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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无数雨打去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鹿门客
已经这样脆弱的小姑娘,还是得了一场几乎要了命的大病。
因她的一个堂姐,不情不愿地来看她的时候,吃完九娘的果脯,把黏糊糊的糖掉到了她的被窝里,看护她的人们,又没有即时收拾掉被褥。
闽南多毒虫。当晚就有闻香而来的毒虫,钻进了九娘的被褥。
再后来,九娘就被送去给她的祖母照顾。
她的祖母是个阴沉的老太太,青年守寡,目不斜视地养大了几个儿子。儿子里有当了官的。出息了。
卫家的十九座牌坊里,就有她一座。
临老了,满脸的褶皱,满头的白发,满身的黑衣,再不过问家事,任由几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媳妇管事,自己守着一个小院子过活。
她的院子里种满梨花。人家劝着不让种,说不吉利。老太太偏要种,说:有什么比我这老寡妇还不吉利?
满园的梨花,老太太平时最宝贝,不叫人偷摘一朵花,偷取一个梨。
九娘被抱进祖母院子的时候,刚好是春天,梨花开得一片雪海。
小女孩看看阴着脸,穿一身黑衣的老祖母,想了想,靠着树,去接了一兜的梨花,送到老祖母跟前,说:“阿麽,送你。”
仆妇胆颤心惊。
老太太想发作。最后却只是盯着小女孩,说:“干嘛?”
九娘看看老太太一身的黑衣裳,把一朵花心嫩黄,花瓣洁白的梨花别在老太太黑色的衣襟上:“好看!”
颜色对比鲜明。
配着老太太一头的银发,的确是看起来脸上的褶皱都温柔了几分。
一颗枯了大半辈子的树,一个穿了暗色衣服半辈子,唯恐被人说一句不庄重的的寡妇。
临老,收到了一朵花。送给她花的人,真心实意夸她好看。
九娘在老祖母这里住下来了。
尽管同样都是病怏怏的。但是她和比她大了八岁,痛苦起来,就动不动就大哭大闹、砸人砸碗,阴沉暴躁的哥哥六郎不一样。
九娘从来不哭一声。并且总要努力地去使人们开心。
每当她的祖母抱着又一次次虚弱下去的小女孩,老泪难忍的时候,九娘就摸摸祖母沟壑纵横的脸颊,细声细气地逗老人家:“阿麽哭鼻子?变鸭仔噢。”
过去伺候老太太的老妈妈掉了一颗牙。悲伤自己又老了,说话漏风。
九娘就偷偷把自己掉下来的乳牙也收藏起来,一本正经地安慰老妈妈说:“我鸭翅也掉啦。你鸭翅也掉啦,沃们都是长大啦。”
比她大两岁岁的小丫鬟因为年纪小,被别的丫鬟欺负,偷偷躲在门边哭。九娘看见,就要小丫鬟陪她下棋,这是病塌上唯一合适的游戏。
九娘会故意输给小丫鬟,等小丫鬟笑起来了,九娘就哇里大叫,塞给她一把西洋糖果。
有时候,祖母逗着问她:“为啥老是这么开心?”
九娘想了想,说:“药,苦苦的。生病,苦苦的。哭,也苦苦的。笑,好看,像糖。”
小姑娘觉得自己生活里到处都是苦苦的药,就不想看到人们再愁眉苦脸地对着她。
祖母亲了亲小姑娘,搂着她,最后看了看她残疾的小脚,说:“上天不公平。人间也不公平。”
九娘渐渐长大。卫家人不许她识字。说甚么女人读多书才会出事。
但是九娘也做不了什么女工,她瘦骨伶仃的坐在床上,拿起针线,手都不稳,祖母就怕她戳着自己。
小姑娘经常百无聊赖坐在床上。她一双小脚,没人抱着走不了路。祖母和伺候祖母的老妈妈都老了,没有强健的婆妇丫鬟在的时候,她就只能坐在病床,呆看着窗外阳光下的梨树。
她七岁的时候,家里就给她定了亲。定的是闽南另一户大家族孙家。
祖母那时候也已经病了。
一对病祖孙坐在一起,老太太摸摸九娘稀疏的头发:“阿麽的故事,你知道么?”
九娘摇摇头。
老太太说:“阿麽的爹,是抗倭寇死的。他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给我留下了一箱兵书,一册手稿。我不识字,他留下的书稿,一个字都看不懂。”
靠着这厢书稿,她嫁进了卫家。当然,她嫁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卫家为什么要娶她一个自小丧母的,武夫的女儿。
卫家转眼就把这些书稿拿去了。拿去做了什么,给了谁,老太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们以为阿麽都不知道。”
老太太招招手,叫过来老妈妈李寅,神神秘秘地指着李妈妈对九娘说:“这些书,卫家可拿不走!”
九娘仰着头,一派迷惘:“李妈妈识字?”
李妈妈露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
老祖母一边咳嗽一边笑:“她也不识字!天下的女人,有多少是识字的?连富家小姐,绝大多数也都是睁眼瞎。”
九娘想起了自己。她只能认得个九字而已。
老祖母笑过去,胸口发闷,咳嗽剧烈起来,九娘给她顺气。半晌,才听到祖母说:“要是他们能杀了倭寇,我吴燕倒也看得起他们!可惜,这帮蛀虫,拿了我爹半生的心血,第二年反倒跟倭寇勾结,劫掠沿海百姓,拿百姓的人头冒充倭寇充军功!”
李妈妈也鼓起眼,冷笑一声。
看看九娘懵懂的眼神,老太太叹口气:“祖母老了,没什么可以给你添妆的。也保护不了你。”
“但是,”祖母指指李妈妈:“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我通通给你。”
九娘瞪大了眼。原来,李妈妈早年,是跟着老太太的亲爹吴将军身边的侍女,打过仗的。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记性极其地好,听过一遍的话,几十年后,还可以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祖母拍拍李妈妈的手:“喏,我爹真正的手稿,是寅娘子这记性。”
她说:“多亏寅娘子几十年保护我。我才没叫卫家吃了。”
李妈妈叹一口气,说:“卫家宗族还是叫你守了几十年的活寡。”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如同姐妹。李妈妈对老太太早不用尊称。
祖母很平静:“世道如此。一个人,反抗不了世道。”
九娘还是懵懵懂懂,却听见祖母对她说:“九娘,你很喜欢下棋?”
…….……
再后来?
再后来,老太太死了。老太太临终前一定要穿做姑娘的时候留下的一身花衣服。
家里都觉得祖母真是不可理喻。临死何必再留个轻浮的名?
但是,违逆将死之长辈的吩咐也不好。
老太太就心满意足地穿着那身花衣服闭上眼了。
闭眼前,问九娘和李妈妈,:“怎么样?”
九娘含泪说:“好看。”
李妈妈也说:“和从前一模一样。老爷九泉之下,一定还能认得小姐。”
老太太笑了一下。终于安静地闭上了眼。
没多久,那时也已经病了的李妈妈,也走了。
过了几年,六哥也死了,六嫂来了。
六嫂识字,一张苍白的脸上总是淡漠的。但是不像她的另外几个哥哥,看见她东问西问,问这是什么字,那是什么字,就不会不耐烦地赶她走,说“不识字的女人懂个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她去六嫂的佛堂,六嫂留意到她的眼光停留在经书的一个字上,问她:“懂吗?”
她说不懂。六嫂安安静静地说:“这样啊。我教你吧。”
九娘躺在地上。忽然希望能再去见见六嫂。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69章 无盐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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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芷长在京城,从未经受过倭寇的灾劫。
但她知道,任何灾难,多是百姓苦难深重。富贵如卫家,不但自己家养着大批的家丁打手,也是沿海守备兵力的重点保卫对象。
倭寇来了的消息只在下人嘴里传了一会,又像毛毛的雨一样消弥了。
等倭寇的消息消弥的时候,九娘又有讯息了。
但是听说情况不大好。到底是什么不大好,齐芷没有打听到。
又过了几个月,终有见九娘的机会。
据说是九娘病得厉害,央求卫孔氏找齐芷来说说话。
齐芷到的时候。看见卫孔氏正坐在九娘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被子,柔声说话。
卫孔氏出身不凡,乃是圣裔族人在闽南的一支,乃是孔家南方圣裔的一脉,与远在山东的衍圣公府算是远亲。她虽说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年纪也就是三十出头,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还像是二十七八。
肤色雪白,个子比一般男人矮不到哪去,只是像大部分的同龄贵妇一样发福。
看见齐芷进来,卫孔氏眼圈发红,叮嘱她:“说一会话就回,不要忘记给六郎念经。”
齐芷低头称是。卫孔氏就抹着眼泪出去了。
九娘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白里透黄,看见齐芷,笑了:“嫂嫂。”
齐芷坐到她床头,摸摸她的手腕,发现又瘦了一圈:“怎么了?不是前些日子说病好了些吗?”
窗外黄鹂鸟吱吱唧唧叫得清亮。
九娘却没有说话。
她总是瘦骨伶仃的,脸上的气色白得像是要生病,只有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还是带着天真多情的笑意,似乎对谁都愿意笑一笑,眨一眨。
卫孔氏批评过九娘,说她就一双多情含笑眸,最不像淑女。
只是此刻九娘的双眼,却看不见那天真多情的笑意。
半天,才听见九娘说;“嫂嫂,我们下一盘棋吧?”
齐芷先是问:“你会下棋?”,接着又摇摇头:“你生病,下什么棋?”
九娘说:“我就是生病,才会下棋。好嫂嫂,应我一回罢?”
只得下棋。
下了一会,齐芷大吃一惊。她虽然脾性淡漠,也不像妹妹喜爱读书,但是从小就擅长棋数。不说是国手,至少接触过的女儿家里很少有能跟她过几招的。
九娘却几下就轻而易举地叫她大败。
齐芷说:“这样的棋力,竟不曾叫我知道。”
九娘却摆摆手,说:“这些都只是小伎俩。”说着,却开始出神。
今天九娘不寻常。
齐芷等了一会,才听到她说:“嫂嫂,听说外面的倭寇大败?”
闺阁中人,问这个干嘛?齐芷很讶异,却回答她:“嗯。听说还是孙家一个走武官的将领领的兵。”
孙家好像是九娘的未来夫家。
齐芷反应过来,带了一点笑意,故意逗她:“听说和孙家七郎君是堂兄弟。”
七郎君是九娘的未婚夫。
九娘哦了一声,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过了一会,忽然问齐芷:“嫂嫂,倭寇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古怪,齐芷回答她:“听说是穷凶极恶的倭国浪人。”
九娘呆了一会,换了个问题:“嫂嫂,男人杀敌立功了会有官府赐的忠勇牌坊,女人守贞也有牌坊。这是不是说女子守贞和男人卫国,是一样的功劳,一样的有利于人?”
齐芷一愣,蹙眉,刚想说话,忽然外面进来一个婆子,领着几个小丫头进来,看起来都是卫孔氏身边的得意人,对九娘说:“九姑,喝药,休息了。”并以眼斜看齐芷。
齐芷看她们的示意,只得怀着忧虑告辞,安慰九娘,要她好好吃药看病,不要多想,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她。
没过了几天,就又出了大事。卫府里远远近近的卫家族人出入频繁。
九娘的未婚夫,孙七郎,死了。
齐芷惊得掉了手里的经书,喃喃道:“怎么会死的?这!”
敏妈悄悄说:“听说,孙七郎,本来就跟姑爷一样,是从小病瘫了的。给九姑奶奶订亲的时候,就是打定主意这病人儿凑一对,日后好埋一起……”
齐芷喝止她:“休得胡说。九娘虽然也是体弱,但是并没有什么大病,精神头一直是不差的。”
但是齐芷还是留心起来了。一留心,就发现一件怪事。
尽管是死了未来姑爷,出入的卫家族人和府里的仆人,脸上却都没有什么忧色,反而有些喜气。
齐芷就叫敏妈去打听。一听原委,齐芷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孙家仁厚,孙七郎死了,孙七郎的父母大哭一场,却说:“我儿苦命,没有福气与好姑娘结为连理。九娘还年轻,还是好好择一个人家吧。”
未婚夫死去,多少人家都是指望着未嫁女守活寡的。
敏妈连声地说孙家仁厚,九姑奶奶人好,命也好。
齐芷却没有做声。
半晌,敏妈才听见齐芷说:“守活寡,固然是一辈子忍耐。可是……”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往下说。
可是嫁为人妇,未必能活得久。
殴打、操劳、漠视、虐待、抑郁、生育。多少妇女,年纪轻轻,被婚姻折磨得不到三十,撒手人寰。
当下闽南多少女子,为逃避婚姻可怖,或是宁可忍受种种严苛条件,做了自梳女。
现在九娘不用遭遇跟她一样的命运,齐芷是应该替她高兴的。却也高兴不起来。
女人的命,嫁或是不嫁,总归好不到哪里去。
何况九娘这样的身体,若要为人妇,更是要命。
只是她也毫无办法,也只得寄希望据说十分疼爱九娘的卫老爷和卫孔氏,能给九娘挑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夫婿。
齐芷这样想着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
雷声隆隆,雨声潇潇。
南方多雨,这场雨,一下就缠缠绵绵下了十来天。
雨停的那天,传来一个惊雷似的消息:九娘殉夫了!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70章 无盐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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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是上吊走的。
据说她上吊之前,为确保死成,还特特喝了一蛊鸠酒。
据说她还写了一首诗寄给孙家:“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据说她殉夫前,偷偷独自去往夫家的丈夫灵前哭过。
又据说……很多的据说。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据说,是因为人人都在兴奋地谈论这件事,各自捏造说法,以充谈资。
在闽南,或者是不独在闽南,一家只要出了个殉夫的烈女,就足以名传姓氏,使该家声明远播。
所以人人都愿意争先恐后地谈论这件事。
只是这些“据说”,大都是不可信的。
比如九娘并不识字,后来识得了几个字,还是我教她的。只是她虽识得了一些字,勉强记记一些生活琐事尚可,水平却根本不足以写出一首诗来。
再比如,她死的时候,其实才十二岁,还是虚岁。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连夫家的面目都没有见过一次,怎么就那么坚决地殉夫了?
我的脑海中总一闪而现那天九娘问我的话:“嫂嫂,男人杀敌立功了会有官府赐的忠勇牌坊,女人守贞也有牌坊。这是不是说女子守贞和男人卫国,是一样的功劳,一样的有利于人?”
我那时没有回答她。我便一直后悔,日日夜夜想:她怎么会死了?九娘那样的爱笑,怎么殉夫?是不是我当时回答了她,告诉她没有,她便不会死了?她起这念头又是为什么?
因为总是翻来覆去的想,我夜里也睡不着。
一天刚守完一天的灵,敏妈叫我吓了一大跳,指着我眼眶的青紫:“娘子,你……”
我知道我现在大概是很狼狈憔悴的。我也没有对敏妈解释的意思。
婆婆病倒了。公公远去京城,替九娘请笙贞烈牌坊去了。
我是九娘的长嫂,就走出来寡妇门里,主持她的丧事。
有时候,宾客族人都走了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灵堂里,慢慢地梳理从各处得来的九娘的生平。希望能窥得一点痕迹。
直到我终于从九娘的遗物里,翻到了一沓钉在一起的纸,上面是九娘歪歪扭扭的初学者的幼稚笔迹。
接着又从九娘一个爱重的丫头嘴里,则断断续续,得到了一个更完整的故事。
慢慢地,许多的讯息,终于将这个女孩子一生的片段,连作了一个完整的事迹。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71章 无盐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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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九娘是一个裹小脚的抱小姐,又常年体弱多病,连做拿起针线都会手抖。
她苍白瘦弱,只有一双天真多情的眼睛,是自由的。
这是一个注定是要一生在别人的怀抱里、床榻上,无所事事消磨完一生的深闺女子。
这样一个骨瘦伶仃,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就这样地躺在榻上,在病中拿棋盘演练,用瘦削的手,移动着祖母叫人制作的简陋的沙盘,学完了祖母的侍女口授的跟兵法有关的大部分知识。
她病弱的面容上一片惨白,却只有一双天真多情的眼睛,每次演练的时候,就黑得几乎发亮。
那时也正在闹倭寇,有将领在平叛。
老祖母的侍女李妈妈曾跟着老祖母的父亲吴将军打过仗。刚好现在这位将领,曾是吴将军的部下。
九娘仔细地问了交战双方的人数、组成、来历、打仗地点、环境,兵器、又预估了天气等,说出来一句话:“必然输。”
这次打仗的过程、结果,跟才八岁的九娘,预料得一模一样。
这个裹着小脚的闺阁弱女,却是个不世出的兵法奇才,名将种子。
那一天,老祖母搂着她豪淘大哭。
九娘听见老祖母出了她的屋子后,哭着对李妈妈说:“如果是个男娃多好。定能继承阿爹的遗志,重振我吴家军,建功立业,驱逐倭寇,使百姓安居乐业。洗刷我爹的冤名,使忠勇牌坊重遍闽南。可惜……可惜!”
小丫鬟说,九娘大概还是听见了。
但等祖母进屋来看她,她只是灿然一笑,伸出刚刚推演过沙盘的稚弱小手,摸摸祖母湿润的眼角,说:“阿麽,不哭。”
后来九岁的时候,祖母去世了,她就搬回去跟母亲住。
爹妈差遣女教养,教她女红女诫,她也学得和兵法一样认真。
慢慢地,她的爹妈也开始爱起她来。
虽然她们爱她的方式。就是叫她更淑女。
十二岁的时候,九娘跟着堂婶去不远山上一座庙里还愿。
那一天,雨下得狂。庙里的芭蕉树都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没法子,只得寄宿山庙。
谁料庙宇附近,竟然闹起倭寇。
九娘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倭寇”。
这些“倭寇”,却全是穿着破烂的闽南衣衫。说的都是汉话。他们骨瘦如柴,其中很多人生着血吸虫病,长着大肚子,手上拿着树枝做武器,病得步履蹒跚。甚至比九娘还瘦。
丫鬟和堂婶吓傻了。
幸好有驻守的将领人听说卫家有女眷被困在了这,赶忙地赶来剿灭倭寇。
她们躲在庙里,看到外面,很快这些“倭寇”就被剿灭了。一个个被押送着离开。也有当场被打死的。
将领隔着门向她们告辞了。
堂婶哆嗦着要带九娘离开的时候,听见九娘说:“婶婶,他们是汉人百姓。”
堂婶满肚子的憋火:“是倭寇。只是学了汉话!”
九娘说:“他们得的是江南闽南一带百姓得的大肚子病,说的是流利的闽南各地的土话汉话,穿着闽南的衣衫,长的也是汉人模样。却是倭寇?”
堂婶瞥她一眼:“是倭寇。”
九娘看堂婶发了火,就绞着手指。不再说话。
后来九娘才听说,那个将领是孙家人,他向上报告,说是剿灭了一股倭寇,奉上一串人头,得已官升一级。
后来九娘又听母亲说,闽南今年闹灾,又闹大肚子病,各地的收成不好。
而卫家里人口众多。为了维持家用不差下去,家里决定再增收一成地租。
各大豪族、大乡绅纷纷响应了这个决定。
就在这个决定做下去没多久,“倭寇”之乱又开始了。
而且越演越烈。
上报给上皇的闽南乡愿书是这样说的:适逢灾荒,乡族仁慈,减免税负。奈何倭寇之乱,致使慈忍乡族施粥济民,亦无济于事。
九娘却隐隐明白了近年“倭寇”越来越多的缘故。
小少女幼稚的还只冒出个苗苗的理想,一下子就枯萎了。
她在老祖母牌前三叩首,不再拿起沙盘演练。
拿沙盘、拿吴将军留下的兵法,演练剿灭这样的“倭寇”,没意思。
她默默湮灭了沙盘之后,没几天,传来孙七郎的死讯。
孙七郎死了。孙家放出话来,希望九娘另择佳婿。
孙七郎死后的第五天,卫家的族长、堂叔伯、宗亲、族长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众多人等,围着九娘,围成了一圈。
族长老态龙钟,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哭声震天动地:“可怜我卫家书香望族,百年贞烈,竟要毁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堂叔祖捶胸顿足:“祖宗啊,我家从没有二嫁的女儿,从没有不贞的儿妇,从没有浮浪的子弟。今天竟然破了例。我家那十九座贞洁牌坊,就要做了摆设了!”
……
九娘没有吭气。等他们都哭过一圈,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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