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当看到此时出言的乃是吏部侍郎王篆,有些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帮陈三谟一把的高官立刻闭上了嘴,就连六科廊的其他掌印都给事中,也有些惊疑不定。要知道,王篆是张居正这半年多来最最待见的心腹,没见其短短这段时间已经经历了两迁?从右佥都御史到刑部侍郎再到吏部侍郎,简直升官如飞梭!
而意识到王篆竟然也站在了都察院这一边,打着锦上添花主意的户部尚殷正茂便打哈哈道“二十人当中黜落十人,确实动静太大,而且既然吏部大考都是中等,那就应该留用,否则让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吏部重新选官,也太不利于他们将来的官路仕途。更何况,从前没有这样的先例。”
殷正茂自从汪道昆离京之后,就和汪孚林的往来渐少,此事有心人都能察觉,可这会儿他选择站在都察院这一边,剩下的人中,渐渐就有了相应偏向。工部尚李幼滋作为坚定的张派,权衡利弊就决定和稀泥。而代替兵部尚过来的左侍郎张学颜那是不消说的,光是和汪孚林那一番“旧情故交”,也就决定他在陈三谟和汪孚林之间肯定会选汪孚林。代替马自强任礼部尚的潘晟亦是张居正心腹,对张党“内乱”也有些吃不准,于是也选择了含糊其辞。
哪怕并非清一色倒向汪孚林代表的都察院这一派,但那种压倒性的态势也已经非常明显了。当廷议结束的时候,各官表示的态度被原原本本记录下来,而事先完全没料到自己会遭到集中攻击的陈三谟更是一等散会便拂袖而去,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自己心头的愤恨和恼火。而最初还因为被忽视而心怀懊恼的范世美,跟着刑科都给事中离开时,却早已没了早先的屈辱感,而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大气。
要是他被这么一大堆人指着鼻子痛批,而一堆人中还包括两个尚一个左都御史加上若干其他官员,他估计早就扛不住了!幸亏汪孚林不是针对他。
至于起了个头之后,就把战场让给其他人的汪孚林,在出宫到都察院后,便被陈炌召到了正堂。此时此刻,这位左都御史再也没了之前在人前那副大公无私的样子,而是不无担忧地说道“世卿,陈三谟毕竟也是元辅面前很得信赖之人,如此针对他”
“总宪大人,要演戏,总得演得像样一。”尽管门外的都吏胡全是早就收服的,但汪孚林还是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元辅不在,有人心生盘算,如果不是用这种法子让人觉得我们内部已经有人开始争权夺利,又怎会敢于跳出来搅动风?您放心,我和王少宰商量过,事后就算陈三谟有怨言,也自有我这个挑事的一力承担。再说,今次廷议必定会照准,总宪大人如此维护本院御史,自然会令大众归心。”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陈炌答应汪孚林,在廷议上旗帜鲜明站在试御史这一边的真正缘由。陈三谟这个吏科都给事中是六科廊的领袖,而他这个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领袖,科道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如今对方都试图把手伸到都察院了,他这个新上任权威声望还不高的左都御史,不借着这个提升人望,更待何时?
而且,汪孚林更承诺会承担一切责任,这样的贴心下属上哪找去?
至于汪孚林所说引蛇出洞,他反倒没太放在心上。看到去年夺情那么大的事,张居正尚且大获全胜,他完全不认为在冯保坐镇京师的情况下,还有人能玩出什么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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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第八三六章 黑手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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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西贵东富,大小时雍坊因为临近皇城,又在京师内城的西边,自然素来都是朝官集之地,屋宅腾贵。所以,不少官职不高,家境只是小康的官员们,大多会选择在此租赁屋宅居住,两个坊中也就有不少只一两进的小宅子。而应邀入京的何心隐,便中隐隐于市,悄然住在小时雍坊的众多朝官们中间。他虽说名声在外,但因为往年多半都在东南湖广一带活动,京城认识他的人少,他又深居简出,因此非常低调。
可这一日,带着两个健仆的他却悄然出门,来到了距离自己所住堂子胡同非常近的灵济胡同灵济宫。这条街还有个名字,叫做宣城伯后墙街,南边就是赫赫有名的宣城伯第园,透过高墙,隐约还能看见雕梁画栋。虽说如今那位宣城伯不复当年煊赫,可身为勋贵,只要不犯大错,好好经营,那些御赐的勋田庄子再加上祖传的众多山林产业,足够一家人生活豪奢了。而北面的灵济宫,则一直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皇家道观。
虽说不禁民间香火,可京师之中佛寺香火素来胜过道观不止一筹,故而当何心隐入内时,就只见几处殿虽有不少虔诚香客,但到底不是人头攒动的佛寺。因为今天这日子时辰和地全都是早就约好的,他对于佛道也素来没有太大的兴趣,当即就直奔灵济宫后一处小花园,远远看到门口时,他就只见有两个道童侍立在那儿。
然而,待到近前,两个小道童稽首行礼的同时,却拦住了他身后的两个健仆。对于这一举动,他只眉头一挑,冲着仆从打了个眼色,便不闪不避地朝里走去,心中仍在猜测那藏头露尾邀约自己到此的人。虽则他到现在为止最怀疑的人是张四维,可他更知道张四维这种人最会趋利避害,就算发现是自己暗地里劫了其从高拱那里得来的文,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想到借助徐阶那个愚蠢的儿子,轻易猜到自己头上,还大胆把自己邀约到了京师。
这得是耳目众多的势力才能办得到!
所以,当他看到那小路尽头的一个亭子里,一个年约四十,白面微须的中年人站起身时,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了起来。尽管对方看上去颇有儒雅风仪,下颌也有胡须,可在他一眼看来,对方那仪态举止却和寻常男子不同。从前在徐阶还当次辅时,他也曾在其家中看到过类似的角色造访,因此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是宫中哪位公公?”
“夫山先生好眼力,咱家是皇上的伴当,内官监掌印太监张诚。”
如果张宏又或者任何一个宫里的宦官在这里,闻听此言必定会瞠目结舌。张诚?这分明是皇帝身边宠眷不下于张诚的张鲸!
何心隐不比别的山野闲人,朝中官员,宫中大珰,他都颇有一些了解。因此,张诚这个名字他自然不陌生,可原本的七分警惕也一下子提升到了十分。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略拱了拱手就又问道“那么,就是张公公拐弯抹角用那种邀约把我请到京师来的?我一介山野闲人,值得费这么大劲?”
“我只是听说张老家的仆人去河南来的路上,似乎遇到情况失落了什么东西,又正好听说致仕的徐老曾经几次见过夫山先生,不过是存着试一试的心思,去问了问徐家二公子,谁知道便问出了这么一件事来。”张鲸笑了笑,脸色竟是异常诚恳,伸手请何心隐先坐,他这才施施然落座说,“毕竟我曾经是冯公公引荐到皇上身边的,之前在东厂呆过一阵子,厂卫之中也有几个熟人。”
知道不是张四维,而是这么一个阉宦要挟自己,何心隐可谓是心中异常恼火,倘若不是他家中还有子侄亲人,在外也有不少学生弟子,他恨不得直接拔剑把这心思叵测的太监给杀了算数。可他毕竟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心中动了杀机,他却仍然不软不硬地说道“张公公果然好耳目,只不过,就凭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以为就能成功?”
“皇上已经大婚了。”张鲸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地说道,“可冯公公和元辅一内一外,把持朝政,如同一人,若是这样下去,这江山是大明的江山,还是冯张二位的江山?我知道夫山先生当年是如何为徐老定策拿下严嵩的,此次又得知张老拿到了高新郑公的文稿,却被你劫了,所以才邀你到了京师来。我不妨说一句实话,我想做的事眼下不做,将来也会有人做。而如今去做,冯公公也好,元辅也好,尚可安然而退,可将来就未必会如此善了!”
“你别忘了,去岁正是皇上一再留元辅,更破例夺情!”
“皇上不过是因为慈圣娘娘一再促请,这才如此罢了。到底师生多年的情分,元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总是记在心上的。”张鲸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道,“话已经说开了,我也实不相瞒,此请夫山先生进京,并不是想要你奔走献策,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高新郑的文稿!只要你能把文稿全数交给我,此事后续就无需夫山先生你再参与,事成与否也和你无关,我张诚为人这信用却还是有的。”
“张公公若要文稿,当初让人要挟我上京时,直截了当说出来就好,何必又要我一大把年纪亲自上京一趟?”
“自然是怕夫山先生用抄本或其他东西鱼目混珠,糊弄了我。”
“呵,张公公倒是多疑。可你既然有那么多厂卫耳目,应当知道,我行囊之中,并无你要的东西。”
直到这时候,张鲸方才脸色黑了下来。他虽说确实在东厂待过,结识了那么几个私下里颇为要好的太监,可并不是眼线遍布京师内外朝野上下的冯保,在今天何心隐出现之前,他连何心隐是否抵达京城,究竟住在那里都不得而知,又怎可能得知何心隐行囊之中到底带了什么?可是,从何心隐这话中,他还是分明听出,他要的东西真不在何心隐手上,登时有些心烦意乱了起来。要知道,没有这东西,他如何去要挟张四维听命?
一时间,本还一直温言软语的张鲸终于失去了几分耐性,*地问道“夫山先生要如何才肯把东西拿出来?”
“下次再见时。”何心隐言简意赅地吐出五个字,见张鲸脸色铁青,旋即冷冷说道,“虽说我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大讨当权的老们喜欢,但到底在京师还有几个朋友,张公公想来也不愿意把我逼到死路上,让我把某些事情给嚷嚷出来。三天,三天后在此见面,我会把东西带给你。”
刚刚被何心隐的推搪给气得够呛,可如今何心隐竟是肯拿出东西,只要等三天,张鲸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他在这灵济宫内外全都布设了人手,何心隐今天既然来了,接下来的行踪就会完完全全掌握在他之手,到时候他还怕不知道这位将高拱的那些文稿藏在谁手上?而且,他把何心隐弄到京城来,不就是为了摸清楚这位的人脉圈子?
当下他就笑容可掬地头道“好,那我就静候夫山先生的好消息了。”
“那我先告辞了。”
见何心隐干脆利落转身便走,张鲸也不生气,心里反而觉得这位当年投过胡宗宪幕府,也帮徐阶谋算过严嵩的东南名士实在是言过其实。
然而,张鲸很快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因为何心隐带着两个健仆,并没有临时居所,一整天之内竟是拜访了多位今日正好休沐在家的高官,其中包括户部尚殷正茂,兵部侍郎张学颜,刑部尚吴百朋,此外还有好几位翰林,次日也同样是一口气拜会了好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员。
最最要命的是,不管是从哪一家出来,何心隐那随从健仆的身上都背着一个仿佛放着东西的包袱,让他完全无法确定,何心隐究竟有没有收文卷,又是从哪一家收的文卷。他又不是掌握厂卫的冯保,根本不可能去把那许多高官统统清查一遍。而且,何心隐在这样高调的露面之后,还竟然在京师一家颇为有名的,毗邻武清伯李伟宅邸的客栈住了下来,这更是让他不敢轻易调动太多人手去盯梢,更别提事成之后拿到东西就灭口了。
因为他在厂卫之中的熟人早就透露过,冯保已经开始全面调用厂卫,监视着满朝不少重要的大臣,尤其是内三辅张四维,还有他和张诚!单单昨天出来私会何心隐,又悄悄给张诚下了个套,让其也在附近出现露过头,他已经是冒了绝大的风险。
要说何心隐和那么多高官有交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名士分很多圈子,高官也分很多圈子,而何心隐和很多名士都交情寻常,和大多数高官那更是八字不合,可如今情势所迫,他也不在乎这张老脸,打着为湖广某院募集款项的借口,竟是一家一家拜访了过去。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方才在客房中没有外出,只让两个健仆在门外守着。正在他饶有兴致翻着手头一卷新印的西洋某国演义的时候,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敲门声,道是送茶水兼打扫的伙计。
他头也不抬吩咐了一声进来,等一个短衫打扮的小二进屋之后,他随眼一瞥,见人轻手轻脚关上了门,却还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他就笑着打趣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有人在外头看着,闲杂人等进不来。你倒是聪明,知道打扮成伙计来见我。”
“何叔叔,你怎么眼睛这么利。”小北这才抬起了头,快步上前放下手中东西,这才说道,“到底什么事要你闹得这么大动静?”
“孚林有没有让你把高新郑的文稿带来?”
“咦,何叔叔你和他事先说好的吗?”小北挑了挑眉,直接挽起裤腿,将绑在腿上的那些文稿全都给取了下来,放在桌子上之后,这才纳闷地看了何心隐一眼,“相公拿出了其中最有忌讳的几张,剩下的都在这里。既然这东西你需要,怎么当初还特意给他送来?”
“当初我是觉得此物对我没用,对他也许有些用场,没想到如今有人逼着我拿此物出来做交易。而他到底聪明,知道我这般大造声势,就是引他派人把这东西给我送来。”说到这里,何心隐便翻了翻那文稿,随即抬头对小北说道,“去之后告诉孚林,要挟我的人自称是皇上身边的内官监掌印太监张诚,可真假却很难说。他想对张太岳和冯双林不利,费那么大劲诳我来京城,说只是为了这文稿,可我看也是为了知道我背后除了徐华亭还有谁。”
小北想到昨夜汪孚林得知何心隐大张旗鼓在京城露头的消息之后的判断,忍不住觉得这两人还真是师生,哪怕何心隐教汪孚林的是剑术,而不是谋略。她知道自己在这些大局又或者细节上远远及不上两人,再加上不敢耽搁太久,因此一面紧赶着倒茶,一面开始真的打扫屋子收拾东西,嘴里却问道“那何叔叔把文稿给那个张诚之后就立刻去吗?”
“不,他让我大老远入京,绝对不会是这么简单只要稿。再者他都对我报上了姓名来路,哪里容我就这样简单离开?与其到时候在半路被人劫杀,还不如就大张旗鼓告诉别人我在京师,然后静观其变。我之前在小时雍坊的堂子胡同第三座宅子住,但在见过那个张诚之后就没去过那里,你去的时候记得去一趟,我在房中藏了东西,是吕长离的收获,为了以防万一,你记得带去给孚林。喏,这是钥匙,不用你再翻墙了。”
小北知道自己若在屋子里停留太久,非常容易引人怀疑,因此立刻答应了下来。等到她出屋子离开,又去茶房晃了一圈,最终将衣服给一个倒霉的小伙计套上,她就轻手轻脚翻墙进了隔壁一家成衣店。重新换衣服溜了出去之后,她和接应的严妈妈会合,立刻赶往了堂子胡同。
果然,和颇有几个眼线监视的那家客栈不同,何心隐之前的临时居所并无闲杂人等,而且因为左邻右舍都是人口简单的朝官,主仆二人拿钥匙开门进去时,竟连个管闲事的人也没有。
反而是在房中翻找那东西,小北颇费了些功夫。好在她知道吕光午当初奉何心隐之命去干了什么,一本一本细细翻找内容,最终把那犄角旮旯里看似很不起眼的两本笔记给找了出来。等到她和严妈妈锁好门出了这宅子,又兜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在许家换女装,这才坐车到自己家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落山了。
经历这么一场折腾的她却一精疲力竭的样子都没有,进了房把丢给汪孚林,三下五除二把经过一说,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幸好现如今监视咱们家和许家的眼线都撤了,我这才能这么顺利。可你之前才送过密信给张宏,张宏又显见惊动了冯保。何叔叔如今被这个自称是张诚的要挟,一个不好就可能卷进去,咱们能帮他解围脱身吗?”
“很难,而且何先生已经高调露面,再藏便是藏不住的。而且,找何先生的人竟然是张诚,这让事情的复杂程度和变数大了许多,最重要的是,究竟是否张诚做下此事,这还是说不好的事。何先生现在不可能轻易离开京城!”
小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欲言又止地说道“如果可能,保全一下高大人可好?毕竟,父亲之前的追赠和葬祭,还是他在任的时候定下来的。”
否则胡宗宪自尽狱中那么多年,却还是身背污名!
“我也想啊,可如今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汪孚林有些苦恼地揪了揪头发,深深叹了一口气,“首辅大人这才走几天,竟然已经群魔乱舞了,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房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公子,新昌吕公子来了!”
闻听此言,汪孚林不禁和小北交换了一个眼色。在这个节骨眼上,吕光午竟然来了?是纯粹的巧合,还是闻听消息之后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
可有了艺高人胆大的吕光午,何心隐只要出京,路上就不用担心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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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第八三七章 恶毒的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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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爵从张宏那条自认为颇为隐秘的渠道截获了消息之后,因为张宏紧跟着就亲自去找了冯保密商,达成了一致,尽全力查出背后鬼鬼祟祟耍手段的人,维持京师和朝局的稳定,因此,他得了冯保授意,至少在明面上没有动天庆寺半根毫毛,也没有在那边布设人手。反正他掌握着那条渠道中间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笃定能够掌握任何信息,也就不用多此一举,如此还可以避免引来张宏察觉这条线暴露后恼羞成怒的反击。
而对于冯保对这件事暴怒过度,又或者说紧张过度的姿态,他明面上表现得犹如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追查起来不遗余力,但实质上却不以为然。张居正如今就如同日上中天,而高拱却犹如日薄西山,高拱倘若真的想要泄愤似的将当年情形写成文稿,打算借此再行一搏,那不过是强行违逆天理,想要把落山的太阳强行推到头。更何况高拱又不是蠢人,就算真的写了也应该暂时束之高以待时机,怎会拿出来?
冯保虽说一口咬定张宏拿来的确实就是高拱笔迹,说是化成灰都能认得出来,可他压根不信,甚至隐隐觉得,说不定此事的背后,就是张居正想要彻底铲除政敌。
可这些话他也就是心里想想,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无论对谁都不会说。可是,当这一天张鲸借口探望侄女找到他私宅,逗留了一个时辰离开之后,他却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辈子虽说做过无数恶事,可距离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还相差很远。因为他才刚见识到,真正的恶棍是怎样的!
张鲸的到来并没有任何先兆,事先没打过招呼,来时笑眯眯地提着个小酒瓮,仿佛是相好的朋友来喝酒似的。虽说人是不速之客,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那段过节都已经揭过去了,自己又纳了张鲸的侄女为妾,徐爵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待了,对于那借口却浑然没放在心上。果然,张鲸只是虚应故事地见了张三娘一面,用很敷衍的口气问了几句诸如过得好不好的话,便把这个侄女撂在了一边,而是对他吹嘘了一通自己带来的酒。
知道张鲸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徐爵正待打发走满脸局促,分明也不想多在这里呆的张三娘,可看到人揉着衣角,他突然生出了几分促狭的心思,竟是似笑非笑地说道“喝酒也得要人伺候,三娘跟了我这么久,不是外人,就让她在旁边倒酒,其余闲杂人等就都不用了,张公公想来也自在些,不是吗?”
谁要这个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丫头在旁边伺候?看着她就不舒服!
张鲸本就重男轻女,觉得弟弟和弟妹只生了一个侄儿,张家男丁太少,因此他挑了好几个宜男之象的女人给了弟弟,对这个侄女也半顾念都没有,这才轻易把人许给了徐爵做妾,此时听徐爵这么说,他虽说不以为然,可想想张三娘是自己的侄女,徐爵的爱妾,从来都没接触过别人,那些朝廷内外的大事她就是听了也不明白,在徐爵眼皮子底下也没处说去。再说为了这种事和徐爵争,更会坏了他今天过来的计划。
因此,他便对张三娘笑了笑,算是默许了。
徐爵见张三娘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副怎么吩咐怎么做的样子,他想到她白天木讷无趣,偏偏晚上却让人很有兴致摆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等到闲聊了一会儿,厨下送了好些下酒的小菜过来,他就屏退了下人,只留着张三娘在一旁伺候酒菜。
他本来和张鲸没什么交情,可如今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他便渐渐发现,张鲸虽说是太监,但对于很多吃喝玩乐的门道却不无精通,而且评论起很多事情来,竟然和他不谋而合,颇为投契。尽管他对这种投契实在有些警惕,可禁不住张鲸有意逢迎,那一瓮美酒确实又是宫中珍藏的贡酒佳酿,他渐渐也就放开了许多。然而,酒过三巡时,张鲸却突然神秘兮兮地道出了一句话。
“徐爷,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想来你最近为了那个早就过了气的高拱散落出来的文稿,很是烦心吧?”
“张公公倒是消息灵通。”徐爵一下子警惕了起来,三分的酒意散得干干净净,但脸上却还有几分醺然,“这可是你上头那位张公公和冯公公商量好的,我就是跑腿查一查而已。”
“徐爷何必妄自菲薄?谁不知道,你最得冯公公信赖,满朝文武也全都要给你三分薄面,只不过”张鲸奉承了两句之后,突然来了个欲言又止,见徐爵斜着眼睛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仿佛是在说就料到你有这一手,他却也不气馁,而是笑呵呵地说道,“只不过,徐爷也确实没说错,你就是个跑腿的,而我看似有个御用监太监的名声,实则比你这个跑腿的更加不如。外人看咱们光鲜,可你看看游七怎么死的就知道,靠着别人的光鲜,全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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