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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见对方再次盈盈下拜,却不是之前那略带粗哑的声音,而赫然是嗓音动人,动作优雅,汪孚林虽说已经有些猜测,但还是颇感意外,沉吟片刻就问道“流萤,可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流萤?所谓冯刘氏,这刘字,应当便是从你这花名来的吧?难不成你是出自淮扬花船?冯则是你的夫家?”
自己不过是报了从前常用的花名,汪孚林就毫不惊讶地推测了起来,流萤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缓缓从脸上撕拉下了一张假面具。就只见她的真面目五官秀美,眉间眼角略略有些细密的纹路,看上去说四十也可,说三十也有人信。
而她双手放在身前跪坐在那里,却是低声说道“正是汪爷说的那个流萤。只不过冯却是妾身从前跟过的妈妈姓氏,并非夫姓。妾身出自瘦西湖上的一条花船,一次饮宴时,被山西一位有名的盐商赎身,从此便不操旧业,洗手羹汤侍奉夫君。”
山西盐商?那怎么又再次流落扬州,而且还被程老爷派人易容送了来?
汪孚林心下狐疑,却没有开口追问,而是静静地坐着等那流萤自己说。
“那位在江淮姑苏都颇有名气的山西盐商,便是当朝次辅张老的三弟,张四教。”
听到这么一句话,汪孚林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变得无比犀利“蒲州张氏虽说乃是商贾,但几代以来,却也都是读不辍,因此以儒商自居。除却如今这位次辅之外,据我所知,张家几兄弟也全都是自幼读,因为张老的父亲在经商上虽说不错,却过于迂腐了一些,因此,他们要全力供养自幼便是神童的兄长,这才一个个全都去经商。所以,即便是张四教,也理应不可能因为花船上春风一度,就随随便便将风尘女子带家去!”
尽管汪孚林字字句句全都无比犀利,但流萤却依旧显得十分沉着,但随着叙述,她似乎自己也沉浸了进去,不知不觉就改了自称。
“汪爷明察秋毫,您说得没错,张四教那时候不过是喜我容颜出众,嗓音动听,兼且更有扮男扮女全都驾轻就熟的技艺,这才把我带了山西去。只不过,张家门风森严,家规严厉,不论他如何掩饰说好话,但老太爷听说我来自扬州,就不许我入门,我便当了他的别宅妇,后来,我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就伤了身体再也不能怀孕,他借口女儿养在外宅不能教养,就送了人张家,放在他的继室妻子名下抚养。我虽不舍,但想想也是为了女儿好,便答应了。”
说着这一段过往,流萤的脸上稍稍有些黯然,但并未如寻常女子一般歇斯底里。然而接下来,她足足停顿了许久,这才继续往下说。
“张四教颇得长兄,也就是次辅张老的赏识,当然,这也是因为张老当官的开销,多半都是他在外经商供给。所以,张老亲自设法,给他捐纳了龙虎卫指挥佥事的官职。如此一来,他在外经商时,事半功倍,人人都敬他三分。当然,这都是万历之后的事,张老入之前,他还没有那样的风光,那一年,因为沧盐销路不好,几个晋商下淮扬却铩羽而归,他就带着我再次到了扬州。”
说到几个晋商下淮扬却铩羽而归,汪孚林顿时心中一动。要知道,想当初在万历元年参加南直隶乡试之前,他可是去过一次扬州,那一便是徽帮对上晋帮,晋帮还拉上了松明山汪氏的四房汪道旻作为内应,结果却被程老爷坑惨了。难不成这流萤所说的,便是那一次?
想到这里,他就听得更专心了一些,而流萤也没有拐弯抹角藏着掖着,而是一语道破了关键。
“张四教之前已经不搀和淮扬盐业数年,到了扬州之后,他先是不显山不露水,不交接官府,不涉足官场,只遍访烟花之地,这样过了半年,他终于摸清楚了徽帮的内情。扬州徽帮四大姓中,汪程两家分支的松明山汪氏和黄家坞程氏因为有比姻亲更胜一层的关系,素来走得近,而许家则因为分家有所龃龉,有机可趁。吴家的一支,西溪南吴氏,其主吴天明却是最最好色的人。张四教打听到吴天明最爱人妻,他便借着一次酒宴,将我送给了他。”
赠妾这种事,官场尚且屡见不鲜,更不要说商场想当初苏东坡将怀孕的姬妾送人,这可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因此,汪孚林只觉得有些嫌恶,但也仅仅是有些嫌恶而已。这是这个社会的风气,他就算是皇帝他都管不了,更何况他还不是皇帝?但听到吴天明这个名字,他还是想起当年程老爷就对他说过,吴天明在徽州盐商当中排不进前五,瘦马却养了十个八个。
“我那时候跟着张四教已经有八年,因为姊妹当中也不是没人遇到过这种事情,再加上离开蒲州时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女儿,看到她似乎过得不错,因此张四教对我提到此事时,我虽说又惊又怒,伤心了几天,但也认命答应了,却没想到,张四教却是嘱咐我,务必将吴天明以及他身边几个侍从的声音练得惟妙惟肖。我这才得知他的目的不纯,却被他用女儿要挟,不得不从。”
“我迷得吴天明神魂颠倒,轻而易举完成了张四教的吩咐,他就趁着吴天明不在,把我从吴家弄了出来。我在他的指使下,对吴家的几个掌柜学了吴天明及其两个心腹的声音,就这样连着坏了吴天明一桩盐业连横的大桩生意不算,还让他和程老爷生了罅隙。即便如此,吴天明却也还不至于想到了我这个逃妾身上。他又依样画葫芦,把我通过他人送给了许二老爷作为笼络,把人策反之后,趁机指使几个晋商大举倒逼。”
“若非程老爷最终察觉到不对劲,而后又遍访几个盐商,徽帮险些四分五裂。可张四教眼看晋帮立足已稳,用不着我了,担心我万一露出口风,就再次帮我从许二老爷那儿逃了出来,又说带我山西。我又信了他,可这一次,我出来之后,他就药哑了我的嗓子”
流萤终于停了下来,足足许久方才低头说道“可即便如此,他说只是为了以防露出证据。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会生二心,确切的说是不敢生外心。可是,乡的那条船在半道上沉了,我会凫水,还救了一个送我蒲州的老妈子。那妈妈因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这才告诉我,我给张四教生的女儿早就病死了,之前他让我见的,不过是他最小的嫡女而已。我不知道那条船是不是张四教授意人弄沉的,打听到他又送了两个绝色的扬州瘦马给吴天明和许二老爷,而我哑了嗓子,就是对吴天明坦白,也绝对不可能得到信任,这才找到了程老爷。”
汪孚林从来就不是心硬如铁的人,但他也不是轻信的人,虽说流萤的话听上去非常有逻辑,但他还是问道“程老爷怎么就全都信了你这套说辞?”
“程老爷心怀慈悲,医治好了我的嗓子。”
尽管只是区区十几个字,但已经道尽了其中玄虚,至少这个理由足以说服汪孚林。当然最重要的是,流萤从怀中拿出了一封印章封口的信,膝行上前呈给了他。他接了在手,确认封口无误,就撕开信封取出了信笺。唯一的一张白纸上,程老爷用那熟悉的笔迹只写了简简单单的两行字。
“此女本为人药哑,吾延医救治,贤侄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留之,又或遣嫁之。日行一善,胜似日进斗金。”
汪孚林把信笺往桌上一搁,随即问道“那你脸上易容,是何人所为?”
“是我在花船学的粗浅手艺,但只能让人变得平庸无奇,旁人不大会多打量,细看还是会有很大破绽,想来没人会多看一个年过半百容貌粗浅的妇人。”
“那我再问你,你如今多大岁数?程老爷把你送来京城,你想报仇吗?”
“我二十岁从良,如今已经三十有四。”流萤说到这里,眼神突然晦暗了下来。如果她和张四教的女儿还活着,今年应该十三岁,可以嫁人了。然而,便因为她沦落风尘,又所托非人,这一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便那样不明不白地夭折,她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未必能找到!
“汪爷刚刚说报仇,我想过,当然想过,可是,我杀了张四教又如何?我的女儿也活不来,我从前虚度的那十几年也不来。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记事起就从花船开始,到最后跟了一个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到头来还要庸庸碌碌地去死!”她说着便努力抬起了头,死死盯着汪孚林的眼睛,“我对程老爷说,只想堂堂正正走到张四教面前,痛痛快快狠狠甩他两巴掌!而程老爷告诉我,他决计办不到,但汪爷却也许能办到!”
程老爷您可真瞧得起我!
汪孚林在心里对推卸责任的程老爷疯狂腹诽,但嘴里却答得平平淡淡“好,你说得这些,我都知道了。”
他没有继续去深究张四教的事。商场上的斗争,他相信程老爷这种一等一的老手在知道了内情之后,一定会在适当时候发起总攻,那种凌厉的反击力度,足够任何对手喝一壶。因此,他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就继续说道“你是程老爷送来的人,他既心怀慈悲,那我就留下你。头我会和程大奶奶会说一声,道是赏了二十两银子,把你嫁给了庄户上的人。但我会暗中派人把你送去给一个牙婆,再通过她把你买到家里来,以你现在这张真面目。”
流萤只是不想拖着这残花败柳的身子浑浑噩噩嫁人尽管她现在年纪已经不小,也不能生育,但单凭容貌,要找个男人却还是很容易,但要找个好男人,她却几乎没有那样的奢望。因此,她想也不想就了头,没有半犹豫。
既然已经知道了流萤这事,汪孚林令人下去之后,等到正房,他就让小北叫了严妈妈来,先把刚刚问出的这事大略说了说,见小北和严妈妈面面相觑,他就继续说道“严妈妈,我思来想去,带这个流萤去见牙婆,然后再把人买来,这件事我交给你。等人进府之后,也是你带着她。她这学谁像谁的口技,将来也许会有用,更何况她和张四教的这层关系,日后也说不定会另有用场。但在家里,你不妨把人当管事媳妇用。”
严妈妈本来还想拒绝,毕竟,青楼楚馆出来的人,能有什么好的?哪怕三十出头,可万一不安分想要勾引人怎么办?可听到是让自己带,而不是放在小北身边,她左右权衡了一下,便爽快答应了下来,暗想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人,那还怕她玩出什么幺蛾子?
等到严妈妈退下,汪孚林方才直接伸了个大懒腰,整个人瘫在了罗汉床上,半都不想动弹。上午去见王锡爵,下午去见张居正,晚上还仔仔细细盘问了程老爷送来的这么一个流萤,这是休沐吗?比他在都察院干活一整天都累!
因此,当小北让人打了盆水来,绞了软巾敷在了他的脸上时,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见识了王锡爵老夫老妻却依旧其乐融融,又听流萤说了张四教的利用彻底冷酷无情,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知道汪孚林的性子,小北故意打趣道“想什么?难不成要对我立誓赌咒,说是今生今世绝不变心么?”
“我对你那还用得着赌咒立誓?”
汪孚林哈哈大笑,突然一用力把小北拉倒在自己身上,等到一手把人揽在怀里,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出身和运气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实在是太重要了。纵使有千般才华,万般本事,若是生来就被人踩在污泥之中,那么多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挣脱。可若是生来就有尚可的环境,那么只要稍有才华,出人头地的可能性就大多了。我很幸运,至少睁开眼睛时,虽说家中欠下巨债,险些被人算计夺了功名,但至少族里还有为人不错的伯父叔父,我自己也找到了翻盘的机会。”
要珍惜现在,他还得再多做一些才行!
s就这一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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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第八九一章 怒其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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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留了流萤这么一个出身经历都有污的女人,汪孚林却由此而生出了深深的紧迫感。
正因为如此,他次日就向王锡爵转达了张居正的意思,紧跟着就在傍晚散衙时去拜访了吏部侍郎王篆,戏称是特地来蹭饭的。
因为昨日在张居正那儿碰上,对于王锡爵的那番话,却是在王篆走之后和张居正说的,他知道王篆这种人与其说心细如发,还不如说心思深重,稍有不慎,不但可能破坏两人这将近一年来的亲密关系,而且还容易产生更深的芥蒂。因此,此番登门,他在把酒言欢时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其挑明了昨日的事情,将对张居正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对王篆也说了一遍。果然,听完小北的那段身世过后,王篆的眉头就完全舒展了开来。
“从前那会儿只想着能藏多久藏多久,现在我却发现,还不如大大方方亮开来,免得日后再这么担惊受怕。王荆山公那当然是不屑于因此事有所要挟,但若是碰到一个心思叵测的人又如何?所以,我昨天把心一横就对元辅说了。结果可想而知,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元辅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我白白下了那么大决心。若非我痛骂了胡松奇几句,元辅说不定还会给我那几乎没有印象的老岳父荫封两个儿子。早知如此,我还怕什么?”
“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王篆嘴里这么说,但神情却颇为阔朗“不过你这次算是做对了,这种事与其藏着掖着,他日让别人捅到元辅面前,还不如你自己说。至于王锡爵,他想要清高,想要名声,随他去。不过是一介迂腐之人罢了,无足轻重,他走了礼部还能腾出一个侍郎的位子。”
平心而论,王篆是自然是有理由嫉妒王锡爵的。他和王锡爵乃是同榜同年,但王锡爵是一甲榜眼,他却是三甲排名靠后的同进士,王锡爵一出仕便是翰林院编修,在翰林院体系中顺风顺水,升得非常快而他却是靠着在外任上一步一个脚印,曲折而坚定地向上走。
若非去年在张居正夺情的时候,他和汪孚林阴差阳错相识,他被引入张府,一下子投了张居正的眼缘,仕途突然有了一个巨大飞跃,他怎么可能与当年同榜一甲的这些同年们一争短长?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他那一届一甲前三名的仕途简直是太平顺了!
所以,汪孚林能够在对张居正说了王锡爵的事情,又坦白了妻子的身世后,继而第二个来告诉他时,他自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后生晚辈对自己着实信赖亲近。而这种信赖和亲近无疑是互相的,他因为昨日之事才刚刚生出的那么一丁猜疑,也全都为之烟消散。于是,王篆顺手又评了一下翰林院的某些人事。他毕竟比汪孚林早及第十几年,哪怕不如王锡爵久在京城,但心得却也异常丰富。
汪孚林一边听一边暗暗记在心里。趁着王篆心情不错,又是两杯酒下肚时,他这才说出了今天自己来的第二件事。
“少宰在吏部,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什么,此番却想求你照顾一个人。少宰先别忙着拒绝或发火,且听我慢慢说来。”
听了前半截话,王篆不禁打算揶揄两句,可却听到后半截,他到了嘴边的话就暂且先吞了去。
然而,虽说他很好奇汪孚林破天荒找自己走后门的人是谁,可当汪孚林说起从前杭州之行,说起在杭州北新关的那一场动乱,他却不知不觉就变了脸色,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骇然。汪孚林现在才多大?七年前又才多大?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秀才,竟然敢在那种乱民占据北新关的时候,跟着时任杭州知府的凃渊去北新关安抚,这要不是汪孚林主动说,他还根本就不知情!
“而那时候主管北新关的户部分司主事朱擢,便是和税关太监张宁一起,是我们从北新关救出来的人之一,他在关键时刻保全了文档,却也颇有功劳。但后来分别多年,也没怎么联系,我还是之前在广东时,听那时候已经是广东按察使的凃大人说起,他因为恶了上司,所以一度被左迁同知。我只想说,如若他官声政绩可,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当然,因为我如今都不知道他在哪为官,如若他真的一蹶不振,那么少宰就当我这话没说过吧。”
见王篆显然是因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而错愕,汪孚林就呵呵笑道“其实我也不是那样好记性的人,但昨日实在是巧合,竟然在出了元辅家中后不久,就迎面碰上了当年那位张宁张公公,打了个招呼寒暄几句,家后,我就不免想到了当年的朱主事。”
“原来如此。”
王篆原本还有些奇怪,汪孚林如若真的想要照顾旧识,那么早就该提起了,为何拖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但若是因为昨日的偶遇,那么就可以解释了,这纯粹是因为一时起意,没有什么事先的计划和目的。想到文选司郎中就要换人了,但前后两个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吏部王国光的面子且不好使,他如果想要办成此事,就不妨趁着两人交接之间,由员外郎入手。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沉声问道“你打算给人谋个什么位子?”
“能是京官最好,不行的话外任却也无妨。”汪孚林压根没提出什么具体要求,甚至还非常体谅地说道,“如若文选司那边不肯通融,少宰也不用一直惦记着。毕竟,我不想让朱主事知道是我帮的忙。”
不让人知道是谁帮忙怎么行?交情归交情,恩情归恩情!
王篆在心里给汪孚林的想法打了个大大的叉,但与此同时,却越发觉得汪孚林在与人相争时固然极其富有战斗力,但在笼络人心方面却不过尔尔。
据说就是都察院广东道的那几个监察御史,汪孚林也都是不远不近,唯一一个近儿的,还是王继光那么个曾经抄袭过汪孚林奏本的!
这小子懂不懂什么叫广结羽翼啊!
既然解开了昨日刚刚生出的少许芥蒂,王篆不知不觉多留了汪孚林一会儿,多番提。言谈之中,汪孚林仿佛无意中又提到了当年凃渊的下属,杭州府推官黄龙,感慨黄龙后来一度走了官运,被提拔进了都察院,授了监察御史,甚至巡按甘肃,但却因为在甘肃任上得罪的人太多,等他到都察院任掌道御史之后,方才打听到,人已经出为山东按察佥事,却是没有缘分做同僚了。
一直到月上树梢时分,汪孚林方才从王家出来。知道从未对王篆开过口,这次必定会有所收获,已经是犯夜常客的他熟门熟路到家里,倒头就睡,等到天亮之后方才去都察院。
不过数日,王锡爵果然就上请求探亲假家探父,准奏后就立时收拾东西启程。而既然已经对张居正禀明,汪孚林就让小北去送了送。果不其然,因为王锡爵在士林当中名声相当不错,专程去送朱夫人的小北自然而然就引来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听说来送的是大名鼎鼎汪孚林的妻子,若非我是坐马车,那一道道疑惑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钻两个洞出来。”
小北送人来时,是这么对汪孚林说的。正如她半真半假抱怨的那样,之前只关注汪孚林的那些人,因为小北最初在徽州老家待产,等汪孚林坐稳了掌道御史的位子方才到了京城,他们都没怎么注意到他家中这位妻子,现如今却是不免开始深挖。这一挖,人们就发现了一个简直难以置信的问题。
汪孚林娶的竟然是叶家的庶女?
这其中,首先发现其中存在问题的,却是张泰徵。他之前因为父亲张四维的处境,一时情急料错了局势,走错了路,因此遭到御史弹劾,甚至累及父亲,可以说这一跟头摔得几乎很难站起来。好在张四维虽说怒其不争,却还是怜他一再受挫,没有再赶他蒲州老家,而是把他留在身边帮办文之类的事情,却再也不提科举二字了。对此,张泰徵表面上变得沉默寡言,心中的恨意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深。
因此,在听家中下人说了小北去送王锡爵一家子的事,而后又查出小北乃是叶家庶女,这一日晚间张四维从内来,张泰徵好容易熬到父亲一顿晚饭吃完,便急不可待地跟到房说出了这件事。
见张四维闻言默然无语,他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音道“父亲,我从前在杭州时就曾经遇到过汪孚林带着叶家千金出游,两位史家表妹还曾经和她们相交,但如果我那时候没有记错汪孚林现在的妻室那时候并非叶家千金,而只是叶家长女,如今的许家大少奶奶身边的丫头!”
见张四维果然面色微微一变,眼神也变得锐利了起来,张泰徵只觉得心头有些振奋,立时接着说道“父亲若是不信,史家姊妹那儿总能够套出话来佐证我这番说辞。就算没有这一,嫡庶有别,叶家哪怕看上了许学士在朝中蒸蒸日上的前景,可叶大人据说相当赏识汪孚林,在歙县令任上更是处处倚重,若要笼络汪孚林,又怎么会把庶女许过去?这不是结亲,而是结仇吧?要我说,必定是汪孚林和他现在的妻子早就有私情,所以私下苟且”
“大郎,你在汪孚林手上一再受挫,难道你这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见张泰徵被打断之后面色发白,张四维就叹了一口气道“一次又一次栽了跟斗,你除却衔恨在心之外,也知道去查人家的跟脚,可是,你怎么不想一想。如果身份对等,婚前有了苟且,那才叫私相授受。如果只是汪孚林喜欢叶家小姐身边的一个丫头,那么直接开口索要,又或者在迎娶叶家嫡长女的时候让人陪嫁过来,叶家难不成还会拒绝?而且,把丫头变成庶女,然后再娶进门,汪孚林他又不是无父无母,没有亲长,汪道昆会答应?他父母会答应?”
不等张泰徵开口说什么,张四维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以妾为妻便是莫大的罪名,更何况以婢为妻?但你更要知道,以妾为妻都是元配死后做的手脚,比如先头那位魏国公,可有谁会蠢到以婢为妻?你应该想得到,汪孚林的那个妻子必定是身世另有文章,方才会之前一直当成婢女养在叶家,而后汪孚林与其生出情愫,又知道对方的身世,便索性求了叶家二老把人当成庶女认在名下,这才会有了这段婚姻。可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父亲说的,汪家为何从上至下对此事全都默许,甚至说是赞成?”
张泰徵终于醒悟了过来,见张四维似笑非笑了头,他一面后悔之前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面仔仔细细沉吟了起来。然而,思来想去他却依旧不得要领,最终只能颓然丧气地问道“是我之前想岔了,但我实在想不出来。不如,宣扬此事,让别人替我们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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