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鹿门客
但是即使是这种老道的“泼妇”,骂得固然痛快,但是回家也免不了挨打。
张若华坐在炕上干草铺,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哆嗦了一会,岑三狗喊她过来给他洗脚。
岑三狗在外面是木讷的,寡言的,就像背朝黄土的很多农民,从来低头走路。水刚倒进去,哗啦,他猛然踹了张若华一窝心脚:“烫俺!”
十五岁的瘦小媳妇白着脸,痛得直想喊,捂着胸口好一会,才忍住了,低声问:“我不知道你觉得这个水温烫……”
岑三狗揪起她的头发,狠狠扯了几下,险些没扯掉她的头皮:“贱婆娘,一天不干活,就成娇养的了?连水温都不知道试?俺在外种田养你,你倒是贵起来了!”
虽然在家干的活并不比男人少,但张若华没有分辨,说了,也是没有用的。
半晌,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我也可同你一起下田。”
她可以学字比大户家的少爷和老幺都快,那也能和男人一起干地里的活。
岑三狗一听,唬了一跳,狐疑道:“你一个娘们,下田?别是今天去给我送午食的时候,和什么无赖子眉眼上了?”
她想解释,可惜又是一顿打,直说她送饭的时候对那些别的庄稼汉眉来眼去。
这次打得狠了一点,这天的磨盘,她是躺在炕上,动不了几步。
因此岑老汉还不得不训斥了儿子几句,让他以后打媳妇,得有分寸。
过了几天,她总算好多了,从干草铺起来了。
做活的时候,她那双大而圆,总是含情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外。
她心里有一个成算,有了一个念头。
她刚走到门口,岑老汉就过来盯着她:“哪去?”
“磨盘去。”
岑老汉今天在村口碰见一个人称河姑的老女人,卖弄风骚的。老汉他看不上这徐娘,但是心情也不错起来,竟然有滋有味地琢磨起十几年前生娃生死了的自家婆娘。
看到虽然瘦小,但是眉眼清奇的儿媳妇,他的鼻翼动了动,鬼使神差,嘿嘿的走上前去,拉着儿媳的手,捻了捻:“爹看你累,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爹问问你一些家里的杂事。”
说话的时候,她偷偷从岑老汉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岑老汉又握住。
她再抽出来,喊了一句:“三狗……”岑老汉回头,她就匆匆地头也不回地去磨盘那了。
岑家村本地女人很少,因为溺死女婴的风俗比张家村还盛行。村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外面买来的童养媳,因为童养媳便宜。因此像张若华这样有点年纪的年轻女人,都是稀罕的。
她每次去田里送饭,都要很多人看,村里的大户人家,有时候也喜欢看她经过。背着粪框的儿童,就像尾巴,成群跟在她身后看热闹。
这样的情况,令她根本没有法子走到村口。夜里因为有狼,更不敢出去。这年头村子外通常就是荒野,有野兽很正常。靠山的地方,则狼出没得更多。
因此直到张若华怀孕,都没有能够逃跑成功。
她知道自己怀了的那一天,不知怎地,岑三狗竟然喝得醉醺醺回来。没过几天,就有人上门要钱。原来他竟染上了赌,欠了债。
就在她怀孕着的这一月月,岑三狗酒也喝起来了,钱也赌起来了。
任凭岑老汉骂天骂地,岑三狗竟然铁了心一样,地里都去得越来越少。
岑老汉只得自己独自牵着牛去地里,以防这头宝贝牛被儿子赌上心头,拉去卖掉。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忽然门外,她听到岑三狗骂她时中气十足的声音,竟然哭着哀求:“你发好心,给俺宽限宽限……”
门里望出去,岑三狗扯着一个穿绸衣的胖男人的脚苦苦哀求。
岑老汉这一天,突然顿悟一样,跑到村里地主家门口破口大骂。自然被地主家遣着长工打了一顿。
这是地主骗人家地的时候惯有的手段。败一个人,吃喝嫖赌,是最简单不过的手段。看上了某些肥地,就假模假样让从来一辈子没什么享受的庄稼汉,拉到城里嫖赌几回。
等上了瘾,卖天卖地卖田卖媳妇,基本没有这个赌红眼的人不做的事了。
果然,很快,岑三狗哆哆嗦嗦向老爹说出来了自己欠下的债的数目。要卖地。
岑老汉挨了打,又堵着一口气,一气之下,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恨得直直瞪着张若华的肚子,连声道:“孙子!孙子!生多多的孙子,砍了那老财棍的孙子!”
然后咽了气。
村里媳妇可以买一个,但是爹的瞪腿,是不得不隆重的。再穷都要有草席裹一裹,否则就是不像话。
埋了岑老汉,岑家越发穷了。地已经卖到仅剩一口气了。这其间,张若华说不上一句话。
而岑三狗的酒、赌、穷,使他越发变做一个凶狠暴躁的人,身体也弱了,脸孔不再是从前的黑红,而是黑里透着难看的枯黄,连眼白也黄了。
他每每打骂张若华,词都变作:“你个破我家风水的扫把星!”
只是因为看到她的肚子,他倒不打了。只是看门狗一样看着她,骂骂咧咧,好像她生了儿子,他就能赌场翻本。
她这时候,通常都不作声,心里只暗暗地想:像村里的几个新妇一样,生完孩子就死了,这样顶好,她就不用受这活地狱了,真地府大概可爱一点。
随即,她又忙忙推翻先前的念头:不妥,不妥。她去了,把孩子生下来在孤苦伶仃在这个世间受罪吗?还是娘儿俩同时去了快活。
因此她心里常求老天慈怜,一尸两命最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开始坦然后地等着分婠那一天,甚至又蹦又跳地试图堕胎。只是不成功,才就此作罢。
她这时候还天真,因为从小听了一耳朵的灌输,信天意。觉得大约是天意不愿她人为地流掉这孩子,因此见不成功,便傻等着分婠那天。
大约请原谅她的痴想,这或许也不算痴想。在乡下,生子生没了的女人才是大多数。何况她怀孩子的时候,在岑家吃住的又很糟糕,是个整张脸都发黄的孕妇。
这一天,天边的红日刚刚悬起来,风和醺的吹着,就和岑老汉去的那天一样的清晨,她肚里痛得厉害,哎哟着躺在干草上。
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浑身虚软,像是被马车碾过一遍。
那个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细弱地跟幼猫似的哼哼,手脚缩在一起,皱巴巴的,脐带还绕在身上,胎盘污糟糟一团滩在地上。
可怜。她一见是女婴,一见自己还健康活着,心里想:啊呀!上天不慈怜!
她挣扎着要抱她藏起来。
如果是儿子,她也许就不管了,自己死去,任岑三狗养他。但是女儿,她一定要藏她起来,否则……
可是她的头刚抬起来,手刚奋力抬起了伸向女婴,身子却僵住了。
因为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恶的男子,怒目直直地闯进来。
一向面容风波不起的她,简直用尽自己一生的失态,向他使劲气力喊:“别碰她!”
但这个一见是女儿,就红了眼的男子,没有一刻商量的余地,也不答一个字,就粗暴地提着刚出生的女儿出了房门。
等她下身还残留着血,脐带拖着,凭着意志虚弱地扶墙走到门外。就见她的女儿,已经被岑三狗按照岑家村溺杀女婴的传统,被抛入了屋后的粪坑。
因粪便的黏腻,孩子咕噜冒泡,没能沉下去。这个男人,又提起一桶沸水,浇了下去粪坑。
一时万物俱寂,她的耳朵里,只听得到沸水烫开皮肉的滋滋声。
女婴一声也不喊——就这样肮脏地、痛苦地、来不及发出自己的冤曲,在粪池就告别了初生的人生。
十六岁这一年,她初生的女儿成了这个时代,无数被溺杀的女婴中的一个。
她后来心里总是想:儿啊,你那时为什么不哭呢。你为什么不喊呐!哪怕是死前哭一声,抗议这个世界——娘也好记得你的声音,死后去寻我无缘的女儿!
自然,她后来才想起来,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心里什么东西被活活剜出来一样,一声没吭地瘫在地上,昏过去了。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45章 人间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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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华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本能地要跳进粪坑去捞那个女婴。
只是张望了半天也看不见,原来岑三狗把那具小小的骨肉同粪便一起挑出来了,埋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身体虚弱地躺在干草铺上,听到邻家那个脸皱得和老狗的皮一样的老太婆,好像是奉了自己的使命似地,倚老卖老劝她:“你呵! 女人生孩子,若生下的是男婴,则一家人都欢把你捧上天,尽享清福。若生下的是女婴……嘿嘿,那你以后,可就晦气了!平白地见了人都矮一头,哪怕身子再虚弱疼痛都得下地干活。这呀,都是女人命不好。”
老太婆靠近她耳边,理解又贴心似地悄声说:“现在这个女婴死了,岂不好吗?至少骂你晦气的证据没了。”
张若华虚弱的躺在床上,只是直直看着上方,眼神发木,任由老太婆信口开河。
老太婆说累了,嘀咕着走了。岑三狗进来了。他还是那副样子。他还难得地没有赌的发昏,赢了一点小钱,竟然给媳妇带回来一小包糖,说了一句:“不要怨我。养不起。”
张若华在他脸上搜寻半天,找不到一个杀了女儿的人的神态。似乎他根本就没有泯灭了那一条生命——当着一个母亲的面。
左邻右舍听说岑家那个温顺的年轻媳妇,竟然拖着这幅虚弱的产后身体,要和岑三狗拼命。
以老太婆为首,一干人等立刻吃了一惊,匆匆赶过去,他们就帮着岑三狗拦她,一个个说:“呵呀!发了失心疯了!”
在岑家村,在许许多多的人们听说过的事例里,张若华这样的,都是稀奇人。
溺杀女婴,这是自古以来就是广大农村里天经地义的事。多少母亲只是干嚎几声,第二天依旧该种地的种地,该劈柴的劈柴,一家人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
几曾见过还要为了一个晦气的女婴,而同丈夫寻仇的?
因此,最后还是身体虚弱又气力小的张若华,又挨了一顿打。
从此以后,她一向平心静气的心灵里有了一块沉在心灵之海的黑色石头,常常搅得碧波浪卷。她那双大而圆的多情眼睛,有时候呆滞,有时候竟然也有了冷冷地的眼光。
只是因她从不吐露心声的一惯习性,她仍旧是表面平静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媳妇,心里翻滚的波浪到底是什么。
自这一场生产后,岑家实在是穷得慌。
地,是抵给地主了。牛,卖了。岑三狗因为赌、酒,竟然慢慢身体有病了,又要吃药。而张若华虽然奇迹似地没有大问题,但是因为这场生产,还是虚弱地推不动磨。
家里眼见地一日日穷得过不下去了。
很快,岑三狗就起了典妻的心思。
一天回来,岑三狗坐在那,吸烟。门外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他就走出去了。
张若华的身体还是不怎么好。她扶着土坯墙,往外面看。
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肚子鼓囊囊的中年人,长得还颇斯文。他身边还站着那天那个邻居家,据说和岑家有远亲的老太婆。
他看了看岑三狗,拱手一下,对岑三狗说:“虽然请了中人媒婆子,但是我还是得亲眼看看。”
岑三狗搓了搓手:“那……虽然……也不是白看的。”
中年人就说:“不缺你的。”
中年人刚伸直脖子,就对上了张若华看出来的眼神。他似乎悚然一惊。
等张若华勉强地扶着墙,有些踉跄地进了内屋,她在屋内听到这个陌生人很疑虑地说:“模样打扮一下,是好的。但这个样子,能生吗?”
张若华静静听着。岑三狗还没有说话,那个老太婆很积极地开口说:“怎么不能。怎么不能。荷哟,刚生了第三天,就和丈夫……”
岑三狗重重咳嗽了一声。
老太婆声音顿时就变了,更含笑:“能生,脾气好,还能吃苦头!”
………
最后,岑三狗进来,厚着脸皮对她说:“这家不错。你去若得了钱,大约……大约也可以给…给她换一副薄棺。”然后他就匆匆地走出去了。
张若华在屋内的黑暗处呆坐许久,听屋外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听见她低低了叫了一声:“儿啊……”
到底商量好了。
过了几日,按照南边的典妻规矩,典夫家出了钱,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扑了淡妆,穿了一身新衣,带着一袋瓜果,坐着一顶小轿子,被抬去典夫家了。
民间有个典妻的风俗。南方山区尤其盛行。再底层的男子,都有一个可供他们欺压的对象——他们的女人。
每逢家里一贫如洗,作为丈夫个人私财的妻子,就可以被丈夫典出。就像出租家里的房子一样。
家里妻妾不能生,又吝啬颇多,不愿意再多买姬妾给家里添吃白饭人口的人家,就会典一个便宜而能生的女人。等生了孩子,去母留子,孩子归入典夫家,认这家的正室做娘。而刚生了孩子的典妻,就立刻打发回原来的夫家去,不用再吃典夫家的白饭。
这个叫做“租肚皮”。
然后这个女人,刚刚生了孩子,又要被迫和这刚生下来的孩子永别了。
要说这些男人精明,也的确精明。
张若华出典这一天,雨下得丝丝的飘,坐在颠簸的轿子里,往外望田野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多么划算,多么精明啊。于男子来说,只要娶到了一个女人,是多么划算啊。安稳时,这个妻給他做牛做马,生儿育女,任打任骂;贫困时,可以把这个妻典出去三年到五年,以妻卖肚皮的钱,换来他安稳的生活。等到典期到时,妻回来了,就继续给他做牛做马。
只要妻没有生孩子生死了,那等下一次钱用光了,又可以再一次轮回地出典妻子。
娶妻,对男子来说,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只是这女子……名声可就很不好听了。被典后回到夫家,被骂水性杨花的也寻常。
张若华顾不上想这些名声。她看着轿子经过的野地,看着漫天的雨丝,只是想:我的儿,你到底被埋在了哪?
轿子走得慢,经过村头一户茅草屋人家,忽然的,又隐隐听到一声惨嚎,又传来一阵议论声。似乎是村里哪个女人生孩子生得死了。父亲把这女人挣命生下的女婴,拉出去浸死了。
自生产后昏迷醒来,就一直脑子有些木着的张若华,听了一声惨嚎,忽然,泪流满面。
轿子走了一路,雨飘了一路,她哭了一路。
两个地方隔得不近不远,没有到要开路引的距离,但总要轿子还是走了一天,黄昏的时候,才到那个男人家。
只看到一座院子,里面是砖房子。这家姓钱,男人是个绝了功名指望的童生,家里有些钱,近两百亩地,雇着长工,养着牛,是个乡里富户。
那个碘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院子门口,看到淡妆的张若华,他禁不住地堆出笑来迎接了,摸着她的手,讨好似地要拉她上台阶。
这个男人,张若华在岑家远远看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中年,现在近看,大约是五十都有了。他挺着一个肥肚子,细腿,但是脸上却少肉,是一副瘦脸,显出一点刻薄,两条淡得几乎消失的倒八字眉毛,眉毛间的褶皱可以夹苍蝇,眼睛的眼白总比黑的多,只是看她的时候,像是和蔼的样子。
这男人恰好像梭子,上下两头尖,只有中间的身子是肥硕的。
张若华想抽出手,但是想到岑三狗那一句:“好歹糊弄一点钱,大约也可以给她换个薄棺。”
一时又伤心,又唾弃岑三狗的无耻,只是想到那个据说只是匆匆地稻草席一裹,就被岑三狗埋了的女婴。她想:好歹……要有一副薄棺。
由此念头,她没有举动,只是任由这梭子老爷摸着手,上了台阶,进了院子。
一进了院子,就有一个脸圆圆地,偏偏身子瘦得厉害,像一枚圆头钉子似的老妇人迎上来了,她看起来大约也是四、五十岁,圆脸实在很和善,只是因年纪不小了的缘故,脸色有点青白色。她也笑着说:“哎呀,可真不得了。那乡里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只是黄了点,需将养。”
只是她瘦得青筋都崩在上边的爪手,要来拉张若华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先去安排,夫人。”
原来这个就是钱家的正头娘子,钱孙氏。
大头圆钉子似的老妇人瞄了一眼张若华,笑着说:“好的。好的。”然后她就走开了,走开前嘱咐在她身后站着的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英子,你先准备点吃的,再去烧壶开水。”
那个叫英子的小丫头,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旧袄子,比张若华小一两岁的样子。她生得是个杏仁脸,皮肤是小麦色的,脸色是年轻人的红润,牙齿也不烂,只是眉眼之间总是怯怯的,眉毛天然地修长,柳叶似的。
但是说是丫头婢女,她梳得头发又不太对。说是家里的女眷,她又太低怯了一点。
等钱孙氏一走开,钱老爷走过去,极亲密地摸着英子的手,说:“我出去的两天,苦了你了。”
英子少女的手,被他老手摸着,她缩了缩,似乎想抽回手,但到底只是低着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看得出来英子对张若华很好奇,但她也不敢问,只是偷偷看了一眼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张若华,低眉怯眼地说:“我、我去烧水。”
钱老爷又搂了搂她的肩膀,这才肯放开了。
张若华来到钱家的第一天,被安排去与英子同住。
英子住在一个阴暗的偏房里。那偏房外面就是过道,窗前栽着一颗槐树。
钱老爷原本是不同意张若华住在那里的。这个曾表现得和英子亲密的老男人,竟说这个地方阴气太重,原不适合女人住,英子住住也就罢了,万一张若华日后肚里有了货色,住在这里就不好。
英子当时就在场,听着这样的话,她只是含着泪按太太的吩咐擦着桌子。张若华想:“这样的话。英子不也是女人吗?何以她住这里就罢了呢?”
钱孙氏则说:“不成。没有多余的屋子了。就这样。我使人砍掉那颗老槐树,槐树招阴积,砍了它,屋里就亮堂了。”她朝向张若华的肚子瞥了一眼,说:“何况,还没有定数咧。”
这梭子似地老童生觉得钱孙氏说得有道理,竟不敢违背了太太的话,就这样定下来了。
那偏房里除了一张榻,就只有一张木桌子,一展油灯,最稀奇的是一个木柜子,竟然雕着花。
还好这榻是个通铺的样子,够两人休息的。
英子还是不大敢同陌生的张若华说话,她涨红着脸,轻轻说:“你睡这。”
她抱着一卷被子过来,花纹一概没有,但这那是惯常睡干草堆棉絮的张若华没见识过的软和。后来,多说了几句话,熟悉以后,张若华才知道这是英子一直不怎么舍得睡的新被子。
这天晚上,油灯亮起来的时候,外面有人声音不大的叫着:“英子,英子,你开一开门呐。”那是钱老爷的声音。
英子正在油灯下做针线,听了这话,她红润的脸一变,把针线放在桌子上,抱起自己的被子,踌躇半天,似乎是以自己的经验下了什么决心,对呆坐着的张若华说:“你别怕……我、我就在隔壁的柴房。”
然后她开门了。门外果然是有些熏然的钱老爷,他竟然可笑又别出心裁地在胸口别了一朵红花。
门一开,钱老爷就伸直脖子往里面望,使劲地往收拾过蓬发,净了脸,穿了新衣,眉目清奇的张若华身上看。
细脖子伸着,肥肚子,短细腿,活似一只王八。
英子刚想笑,就赶忙地收住了。她知道钱老爷来做什么,租肚皮可不是只干看着就能租成的。因此只是她低着头,抱着被子到隔壁去了。
夜半,南方多雨,雨又哗啦地打。伴随着雨声,还有隔壁钱孙氏的喝骂声。她似乎在大声骂英子。但是又不像。“若是日后下不出个蛋来,凭一个乡下人再长得像朵野花,那都是白瞎的!”,分明又像是在骂张若华。
一会又听见她高声去喊英子烧热水。一整夜不曾消停,就听见她各种支使英子的呼喝声。
大家都被整得睡不着了。
铺上的钱老爷气得直哆嗦,却说:“唉,唉,这瘦罗刹,我太纵容着她了!几十年不曾打她一片指甲,她竟然成了个恶霸。”
其实他是打不过的。这个老童生,又一贯不沾家务,娶的是屠夫的女儿,何况几十年都是钱孙氏操持着家务,长工都是听她的,老童生也打不过。
伏在他身侧的张若华,恶心得烧心,只是念及那句“ 好歹糊弄一点钱,大约也可以给她换个薄棺”,又咬了咬牙,忍下去了。在钱老爷又埋过来的时候,她木然地和死人一样,想:似乎听到英子的哭声了?
第二天,钱老爷走了,是英子来给她收拾。英子收拾床铺和衣物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臂来,上面是一道棍痕。看英子眼眶,因为彻夜的被支使着团团转,挂着两个大大的青色的痕迹。
因她过去也经常挨打的缘故,张若华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干脆坐在铺上,自己利落地收拾了,然后对英子说:“你去涂点药。。”
英子摇着头,半晌不说话。她的柳叶眉竟然也被揪掉了一些。这时候外面又有人喊:“英子,去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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