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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愤怒的香蕉

    当然,在当时的环境下,整个天下哪一股势力都没有称得上“容易”的生存空间。

    晋地先后经历田虎身死、廖义仁变节的动乱,楼舒婉等人也是躲进山中、艰难求存。

    祝彪、王山月方面经历惨烈的大名府救援,伤亡惨重,无数的同伴被抓捕、被屠杀,梁山被围困后,四方无粮,忍饥挨饿。

    江南,女真东路大军叩关、倾覆在即。

    而在西南,华夏军主力需要面对的,也是宗翰、希尹所率领的整个天下最强军队的威胁。

    这支军队只能如弃子一般的抛飞在外。甚至在当时,宁毅对这五万人的未来也并没有太乐观的期待,他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邹旭工作组做了一些建议,同时也给了他们最大的自由权限。邹旭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艰难地进行了对军队的改编。

    一方面,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邹旭联络当地的地主、大族势力,采取联一打一的方法,以战养战,尽可能地获取外部资源维持自身的生存;

    另一方面,在没有刘承宗所率领的华夏军主力撑腰的情况下,他对军队进行了巨大的调整和裁编,首先由战斗淘汰掉一部分人,长途的转移也失去了一部分人,而后是主动裁军,将核心作战力维持在两万余人的规模上,再加上中途的两次分裂,到得建朔十一年入冬,这支军队转战千里,遍体鳞伤,在洛阳西南的伏牛山附近扎下根来。

    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邹旭的领导能力彰显无疑。其时江南战事已经结束,西南大战即将展开,这支军队虽然以战养战,打出了一些精锐,但整体实力对比女真西路军,终究要差上许多,而过去一年征战不休、物资匮乏、本身元气已伤,宁毅这边最终并不打算将其投入作战,而是令其休养生息,预备日后将其作为攻取洛阳、汴梁等地的关键力量。

    一场激烈的内部分裂爆发在今年元月,当时仅剩八人的原工作小组展开对峙,据说爆发了小规模的“叛乱”,随后被邹旭强势镇压下去。有两位工作小组的成员连同数十士兵带伤逃离,当时由北地归返的方承业正接受命令去到洛阳附近,了解情况后联络竹记力量提起调查程序。

    当时正值西南大战进行到白热化之际,宁毅正不断聚集力量,进行后来望远桥之战的前期准备。对于伏牛山附近发生的变故,他一时间自然无法判断,只能在尽量保密的前提下吩咐尚有余力的外部人员按照程序进行核查。整个调查的过程多方印证,在四月底的眼下,方才尘埃落定。

    调查结果表明,此时盘踞在伏牛山的这支华夏军部队,已经彻底转变为邹旭把持的一言堂——这不算最大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邹旭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被物欲与享乐情绪把持,在汝州附近曾有过杀死地主夺其妻妾的行为,抵达伏牛山后又与洛阳太守尹纵等人相互串联倚重,有收下其送来的大量物资甚至女人的情况发生。

    按照各方面的详查结果,在抵达伏牛山后,当地的乡绅在附近县城当中为邹旭准备了数处别业,邹旭在军中看来正常,但时常入城享乐。这些事情最初只是隐约被人察觉,由于邹旭治军尚算严谨,也就没人贸然说些什么。到得今年元月,西南的战局吃紧,黄明县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后,工作组的其他人员认为自身不能再坐视战局发展,既然已经喘了口气,就该做出进一步的打算,双方终于在会议上发难,针锋相对起来。

    邹旭本人能力强、威势大,工作组中其他的人又何尝是省油的灯,双方把事情挑明,工作组开始弹劾邹旭的问题,当时的八人当中,站在邹旭一边的仅余两人。于是邹旭发难,与其对峙的五人中,此后有三人被杀,上百华夏军士兵在这次内讧当中身死。

    方承业等人介入后,邹旭还一度做过将所有知情者一网打尽的尝试,在这样的可能性破灭后才终于罢手。他与方承业等人有过一次会面,随后将人逐出,不再多做辩解。方承业随即发回消息,宁毅这才知道,如此西南激烈的大战进行当中,北面已爆发了如此恶劣的变节行为。

    ……

    “我带在身边的只是一份概要。”前方巡逻的士兵过来,向宁毅、秦绍谦敬了礼,宁毅便也回礼,随后道,“方承业在那一片的调查相对详尽,邹旭在掌握了五万军队后,由于刘承宗的部队已经离开,所以他没有强力镇压的筹码,在军队内部,只能依靠权力制衡、勾心斗角的方式分化原本的中层将领,以维持工作组的指挥权。从手段上来说,他做得其实是相当漂亮的。”

    “在外部他明白自身并没有人和的优势,所以他总是联合一批乡绅的势力打另一批;战斗不断,所以能够保持外部的压力,维持内部的相对稳定;而在这样的战斗中,分割和精简部队,实际上也类似于金国采取的手段,如果对那五万杂兵一视同仁,他一个二十多人的工作组,是很难维持权力稳定的,所以划圈子、定亲疏,一层一层地调整,将军队也分出三六九等来,最后虽然只余下一万多的核心部队,但整支军队的战力,已经远超过去的五万人。这样的运筹能力,如果用在正道上,是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来的。”

    宁毅说到这里,秦绍谦笑了笑,道“有些方面,倒还真是得了你的衣钵了。”

    “私下里说啊,早先跟我确实是有些像的,首先是样子,长得就很帅气,是吧?”宁毅说着,两人都哈哈笑起来,“然后是行事手段,早先的那一批人,首先考虑到要做事,教的手段都很激进,有一些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但邹旭的行事,不光有效果,很多方面也很大气、相对讲究,这是我很欣赏的地方。”

    宁毅顿了顿“而且啊,私人方面,早先资源匮乏,邹旭能够吃得了苦,但同时,他比较懂得苦中作乐,在有限的资源下怎么能弄点好吃的,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他重口腹之欲……这一点其实跟我很像,如今想来,这是我的一个弱点。”

    秦绍谦道“没有东西吃的时候,饿着很正常,将来世道好了,这些我倒觉得没什么吧……”他也是盛世中过来的纨绔子弟,早年该享受的也已经享受过,此时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毅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对此再说什么。

    “中原那一片,说贫瘠确实很贫瘠了,但能活下去的人,总还是有的。邹旭一路合纵连横,拉一方打一方,跟一些大族、地主接触频繁。去年秋天在汝州应该算是一个转折点,一户人家的小妾,原本应该算是官宦人家的子女,两个人互相搭上了,后来被人当场戳破。邹旭可能是第一次处理这种私人的事情,当时杀人全家,然后安了个名头,唉……”

    “然后往洛阳……其实啊,中原还活着的几家几户,在战力上,眼下已经被削到极点了,一些土财主、一些结群的土匪而已。邹旭领着这支华夏军在那片地方求活,虽然打来打去,但信誉一直都是不错的,他拉一方打一方,永远不对自己这边的老板动手。所以对这些人来说,给邹旭交保护费,在这样的战乱局势下,并不是太难受的事……”

    秦绍谦笑笑“与其给人交保护费,何如把人拉过来,变成自己人更好呢?”

    宁毅点头“没错,汝州的事情现在已经难以追查,很难说清楚是以洛阳尹纵为首的这些人主动设计腐化了邹旭,还是邹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一步。但总的来说,邹旭已经跟方承业摊牌,他不会接受回到华夏军、然后接受审判这样的结果,那就只能铁了心,联合中原的一些破落户当山大王。邹旭本人在治军上是有能力的,对于华夏军内部的规条、赏罚、各种事物也都非常清楚,如果有尹纵这些人的持续输血,而他不被架空的话,未来几年他确实有可能变成一直……弱化版的华夏军部队……”

    “……你准备怎么做?”

    “事到如今,不可能对他做出谅解。”宁毅摇了摇头,“如果没把汤敏杰扔到金国去,我倒真想把他扔去伏牛山,跟邹旭打一次擂台,现在……先交给方承业,探一探那周围的状况。如果能妥善解决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过几年,一起扫了他。这天下太大,跑来凑热闹的,反正也已经很多了。”

    两人沿着军营一路前行,秦绍谦点头,想了许久“我这下倒是明白过来,你先前为什么那么发愁了。”

    “一年的时间啊,没有看着,该腐化的也就腐化了……接下来好几年,这都会是我们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

    “懂了……上课,开会。”

    “绍谦同志……你这觉悟有点高了……”

    星河在夜空中蔓延,军营中的两人说说笑笑,尽管说的都是严肃的、甚至决定着整个天下未来的事情,但偶尔也会勾肩搭背。

    军营南面汉水流淌。一场震惊天下的大战已经止息,纵横千万里的神州大地上,无数的人还在静听风声,后续的影响正要在人群之中掀起波澜,这波澜会汇成巨浪,冲刷波及的一切。

    距离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十四年的时间,整片天地,支离破碎,无数的城头变幻了各种各样的旗帜,这一刻,新的变化就要开始。






第九五四章 浪潮(上)
    


    收到西面传来的详细讯息,是在五月初这一天的凌晨了。

    四月三十的夜晚刚刚过去不久,李频与几位意气相投的新锐儒生谈论时事到深夜,情绪都有些慷慨。过了子夜,便是五月,才将将睡下,管事便来敲卧室的房门,递来了汉中之战的讯息。

    福州的夜色清朗,且已入了夏,气候怡人。李频看完了讯息,披着单衣在院子里的榕树下坐了许久,知道这个晚上,连他在内的好些人,恐怕都无法睡下了。

    时局仍旧紧张,尽管福州城内民众大量涌入,但划分了安置区域,在夜里,城市仍旧实行宵禁。这个时候能拿到讯息的,有他,有长公主府、密侦司的部分成员,自然,宫城中的陛下,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消息。

    他多少能够想象,那位年轻的陛下,会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眼前的这则讯息。

    武朝的过去,走错了许多的路,如果按照那位宁先生的说法,是欠下了许多的债,留下了无数的烂摊子,以至于一度甚至走到名存实亡的绝境里。到得如今,仅剩下偏安于福建一地的这个“正统”残局,许多方面,甚至称得上是咎由自取。

    但是自去年在江宁继位,立国号为“振兴”的这位新陛下,却确实在绝境中给人们看到了一线希望。抵达福州之后,这位年轻陛下的做法,有许多会让守旧者们看不习惯,但在更多人的眼里,新君的众多措施,展现着蓬勃的朝气与锐意的活力。

    在这里,李频或许是一路跟随过来,看得最清楚的人之人。

    从江宁破釜沉舟,决战突围时的勇武,到一路辗转中的内疚,抵达福州之后,大量的事情,君武亲力亲为,他会抵达收治难民的现场,详细过问此后的安置程序,也会主动询问外地迁来的难民此后的希望,在此期间,甚至数度遭到刺客的刺杀。

    四月间,人们在福州西北广场上建起一座石碑,祭奠此次女真南下中死去的江南百姓,君武着甲胄、系白绫,以长剑割开手掌,歃血于酒中,随后三拜祭祀死者。这些行为并不符合礼部规矩,但君武并不在乎。

    祭祀之后,有刺客试图行刺,君武让人将被抓的刺客带到石碑前,面对面让人说出行刺的理由,随后才将着人刺客斩杀。

    这些平易近人或是亲力亲为、亦或是铁血刚正的举动,只能算是外在的表象。若只有这些,身居高位者并不会对其产生太高的评价,但他真正让人感到稳健的,还是在这表象下的各种细务处理。

    抵达福州之后,君武所率领的朝堂首先进行的,是对下方所有钱粮物资的统计,与此同时,令福州原本官员配合户部、工部,上交与复核福州一地所有工匠名录。福州本是良港,武朝造船业于此地最为发达,君武为太子时便注重工匠、格物等事,众人一开始还并未觉得奇怪,但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初步整合完毕的户部吏员就开始进行新一轮的人口统计、编户齐民。

    原本的武朝天下,读书人的数量就已经非常之多,官员的人数从来是不缺的,君武抵达福州后,一面精心挑选官员进入朝堂,另一方面更为在意的是吏员队伍的整合。

    去年下半年开始,武朝天下面临分崩离析,君武从江宁一路突围转进,身边也携带了众多百姓。虽然说起来民众的性命不分三六九等,但在非得取舍的情况下,君武终究还是优先保证那些能写会算、有一技之长的师爷、掌柜、匠人们的性命。

    分批次抵达福州之后,能写会算的师爷掌柜们多被编入户部,匠人的名字纳入工部,君武首先做的便是以福州本地工匠名录进行练兵,待到吏员们初步整合,就开始对福州民众、尤其是对难民进行编户、统计。而编户齐民看来繁琐,但历来就是政权加强其底层控制力的最稳健的手法。

    年初铁三悟把持福州政权,周佩、成舟海等人暗中活动,联合当地势力砍了铁三悟的人头,轻松拿下福州一地,说起来,当地的士绅、武装对于新的朝廷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在众人的想象里,武朝倾覆至此,新上位的年轻君王必然急于反攻,而且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也会积极笼络各方,对于他的支持者大加封赏,以求千金市骨之效。

    但到得重新开始统计和编户开始,人们才发现,这位看来激进的新君王所采取的竟是嚼碎一地、消化一地的风格。四月间的福州,从各地涌来、被船队运来的难民众多,统计与安置的工作都非常繁忙,偶尔还有混乱与刺杀发生,但引起的乱子却都不算大,归根结底,是新君王与其团队将这些事情当成了训练,桩桩件件的都做好了预案,一旦发生便有反应。

    也是因此,在有心人的眼中,眼下的福州,正处于忙碌、复杂却又相对井井有条的氛围里。新君对城市的控制力每一天都在扩大,对任何真心期待明君、忠于武朝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象,都只会令他们感到欣慰。

    而即便有人心有不甘,那也没什么意义。君武在江宁突围与转移后进行过强势整军,如今十余万精兵被控制在岳飞、韩世忠等将领手上,武朝的大片地盘虽已倾颓,但君武携这些残余力量来吞下一个福州、甚至于整个福建,却仍旧游刃有余。

    整合兵部、肃清军纪,操练户部吏员、开始编户齐民的同时,对于工部的改革也在大刀阔斧的进行。在工部上层,提拔了数名思维活跃的匠人担任主官,对于当初跟随在江宁格物研究院中的工匠,但凡有大贡献的,君武都对其进行了擢升,甚至对其中两人赐予爵位,并且公开许诺,只要将来能在格物学发展上有大建树者,绝不会吝于封官赐爵。

    武朝以往的阶级,士农工商依次而来,过去那些年商人以金钱的力量使自己的地位稍有提升,但毕竟没有经过政权的认可。君武当太子之时没有这等权力,到得此时,竟是要在实质上对工匠的地位做出抬升和认可了。

    部分跟随着君武南下的老儒生、老臣子们多多少少地提出过反对,也有的只是隐晦地提醒君武三思,不要如此激进。但如今军队掌握在君武手中,下方吏员可用,情报有长公主、密侦司一系的协助,宣传有李频的报纸。这些大儒、老臣们虽然或多或少地能够联络起武朝各地的乡绅士族力量,但君武铁了心吃一块算一块的情况下,这些臣子对他的影响和约束,也就在不知不觉间下降到最低了。

    在这些手腕的影响下,守旧的儒生对于新帝的叛逆和“不稳重”或许多少有些微词,但对大量年轻儒生而言,这样的君王却无疑令人振奋。这些时日以来,大量的儒生到李频这边来,说起新君的手腕策略,都心潮澎湃、赞不绝口。

    没错,只要能够彻底的消化与掌握福州,能够起到的作用,远大于草草地光复整个福建又或者得到一个不同心同德的江南。一旦新君对福州一地的掌控细致入微,将来推而广之,整个天下便也能井井有条,在这样的前提下,各地士绅豪族只顾自身、软弱不堪的状况也有可能得到革新。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能够做到对底层这种掌控的,不是武帝之像?

    在对君武动作赞不绝口的同时,人们对于过往儒学的许多事情也开始反省,而这两个月以来,福州的儒学圈里最多讨论的,还是原本士农工商的排位问题。过去认为这四种人从前到后,等而下之,如今看来,这样的观念必须得到转变,对于工商两层的地位,必须重视起来。

    随后便诞生了各种说法。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有二相对保守的认为士人作为这世间的管理与协调者,当居一层,而后农工商各有其用,要一视同仁,鼓励其发展;而更为激进的想法是,士农工商都要一视同仁,属于同一层级,没有高下之分,当然,这样的说法之所以激进,是因为在农人如何与士人一视同仁的问题上卡了壳,譬如人们可以给工匠、商人封官赐爵,以彰显其身份,但对于农民该如何表彰鼓励呢?因为这个问题,人们大都认为这种想法是好的,但多半无法落地。

    新君的英明与振作、世事的变革能够让一些年轻人得到鼓舞,李频时常与这些 人交流,一方面引导着他们去做一些实事,一方面也隐约觉得新儒学的出现,或许真到了一个有可能的关键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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