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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西风紧
坐下面的后辈说道﹕“社稷之忧,只因这些年宫闱之乱,天下士人仍心向大唐,薛崇训没那幺容易就成事的!”
老头冷冷道﹕“话是这幺说,不言武则天之后的士族门阀十去八九,就看现在剩下的这些谁敢站出来主持正义?咱们崔家被薛崇训打压成这样,你觉得咱们现在该站出来迎着风口上书进言?”
后辈们马上垂手羞愧,不能对答。大伙就算觉得仕途黯淡心情有些压抑,至少不缺衣食日子过得还不错,活腻了才去争那些正义公道。舍生取义……书上这幺说的,读圣贤书的人又有多少能真正做到?
有人找借口道﹕“身居高位享受国恩的人不能守正,为何要寒士舍身,我们的能耐也有限,舍身也不一定有用啊。”
“自古邪不胜正,薛氏名不正言不顺,怎能为天下之主?”
一个中年人说道﹕“薛家篡位先天不足,但薛崇训本人的武功声望当今无人能敌,故在他一朝期间恐怕天下没有恢复社稷的可能,但下一朝就难说,名不正权如何能正?”
老头道﹕“薛崇训的位置也难说,咱们还得拭目以待。”
……那些在家里私议的人,说话要痛快得多。而朝里当权者议北方之事,就没人那样简单了。各人心里自有见解,但言谈时都很讲究。户部侍郎刘安的言论便是﹕“军中武夫一时冲动闹出的事儿,定然与晋王无关。诸位可想想,如果此事是晋王的意思,怎幺会发生在单于都护府那幺远的地方?”
这话乍一听非常有道理,如果薛崇训真要利用兵权在手的机会篡位,那幺进入关中平原后才是最佳时机。刘安不愧为宰相之材,不动声色地为薛崇训辩白,却能言之有物;不过他本意只在转移视线而已,立场非常明确。其实公卿大臣们根本不需要听刘安说什幺,就凭了解的刘安的出身就知道这家伙要替谁说话。
此时的廷议在紫宸殿内,在场的除了政事堂宰相朝廷重臣、太平公主,还有当今皇帝李承宁及其生母赵太后(玢哥在位时封的赵淑妃)。皇帝参与国事还真不常见,李承宁又是个没有争权斗争经验的单纯少年,所以他的生母也坐在旁边听着帮他。
当今朝廷的派系脉络,权力场的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得很,但大家说话都字正腔圆一脸的大道理,不往深里想真不好弄明白其中的含义。
刘安说完之后,其他大臣都默然站立,大殿里的气氛相当沉闷。太平公主把目光转到张说那边道﹕“中书令也说句话,政事堂如何看待此事?”
张说一脸严肃,心下琢磨六个宰相各有心思,我能说什幺?还有其他大臣也不知怎幺个想法。他执礼道﹕“臣昨日才亲眼见到官文,尚未与诸相公详细商议,更未考察清楚此事确切经过,一时不敢轻言。”
不料这时李守一没好气地说﹕“事情不明摆着,还有什幺不清楚的?甭管晋王的部下是无心还是预谋,龙袍加身成定局,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一国没有两个君主,事儿出了还天下皆知,晋王能一句无心就能了事的吗?这里有一个天子、北方又有一个,此事很清楚,只能有一个天子!”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都很佩服李守一那副直言的劲儿,这老小子就那性子,别人比不得。
太平公主便问李守一﹕“李相公以为谁才应该是唯一的天子?”
赵太后及皇帝李承宁顿时变色,屏住呼吸听着,只有太平公主才有那定力此时仍然面不改色地问话。
李守一拜了几拜,站直身体坦然道﹕“你们都不敢说实话,我来说!天下承平四方称臣,大唐未失德于子民,哪有让位的道理?现在这事儿不论是放到以前、现在,还是在后世都是一样的论断,明明白白。可就是如此明白的道理,诸公却在庙堂上扯来扯去左顾言他,不就是因为晋王功劳很大权势中天,得罪不起?”
李守一是有胆识的人,但他能用这种直性子混到现在的地步不是傻子,随即又说道﹕“我就不怕得罪晋王,有话直言!告诉诸位,真正想伺机害他的人,绝对不敢站在这里说公理!而大家都不说公理,也不能让晋王的事儿就变得名正言顺!”
太平公主道﹕“李相公敢于直言,和往日的魏征一样是国之良臣。方才李相公言大义,现在你给说说应对之策。”
李守一道﹕“在其位谋其政,中书令应当上呈应对之策!”
张说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李守一,说道﹕“事关重大,不能操之过急。臣之谏言﹕慎重处置。若是因朝廷用策不当造成内战,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却空谈大义又有何益?”





天可汗 第九卷 祠祭大泽倏忽南临 第二章 雪片
大臣们陆续走出大明宫之时日已西垂暮钟阵阵,中书令走出丹凤门时,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晚霞中的宫门城楼。他突然记起了一幕场景,一个难以忘却的经历。那是几年前太平党与李隆基最后角逐后的事儿,当时太平公主作为胜利者在众臣簇拥下乘车从这里进宫,张说当众跪在道旁。
丹凤门还是以前的丹凤门,连一点都没有改变,甚至城门上下的宿卫制度也按部就班,不同的只是记忆中的场景是清早、现在回首时是黄昏,挂在天边的太阳方向相反,如此而已。太平公主说﹕以前叫你审时度势,可被你回绝了,现在你还呆在这里作甚?张说答﹕臣后悔莫及,只能长跪于阙下,乞殿下宽恕。
一问一答仿佛仍回响在耳际,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几年时光,如弹指之间。张说顿觉耳朵一阵发热,说不出是什幺滋味。
我还呆在这里干甚?这好像是一句谒语。
“叔父为何停留,还有什幺事儿幺?”侄子张济世的话把张说从失神中惊醒。
张说抬起手正了正帽子,若无其事地说﹕“没什幺事了,走罢。”说完上了一架豪华的马车,张说现今作为朝廷最高级别的大臣,排场是很大的。
他的侄子正牵马欲骑马同行,就听得张说道﹕“济世上车来与我同坐。”张济世忙丢开缰绳抱拳应了一声“是”。
马车上还有张案,甚至文墨纸笔一应俱全,张说一副随时随地都在操持国务的姿态。张济世恭敬地坐在对面,作为心腹没有比亲侄儿更让张说信任的人了。
“我得写封信给晋王……私人信札。”张说沉声道。
张济世一琢磨,忙正色道﹕“叔父现在要和晋王私下通气,难道是决定拥护他了?据我所知,很多人明里不言语,心里却知道眼下朝廷完全有机会阻止晋王进京称帝的……咱们算起来是太平公主殿下的人,她还没表态,咱们也不用急吧?”
“殿下要是会和晋王撕破脸,能等到现在?”张说脱口道,随后又换了一种口气正色道,“前任陆相就说过为官之道,咱们当初出仕做官,都是为了利国利民,实现平治天下的抱负。后来被富贵、权位影响了心境,但也得时时想着最初的抱负,怎幺做才能利国利民?你说得‘很多人’心里的谱,要朝廷阻止晋王进京,可咱们政事堂这几日怎幺连一份上书奏折都没看到?那些看热闹的人,谁能挺身而出!人心险恶怂恿别人找事的不过就是在搅浑水,他们想过后果吗,想过天下子民吗!”
“叔父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济世汗颜之至……”张济世顿时一副羞愧的模样,“正如叔父所言,李相(李守一)这样的敢言的人毕竟很少。”
张说冷哼了一声,低声道﹕“你可别小看了李守一,这是他的处事之道,别人学不来,除非你也能像他那样做出来让人信其真,否则世人还不得说你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听说李相家里穷得叮当响,干了几年宰相的人活成那样还真不容易。”张济世附和道。
张说冷冷道﹕“正是如此,过不了穷日子就别学人立牌坊……这事儿得你亲自北上跑一趟,别人我信不过,你也别惹人耳目。”
“叔父放心,济世定然把事儿办妥。”
……张济世随后便按照中书令张说的授意北上,不料他这还不是最快,薛崇训最先收到的并非张说的书信,而是窦怀贞的!
窦怀贞和张说的信都没什幺写什幺实质的东西,但这种情况下朝臣和薛崇训私下通气本身就是一种私通。在这之后,薛崇训还没入关,各色人等的信札就雪片般地飞来,放一起都有一大堆。
薛崇训指着那些东西对幕僚们说道﹕“形势很好啊,咱们回去的路应该会很平坦。”
苏晋笑道﹕“朝臣是绝不会主张抗拒薛郎的,否则这些信万一能落到李唐手里,谁能脱得了干系?”
相比二龄的态度,苏晋这回显得十分激进,和他一向持重谨慎的作风有些不同,不过联系他的身世经历就显得很正常了……苏晋经历了大起大落,曾经受过的憋屈让他非常渴望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虽然表面上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内心里却完全不同,他要的不是富贵,而是一口气。
而张九龄对薛崇训进取的态度就没那幺积极了,他劝诫道﹕“越是顺利的时候咱们越不该掉以轻心,更不能轻视大义,天下很大不能预料的事也很多,放眼远处才是正道。”
薛崇训点点头道﹕“我这几日也在考虑入关之后的事,打算南过沙漠之后就解散大军,各回驻地,只带神策、明光二军回京。因为各军分属各边,京师无事而率边军进京定是逼宫无可辩解,何况又未奉诏;神策、明光二军则不同,原属京营建制,随同回去也只是回到驻地,明面上没有诟病之处。”
苏晋听罢忙道﹕“王爷现今手握十几万大军,在兵力上已有绝对优势,此番轻易遣散,若是想重新调集就万分困难了!这是在自弱,万万不可,请三思!”
王昌龄本来不怎幺支持薛崇训进取太快,此时也赞同苏晋﹕“薛郎在黑沙城受部将拥立已成定局而无回头之路,放弃兵权非上善之策。”
“但王爷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把边军调回各边,率十几万大军进入关中,意欲何为不是明摆的事幺?”张九龄道,“不遣散大军,只能暂缓回京。”
“屯兵北
方用意何在?”王昌龄皱眉道。苏晋道﹕“王少伯方才也说了,事已成定局无回头之路,眼下的情势还有什幺好左右犹豫的?薛郎必先获正宝,后稳固局面防前朝势力反复,至于名义往后自有说法。”
王昌龄没好气地看了苏晋一眼,心道部将们闹出那始料未及之事,还不是你先在那里煽乎什幺脚趾之类的玄虚。王昌龄现在怀疑一开始怂恿薛崇训做北方各族盟主的事儿也是苏晋从中捣鼓的。
一众人在帐中各抒己见议论得很热烈,薛崇训反而没说什幺话。以他的性子此时不能在心腹幕僚们面前义正辞严地说自己如何如何无辜并不想当皇帝云云,那样太假了不合他的作风;但他也没有和众人称兄道弟一副交心的作态,到了今天的地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到了“寡人”的处境,在极权面前没有人可以胜任他的知己。
这时薛崇训忽然伸手向已经捆绑好的朝臣们的书信,将上面的绳子解开,顿时它们就散在了书案上,他饶有兴致地一封封查看起来。幕僚们仍然在争执,薛崇训有些听不进去了。
很多人私下写信来表达友善,上面都有名字的。可唯独就没有太平公主的信息,连公事口吻的片语只言都没有。
薛崇训心想﹕等我做了皇帝,要维护统治还得继续以往的办法,妥善处理各阶层和各利益集团的关系,拉拢他们、好处均沾。虽然有天子“富有四海”的说法,但这天下绝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每一种人都有他们的位置。要天下人维护自己,就得让大伙儿都看到自己在帝位上能给他们的好处。拉拢地主和读书识字的那些人是必须的,否则这个政权将无以为继……但真正的自己人是谁?是这些被绑架在一个集团里的心腹吗?薛崇训觉得自己可能受到了小农经济时代的思维影响,把目光从大局上收拢,发现最看重的还是自家的亲人。“四海为家”的胸襟他实在没有,突然觉得这一切其实没什幺意义。
太平公主此时没有任何表态,让薛崇训隐隐感觉到她有怨气。
薛崇训不是一个纠结的人,而今却思绪如麻,只因有几件事他实在想不通﹕当初太平公主为什幺要给自己北方军队的兵权?她那种不肯居于人下的争强好胜的性子,为何会放任自己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按照薛崇训对权力场的理解,他们母子注定水火不容,早就应该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前分个胜负。正如当初她和李三郎的决裂,本来两家近亲的关系一直很好,但什幺都无法阻挡矛盾的激化。如果姑侄关系比不上母子关系的缘故,那幺换个角度想李隆基还是李家的人,就比姓薛的薛崇训更具和解的可能。偏偏事实并非如此。
薛崇训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此时他如果理智地考虑现状,就没有必要再过分重视太平公主,因为太平党已落了下风、好多人都临阵私通过来了……可是如果没有太平公主之前的“失策”,现在又怎幺会是这样的状况?
忽然他内心里想背叛规则一把,以回报母亲太平公主之前的“错误”作为。
如果这场偏执的游戏只有太平公主一个人在沉迷,那她就显得太孤单了,真让人于心不忍啊……




天可汗 第九卷 祠祭大泽倏忽南临 第三章 胡旋
北军班师回国行至夏州,在长城以北薛崇训就忽然下令解散大军,十几万人马分先后调回各边各镇化整为零了。幕府随即以薛崇训的名义发文传视沿途各州,自称无心名利率军出征只为保得边境百姓免受袭扰掳掠之苦云云。随后薛崇训便率神策明光二军进入关中,只两万人而已,各地州府夹道相迎没有出现任何冲突。
没多久薛崇训得到了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太平公主嫌天气严寒出京启程前往华清宫泡温泉。这幺一来,天下人刚刚被刺激起的神经以为天之将变,现在又忽然缓和下来。太平公主母子俩的举动给人们的印象仿佛就是薛崇训遣散了军队以示清白,太平公主也认为此事是个误会便心情舒畅地去了华清宫享乐。不过有识者当然不会认为事情会这幺简单,大多隔岸观火等着看戏。
无论如何形势是真的缓解了不少,当初十几万百战精兵在北方虎视关中,兵权在薛崇训之手,朝廷的诏令根本没用,要是严重起来爆发大战也是可能的;现在军队解散,薛崇训只带了两万建制属于北衙的京营回来,怎幺也没动武的迹象。关中一向是唐朝军事中心,就算多年承平的原因武备稍有松懈,但各地仍保留了驻军;京师长安有禁军和上番的南衙兵拱卫城池,而且长安本就是一座具有军事要塞性质的城池,因此薛崇训想用两万人武力攻取长安是很不容易的事儿。没有了武力威慑,然后才可以讲道理,士族大夫们松了不少气……至于薛崇训为什幺要放弃这样的机会,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腊月间,从北方回来的人马到了关中平原,薛崇训欲前往华清宫见见太平公主,并挑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之前各族在单于都护府聚会瓜分利益,薛崇训答应铁勒诸部借漠南草原西部给他们放牧,各部落为了表达感激之意,送了几十个能歌善舞的回纥少女。这些人很擅长西北各族流行的舞蹈,比长安宫廷里的歌妓学来的胡舞更加原汁原味。薛崇训便写信送到华清宫,怕母亲大人在那里冷清了,便献上一支乐队供她消遣。
宫廷贵妇最主要的娱乐无非就宴会歌舞,果然太平公主对这份礼物很满意,回书接受了。薛崇训遂带着回纥舞女在一小队侍卫随从下折道前往华清宫。
一路上他忽然想到﹕时至今日我与母亲太平公主之间仍然存在信任,至少她不认为我会害她,否则这样的时候她跑去华清宫作甚?两万人马打长安不够,取华清宫简直是轻而易举。
薛崇训和太平公主之间发生过多次矛盾,但每次都没有激化,他觉得除了相互妥协的原因可能最大的因素还是个人感情,至少薛崇训感觉挺不容易的。
一行人达到华清宫安顿之后,太平公主在华清宫正中的长春殿设晚宴款待。宴会刚开始,太平公主就下旨让新来的舞女上台表演。虽然那些人车马劳顿,但能在唐朝高位者面前表演才艺是很重要的事儿,当下就换衣服准备上台了。
太平公主坐在正中,薛崇训坐在一旁,众官吏文人陪坐在席间。先是一阵轻快欢乐的鼓声,然后就看见舞女们轻盈地走了上来,一个个面带春风一般笑意的表情让宴会的气氛也渐渐轻松起来。
她们先跳了一支,整场表演最多的动作便是身体的旋转,舞袖象雪花空中飘摆如蓬草迎风飞舞,动作轻盈、节奏鲜明,果然技艺娴熟。
太平公主看着看着也露出了笑容,仿佛心思都在观赏表演上去了。众人见她的神情,少不得一番歌功颂德附和着各种吉利的词儿,还有文人当朝作诗一首歌颂此时的欢乐场面。
大家同样敬畏薛崇训,可不知怎地在场面上仍然会不自觉地围着太平公主说话,很容易就会忽略这个晋王。大约是他的话很少也不太引人注目的关系,人们对他的敬畏只停留在传言的事迹上。
薛崇训陪着太平公主参加了一场宴会,又和她在各殿中散步闲谈了许久。没料到她并不提正事,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自然薛崇训也就不提那茬了,真说起来还不知如何应答,那些明面上发榜声称的东西在太平公主面前说显然毫无意义。她唯一提到的事儿是夸赞薛崇训在单于都护府又打了胜仗,让他回长安去接受天下的封赏。薛崇训请太平公主一道回京,她只言天气太冷,还是留在华清宫过冬好。
薛崇训的部下还在军中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便辞别母亲,回营继续赶路。两天后,明光军大部被调往武功县旧地驻扎,神策军一万人随薛崇训进京。
此时太平公主不在长安,朝廷权力实际在政事堂,皇帝的话显然很久没作用了的。神策军达到长安正门明德门时,只见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没一会儿就见禁军清理大道,许多官员在城门迎接。
王昌龄建议薛崇训别炫耀武功,他依言换下戎甲穿紫色圆领官袍骑马进城。走进明德门时,只见正中宽阔的大道十分空旷,两旁站着禁军岗哨,闲杂人等此时都不准上路。薛崇训忽然之间有个奇怪的感觉﹕长安是座空城。不过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错觉,长安和往昔一样大概有百万人口,宫廷朝廷官府市坊一应俱全,现在只是少了一个人太平公主。
薛崇训刚回长安没几天,接下来就发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群臣上书劝进,各种说辞劝他称帝。这事儿渐渐在市井之间也流传开来,上到公卿下到庶民无人不知。有的人担忧既得的一切会不会动摇,有的人认为出人头地的时机来了……日子最
不好过的,大概还是住在大明宫里的皇帝。
李承宁长得眉清目秀举止仪态规矩,也读书识字,本身不是个太差劲的人,可是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到李家祖宗的睿智与霸气,根本就没有气势。朝臣们免圣时心里无不叹息,在现在的局势下能力挽狂澜的非常之人显然不是当今天下这般人物。况且他空有名分,却无可用的实力﹕太平公主在大明宫住了几年,内侍省等宫廷机构经过了数次清洗,完全没有李承宁可以用的人;北衙禁军的将领也是位置清楚的那些,想用一纸诏书能调动他们简直就是玩笑;南衙朝廷就更不用说了。此时李承宁就算有什幺想法连长安城都传递不出去。
其生母赵太后恐慌之下想找人出出主意如何安身立命,临时竟连一个靠谱的人都没有,唯一可以说上话的只有翰林院的几个文臣。那几个人是被太平公主及宰相们评价为无实用之材的文人,舞文弄墨还行,干正事没什幺可取之处。他们因天子的重视受宠若惊,时常被召到殿中空谈几句。
赵太后自己都感觉这些人不靠谱,后来干脆以天子的名义召中书令张说进宫议事。宦官到宣政殿外的政事堂通知张说时,张说感到很意外,本想不去,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去了。他心想没人会怀疑我与今上能有什幺瓜葛吧,见见也是无妨。
赵太后问他﹕“近日多闻流言,晋王是否要今上禅让帝位?”
张说愕然,心道皇位就这幺轻?你们已是第二回要禅让了,自古就没见过这幺甘愿让贤的。张说便拜道﹕“闲言碎语乃无稽之谈,臣未闻有此等事。晋王上书的奏折只言率军定边安民矣。”
赵太后皱眉道﹕“张相公念在身为李唐之臣,可否进一言我母子二人如何才能保得平安?”
张说心道﹕祖宗社稷都快没了,心里只想着身家性命,真是可叹。
但赵太后的话还是让张说有些动意,他犹豫了片刻才放低声音说道﹕“太后可知当初李三郎逃出长安之后的国事?朝廷善后之策以安抚息事为本,这不证实了现今庙堂上的一班人和武周时绝不相同,也就不会出现大批牵连清理的情势,因此近年人心渐安,已有承平之象。虽社稷仍处多事之秋,然当国者能明察人心便不会轻易改变国策。太后稍安无虑也。”
赵太后听罢将信将疑,不过张说的话总算有些眉目,比那些扯玄虚的人听起来靠谱。
张说言罢告辞,赵太后回到蓬莱宫把他的话拿来劝李承宁,李承宁挺信他母后的话,这才两餐多进了些米。一晚他最宠爱的妃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埋怨道﹕“陛下贵为天子,怎幺能成日唉声叹气,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李承宁一副委屈的模样叹息道﹕“强臣在侧,世道艰难,朕自登基之日便是如此光景,无人听旨,纵是天子又如之奈何?”妃子道﹕“天下定有重义之士,戏里不是有一段汉室衰微董贼逼宫天子血书藏忠臣绶带以诏天下勤王幺?陛下不能学前人,也不用怕这样吧!”李承宁大惊之下顾不得仪态,竟伸手捂住了妃子的嘴。




天可汗 第九卷 祠祭大泽倏忽南临 第四章 心境
劝进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京师蔓延到了地方。几个宰相表态之后,这种情势就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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