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尹摆摆手,并不介意。他让戴梦微杀人,不过为了确定其立场,要其纳的投名状,眼下既然确定了戴梦微与华夏军的对立,投名状便无所谓了。并且从宏观上来看,在金国最强的武装力量都被华夏军击垮的情况下,南面的汉人军队在华夏军面前已经形同虚设,但反倒是戴梦微这种力量看来不强,却高举大义旗帜,不畏生死之辈最能给华夏军造成麻烦。
“戴公既掌大义之名,滥杀之事能免则免,这也是我今日要向戴公建议的。西城县五万人,此后戴公即便归还华夏军,我这边,也能够理解,戴公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戴梦微拱手“谢谷神谅解。”
希尹缓步前行“戴公是聪明人,汉中之战结果已定,西路军要回去了。我今日冒险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戴公心里清楚。今日阵前对峙,让我看到了戴公对抗黑旗军之决心,只是……不知道若黑旗军不顾一切,非要荡平西城,戴公又能有多少应对之法。”
戴梦微的双手笼在袖子里“黑旗势大,自中原到江南,已无人可敌。今日老朽着人煽动民众,在阵前呼喊,但若宁立恒真的拿出决心,要杀过来,他们是不会真的挡在前头的,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朽除死之外,难有其它结果。”
“那戴公便只是寄望于宁毅的慈悲了。”
“敌强我弱,互为比邻,天下局势已至于此,老朽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是无论老朽是生是死,黑旗的问题都不可解。他今日不杀老朽,老朽自然继续与其为敌,他今日杀了进来,那些呼喊之人固然不会挡在老朽身前,但屠杀过后,他们自然会将黑旗的暴虐加以宣扬,另外,江南各家,也必不会放弃这等事迹的传扬,从刘光世到吴启梅,自肖征到裘文路,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希尹偏头看过来“只是在黑旗的战力面前,这些吆喝,又有何用?”
戴梦微并未犹豫“武朝与金人之战,是国战,许多时候,你死我活也就是了。但黑旗与武朝之战,是理念之争,今日宁毅若不顾一切,想要扫平中原与江南,未必没有可能,然而扫平之后,用于治理者,终究还是汉人,并且也都得是读了书的汉人。这些空位无一日可以缺人,而且第一批上去的,就能决定后来者会是什么样子。宁毅若不要人心,固然无人可以从外头击垮它,但其内里必将迅速崩解消亡。他今日若以杀得武朝,明日到他手上的,就只会是一个命令都出不了京城的空壳子,那过不了几年,我武朝倒是能回来了。”
戴梦微的话语平静之中总像是带着一股不祥的阴气,但其中的道理却往往让人难以反驳,希尹皱了皱眉,低喃道“借尸还魂……”
“谷神此等形容,其实倒也算不得错。”戴梦微拱手,坦然应下了这四字形容,“也是因此,老朽此次活下来的机会,或许是不小的,而只要黑旗此次不杀老朽,老朽与武朝众人手中,便有了大义名分这把足以对抗黑旗的武器。此后众多言语争端,老朽不一定是输家。”
戴梦微顿了顿“谷神今日既然过来,自然也是看懂了这些事情的,老朽不必聒噪了。”
希尹将目光望向北面的江水“我与大帅此次北归,金国要经历一次大动乱,十年之内,我大金无力难顾了,这对你们来说,不知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武朝之事,将来就要在你们之间决出个胜负来。”
戴梦微点头“以武力而言,面对黑旗,天下再难有人看见一丝希望,但以底蕴而言,将来这天下之乱,仍旧难以预料。”
“在戴公这等聪明人面前无需遮掩,当今局面,谁能变成黑旗的麻烦,我大金都乐见其成。当初北撤,我说江南的一切都可以留于戴公支配,但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对于戴公的助益有限。而今黑旗兵强马壮,格物理念走在天下之先,但在物资方面,仍旧是我大金实力雄厚,并且在格物之学上,这天下唯一有可能跟上黑旗者,也非我金国大造院莫属……戴公此次若然无事,要与黑旗相抗,我方有许多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谷神好算计啊……”两人缓步前行中,戴梦微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方以大义为名,与黑旗相争,私下里却与大金做着交易,拿着谷神的支援。即便将来有一天,我方真有可能击垮黑旗,最后的命脉,也只系于金国谷神等人的一念之间。这轮交易做起来,我方就输得太多了。”
希尹笑了笑“戴公果然明察秋毫……那也没有关系,有些交易会留下手尾,有些交易可以避免,今日我既然来了,戴公要什么、怎么要,都可以开口,能不能做,我们细细商议无妨……”
戴梦微便也点头“谷神既然如此慷慨,那……我想先与谷神,聊聊汴梁……”
片刻,夕阳下的江畔,传出了希尹的大笑之声,这笑声豪迈、赞许、讥诮、复杂……两人此后又在江畔聊了许多的事情。
这一刻,戴梦微与完颜希尹的商谈与交易,无人知晓,只是在数日之后,同盟中的刘光世便发出了“这老小子真有一套”的感慨。
二十八日夜戴梦微完成与希尹的商谈,二十九,宁毅抵达汉中,到得二十九日深夜,宁毅、秦绍谦两人商量了许多事情,秦绍谦才将西城县的状况与请示拿出来,这原本是第一时间需要商量的重要事情,但眼下事情太多,才被稍稍押后。
“……要说到空手套白狼,我是真的佩服这姓戴的,而且他还慷慨激昂,至少表现得不怕死……我很好奇,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这老东西会是个什么表情。”
两人在饭堂里聊了一晚上,此时出了门,在星光下的军营里散步,说到戴梦微,秦绍谦也不由得感叹和佩服。
宁毅看过了齐新翰请示的事情。
“对于想要投降的军队,杀人放火受招安,是不行的,我们可以接受无条件投降者的反正,只要投降,接下来不论是改编、重整还是解散,我们说了算。但考虑到这些士兵多半是被抓来的壮丁,对于战争也已经厌恶,我们可以保证,无大恶、命案在身者,既往不咎,可以回去种田,同样可以以这样的方针,游说和招降各方……当然,有能力者、愿意接受改造者,可以留下来,但必须接受改造,对这种改造不用说得太明白,想讲价的,不必多谈。”
秦绍谦点了点头“这样可以,其实算起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军队,但说白了,就是壮丁,也是女真肆虐搅出来的问题。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开,我看一个月内,这大半的‘军队’,都要解体。我们出一个说法,是很必要……不过老戴怎么办?让他得趁,有点没面子啊。”
“有些时候,我觉得,还是要承认理想主义者的存在。”
“嗯?”
“我们就当老戴真的是使命感驱使,不畏生死的儒家楷模,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宁毅笑了笑,“以前我们不是在西北就是在西南,武朝的大伙还没把我们当成一回事,很多人不曾惊醒,这次的事情之后,该反应过来的人就都反应过来了,这样的敌人,我们往后会面对很多,经验都需要慢慢的积累。而且今天老戴说,他是万家生佛,要救几百万人,几百万人也很愿意让他救,这是好事,我觉得,要支持。”
秦绍谦看了宁毅一眼,失笑“还是之前说的那回事,人手不够,这地方你不想要……”
“这是一个原因。”宁毅笑着“另外的一个原因在于,当一个对方的人,不管他是没被教化好、还是被蒙蔽、又或者是其它任何理由,他不认同你,你非得把他拿在手上,你是伺候不好他的。今天我们说要让天下人过好日子,就把戴梦微杀了,把地盘抢过来,就算他们真的过得好一些,他们也不会感谢你的。”
秦绍谦点头“等到老戴玩砸了,我们再动手,时间上、你说的人才储备上,应该也够了。”
“只是玩砸了还不行,我觉得这还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机会。”宁毅笑着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今天是他们被戴梦微煽动,站在我们面前,其余的人,不过是观望,谁来解决问题都行。那好,就让老戴来解决这几百万人的问题,但是在将来,如果他解决不好,我们不能说,我们就来解决,而是要引导他们自己的人上街,要让他们自己把愿望说出来,当有足够的人发出跟今天相反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再进场,解决问题,这样才有解决问题的价值。”
“……所以呢,接下来发一篇檄文,驳一驳老戴的说法,话要说清楚,我们今天接受大家的选择,但将来有一天,老戴这样的军阀、特权阶级把这片地方的民生搞砸了,可不关我们的事——钩子现在就可以留下来。”宁毅说着。
“做法方面,可以由齐新翰、王斋南分工合作,分别唱白脸红脸,被老戴抓了的人,要放出来,一些首恶,得要过来,另外,你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将来不能阻了我们的商道,通商的协议,一定要谈一谈。老戴和武朝的大员习惯了徐徐图之,我看他们很希望能太平几年,在通商的细则和商队保护问题方面,他们会答应,会让步的。”
秦绍谦点头“一旦开始做生意,很难不被你割肉啊……”
“不能这么说,华夏军做生意一直都是公平的,大家一起发财嘛……”
四月底的天空中星光如织,两人一面散步,一面笑了笑,过得一阵,宁毅的面容才严肃起来“其实啊,内部外部的压力和变化,都已经过来了,未来会变得更加复杂,我们才打赢第一仗,未来怎么样,真的难说……”
“今天往北看,金国分成东西两个朝廷,接下来很可能打起来,这里就是两股势力。前几天竹记送来情报,原本在西夏的蒙古人从晋地北上,过了雁门关,直取云中,这是第三股势力……”
秦绍谦蹙眉“你去西夏探查过的那帮人……”
宁毅点头“他们好战,而且目前看来很有章法,潜力不容小觑。不过没关系,这个舞台上人够多的了,不在乎多一个……晋王、楼姑娘那边可以做第四股势力,接下来,老戴、刘光世、吴启梅,他们占了武朝解体的便宜,虽然莫名其妙了一点,但这里就是……五、六、七……”
“再把我们和君武算进来,九股力量。另外各地各路义军,散散碎碎,在江南那一块,何文打着我们的旗子,目前有了一定的影响,我看三月底传来的讯息,他要弄一个‘公平党’,基本的想法是打地主、分田地……他在西南的时候是听我说了这些的,一旦弄出章法来,声势会很大……”
秦绍谦道“与老牛头有些相似?”
“老牛头也是类似的思想,但它被我限制在平原西北,能够扩张的地盘不多,内部的地主打完,土地分好之后,往外扩没多少路了,我希望以这样的办法,逼着他们思考内部的循环和平衡。但何文在江南,打地主分田地,是能够驱使一帮人席卷天下的,而且他们会一直重复这个过程,如果不懂得收手,将来会成为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加上老牛头,已经十一股力量了……”秦绍谦笑起来,“闹得真大,五代十国了这是。”
“还不止。”宁毅从袖中拿出了一份情报,“看看吧。”
“怎么回事……”秦绍谦看了一眼,“徐州招安的那批人……”
“之前说了,我们的内部还是很脆弱的,思想问题一松懈,就要出大问题。当初刘承宗他们北上,这几万人带不过去,只能放在长江以北,休整训练。留下的一个工作组做领导,这一年多的时间,四方打得都很难,也没有人能派过去的,他们甚至还打开了一些局面,想不到……”
……
天上没有月亮,星辰的图卷如大海般辽阔,两人缓缓前行,宁毅发出低声的叹息。
“……会出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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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三章 万物骤静心难解 人事不安成愚乱(下)
抵抗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过程,前前后后长达两年。前半段时间,晋地及山东的各个势力都与金军进行了可歌可泣的战斗;后来的半段,则是江南及西南的战争吸引了天下绝大部分人的目光。但在此之外,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中原地区,自然也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波澜。
建朔十年的上半段,徐州一度成为女真发起江南大战前的最后阻拦点,这一战场的因果联系还得延伸到大战开始前各方的行动上去。其时华夏军发动手段,于汴梁绑架伪齐皇帝刘豫,随后将刘豫反正的黑锅抛到武朝头上,还是太子的君武则暗中联系徐州太守李安茂,以大量钱财物资请求华夏军出兵相助,同时也将华夏军拖入战争前沿。
双方看似相互甩锅的行为,实际上的目的却都是为了对抗女真,为了回应君武的这一步棋,宁毅令刘承宗率麾下八千余人趋进徐州,助其反正、守城。到得建朔十年,女真东路军抵达徐州时,刘承宗率领己方军队以及李安茂麾下五万余军队,据城以守三个月的时间,随后突围北上。由于宗辅宗弼对于在此地展开大战的意志并不坚决,这一战事并未发展到多么惨烈的程度上去。
共同守城时固然可以并肩作战,到得突围转战,有些事情就要分出你我来了。徐州太守李安茂本属刘豫麾下,心向武朝,开战之初为大局计才请的华夏军出兵,到得徐州失守,心中所想自然也是带着他的军队回归江南。
——这原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华夏军作战贵精不贵多,对于他麾下的五万杂兵,并不觊觎,但在与女真交战前,双方已经在徐州城内相处半年之久,为了不让这些军队拖后腿,宣传、渗透、收编工作必须要做起来。待到从徐州撤离,看见华夏军战力后,部分李系军队的中下层军官已经在超过半年的渗透工作下,做好了投靠华夏军的打算,也是因此,随着撤退工作的进行,李安茂被直接夺权,五万余人一转手,便换了黑旗。
徐州收编初步完成后,由于山东局势危急,刘承宗等人转战北上,支援梁山的祝彪、王山月等人。但由于女真东路军一路南下时的搜刮与扫荡,山东一地饿殍千里,刘承宗手上虽有军队,但物资不足,梁山上的物资也极为贫乏,最终还是通过竹记往晋地斡旋借了一批粮草辎重,支撑刘承宗的数千人渡黄河,对阵完颜昌。
才被收编的数万李系军队,便只好留在黄河南岸,自求生路。
为了领导这支军队进行后续的整编与求存,刘承宗在这边留下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擅长政工、组织方面的领导队伍,带队人为师副参谋长邹旭。这是华夏军年轻军官中的佼佼者,在与西夏作战时崭露头角,其后得到宁毅的授课与培养,虽然担任的还是师级的副参谋长,但办事利落,早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
“邹旭,这个人,我的印象也很深。”夜风吹过汉中城外的军营,秦绍谦说道,“算是你早期弟子中最成材的几个人之一,名字挺正派的,行事与你很像。西夏作战过后,女真人来示威,带了卢掌柜的人头来,他是主要的接待人之一,称得上不卑不亢,你当时说过,此人堪用。”
宁毅点了点头“当初小苍河的一批人,出过不少能力出众的,但到今天,剩下的已经不多,很多人是在战场上不幸牺牲了。如今陈恬的职位最高,他跟渠正言搭档,当参谋长,陈恬往下,就是邹旭,他的能力很强,早就是预备的参谋长甚至师长人选,因为算是我教出来的,这方面的提升实际上是我有意的延后。应该是清楚这些事,所以这次在徐州,刘承宗给了他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我也有所轻忽了……”
秦绍谦点点头,重复看了一遍宁毅交给他的情报。
邹旭接手这支总数近五万的部队,是在建朔十年的秋天。这已经是近两年前的事情了。
……
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看,当初对于原本隶属李安茂麾下的这数万军队的收编和安置,都算不得是什么轻松的任务。
首先在伪齐建立后,徐州已经是伪齐刘豫的地盘,傀儡政权的建立原本就是对中原的竭泽而渔。李安茂心系武朝,当时辰到了,谋求反正,但他麾下的所谓军队,原本就是毫无战斗力的伪军部队,待到反正之后,为了扩充其战斗力,采取的手段也是肆意地搜刮青壮,滥竽充数,其战斗力可能仅仅比西南大战后期的汉军稍好一些。
刘承宗率八千人与其同守徐州,为求稳妥,必须将指挥权和控制权抓在手上——李安茂虽然热血,但他始终终于武朝,徐州死守三个月后,他的意思是将所有人钉死在徐州,一直守到最后一兵一卒,以此最大限度地减低江南防线的压力。刘承宗不可能奉陪,直接在开会时打晕李安茂,随后夺权转移。
如此一来,虽然完成了上层指挥权的转移,但在这支杂牌军的内部,对于整个军队生态的打乱、进行彻底的改编,人们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刘承宗等人决定北上后,留给邹旭这个工作组的,便是一支没有足够粮草、没有战斗力、甚至也没有足够向心力的部队,字面上的人数接近五万,实际上只是随时都可能爆开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