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刚才在说的是当皇帝的事吧。”秦绍谦微微蹙眉提醒道。
“看我开会开死他们……”宁毅口中喃喃念叨,此时摆了摆手,“当皇帝这件事不重要,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大的变革,民众的辨别能力又没有上来,几十上百年的时间内,不管怎么玩都一定只能集权,当家人就是当家人,无非改个名字,总统首相议长主席……我们之前就聊过了,决定一个体制面貌的关键,往往不在于老大叫什么,而在于接班人怎么选。”
“……宁曦的太子位置,就这样没有了……”秦绍谦感叹一句。
宁毅笑道“兄弟一场,你喜欢的话,这第一个皇帝,可以你来当嘛。”
爬上山坡,秦绍谦蹙着眉头,看了宁毅一眼,过得片刻才道“你这样聊天很吓人哪。”
“你要是能不辞辛劳干几年,然后就退下来,不失为一个好榜样。其实从世袭回到禅让,开千年未有之新局面,我能信任的人也不多。”宁毅说到这里,失笑,“当然如果有人不下来,可能就得见见西瓜的刀了,我未必能压得住她。”
宁、秦二人从合作弑君开始一路走来,也已经十余年的历程,期间关于各种理念、想法、未来也已经聊过许多遍,有些话语便不必赘述。秦绍谦想起西瓜在这些理念上的激进,此时便笑了起来,随后才肃容道“那说到底,你打算换个什么称呼?”
宁毅沉默片刻“……政治方面,走人民代表大会那条路,你觉得如何?”
“这个你说了算,我没有意见……不过,早些年聊过之后,我也跟其他一些人提起过你的几个想法,大多觉得,如果没有杀皇帝,原本你提的君主立宪、虚君以治,会更加平稳一些。”
“恰恰相反。”宁毅的话语沉下来,“体制上,大部分套用原来的规则,让皇帝往后退,从此让真正的掌权者以能者居之,听起来很漂亮,实际上过于理想化,没有太多操作的可能。道理在于我们这片地方君权思维深入人心,不过十几年的战乱,我们就说以后都不用皇帝掌权了,一时可行,只要稍微出来个有野心的帝王,登高一呼,立刻就是复辟,归根结底,我们的大部分群众,是期待明君的。”
“嗯。”秦绍谦点点头,“那你之前说起过的,两党甚至多党执政的玩法呢?其实十多年前,刚刚弑君造反时,你对这一套,听得出来是有些喜欢的,这种制度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或许真能实现千秋百代的大帝国也说不定。今天是……确定不用它了?”
“……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够啊。”宁毅摇了摇头,“多党玩法,最能体现古往今来人权上的一个本质规律,也就是权利等同于责任,而且责任是权利的前提,从奴隶社会到封建,归根结底都是越来越能负责任的民众,把责任抢在肩膀上扛着,然后就多获得了一点权利的体现。我们今天成立一个体系,也会诞生特权,归根结底,你只要抗的责任多,你的权利就一定大。”
“……一旦实行多党玩法,最大程度放权,那就要求民众必须由参与到政治里来玩的素质。以前是皇帝要做的决定,今天全都给大家做,那么有好几个必要的体系,都要建立起来。第一健康的新闻体系必须有,国家发生了什么事,百姓得知道。不光要知道,而且时效性也要保证,那么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信息的传播,必须要有决定性的突破,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这边立刻就要知道……”
两人缓缓前行,宁毅说到这里,秦绍谦朝这边望来一眼“你在格物研究院里让人研究的那个……”
“那个还早。”宁毅笑了笑“……就算解决了新闻和信息的问题,民众对于事物的衡量是一个硬性的要求,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我们怎么看待,怎么处理,你得有个正经的态度,有个相对正确的方法。我们社会的思维核心以情理法为基础,多的是看见杀头就叫好的人,那就一定玩不起来,体系就算架起来,没多久也一定会崩。这些事情以前倒也大概聊到过。”
“很多年前你倒是说过,体系架起来,会让一部分人开始想事情。”
“会有促进。”宁毅点头,“但我们这个社会,如果要够到那个标准,要的是革命……彻底的革命。”
两人在小小的山头上站着,看着远处的天边被夕阳染红了,像是一场大火。宁毅道“接下来半年时间,西南开会,要讨论的都是这些,我这里提前跟你交底,有什么想法,你也尽管说。”
秦绍谦看着那夕阳“十多年前呢,杀了皇帝以后,在去小苍河的路上,你第一次跟我、跟陈凡他们说起这些事情,这十多年里又有许多次说起来,有个东西我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你第一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最是慷慨激昂,我与陈凡他们,听得也最是激动,但接下来一次一次,你都最为这些事情皱眉、发愁,顾虑也越来越多……”
“但也因为这样,我和陈凡说,你是真正的,想把这件事情做成……”他笑了笑,也顿了顿,“弑君十几年,大家是跟着你一路走到这里的。老实说,你的想法,有时候会让人跟不上来,但总的来说,走到今天你都是对的。接下来的事……我说不上来,十多年前你跟我们说的时候,我就说,那真是好事情,让人人有书读,让人懂事,让人能把握自己的这条命……但你的顾虑非常多,有些时候,其实我们是不太能看得到这些顾虑,也不是很清楚你的顾虑从何而起,老牛头陈善均那些人,你让他们分出去了,西瓜的一些想法,你压住不让她动,对于人人平等的理念,我们原本以为你会大规模推出去,你一开始似乎也说过要通过几场大的动作来推进它们,但至今还没有……其实我们多少还是觉得乐观的。当然,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数,接下来,还是以你为主。”
秦绍谦的一番说话,既是表态,也是鼓励。其实虽然走的是武将路线,但秦家世代为文,秦绍谦小时候自然也饱读诗书、受到过秦嗣源的亲自教导,对于宁毅所说的许多东西,他都能够理解。远处的云霞烧荡得愈发彤红,宁毅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
“其实啊,说句不好听的,这场动乱,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嗯?”秦绍谦蹙眉。
宁毅的目光复杂“十多年的动乱,千万人的死,是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但从宏观上来说,这十多年的时间,很难论证君主制度的落后和不必要,因为从事实上来说,它确实就是高度成熟的而且经过了论证的唯一道路。天下成千上万的人,可以接受换几个皇帝,但很难想象没有皇帝的状态,一旦到政权交替,野心家们还是会涌出来的。”
“那……要多少年才够啊?”
“也许是一场上百年的变乱,大家不断地找路、不断地碰壁,用无数的血的事实证明了过往的道路不通的时候,才会有新的道路走出来……”
秦绍谦的独眼之中微带迷惘,过得一阵,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罩旁边的位置,眯着眼睛“……我们毕竟没有这百年的变乱啊,你说得好像看见过一样……你又没见过变乱一百年是什么样子。”
宁毅笑起来“是啊,没有见过。”
“只有十几年,已经很苦了,你这脑袋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绍谦失笑,此时的山头上有风吹过来,两人找了附近的大石头上坐下。十多年来,对于宁毅偶尔冒出的一些想法,秦绍谦是无法理解的,有时候他会表现得很有前瞻性,有时候则生硬冷酷得令人咋舌。眼下便是这样的状况了,百年的动乱,不断找路还不断碰壁,君王的制度再也不可用,而后让整个世道的所有人都认同某些新的观念,那会是怎样的动乱呢?汉家历史上也有几次大的动乱,最后不也都由君主制度解决了么。
他听见宁毅的声音响起来“没有上百年的动乱来论证,是一件坏事,当然也是件好事……所以到今天,我打算走另外一条路,来逼着一些想法的出现。这是十多年前埋下的另外一条路,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加清楚一些了。”
他道“格物和资本,是最强大的一条轴线,一方面,发展格物,促进各种新事物的出现,以新的商业体系、资本体系碾碎旧的商业体系,以契约精神保障资本的扩大,同时以契约精神冲击情理法的框架……”
秦绍谦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宁毅继续说着“资本不是一个好东西,当我们让它在契约框架下无限制扩张,慢慢的,为了让作坊扩张,让利润增加,商人体系会开始冲击旧有的土地制度,为了让作坊里的工人满员,它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手法让农民破产,为了让利润增加,它们会以各种办法让工人加班,少给工资,剥削他们,那个时候,大家就要开始打起来。”
宁毅的话语冷酷异常,似乎在说着未来的前景,以至于秦绍谦此时都皱起了眉头。那话语继续下去。
“我们今天告诉大家人人平等,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平等,也不知道怎么利用平等,等到资本开始吃人的时候,他们会想起还有人权、还有平等的这把刀,他们会开始呼喊这样的口号,会开始上街,会游行、会暴动,只有当他们真正的为了这种利益站出来,他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人权。那个时候,我们保护他们,我们促进他们,平等和权利,才会真正在他们的心里生根。”
“……”
“我们没有一百年的动乱和无法抵抗的敌人,那就只好用资本的暴虐,来论证民主的温情。你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把那些想法推出去,一是这十多年都被事情推着走,没有好的时机,二是推出去也没用,被施舍的权利不是权利,想要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一定要站队、要表态、要珍惜……那么前期我们促进商业和资本的发展,后期我们引导他们的诉求,我们接下来的几十年,也许完成这一件事,也就够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能让民主和权利在人们心里生根的,唯一可能的路……”
“……至于其余的,甚至于包括谁当老大,什么玩法在内的,都是等而下之的问题……”
两道身影在石头上坐着,聊天的语调也并不高。山岚吹动流云,红霞漫卷,朝着这片大地上席卷过来。
两人在那山头上,随后又聊了许久许久,直到天光终于被西面的群山吞没,夜空中浮动了星辰,两人回到军营吃饭,还一直在聊、在议论。他们在饭堂里点了灯烛,如此说了半晚,秦绍谦上了个厕所回来时,方才拿了一份情报,说起戴梦微的事,但随后倒是被宁毅说出的另一件事吓了一跳。
四月末,大战初定,夏日的气息渐渐的明朗,就在宁毅与秦绍谦聊起此后数十乃至上百年规划和想法的时候,无数的存在,也已经在这样的背景下骚动起来了……
这是我写得最难的一章,作废了十几个开头,前几天大概框了一下,废稿的数字是7910,原本想要写的太多,从总体到细节,每一个开头都是一个思路。这次成稿,只留下总体,细节还是放到后头去说,嗯,接下来会更快一点。
本章完
第九五二章 万物骤静心难解 人事不安成愚乱(上)
时间回到几天之前。
华夏第七军于四月二十四这天下午斩杀完颜设也马,正式击溃完颜宗翰的军队本阵,但由于战阵的复杂,希尹振作军队守住汉中城内通路,真正宣告撤离,也已经到了二十五这天的早上。
汉中会战结束的消息,随后传向各处。位于西城县的戴梦微、刘光世等人接到讯息,是在这一日的下午。他们随后开始行动,串联各处稳定局势,这个时候,位于西城县附近的军队各部,也或早或晚地得知了事态的走向。
宗翰与希尹联合起来的十万大军扑向华夏第七军,而后被第七军两万人击溃,宗翰甚至再度被杀了一个儿子的消息,给汉江南岸的众人带来了巨大的、奇异的心理冲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俨如一个魔幻世界的降临。
大部分势力的掌权者们在接到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都显得悄无声息,随后便命令手下确认这消息的准确与否。
对于戴梦微一系原本就未经整合的力量来说,混乱的因子已经在酝酿。但戴梦微的动作迅速,尤其是在更有威望的刘光世的背书下,他们迅速地联络了附近大部分势力的领头人,稳定事态,并达成初步的共识。
华夏第七军在汉中战场上的表现尽管强势,但整支军队的前景其实未必明朗。刘光世、戴梦微等人将之前商议的后续计划抛出,对于能掌握者,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加入同盟,共同进退,但即便心有疑虑,也希望对方念在过去的交情,不必直接翻脸。毕竟此时能在这边的军队,谁的力量都称不上一枝独秀,就算带着不同的打算,做人留一线,日后也好再相见。
这样的游说暂时压下了可能出现的混乱状况,但在两个尖锐的关键点上,局面在此后便已无法掌握
其一是传林铺方面对齐新翰、王斋南的围攻,自二十六开始,便已经无力为继。参与围攻者大都已经开始出工不出力,有的甚至还派出了使者入内,悄悄地与齐新翰等人商量反正事宜。由于变化过于迅速,以至于被围困在山城中,一时间难以确认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等人在最初也是惊疑不定,生怕轻信谣言,又中了完颜希尹的算计。
第二个关键点则在于西城县以东的俘虏。这些汉军部队原本被戴梦微等人的登高一呼所触动,开始反正抗金,随后又被转手出卖给完颜希尹,被俘虏在西城县外的士兵约有五万之众。对这五万余人戴梦微向希尹承诺抽三杀一,但由于事态的变化太过迅速,也由于戴梦微对于麾下势力仍在消化过程当中,对于承诺好的屠杀有所拖延,待到汉中的消息传来,即便是认同戴、刘理念的部分领头人也开始力阻这场屠杀的继续——当然,由于宗翰希尹已然战败,对于这件事情的拖延,戴梦微方面也是顺水推舟而后心怀庆幸的。
到得二十七这天,确定了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在稍作休整后将部队推向西城县,万余部队在这日夜晚抵达县城外的郊野,被大量聚集的民众阻隔于城外。
二十七日晚、二十八日凌晨,大量的人员或公开或隐蔽地进出华夏军营地。
这其中公开者乃是附近聚集民众中的宿老、乡贤,他们为戴梦微而来,认为虽然双方理念有差,但戴梦微于这一片地方活人百万,这些老人或是以命相胁,或是宣以大义,以此劝阻齐、王等人不可对西城县开战。
至于隐蔽而来者,则是附近试图反正又或是试图在反正前探探口风的各支力量。乱世难活人,女真越过汉江肆虐一番之后,这片土地上的“军队”数量其实是大规模增加的,一是各路力量都开始不顾一切的抓壮丁,二是随着国破家亡,若能当兵欺负别人,总好过不当兵被人欺负。希尹移交给戴梦微的军队数量数以十万计,士兵早已疲惫,但将领在大鱼吃小鱼的掠夺过程中或多或少养成了土匪或者投机的习气,他们有自己的诉求,希望能受到“招安”,对于这样的想法,齐新翰自然不可能给予任何回应。
二十八,戴梦微出城与齐新翰、王斋南相见,背后是漫山遍野的百姓,他在两军阵前慷慨激昂,痛陈华夏军必然为祸世间的理论,他自知西城县难以对抗华夏军的力量,但纵然如此,也绝不会放弃抵抗,并且放出宣言,有良知的百姓也绝不会放弃抵抗,让华夏军“尽管屠杀过来”。
几名将领与戴梦微站在了一起,同时西城县外漫山遍野的百姓也在戴家人的发动下一起发出呼喊,让华夏军只管“杀过来”。
此时有数支大小不一的汉军部队做出了无条件反正、归附华夏军的立场,但大部分势力仍在保持观望。王斋南脾气火爆,试图直接领兵杀入西城县,宰了戴梦微一家,但齐新翰无法做下这样的决策,只能命人将这一讯息传往汉中前敌指挥部。
同样在二十八日傍晚,沿汉水往襄樊东撤的女真西路军船队越过了西城县。
从二十余万无敌大军的浩荡南下,到区区几万人的仓皇东撤,这一刻,女真人的撤离船队与这一边的三千华夏军几乎是隔河相望,但女真部队已经没有了进攻过来的心气。
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也是在这一天傍晚,了解了西城县局势后的完颜希尹曾以小小的船队隐蔽地靠近汉江南岸,于西城县外悄然地约见了戴梦微。
希尹与戴梦微的上一次见面只在十余日前,当时希尹惊讶于戴梦微的用心狠毒,但对于戴所行之事,恐怕既不认同、也难以理解,但到得眼下,相同的利益与已然变化的局势令得他们不得不再进行新一次的碰面了。
这一次的见面是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惨淡的夕阳透过树隙落下来,希尹下了船,并不多走,上午时分才与齐新翰等人做了对峙、慷慨陈词的戴梦微环拱双手,依旧面容悲苦、神色苍老。相互行礼之后,他便向希尹坦陈,先前的承诺,对于俘虏的抽三杀一,眼下已经无法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