s今天一更,明天两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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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第七九四章 破绽和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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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
哪怕故意留下来值夜,就是为了等着可能过来见自己的人,但汪孚林怎么也没料到,来的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本人!
“汪侍御,今天这事情,我知道让你为难了。”张宏微微笑了笑,怡然自若地背着手上前几步,这才开口说道,“你放心,广东道和福建道的这院子里,没有别人。外头我都布置好了,不虞有人闯进来打扰我们说话。你不必客气,坐,我们慢慢说话。”
尽管对张宏的布置能够瞒过冯保实在有不放心,但汪孚林知道,眼下再担心也没有劳什子用,便索性将这顾虑丢到了一边。等到张宏坐了下首第一张客位,他就老大不客气直接在自己之前的主位上坐下,这才开门见山地说道“张公公总共才和我见过一次,此番却突然派人来托付如此大事,恕我说一句冒昧的话,张公公就不怕我一时慌乱,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
“能让王崇古张四维这种官居一品的对手吃哑巴亏的汪侍御,哪里会出这种差错?”张宏没注意到汪孚林一下子绷紧了肩膀,笑呵呵地说道,“要不是你之前杖杀家奴的事情闹出了那样的转折,只怕之前老早就有人把矛头对准首辅大人和冯公公了。所以说,实则是你用的这么一招,别人方才投鼠忌器,不复敢抓着游七的死上蹿下跳,兴风作浪,这场风波方才归于无形,就是冯公公。之前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是对你颇多赞许。”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种高帽子就不用给我戴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当然不可能这么直接“张公公谬赞。只可惜我不过是能力平平的平常人,而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首辅大人。之前我去张府之后,因为平寇志的事情是我惹出来的,首辅大人劈头盖脸就把我大骂了一顿,我根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恐怕要让张公公失望了。”
“哦?这么说来。首辅大人上告病十日的事情,汪侍御不知道?”
见张宏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自己若有一丝一毫的异常反应,都会让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察觉到,汪孚林竭力保持着脑际清明,通过大脑控制着整个人的反应。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道“怪不得,那时候朱太医的表情那么难看,原来是因为首辅大人的病确实不轻……首辅大人说是要告病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张宏看着汪孚林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复又坐了下来,脸色怔忡。他的心里不由飞速地做着判断。汪孚林刚刚直截了当说张居正只是训斥了一顿,没有丝毫开口的机会,而自己一说张居正告病,对方却是这样的反应,明摆着是不愿意居功了。从这种角度来说,看来他确实没有小看汪孚林。张居正应该是因为汪孚林先后造就了两次清洗科道的事件而对其有些青睐,但这么个年轻人对于堂堂首辅大人来说,确实有一定的影响力。
他本来觉得这次确实有些病急乱投医……可他实在不得不如此,谁能想到,冯保竟然会突然来这一手,借着李太后把乾清宫的人一口气撸到底,连属于自己人的张诚都不惜丢到更鼓房那种最折腾人的地方。而发现李太后竟是大动干戈,不但痛责万历皇帝,还要张居正进来起草罪己诏,冯保却又做起了好人苦苦相劝,可李太后就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竟丝毫劝不回来!
这下子,就连冯保也知道做过头了,干脆就撂开手不管。如若不是如此,不好亲自去见张居正的他又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后学末进的汪孚林身上?
“张公公,不论如何,首辅大人这一告病,您之前让人带话说的事情,总会搁置下来。太后和皇上乃是母子,只要细细思量,不至于会死揪着不放。今天这件事,我自会守口如瓶。”
“之前张丰说你少年英杰,在东南更是名声赫赫,我还有些将信将疑,但如今却是信了。”张宏笑呵呵地站起身来,却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游七也好,孟芳也罢,区区土鸡瓦狗之辈,却偏偏当你是无足轻重之辈,实在是小觑英雄。无论如何,你到了张府一趟,首辅大人就告病十日,这份功劳咱家还是会记在你头上,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当会对皇上提一提。”
汪孚林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想居功,就是因为朱翊钧这种皇帝,哪会有什么简在帝心之人,这位主儿根本就是用完就扔的典型!于是,他几乎不用考虑就脱口而出道“张公公您千万别这么说!无功受禄,智者不为,首辅大人之前那番训斥,我已经知错了,那时候就不该在文华殿上因为皇上垂询就得意忘形,天花乱坠胡说一气。这次的事情,归根结底就是一丁小事,张公公你说呢?”
张宏微微眯起了眼睛,心想不枉自己再次试探,汪孚林确实挺知趣的。可是,他所谓的对皇帝提一提,原本就只是一句客气话,汪孚林却义正词严来了这么一通,他倒觉得正好。因此,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了头就转身出去。可当他到了门口时,却突然头也不回地说“汪侍御,你将来想做什么官?”
不料想张宏突然问这么一句,汪孚林有些意外,但随即便干咳道“我是个俗人,志向不高,能够为一方督抚,就心满意足了。”
还确实是个挺务实的人!张宏在心里再次对汪孚林下了个判断,打了个哈哈就自顾自打起门帘去了。
等到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离开许久,汪孚林方才上前来到门边,透过竹帘缝隙看着院子里悄然退去的黑衣人。暗叹怪不得明末有太监写内臣规制的时候。曾经说司礼监掌印就相当于内首辅。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就相当于次辅,张宏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监确实难以应付,他要是不刚刚好好露出那些破绽,而是显得滑不留手滴水不漏,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说来说去,都是张丰透露出游七在当年南直隶乡试中扮演的角色,激起了他的敌意,可他那时候并未想到这么快对游七下手。如若不是那个徐管事从江陵府带回来的消息。他并不介意慢慢等个一两年。可现在游七已经死了,张宏又从张丰那里知道一些自己的虚实,再加上游七确实是因为对付他不成,上蹿下跳惹出太多事情而死的,张宏不可避免地会更加关注他,这次找上门也算是后续反应之一。
所以说,他当初为了消弭可能迫在眉睫的危机,因而抢占先手,直接耍了连环套坑死了游七,看似没露出多大破绽。可终究还是让自己显得更醒目了!
而醒目,在京城这权贵集。探子处处的地方,那就是最大的破绽。因为从此之后,他的很多手段都不能再用了,除非他能在锦衣卫和东厂里头安下自己的眼线。可这种事情可能吗?他只是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伯父汪道昆也只是区区兵部侍郎而已!
只不过,话说小皇帝这次,也实在太倒霉了吧?
入夜时分,乾清宫东暖,朱翊钧正盘腿坐在床上,根本没睡,一旁方几上的饮食一口都没动过。新调来近身伺候的两个内侍谁都不清楚这小皇帝的个性,哪怕都急得满头大汗,却也不敢规劝,更不敢去西暖向已经就寝的李太后告状。可是,谁都知道,皇帝若是这样不吃不喝,迟早瞒不过那位李太后,因而早有人悄悄去司礼监向张宏求救——之所以是张宏而不是冯保,那是因为这宫里明眼人都知道,张公公才是对万历皇帝最忠心耿耿的人。
就在这两个弯腰控背的内侍盼星星盼月亮,等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动静。
当看见那个挑帘子进来的人,一个年轻的内侍登时喜上眉梢,正要迎上前去,却发觉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看到床上的万历皇帝头仰得老高,他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那声张公公给吞了下去。直到张宏来到床前,他方才如梦初醒地跟上了一旁显然更警醒更机敏的同伴,悄然退出了屋子。
“皇上还在和慈圣娘娘怄气?”张宏就着床前地平,屈下一条腿半跪了下来。见问话上去,朱翊钧只不出声,他就轻声说道,“老奴何尝不知道,皇上这次是受了委屈,可冯公公说话,尚且被慈圣娘娘严词挡了回去,老奴这才只劝了两句就不得不闭嘴。不过,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皇上也该明白,太后如此一味严格,也都是为了皇上好,否则,潞王比皇上还小些,慈圣娘娘却看顾他多少?”
一说到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朱翊钧的脸色就挣扎了一下。他自然知道母亲这几年一直都住在乾清宫,反而把潞王朱翊镠一直都丢在慈宁宫让保母去带,潞王不过是天天过来请安,这才能多见几面。可是,李太后那种从头管到脚的做法,却让他异常难受,更何况这次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这才让他背了个黑锅,他哪里能忍得?使劲咬了咬嘴唇,他才恨恨说道“若让朕抓住那个告密的,朕非得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可!”
“皇上放心,嚼舌头的那人,太后也饶不了。太后的性子不过是一时气急了,事后想一想,又哪里会容得下那种居心叵测的?说不定人现在就死了……”
相比同样对皇帝从头管到脚的冯保,年纪更大的张宏却一贯更绵软,此时絮絮叨叨规劝了好一会儿,终于让万历皇帝稍稍消气,总算是肯吃东西了。但桌上那些饮食早已凉透,好在他带来了的食盒下头铺了炭火热着,少不得吩咐人从中取出食物摆上,却先让一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的朱翊钧喝了一碗粥,这才上了其他的,却都是小巧精致的心,分量都不大。饶是如此,他还是在朱翊钧吃了第三块的时候,一下子压住了小皇帝的手。
“天色晚了,皇上还请节制些。”
朱翊钧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悻悻收回了手“那就听张伴伴的。”
然而,等到两个内侍把东西都收了下去,复又退出了屋子,他方才一把拽住了张宏的袖子,低声说道“张伴伴,既然母后应该也察觉是有人故意给朕泼脏水,就不能把人调回来?其他人也就算了,可张诚和张鲸……”
“皇上,人才撵到更鼓房第一夜,您这时候提,让慈圣娘娘心里怎么想?”张宏循循善诱地说道,“等过了这几日,也让他们小小吃苦头,这才好缓缓求情。”嘴里说着这话,他心里却有些讶异,小皇帝竟然没问李太后让张居正去代为起草的罪己诏,这次很沉得住气啊!但下一刻,他就听到朱翊钧轻咳了一声。
“张先生……他病得怎么样了?”
果然还是忍不住!见朱翊钧脸上分明是掩饰不住的急切,而不是关切,张宏不禁暗叹了一声,这才轻声说道“首辅大人因病告假十日,内事务,怕是要交给次辅了。”
张居正……请病假?这应该算是委婉表示不会起草那什么罪己诏了吧?虽说那时候张居正进了乾清宫之后,一样是义正词严责备了他一番,朱翊钧这会儿仍旧心头恨恨,可一想到张居正终究没答应去起草那必定会让自己大失颜面的东西,他还是决定大度地放过这件事。
只不过,他和吕调阳却是根本说不上熟悉——在张居正的强势下,再加上冯保的关系,满朝文武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一个个名字而已,兴许还及不上两次在文华殿旁观汪孚林打嘴仗的熟悉感——因此,他立刻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母后怎么未曾提起?也没见过吕调阳?”
“次辅又不是首辅大人,怎么好轻易进乾清宫来?”张宏当然知道小皇帝最担心的是什么,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后想来也不会对次辅大人提皇上这事。至于这十日之中,皇上怎么哄慈圣娘娘,那还不容易吗?”
朱翊钧登时恍然大悟,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摆出一帝王威严,一本正经地说道“张先生既然病了,回头张伴伴你代朕去探望他一下,太医院多派几个大夫,多送好药。”然而,一想到张居正如果病好得快,不到十天就回内,自己未必能说动李太后回心转意,立刻又补充了一句,“请张先生在家里好好休养。至少,这十天假还得用足了……咳咳,总之,这些都拜托张伴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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