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陆双鹤
旁边木架子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条条火绳枪,地面上最醒目的则是几门青铜炮虎蹲而坐,炮身炮口擦得贼亮,煞是威风凛凛。
这显然是一处展览场地,门口一块木牌子上用颇为刚劲有力的字体写着:“琼州保卫战缴获物展览馆”,边上还有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狗爬字体:“收费一文”——大牌子是张陵张汝恒写的,但他嫌丢人死活不肯写收费字样。本来并没有收费计划,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说可以用收费方式统计一下参观人数,于是才多了那几个狗爬字。
此时正有一帮好奇的小孩子在里面东看看西摸摸,旁边几个洋人小心翼翼维持着秩序,但就连他们自己,也属于被参观的对象。比起上回连船板都给搜刮一空的精打细算,这一次短毛军的俘虏和缴获物品不算太多。但终究有好几十条沉船呢,撇去沙滩上登陆的那批不谈,出动小渔船在海面上随便捞捞,也捞起来几百号西洋俘虏,以及很多物资——这些都被拿出来,展览给所有人观看,作为这一次胜利的夸耀。
包括郑芝虎,郑彩等人在内,其他明军将兵看到这幅场景时,脸上都难免显出一些羞臊之色,毕竟那些西洋人是和他们同伙来攻打的。唯有郑芝龙却是神色自若,笑吟吟在那些展品中间穿过,时不时还拿起一件赞叹两声,仿佛这次失败完全与他们无关。
而这边,庞雨等反应灵敏些的这时候都已砸摸出几分味道来,就算有头脑较为迟钝的,也被暗中提醒——大家都不要说话,且看他如何表演。
过了片刻,众人走到一间悬挂国旗军旗的房间,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以及英国的军旗分别悬挂四壁。郑芝龙抬眼四顾,呵呵笑道:
“经此一战,西洋夷人元气大伤。此后我大明海疆,除了倭人偶尔为患,其它地方当可安享太平。天子幸甚。黎民幸甚啊!”
赵立德并不答话,只是笑眯眯陪在旁边,但解席却终于耐不住性子——听这家伙的口气,莫非还有你们的功劳
“郑将军专门过来劳军,难道就是为了感谢我们‘为大明’扫平海疆”
老解特地在“为大明”三字上加重语气,带着明显讽刺之意,可郑芝龙却毫不在意,哈哈笑道:
“正是如此,贵军此战,一举将袭扰我大明海域多年的西夷尽数扫灭,特别是那些红毛番,占我大员,与我郑家亦有私仇。与公于私,郑某都应该过来好好感谢一番……哈哈哈。”
这边众人一时哑然,而郑芝龙竟然还有下文:
“当然了,这也要多亏熊文灿熊大人烛见万里,一收到王总督的调兵指令便胸有成算,令在下出兵从中周旋,将西洋夷兵尽数自巢穴中诱出,方才成此大功。”
这边诸人都是哑口无言之际,只见郑芝龙却是双手抱拳。向着北方大陆方向遥遥一拱手:
“此番大捷,上是仗赖天子洪福,中是依仗贵军善战,这下么……嘿嘿,我福建官兵从中斡旋诱敌,却也算得上一份小小功劳啦。不知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一片寂静。
展览馆中呈现了很长时间的寂静状态。
虽然在心里已经有所觉察,但对于郑芝龙说出的这番话,哪怕是庞雨,赵立德等思想最为灵活,头脑最开放的几人也都是目瞪口呆。
牛人……这才是牛人啊!打败仗怕什么,输光了怕什么——嘴皮子翻翻,换个立场,马上从大败一方变成大捷一方。谁说大明王朝的文官水平不行,就这手翻云覆雨的本事,穿越众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呆愣了许久,庞雨才问一句:
“你们这样往上头报……广东那边会配合吗”
郑芝龙嘿嘿一笑:
“广东那边怎么报无关紧要,反正王总督已是时日无多。关键是贵军这边……只要诸位先生愿意呼应一二,我福建就可以飞马向京师报捷了。”
“晕,还当真打算按大捷往上头报啊难道就不怕朝廷查明真相找你们麻烦”
对此郑芝龙只是淡淡一笑:
“国家多事,近年来报到朝廷里的大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难得有一次捷报……若是有谁不识相非要去败坏皇上的兴致,不用我们出面,自有人去收拾他——西夷全灭,只要这一点实实在在,就不怕他人攻讦。”
虽说穿越众通晓历史,但对于明王朝内部情况,他们肯定不如人家明朝官员本身来的熟悉了。还没等庞雨再度表示惊讶,赵立德开口了。他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也不废话,直接就问条件:
“要我们配合也可以。不过你们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么,好说,什么都可以商量。”
只要你们肯谈条件就好——郑芝龙脸上现出极为欢畅的笑容,心里也是一样。
…………
傍晚时分,郑家劳军船离开了白沙码头,郑芝龙带着一批短毛送给他的西洋军旗,军衣,还有若干报废火绳枪,炸膛大炮之类“战利品”,心满意足离去了。
 
二七十 说服
二七十 说服
此言一出,这边人人色变。解席更一把拎住王璞脖子,将他提拉起来,怒声喝道:
“……你从哪儿知道的还了解多少”
——关于电报和电话,这里倒并没有刻意隐瞒,有几次还在本地人面前展示了一下和临高那边的即时通讯能力。但是关于广州的情报站却是绝密,除了专门培训出来的几个收报人员,他们从没向任何本地人透露过广州站的消息。
虽然两脚都离开了地面,王璞却并不挣扎,只是微微笑道:
“在下不过以常理度之而已——诸位既是有那秘术,绝不可能不用来传递军情。这一两年来,举凡朝廷动向,尚未出广州城,此地就已尽数知晓——广州城里定是有诸位先生的耳目,自不待言。”
解席脸色阴晴不定,不过对方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他们在情报站的事情上极力保密,但很多时候,琼州府这边是根据广州传来的消息做出反应,这却属于公开行动,绝定瞒不了人的。
只要稍微有心点的人,肯定就能判断出其中奥妙。所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报都是从公开渠道泄漏”,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
想了想。解席把人放下,哼了一声:
“可以帮你传递消息,不过我们的人不可能公开把电报送上门去,所以你和那位陈元朗之间有什么密记密押,最好说明白了,否则人家不认可不关咱们事。另外,王介山,再提醒你一下——你小子偷偷摸摸画地图,在行政班子里头安插情报人员,这些咱们都看在眼里呢,只不过不跟你计较罢了。可凡事别太过份,如果我们在广州的人员因为帮了你这次而受到损失,肯定是要你负责任的!”
王璞则再度低下头去,深施一礼:
“吾为明臣,自当为大明效力。但这两年来,承蒙诸位先生以诚相待,在下亦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今我只盼朝廷能招安成功,这样既不负朝廷之恩,也无愧诸位之德……解头领尽可放心,不该打听的消息,我不会去刺探,不该做的事情,更决不会去做。”
见王璞脸上神色肃然,郑重已极的说出这番话来,解席面色稍缓,微微颔道:
“记住你的话……好,把文件送电报房去吧。”
…………
广州城。巡抚衙门。
两广总督王尊德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睛直愣愣看着面前桌案上几样东西: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当然还有一把短刀……
邢祚昌那批人匆匆忙忙在雷州半岛登陆后,讨伐大军实际上已经解散。郑家的船队是连夜赶回福建去,而两广本地军队却死活不敢再坐船,宁肯通过陆路慢慢走回家。所以到目前为止,前方其实并没有什么消息送回来,也没收到切实的败报,
但前线形势还用得着别人来报告么——人短毛都炮轰广州城了!王海阳他们那一番“好意”没有白费:炮轰广州城那天,王尊德正在他的观景小楼上。港口码头以及珠江水道上的一切,他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事实上,在开战之前,包括锦衣卫周晟,安抚司方文正,以及琼州岛上王璞等亲身和短毛打过交道的人都在劝谏他,说短毛军的战力远远出常人想象,大明军恐怕不是对手。
但更多的人对于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这其中也包括王尊德自己。他们对于战争的概念依然停留在一大帮人打群架的地步……王璞的信息和密谍探来的消息都说短毛那边不过几千人,这边却有整整三万大军呢!踩都能踩死他们了。
说真的。直到几天前,在看到那短毛钢铁船上众炮齐的冲天威势之前,王尊德还一直觉得自己是非常谨慎了——不是说短毛精于火器么那索性联合了西洋夷人一起进攻,以火器对火器,怎么样也能打个旗鼓相当吧
可结局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是那些反对他征讨短毛军的人,恐怕也没想到那帮髡反贼竟然嚣张到如此地步——人家两条西洋军船,都狼狈不堪逃到港口里面了,表示投降之意的白旗挂满桅杆,却照样给毫不容情的击沉。直到那时候,这些大明官僚才知道:原来火器之间也是有高下之别的。和短毛军的武器相比,西夷手里不过一堆烧火棍儿……
杀人不过头点地,而那艘短毛钢铁大船却是肆无忌惮在珠江中横冲直撞,为了维护大明帝国的尊严,珠江口两岸的炮台给轰了个七七八八……包括靠近码头的几处军用仓库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现在是讨伐军还没回来,若等大批军队回到广州城,连他们的补给都成问题。
但王尊德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考虑军队补给这类“小事”了,尽管先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考虑,可现在形势却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还不知道拜那面“酱油旗”之赐,出征明军基本没有损伤,虽然有逃上岸的西洋人大骂明军和海盗勾结,但在王尊德心目中,连广州港都受到攻击,前方出征部队肯定是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啊——不仅仅是两广,连同旁边的福建,贵州,云南……整个大明南方的机动军事力量几乎一扫而空。这是什么罪责王尊德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征讨失败,大不了本人丢官罢职。反正他的年岁和身体状况都到了线。可现在败成这个样子,就绝不仅仅是丢官那么简单了。
“半壁江山啊……南方沦丧,皆吾之过也……”
作了那么多年两广总督,王尊德的战略眼光并不差。本来大明王朝这几年形势就不好,自前年己巳之变,后金兵攻至北京城下后,大明的北方局面可以说是糜烂,陕西又是盗贼蜂起,也就剩南边还安静些。而这一战之后,明帝国南方的机动力量又遭遇重大损失,再也无力应对各种变乱。
王尊德本以为短毛会趁机攻下广州城,照当时形势看那根本毫无难度。不过那帮髡人不知为何却并没有这么干,那艘钢铁巨船虽然嚣张跋扈,在水面上横冲直撞一通后居然就这么走掉了。
但王尊德心里明白,只要那些人愿意,他们随时可以返回来。轻轻松松的拿下广州。就算短毛不难,若是云南贵州一带蛮族再闹腾起来,当地官员找他要回前来支援的部队,他也无法交差。
“也只有一死了之啦……希望真能一死了之吧……”
王尊德喃喃自语道,虽然这时候就算一死怕也难逃“畏罪自杀”恶名,可好歹算是主动以死顶罪,免得等朝廷落下来,不单自身难保。连家人都会受到拖累。
其实,就算不借助外力,他的生命之火也差不多要燃尽了——王尊德伸手想要去拿那毒酒杯,手臂却颤抖不已。不知道是因为衰弱还是紧张,好不容易把杯子握在手中,却是泼泼洒洒的,怎么也举不到嘴边。
门口,轻轻的敲门声已
二七一 “大捷”(上)
二七一 “大捷”(上)
北京,紫禁城,大明帝国的核心中枢所在。
已是深夜,皇宫规矩森严,各宫大门紧闭不说,就是火烛也大都熄灭,紫禁城中黑压压一片,唯有乾清宫一带依然灯火通明。
这里便是明朝皇帝日常办公和起居的地方,当今天子朱由检极其勤政,像这样批阅奏折干到深更半夜乃是常事。虽是中夜露重,却仍有许多太监侍卫昂站立于宫室外廊两侧,随时等待里面一声呼唤,马上为之四处奔走。
此时的崇祯皇帝朱由检虚岁刚刚过二十二岁,登基却已有四年,虽然在后世的历史书中他是个悲剧人物,但在当时,尤其是刚刚登基为帝那几年,朱由检在朝堂和民间的声望都非常高,以至于被称为“圣人出”。
——想想看,从他的曾祖父嘉靖……甚至更早一点的正德开始,明帝国连续若干代皇帝居然没一个正常的:要么是酷爱游山玩水外带封自己做大将军;要么一心修道求长生;要么就是几十年不上朝,还专门跟大臣对着干;再或者就是个短命鬼;到上一代的天启更夸张:居然不管朝政,把一切委于太监之手,自己专爱做木匠!
相比之下朱由检不好色,不懈怠,每每处理国事到深夜,虽然成效如何短时间内还看不出来,可光是这份勤勉姿态,也足以让受够了懒惰皇帝的大臣们激动不已了——熬了好几十年,总算摊着一个“敬业”的皇帝啦!
更何况崇祯上台不久便无声无息解决掉了权势滔天的九千岁魏忠贤,手段干净利落,怎么看都像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中兴之主。虽然两年前的己巳之变,被东虏打到北京城下,给皇帝的声望带来一定影响。但所有罪责都被指责为通敌卖国的蓟辽督师袁崇焕所承担,在活剐了袁之后,皇帝的“英主”光环总算得以保全。
所以这一时期的崇祯,还不象后面几年那么愁苦。虽然作为一个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的鬓角边上竟然已经出现了几丝白。但总体而言,此时的大明皇帝依然是锐气十足,对未来还充满了信心。
此刻,朱由检才刚刚批阅完一叠奏折,示意旁边小太监抱下去,明日一早就要往内阁副署。他本人则有些轻松的伸了个懒腰,喝了一口茶水。旁边立即有人端上来一碟桂花糕,说是皇后娘娘知道万岁爷每每操劳国事到深夜,亲手制作了这些小点心,企盼万岁爷多多保重龙体……
崇祯用了几块,眼睛却又落到桌岸旁另外一叠高高奏章上。批阅奏章对于很多皇帝属于辛苦活儿,但崇祯登基时间还不算太久,对于这项工作还没有产生厌烦感。现在的朱由检还好像一个勤劳老农民,见不得地里有杂草。每日奏章,不管多累,必定要处理完毕才肯休息。所以只略微休息了一下,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帝又开始投身于无穷无尽的工作中去。
……照例是先翻看“引黄”和“贴黄”,那是通政司预览官员们写的关于奏折内容的介绍以及纲要,皇帝根据这些内容来判断哪些奏章属于紧急事务,要尽快做出回应,而哪些不过常例,可以不理会或是拖一拖。
其中有关军事方面的“塘报”历来都是政府重点关注目标,凡有关军务,下面总是以最快度报上来的,崇祯以前在批阅时也总是优先寻找塘报。只是最近他有点怕看见这方面的东西——报上来的总是战败,战败……几乎每一份塘报都是一个窟窿,需要朝廷拿出大批钱粮物资去弥补,还未必能补得上。
麻烦归麻烦,事情总还要做——当朱由检看到奏折中有一份标注来自福建的军务塘报时,他依然拿了起来,眼睛随便瞄了一眼,然后,便愣住了。
——大捷居然是大捷
崇祯帝有些惊奇的又看了一眼那道奏折页,没错——“臣巡抚福建地方兼右金都御史熊文灿报捷琼州大胜,兼议南海平定折”——是报捷文书没错,报上来的还是大胜。
可怜的崇祯皇帝,最近日常看到的坏消息太多,好消息太少,以至于看到这份报捷文书都有点不敢相信。而且他感觉有些奇怪——上次朝廷收到这样的大捷消息,还是在西南夷叛军头目授,“奢安之乱”被平定的时候。那一回通政司刚收到捷报就马上疾传入宫,路上传递文书的侍卫太监都是一路小跑,送奏折上来的秉笔太监还特地将其放在第一本最醒目的位置……总之就是一片喜气洋洋,恨不得马上传遍天下知晓。哪会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和其它杂事奏折放在一起,一副无关紧要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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