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系列(共7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孔二狗
“怎么还?!看看你包上有地址吗?”
二东子反复翻着那个白色的包裹,翻来翻去,无论怎么翻,除了粮票就是粮票,什么地址都没有。这一堆扎手的粮票,捧在二东子和刘海柱手里,和定时炸弹完全一样。弄不好,就要了这俩人的命。
刘海柱和二东子这俩爷们儿,手里捧着个白包裹,站在河边面面相觑,足足三分钟,俩人一句话都没说。本来想顺手牵羊摸点儿钱,哪知道会摸来了这么大的一个雷?!
二东子说:“干脆,把这些粮票都扔进河里吧。神不知鬼不觉,死无对证。”
刘海柱看着这堆粮票发呆。
二东子眼巴巴地看着刘海柱,等着刘海柱拿主意。
刘海柱点着了根烟,抽了一口:“扔吧!不扔还有啥办法?”
二东子蹲在河边,一点一点地往河里扔这些粮票。
刘海柱的心在痛:这是军队的东西啊!自己当了那么多年兵,居然成了盗窃军用物资的罪犯!而且,弄丢这些军用物资的那个无辜的中年男人,估计很快就要站在军事法庭上了。这不是作孽是什么?就是作孽!
后来,刘海柱干脆回过了头抽烟,根本就不忍心看那些漂向了下游的粮票。
刘海柱和二东子俩人是走到bx市的,他们不敢再乘火车。一路上,俩人一句话都没说,而且这俩人的步伐都挺沉重。刘海柱沉重是因为负罪感,以前的刘海柱的确是爱打架,但是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伤天害理而且还损害国家和军队利益的事儿?二东子没接受过军队的教育,思想境界没刘海柱高,他沉重是因为后怕,他也知道偷了这些东西的后果。这要是被抓住,肯定不是三两年就能出来的。
深夜,点点星光中,俩人终于走回了bx市。
“还有多远?”刘海柱终于张口说话了。
“最多五公里。”
“咱们到底要去哪儿?”
“大岳四工村。”
“大岳四工村是什么地方?”
“老魏的地方。”
可能很多人对于“工村”没有什么概念,所谓工村就是在大型煤矿上由煤炭工人的各个家庭组成的城市中的村落。为了方便起见,矿上会给这些散落在煤矿四周的煤炭工人编成各个工村。每一个工村大概八千到一万两千人。刘海柱要去的地方,就是四工村。
这个城市本来是一片荒地,在中国历史上连一笔都没曾留下过。它之所以成为城市就是因为清朝末年时发现了煤矿,所以才涌入了大量从山东、河北逃荒过来的劳工。没有煤矿,就没有这座城市,就算到了今天,这座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城市,也很难找出一个完全和煤矿无关的人,即使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被定义成为“资源枯竭型城市”,但是煤矿的烙印仍无处不在。
1982年,这座城市不但不是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而且还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一个煤炭重镇,国家对这煤矿极高的重视程度也使这座城市严重畸形发展:这个城市有两套教育机构、两套民政系统、两套公检法、两套卫生医疗机构、两套……
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机构,在这个城市里都有两套。一套归政府管,一套归煤矿管。可能有人会问,难道这城市还有两个市长不成?!对,的确没有。两个市长不至于,但是矿长在矿上的权力也基本等同于市长。如此臃肿复杂的机构必将使行政成本大量增加,这也在90年代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一蹶不振,至今仍未恢复70年代、80年代的辉煌。
这个煤矿,简直就是城中之城,是个独立王国!在这个独立王国里,又分布着一个又一个以“工村”命名的城邦。这每个城邦里,又有着各种各样的传奇。因为,从晚清到奉系军阀、从奉系军阀到伪满、再从伪满到新中国,过去近百年间,经历各种动乱各种战争各种不同的统治者,工村里的每个家庭都可以写出几部大部头的血泪史。
工村里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没根的人。他们本来也有根,但他们的根或许在山东,他们的根或许在河北。在这个城市里,他们都没有根,多数都是独门独户。
就这些没根矿工们,你能知道他们在来这里之前是什么人?你知道那看似厚道的老张曾在解放前杀了邻村一家七口后逃过来的吗?你知道那唯唯诺诺的老周曾经是东北最大的土匪的马弁吗?你知道那个慈祥善良的老刘太太解放前在哈尔滨当过8年娼妓吗?你知道60年代饥荒时跑来的山东张家那两兄弟犯过什么案子吗?
以上这些,都没人会知道,也没人愿意知道。因为他们本人或者父母就是这么逃过来的,有什么资格去研究人家?在90年代中期这座城市的经济崩溃以后,从这座城市中逃出去的“人才”实在是令人震惊:有名震大江南北的歌星,更有分布在全国各地驻唱的歌手;有犯下惊天大案的诈骗犯,也有在广东、北京等地当打手的小流氓……总之,他们就和父辈一样,继续飘,继续没根……成功的只是极少数,更多的人,就是飘着、活着,而已。
可以想象,这个矿上,究竟有多鱼龙混杂。刘海柱他们要去的大岳四工村,自然也不会例外。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适合刘海柱这样亡命天涯的人生存。
终于,刘海柱和二东子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了大岳四工村。
星光下,刘海柱见到了大岳四工村那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棚户区。刘海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今天见到了如此高密度的房子,仍是忍不住惊叹。“操!这里面,住了多少人?”
“小一万吧!”
“你能找到老魏的家吗?”
“能。”
“你已经十多年没来了,还能找得到?”
“和十多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这么多小胡同,你能找到?”
“能。”
“咱们是不是等到天亮,人家老魏起床时再去啊?再一个小时天就亮了。”
“老魏要是知道咱们来了在外面等着不进去,会生气的。”
“……”
“他就这个脾气,走吧!”
借着星光,二东子领着刘海柱像是走迷宫一样,七拐八拐,穿过了无数小胡同,终于走到了一户门前。刘海柱真佩服二东子,就二东子这记忆力,刘海柱是绝对没有。过十几年了再走这迷宫,居然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
“咣,咣,咣。”二东子敲门。
“谁呀?”
房间里传出来振聋发聩的一声暴喝,要不是刘海柱的胆子特别大,肯定得被这一嗓子吼得吓破了胆。
“我呀,二东子,魏叔,开门。”
“……等着!”嗓门依旧大,底气依然足。
两分钟过后,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门开了。
出现在刘海柱面前的是一个老头儿,就这老头儿的外形来说,或许远没二东子的师傅那样震撼,但是,刘海柱对这老头儿第一眼的印象居然莫名其妙地比见到二东子的师傅时更深。
首先,这个老头儿的嗓门底气如此之足,那么肯定是个虎背熊腰的老头儿吧?可这老头儿偏偏又枯又瘦,北人南相。其次,听这老头儿喊话的霸道劲儿,觉得这人必然是个满脸横肉之辈。可这老头儿却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当然,给刘海柱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这老头儿的眼神,那种眼神,仿佛视所有人为无物。这种眼神,刘海柱在接下去的几十年的人生中,再也没见到过。
“就你们俩吗?”老头儿问。现在老头儿这声音起码比刚才小了50分贝。
“对。”
“进来!”老头儿就这么斩钉截铁。老头儿披着件人民服,看样子似乎有点儿冷。
老头儿要是不问“就你们俩吗?”这句话,刘海柱还真以为这老头儿根本就没看见他,因为每个人面对面看到一个陌生人时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表情,可这老魏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完全无视刘海柱的存在。
刘海柱心有点儿慌:难道,干爹就是让我来投奔他吗?
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系列(共7册) 第245章 仰着脖子!别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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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的家有点儿破,两间房子,一间是卧室,另一间好像是储藏室。剧烈咳嗽的老魏示意刘海柱和二东子坐下。刘海柱认真看了下这个房间,这房间里一张大炕,炕上有一只八仙桌。炕对面有两只大柜子,两只大柜子旁边一个大衣柜,大衣柜旁边横着摆着一个缝纫机。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啥也没有。
在这个不怒自威的老头儿面前,刘海柱有些慌,二东子也有点儿紧张。老魏不说话,不紧不慢地提起暖瓶,不紧不慢地捏了一大把红茶,又不紧不慢地泡了一大茶缸。刘海柱和二东子看着老魏泡茶叶,一句话也不敢说。
直到老魏把这一系列的事做完,才头不抬眼不睁地问了句:“你们俩犯了什么事儿了?”
“魏叔,我没犯事儿,是柱子犯了点事儿,小事儿。”
“哦,小事,多小的小事啊?”
“无非就是把一个干部给打了,想来你这儿避避风头。”
“嗯,你师傅呢?”
二东子拿出了那张已经揉得乱七八糟的草纸,递给了老魏。老魏不紧不慢,从柜子上拿出老花镜,把这一百多个字看了三四遍。看完以后,他掏出了一个汽油打火机,把这信烧了。
“你叫啥?”老魏问刘海柱。
“刘海柱。”
“当过兵吗?”
“当过,这个……你怎么知道?”
“你看你坐那姿势。”
刘海柱这才发现,在这个老魏面前,自己居然以标准的军人坐姿来等着老魏发问。这老魏头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跟二东子师傅那双浑浊的眼睛一样,揉不进半点沙子。
“你会干什么啊?”老魏抽了口旱烟,又开始剧烈咳嗽了。
“我……会开车,会修车,也会修自行车……”
“嗯,不错,来我这里,总得会点东西,这样才能有个营生。”
“……”刘海柱总算听到了一句表扬,但却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你们俩都困了吧?睡!”
老魏说出的话,听起来没丝毫辩驳的余地,就是命令,两套被褥往床上简单一摊,“啪”的一声拉了灯绳熄了灯。
步行了十几个小时,刘海柱和二东子俩人都困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或许,在梦里,这俩人都不约而同地梦见了那个中年军人,都不约而同地梦见了那一大包军用粮票。
刘海柱和二东子是被窗外的吵闹声弄醒的,此时应该已临近中午。刘海柱坐起来,透过窗子往外一看,门外两个头破血流的小伙子和一个母亲模样的人在跟老魏说话。两个小伙子声音倒不大,但这妈妈却是特别激动。
“老魏,这事儿你管不管?老吕家那四个儿子就是牲口!成天在我们家门口指桑骂槐,我家俩儿子出去理论几句,就给打成这样。这事儿,你管不管?!”
“走!”老魏说,眼睛里依然是目空一切的感觉。
“去哪儿?”
“老吕家!”
老魏拄着拐棍,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母子三人也跟了出去。
刘海柱问:“老魏是这个工村的治保主任?”
“应该不是……”
“以前是公安干警?”
“以前他是煤矿掘进组的工人。”
“那怎么有人来找他评理?”
“因为他讲道理。”
没过几天,刘海柱就知道了。这个老魏,是大岳四工村的最高法官、最高检察长,他负责所有的邻里纠纷,他做出的决断,就是终审判决。他手里的那根铁拐棍,就是整个大岳四工村的一万人都公认的私刑,老魏头只要扬起了手中这根铁拐棍,没人敢躲,更没人敢还手。谁要是对老魏头不敬,那就是跟整个工村过不去。这个工村里很多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就是在老魏头这拐杖下长大的。
老魏头肯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但是即使他错了,大家也认了,顶多就是半夜去他家喊冤。在大岳四工村这么个地方,能出现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矿区的犯罪率一直比较高,即使在那个相对太平的年月,斗殴、盗窃甚至强奸都时有发生。可大家都公认,大岳四工村是这些工村里最太平的,其中,老魏头肯定是功不可没。四工村派出所的警察,都要比其他派出所的轻松很多。因为只要不是出了人命,都有老魏头在那儿顶着呢。可能有人会问,老魏头这么干是为了啥?答案是啥都不为!天生就爱管闲事儿淡事儿,而且,天生那霸气能让他把这些闲事儿淡事儿都管好。
刘海柱和二东子俩人在这聊着天,就闻到了一股炒菜的香味。刘海柱太久没闻到过炒菜的香味了,循着味,就走出了房间。出了房间,刘海柱觉得一阵辛辣直奔眼口鼻,险些没呛出了眼泪。
“这是炒什么呢?”刘海柱问。
炒菜的是个很年轻的长相普通的女子,说:“你们醒了啊!炒辣椒呢,我爸就爱吃辣的。”
刘海柱明白了,这个年轻女子是老魏头的女儿。“你爸爸出去了?”
“嗯,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他就这样,总爱管闲事。”
“你每天都来给他做饭啊?”
“也不是,我结婚以后回来的次数不多了。今天不是你们来了么,我回来帮着炒俩菜。平时不大回来。”
“哦,是这样。”
刘海柱回到屋里,问二东子:“咋没见到干爹他侄子呢?”
“人家老魏还能养着他?肯定是给他找个营生了呗。”
“看老魏这样,不像就是个掘进工人啊?”
“听我师傅说,人家以前在河北是大户,家里有武装团的大户!”
“难怪啊。他和你师傅这交情是怎么来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师傅也没跟我讲过。我就知道,以前他曾经在咱们那儿种过大烟,解放前的事儿了。”
“大烟!”
“你他妈的小点儿声。”
刘海柱在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二东子聊着天,看到老魏头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棍回来了。
“姑娘,菜炒得怎么样了?”老魏头跟自己的亲女儿说话似乎也没一丝暖意,一如既往的霸道。
“好了!就等你回来了。事儿解决完了?”
“完了。摆桌子吧!”
八仙炕桌拽了过来,仨菜:青椒炒鸡蛋、尖椒肉丝、麻辣豆腐,一个比一个辣,这仨菜旁边儿,还放着一个用大酱拌的青辣椒。桌子上,又是一大壶烫好了的酒。炕下,还放着一大塑料桶酒。
“吃吧!动筷!”老魏头又发号施令了。
“等会儿,那谁呢……”二东子看见老魏头的姑娘正在洗手,想等她一起吃饭。
老魏头说:“咱们爷们儿吃饭,女人上什么桌?”
老魏头的姑娘看着她爹,笑了笑,转身走了:“爸,我回家了。”
“回去吧!晚上过来给我炒菜!”
刘海柱和二东子目瞪口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让女人上桌呢?亲姑娘都不让上桌?新中国都成立三十多年了,咋老魏家的女性还没得到解放呢?难道这老魏头出去也拿这封建残余理念来管这个工村的事儿?
“动筷!”老魏头自己也动了筷子。老魏头都说话了,刘海柱和二东子不敢不听啊,赶紧也跟着动筷。
刘海柱挑个看似最不辣的尖椒炒鸡蛋吃了一口,嗬!真辣啊!这老魏头从哪儿找来的这么辣的辣椒。刘海柱辣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不过还是没吭声。
“辣吗?”老魏头问。
“辣。”刘海柱说。
“嗯,二东子,辣吗?”
“辣!”
“我就喜欢吃辣的,吃习惯了辣的,再吃别的,没滋味。”
“是啊!”二东子附和。
“而且,要吃就吃最辣的!来,喝一杯。”
老魏头举起酒盅,一口干了。这一口酒干下去,老魏头又开始咳嗽了,咳嗽得比每一次都厉害,感觉再咳嗽两声,肺都要咳嗽出来了。
二东子赶紧给老魏头捶背,老魏头回手就抡开了二东子给他捶背的手,吼了句:“喝酒!”
二东子和刘海柱赶紧也把这盅酒干了:我操,真辣啊,比刚才吃那菜还辣,这酒也太劣质了,简直就是纯酒精啊。
老魏头还在咳嗽,刘海柱和二东子实在不敢发表对这酒的看法。
终于,老魏头咳嗽完了:“酒怎么样?”
“真烈!多少度?”二东子说。
“不知道。反正,你要是刚喝完这酒,别抽烟。”
“怎么啊?”
“我听说,有人喝了一杯这个白酒,然后又抽了支烟,结果,这酒就在他肚子里烧着了,这人也就死了。”老魏头说。
“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看着这整整一壶烈酒,刘海柱跟二东子俩人大眼瞪小眼,没喝的勇气了。
“怎么?不敢喝了?”老魏头问。
“怎么不敢!”刘海柱的豪气也上来了。
“好!喝!”老魏头一仰脖,一杯酒又喝下去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海柱说:“魏叔,慢点儿喝!”
“慢点儿喝,喝着还有啥意思?!你知道我一生中最爱做的三件事儿都是什么吗?”
刘海柱和二东子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儿,吃最辣的菜!”说着,老魏头夹起了那碗用大酱拌的辣椒:“来,吃!”
刘海柱和二东子各夹了一点儿,没怎么敢嚼,就咽了下去,但即使是这样,仍然被辣出了眼泪。
老魏头不管他们辣得怎么样,继续说自己的:“第二件事儿,喝最烈的酒!”老头儿一扬脖,一口酒又倒了进去。刘海柱和二东子也学着老头儿的样子一口倒了进去。
这回,这爷儿仨一起咳嗽。
老魏头咳嗽得最久。终于,咳嗽完了。
不知道是这几盅酒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咳嗽得太厉害,老魏头的脸开始变得红润了起来。
老魏头继续说:“第三件事儿也是我最爱干的事儿:交生死的朋友!!!来!干!”
真是豪迈啊!刘海柱和二东子看着老魏头那目空一切的眼神,真是由衷叹服!一口,又把酒干了!
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交生死的朋友。这是何等的豪情!人活一世,不极致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老魏头最爱做的这三件事儿,也成了刘海柱这后半辈子最爱做的三件事儿。
吃惯了最辣的菜,再吃别的菜毫无滋味。喝惯了最烈的酒,就再也喝不下淡如水的酒。交多了生死的朋友,就再也难以和虚情假意的人混在一起。年轻人总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不愿意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一起,这使很多年轻人错过了学习的机会。和老人,尤其是有故事的老人在一起,会让自己更快成熟。
在这个东北夏日的下午,在这个由许许多多简陋建筑组成的工村中某一间普通民居里,这三个绝对不普通的爷们儿,都喝多了。二东子酒量最差,躺在炕梢睡着了。
喝酒了以后,老魏头的脸色更红润了,咳嗽得似乎也没那么凶了。虽然这老头儿的表情依然不可一世,但是被酒壮了胆的刘海柱似乎没以前那么怕他了,开始敢跟老魏头攀谈了。
“你是不是肺不好?怎么不去医院检查检查?”
“检查?呵呵,检查能检查出什么来?就在这矿上,只要是掘进工人,谁到了50多岁没肺病?这么多年,煤烟子得呛进肺里多少?大夫都说了,这病叫尘肺!工作病!你看人家城里上班的老头儿和农村的庄稼汉,60多岁的老头儿一样能下地干活儿,你就看看这工村里60岁的老头儿,全是废人一个!夏天还好,到了秋冬,各个连门都不敢出。”
刘海柱听过煤矿工人苦,可真不知道能苦到这份上。这不仅仅是暗无天日的工作,而且还是拿自己的命去换的工作,就算不塌方不透水,到了60岁也是活死人一个。他们挖出来的煤,给城市带来了光明和温暖,而他们,却献出了自己鲜活的肺。城里那些用电无度的人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光明是用什么换来的?是否会想到那一个又一个跳动着的沾满了煤灰的肺?更可怕的是:多数煤矿工人的孩子们,将会再次走到井下,再次暗无天日地生活,再次呼吸这他父辈呼吸了一辈子的煤灰。
“你们真不容易,魏叔,咱们再喝一杯。”刘海柱说。
“没什么不容易的,都是为了生活。谁锦衣玉食的愿意干这些?老天爷就给你这么个生活,你没的挑。”
“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这肺,还真不全是被煤烟子呛的,我是呛的,在透水事故里呛的。大冬天的,一大口脏了吧唧的煤水呛进了肺,那还有好?!现在我咳出来的痰,全他妈的是黑的。”
刘海柱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正,现在就是等死呗,死了肯定就不咳嗽了。我今年72,也算活够本了。老伴比我小9岁,已经没了3年了。我看我也快了。”
即使是在说自己要死这个话题和过去的悲惨境遇,老魏头依然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老魏头在等死,二东子的师傅也在等死,但是这俩人等死的状态实在不一样。二东子的师傅等死是为了完成活着的任务,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在等着死的那天快点儿到。可老魏头则完全不一样,他每天活得都激情澎湃,都快意人生,尽管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仍是豪情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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