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美味罗宋汤
“停!”张慎言突然拍了拍软榻。
捶腿和诵读两人同时停了下来,等候吩咐。
“继续。”张慎言微微蹬了蹬腿,示意婢女继续按摩,望向跟了自己多年的随从,道:“刚才那句,再读一遍。”
“何敢恋栈也……”仆从又读了一遍,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真是给人对号入座用的。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能让某些人心有戚戚。
既然你们都说皇太子这样做不对,天下要被他搞得大乱,这时候你们还不走等什么?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边骂着人家不仁不道,一边又不走,是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么?
“这……这些人真是不知道站在哪边的!”张慎言颇有些愠怒道:“这钱牧斋也是!被温体仁参劾罢官是一回,被王之心关押又是一回,算上今次已经三回了!丝毫不懂道理!”
仆从不知道老爷说的什么,但知道自己没有过错,心中安定地站在一旁。
张慎言发了一会儿气。突然抬了抬腿,让侍婢出去。又对那仆从道:“你在我身边读书识字,要考功名固然不足,去考个女丁科的甲首却如探囊取物,可曾动过心?”
这四十多岁的仆从当即跪倒在地。略带哭腔道:“小的自从十岁跟了老爷,再没想过出去!求老爷莫要赶小的走!”
张慎言从软榻上下来,走到窗前,也不觉得寒冷,缓缓道:“天要下雨,咱们就得打伞;要是烈日高挂。就要遮阳。可现在偏偏有人要在暴雨中顶风而行,烈日下暴晒而走,这是不知‘顺其自然’的缘故啊。”
仆从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将张慎言的每个字都收入耳中。
在江南等地,权贵门下的奴仆带着名帖进科场已经不是秘密了。虽然的确有奴仆上榜之后翻脸不认人,但绝大部分有脑子的人还是会寄居在故主的大树之下。听从主家号令。正是这种风气,成了后来满清放包衣奴才出外为官的滥觞。
“与其逆天而为,不如顺其自然啊。”张慎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忠仆:“你且让人去北方找几套皇太子殿下写的书来,咱们自己开个义塾,教授府中有资质的奴婢,让他们去考女丁科。”
这仆从到底是跟了张慎言多年,当即明白过来。国朝要用进士。各家就要拼命培养子弟制艺。国朝要用女子白丁,自然也要跟上。
这天下真正的卫道士都在山里讲学呢,在朝中为官之人,哪有死扣“圣人之学”的道理?
若是需要,什么学问扣不上“圣学”的帽子?
张慎言安排好了之后,又道:“老夫今年也该办场大寿了。”
张慎言今年正好七十,已经到了该致仕的年龄。做场大寿,正好提醒各方,不要再死盯着他不放了。
论说起来,他真的不是东林党人啊!
他只是提携了东林党魁入朝而已……
相比张慎言的老成谋国。吕大器更显出了“年轻人”的朝气。他今年才六十,距离法定退休年龄还有十年,而且身为南京兵部侍郎,他并不愿意就此归于江湖。按照大明官场的惯例,像他这样去过西陲任过巡抚。又在腹心之地担任过总督,最后到南京兵部任职,总得给一个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的位置,然后才有机会加衔致仕。
“为何要我等清流辞官?正中了小人之计么!”吕大器看了报纸,冷声笑道:“你们去找些人,将矛头转向马士英、王之心身上,正是他们蛊惑皇太子!要走也该是他们走。”
王之心是太监,理所当然要为皇家背黑锅。一旦有事,哪怕再低调也会被文官扯出来批一顿,何况他还算不得低调。尤其是他为皇太子送去的百二十万军饷和五十万石粮饷,是从所有南京官僚体系口中夺食。
试想一下,若是这笔粮饷交给浙江、舟山、福建等军镇,得有多少分润?而这两年全被皇太子拿了,谁敢问他老人家要分润?
这损失得多大!
所以——
竖阉不死,国难未已!
至于马士英更没什么好说的,妥妥的阉党,也不知道是走通了什么门路,竟然从凤阳总督任上跳到了南京三大佬之一的兵部尚书职位,也该是他乐极生悲的时候了。
吕大器这边发话,门下学生、笔吏、水军纷纷动作,果然一切又朝着清流与阉党的党争套路前行。
马士英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一早就假装生病,每天上朝比上坟还痛苦。迫不得已要说话也只能憋着喉咙故作嘶哑,让人以为他是病重。
原本想着如此低调,总没什么事了吧?可为何突然之间自己就成了蛊惑皇太子的奸佞了呢?
从皇太子到南京,自己单独觐见只有一次,那是例行的公务叙职啊!
马士英这边长吁短叹,日子难过得要命,恨不得闭门不出,自然也不会见外客。
却有一人不是外客,乃是可以穿家过府的知己故交。
那人便是阮大铖。
马士英与阮大铖是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同年,但马是贵州人,阮是南直人,其时并无深厚往来。后来是阮大铖以震古烁今的政治低能反出东林,挂名阉党,旋即被东林扑灭,只得寓居南京,这才与马士英有了深厚往来。
马士英在当了三任地方知府之后,终于在崇祯三年迁山西阳和道副使,五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到任刚刚一个月,就因为贪污公帑数千两,馈赠朝中权贵,被镇守太监王坤告发,论罪遣戍。
照道理说来,马士英的仕途原本就不畅,此刻更是全毁,再难有起复的机会。
事情的转机却落在了阮大铖身上。
阮大铖和布衣宰相张溥为了让周延儒复起,四方走动。尤其阮大铖出力甚大,非但联络了冯铨出面,还出资两万两,疏通关节。周延儒本来对阮大铖是有承诺的,但复起之后,又觉得阮大铖名声太差,有些反悔的意思。
阮大铖虽然恼怒,但总算聪明了一回,并未翻脸,而是说:既然不用我,那么用马士英总可以吧。
马士英由此才得以起复,又出任凤阳总督,乃至于如今为南京兵部尚书,其实全拜阮大铖所赐。尤为难得的是,阮大铖当时以马士英代自己,根本没有与马士英通气,事后也并无提出条件,倒颇有君子之风。
这日傍晚,阮大铖径直进了马士英家大门,直入花厅,见了半死不活坐在绣墩上参禅的马士英,开口便笑道:“瑶草别来无恙啊。”
马士英无奈,在这位故交面前焉能再装病,只得道:“莫非石巢兄不见如今局势么?”
阮大铖哈哈大笑,显然极为开怀。
马士英小阮大铖四岁,这些日子消磨下来,看上去却比阮大铖老了十岁不止。
“别闷在家里长吁短叹了,走,且随愚兄吃酒去。”
“谁家的酒席?”
“是抚宁侯设宴,听说请了不少权贵。”阮大铖官心不死,只要能复出做官,谁都可以交际,多少银子都愿意砸下去。哪怕明知人家背后骂他官迷,也毫不在乎。
马士英苦于自己在朝中没有根底,无法助阮大铖复起。此刻听了阮大铖的话,知道自己再难过也得去给他撑撑门面。
“我且去换身衣裳。”马士英道。
阮大铖拦住马士英,道:“今日却有个花样。”
“是何花样?”
“只做富家出游。”阮大铖笑道:“抚宁侯扮作员外,其他人等都只穿澜衫儒巾,一如生员、举贡一般。”
“这……”
“我看贤弟这身道袍就不错,正是贴合趣旨啊!”阮大铖笑道。
马士英本就心烦意懒,道:“既然主家有命,便失礼了。”他又吩咐家人带上几身替换的燕居服色,跟着阮大铖就走。
阮大铖虽然穿着寻常儒生服色,外面等候的马车却是自家贴了金箔的四轮豪车。两人登车之后也不去抚宁侯府上,而是直驱秦淮河。原来抚宁侯已经包了一艘大船,在十里秦淮上缓缓行驶。另外还有六艘小画舫,招待清客、护卫之属,前三后三,环卫大船。
马士英见了心中暗道:这般气派还装什么富户?只差打出抚宁侯府的牌子了。
不想他一念未落,前后小船上果然打出了抚宁侯府的牌子,又挂出了写有“抚宁”字样的长串灯笼,顿时河面上其他人家的小船纷纷回避,不敢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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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五二二 旌旗十万斩阎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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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看得马士英嘴角抽搐,饶是他没有足够的政治嗅觉,但一副学生装扮登上抚宁侯的座船,日后传出去终归于自己名声有碍,少不得被人骂一声勋戚门下走狗。
若是提督南京京营的忻城伯,做他门下走狗倒也罢了。偏偏是抚宁侯,这位侯爷虽然是一等侯爵,却是待罪之身,被免了所有禄米的,当他门下走狗实在有些不值当。
阮大铖却不管这许多,看着河面上驶来一艘小船,压低声音道:“今日之邀是田存善为愚兄讨来的,听说还有大人物在,说不定就是王老公了。”
马士英点了点头,等小船近了,便与阮大铖跃了上去,身后随从家人自有其他小船接去环列的画舫休息。他无意间看到摇橹的汉子,却是浑身精壮,一脸杀气,绝不是寻常娼妓之家能用得的好汉子,心中暗道:只不知是哪家贵戚的护卫,竟如此彪悍。
不一时,小船移近大船,大船上放下一块踏板来。阮大铖示意马士英走在前面,到底自己没有官身,公众场合不敢造次。
马士英见这大船上花灯招展,也不知是灯会时装饰没有取下,还是新点缀起来的,颇为豪气。他出身贵州那等穷乡僻壤,来江南多年,却发现江南势家每每刷新奢华的上限,总能让他目瞠口呆。
等马士英进了船楼,在莺莺燕燕的环绕下上了二楼,换上了官场上常用的“面具”,瞬息间仿佛换了一人似的。
“哈,朱员外!”
马士英踏上最后一阶阶板,只见一张大圆桌,铺着雪白的绸缎桌布。上面论人分了茶果,坐了四个人,却只有一个抚宁侯是他见过的。每个人身侧都坐着一个陪酒的美貌姬女,有的剥着果子,有的斟酒劝饮,也有的低声闲话。
抚宁侯也果然是一身员外装扮。并没坐在对着楼梯口的主座上,而是让了半身。在他身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不知什么来历,倒是坐得坦然,正与身边的美姬说话,见有人来了,方才抬头看了一眼。
马士英就等着这士子抬头,想看看是谁家俊杰,真等来了。却瞬息之间从脚底凉到了头顶,仿佛被这二月倒春寒气冻住了喉咙,半个字都叫不出来。
这年轻士子,正是如日中天的皇太子殿下!
听闻皇太子殿下是有名的不近女色,道学心性,谁能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这岂不是荒淫贵公子夜访花柳的戏码么!
——可恶阮石巢竟然不说明白!
马士英心中想着,见皇太子朝他招了招手,这才强堆着笑意。朝前挪步,挨着一个满身罡气的大汉坐了。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想到自己是不是坐对了位置?
阮大铖紧随其后上来,见没人起身让座,哈哈一笑,暗道:这多半是抚宁侯定下的规矩。是以也不挑剔,上前与抚宁侯见礼,挨着马士英坐下。
他这一坐下。席面上也就满了,正好是六个人。
“这位是马生,阮生。”抚宁侯朱国弼起身介绍,又道:“这位是萧壮士,这位是李先生。”
马士英连连拱手。抬眼偷瞧了一眼那个萧壮士,暗道:这定是近卫一师师长,少将军萧陌了,果然是员猛将。只是那李先生却不知是何方人物。
阮大铖也与二人见礼,心中却是大为疑惑。按照礼仪,总是向位高者介绍位卑者,故而抚宁侯的意思是这萧壮士与李先生地位高于自己和马士英。自己也就罢了,还有谁能比南京兵部尚书的地位更高?
莫非是厂卫的人?
那这个年轻士子又是何方神圣?看他年方弱冠,蓄着胡须,肯定不是太监,是京城中哪家贵戚公子?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啊?”阮大铖想到了自然就要问,否则就不是被贴了弱智标签的阮大铖了。
朱慈烺扬了扬嘴角:“国姓。”
“喔!原来是宗亲,失敬失敬!”阮大铖爽朗笑着,突然发现马士英一副小媳妇模样在桌布下面偷偷拉自己的袖子,大为不解。
好在他还没有蠢到直接去问,只以为马士英告诫他与宗亲保持距离。
——如今皇太子对宗亲不太客气,没摸清他是哪边的人,的确不该太过热情。
阮大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朱慈烺见阮大铖突然面孔冷淡下来,心中却道:当初阮大铖送钱要见我一面都没得逞,如今让他白看了,却不识真佛,着实好笑!
马士英的儒巾下面却已经湿了,暗道:这位爷可不是好惹的,你这般扎扎咧咧,明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朱国弼一看冷场了,连忙端起酒杯,正要招呼,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句淡定的问话声,却是问道:“这么说,并没有秦淮八艳咯?”
问的人正是朱慈烺。
“贱妾自幼在金陵,从未听说过有这等名头。”朱慈烺身边的美姬掩口一笑,百媚横生,又道:“李先生是就中高手,可曾听说过?”
那李先生倒也洒脱,笑道:“李某孤陋寡闻,不过管他有没有,今日群贤毕至,大可排一排。还是请朱公子先说一个来吧。”
朱慈烺不知道秦淮八艳是康熙末年好事之徒编排的。朱国弼请他叫小姐陪酒,他也是一时没有遮拦,问了一句:“秦淮八艳还有谁在?”结果却让朱国弼揪心良久。
“陈圆圆?”朱慈烺随口道了个名声最大的。
在座诸人齐齐一愣。
“呵呵呵,公子好眼光……”朱国弼努力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有什么不妥么?”朱慈烺对江南风月实在不熟悉,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禁忌?
“席间言语谈笑哪有什么不妥的事?”朱慈烺身边那美姬笑道:“陈姐姐也曾寓居金陵,当可算得一个。只是咱们规矩没说清,这八艳之名,是不拘在否呢?还是要回避那些从良的姐妹?”
“当然不拘。不拘!”朱国弼连忙接口定下了基调,暗道:你这女子平日还算伶俐,今日怎地傻了?这位小爷说的就是从良之人,若是只说风尘女子,难道说他错了?
“我看你寇白门当也算得上一个!”朱国弼豁出去了,跟着朱慈烺又报出一个。
朱慈烺也是一奇:“你就是寇白门?刚才却说湄湄。”
“湄湄是本名。贱妾小字白门。”寇湄略有羞涩。
“你说湄湄我不认得,说寇白门我却知道。”朱慈烺望向朱国弼:“听闻抚宁侯纳你时,以五千士兵手持红灯,从武定桥沿途肃立到内桥朱府,盛况空前啊。”
朱国弼呵呵干笑,垂下头去,佯装剥果子吃。他身边的美姬见侯爷双手发颤,更是不敢吱声。
朱慈烺没有去看朱国弼,又道:“我听说金陵还有几个曲中校书。也不知如今流落何处,且做谈资罢。诸位可听说过董小宛?”
朱国弼见皇太子岔开了话题,重重吐出一口气,却给寇白门使眼色。
寇白门连忙道:“小宛果然是才情横溢,如今正在如皋,随了冒辟疆冒公子。”
“柳如是……哦,这个我知道,是跟了钱谦益。”
“正是。牧斋先生以光天白日娶的她过门呢。”寇白门当即拉了柳如是下水,暗道:可别揪着我家不放。
“李香君?”
“香君妹妹年前去了河南归德。寻如意郎君去了。”寇湄笑道。
“却是如今的归德知府侯朝宗。”阮大铖也自嘲笑道:“当日我还暗中撮合他俩,为香君赎身,却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非但如此,以后还有个叫孔尚任的,写了《桃花扇》,让你一直涂着曹操似的小白脸呢。
朱慈烺突然觉得江南名士中的八卦也是颇为有趣。
“还有……”朱慈烺在脑中过了一下:“卞玉京?”
“是与香君妹妹一起去的河南。却再没消息。”寇白门道。
“她是找谁?”
“怕不是吴梅村么?”寇白门笑道。
“呵呵,”朱慈烺也笑了,“吴梅村一副学究君子的模样,原来也来曲院之中消遣?”
——你都来了,何况别人……
朱国弼心中暗道。
“梅村先生可是此间名士啊!人既风流。诗词又是极佳,也难怪有人追到怀庆去。”寇白门说话间却有了些哀怨。
“还有顾横波?马湘兰?”朱慈烺总算背齐了秦淮八艳,再看看身边侍酒的寇白门,暗道:凡是穿越明末的都要照顾秦淮八艳的生意,看来我也终究不能免俗。不过说起来也怪,江南竟然开放到让自己的小妾陪客。
心中想着,他又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在后世绝对属于戴绿帽的朱国弼。
“顾氏岂配公子垂问!”寇白门突然气愤起来:“她竟受了虏廷的伪诰,如今却随着没气节的龚鼎孳出关去了!真是秦淮败类,污了我曲中女郎的名声。”
“哦,是这样啊。”朱慈烺点了点头:“龚鼎孳我倒是知道,文采如何且不去说他,投降变节之后竟然说是要学魏征,这就有些无耻过分了。”
说到投降变节,朱慈烺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国弼:这位抚宁侯在原历史剧本中袭爵保国公,可惜满清铁蹄南下,保国公也不保国了,直接投降了清廷。后来满门被清廷扣在北京,卖尽家中财物、人口,以求赎身。
卖到寇白门的时候,寇对他说:“妾不过值百金,若是放归金陵,愿带两万金来为公赎身。”后来寇白门带着一个婢子,短衣骑马回到南京,果然筹措了两万两为朱国弼赎身,被江南名流们称为“女侠”。
朱国弼接连被朱慈烺看了两次,浑身寒栗,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小爷该不会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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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五二三 旌旗十万斩阎罗(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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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南风极盛,江南尤其如此。大家公子蓄养娈童非但不为丑事,反倒是一桩风流美事。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罗列了自己的十二“好”,排在前三位的是“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然后才是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等等。
朱国弼倒是不会因为皇太子看了他两眼,就以为是顾盼有情……就算皇太子好娈童,也不会好他这等又肥又丑的老男人。
朱国弼只是以为皇太子对人家的妻妾更有兴趣。
不是么?
从入席以来,皇太子问过的女子中,哪个不是已经为人所纳的少妇?反倒是如今秦淮河上艳名彰著的几个南曲女郎、清倌人、花魁,太子殿下却是半句都不曾问过。
朱国弼借口更衣,出去让门人清客打听马湘兰是谁,正巧碰到同样出来“更衣”的阮大铖。两人相视一下,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朱国弼心中暗道:你个阮胡子果然是挥金如土,连太子的身份都不知道就要巴结么?
阮大铖可是连洪承畴他娘都要做个人情的,只要对方是宗室,送个美姬算什么?不过百十两银子的小事。
果然,只听阮大铖对小船过来的清客道:“去打听打听可有叫马湘兰的姐儿,径直买来,爷有用处。”
那清客知道又是自己拿回扣的时候到了,连忙笑着应声而去。这些人久在秦淮游荡,哪家有哪些姑娘了然于胸。马湘兰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但记不真切,总之先去有马姓姑娘家问问再说。
两人先后回到席上,那位李先生正在讲园林布置等事。眉飞色舞,倒是说得颇有些真趣。朱慈烺前世今生也算走过许多园林了,但却还是第一次知道明人对于精舍园林的设计竟然丰富多样,糅合美学、光学于其中,所谓游园也绝不是走马观灯看一遍那么简单。
“我家也有几个园子。平日走过并没觉得有何特别之处,听李先生这般解说,倒真是我暴殄天物了。”朱慈烺笑道:“日后还要先生做个导游,也好让我这俗人高雅一些。”
李先生笑道:“朱公子学的是经世济民的学问,在下所好园林插花,瓶栽戏曲。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
朱慈烺摇头笑道:“先生何必自谦。我华夏固然有诸子留下的哲理真言,但若是真将这些‘玩意’泯灭了,华夏还是华夏么?”
阮大铖也是此中高手,当即笑道:“公子好见识。华夏之不同于夷狄,正是有圣人教化之言,使百姓脱于蒙昧。合乎道化。而戏曲杂艺,哪一样不是大道之象呢。照我看来,这些‘玩意’的教化功能,倒比圣人之言更有用处呢。”
“哦?愿闻其详。”
“寻常百姓谁会去看圣人言行?至于诗书经传,更是罕有知闻。而百姓能得教化,知道礼义廉耻,多半还是从戏文里来的。”阮大铖笑道:“故而我说。看《精忠记》足以学得岳王忠君报国;看《千金记》,也比看《史记》《汉书》要透彻许多。”
寇白门笑道:“照石巢先生说来,日后科场也大可不要考四书五经了,只将前人今人的这些戏作拿来,一样能选得忠臣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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