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酒澈
沈瓷从他的话中觅得希望:“还有这等事?”
卫宗明睨了她一样:“进御器厂问题不大,但跟高级御器师学习这事儿,你别抱什么希望。你是女子,被举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本身便有劣势。”
沈瓷仍是坚定:“那也要试试,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御器厂了。”
卫宗明看看她:“行吧,总之我替你引荐一面,其余看你自己。但沈姑娘,我得跟你提个醒,这李公公的下一批瓷器若是还不得皇上满意,这位置就悬了,届时换一位督陶官,御器厂的情形就说不准了。这督陶官是整个官窑的监制人,换了头领,难保下面会变成什么样,你得做好这个准备。”
沈瓷点点头,心中已有了数:“谢卫老爷,我都记住了。”
两人话毕,这才重新拿起筷子,正欲夹去,看着餐盘中的菜品,却都是一愣。
“嘿嘿,不好意思啊……”卫朝夕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笑:“我看你们聊得太投入,插不上嘴,只能专心吃东西,不小心,就给吃光了……”
沈瓷讶异地打量了卫朝夕一番,这芙蓉秀脸,婀娜身段,根本看不出她竟能吃得这样多。两年前的卫朝夕便贪吃,久了不见,相比从前倒是变本加厉了。
卫朝夕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笑靥明媚,看看沈瓷,又看看她爹,透出腮边旁的小酒窝儿,殷红的嘴唇舔了舔,说道:“这家店真挺好吃的……要不然,我们再点一个红烧鱼头吧?”
卫宗明唇角抽搐了一下,在女儿殷切的目光下,只得无奈转头:“小二,加菜!”
*****
三日后。卫府。
卫家作为景德镇的大户,在卫老爷四十岁寿辰之际,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督陶官李公公亦是其中之一。
沈瓷虽没什么身份,但既然借着卫朝夕的薄面参加,当然也给卫老爷送上了一份礼物。
一套亲自制作的青花瓷餐具,包括盘、碗、碟、匙等等。青花瓷虽然不算稀罕,但贵在其间花样纹饰,灵动秀丽,绘制精细,光凭图案便值得收藏。
这一次回景德镇,除了必须的衣物和沈父留下的薄胎瓷外,沈瓷还带了几件瓷器。其中之一便是送给卫老爷的这套青花瓷餐具,此外,还有两件稍有瑕疵的中上等釉里红,以及一件上佳的青白瓷葵口碗,以备不时之需。
卫宗明收了沈瓷的礼,略有惊叹。没想到沈瓷去了淮王府两年,竟真是去学艺的。他记得她从前画瓷也是流畅秀美,但图样远不如现在生动灵气,一时间心中有了底,从这一套青花瓷具中拿出一只茶杯,准备说给李公公的话也理顺了。
待宾客几乎都到齐了,督陶官李公公才姗姗来迟,他手执一柄羽扇,身姿摇曳而来,执扇的手翘着微微的兰花指,细声笑道:“卫老爷,寿辰大吉啊。”
卫宗明将李公公请于上座,又亲自为其在杯中满上茶,恭敬道:“李公公大驾光临,实乃卫某的荣幸。”
李公公颔首,翘着兰花指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眼神不自觉微微向下,便见潋滟茶汤中茗叶飞舞,而茗叶之下,竟有一只锦鸠若隐若现。他不禁再次吹开了茶叶,瞧着那锦鸠立于竹石之上,长长的翎毛形象逼真,妙得自然。在茗叶飞旋的意境下,更显淡雅空潆。
这么一看,茶叶舍不得喝了。李公公将杯子拿开唇边,又去看杯外的图案,隽细的花纹描绘着风吹枝柳,郁郁葱葱,流出几分写意的风范。
“卫老爷,您这茶杯上的纹样不错啊。”李公公啜了一口茶,笑问:“多少银两买下的?”
“并未花任何银两。”卫宗明道:“不瞒李公公说,这茶具是祝寿的人今日清晨送的,是卫某闺女的好友亲手制成的。”
“哦?”李公公轻轻挑起眉毛:“我之前倒是不知卫家女儿还有画瓷手艺这样好的朋友。”
卫宗明见他略有不满,立刻道:“之前李公公不知道,是因为她并不在景德镇,而在鄱阳,前几日才回来。”
“哦?饶州府?”
“正是。”卫宗明抬头看看他,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李公公可还记得两年前,淮王到景德镇视察时,遭遇了刺杀?”
李公公忆及往事,面色微惶:“自然记得,当时浮梁县令与本官都有陪同,幸得最后有个工匠替淮王挡了一剑。”他思忖片刻,又回过头来问卫宗明:“这同你女儿的朋友有何关系?”
卫宗明叹了一口气:“当初替淮王挡剑的工匠,姓沈,他女儿名为沈瓷,便是小女的好友。”
李公公终于恍然大悟:“这么说,她还是淮王的恩人了?”
“正是如此。”卫宗明说到这里,终于将目的顺理成章地引出:“这沈姑娘喜爱制瓷,回到景德镇,便是想要进御器厂。按理说,本该经过一番严苛挑拣,才能成为御器厂的窑工。但这沈姑娘背后是有淮王撑腰的,卫某也是给您提个醒,别不小心把人看漏了,省得淮王亲自来问候。”
李公公听了这番话,深以为然,再看手中的茶杯,竟觉得这花饰图纹更加精致,再有淮王这一座大山压下来,很快抬头答道:“多谢卫老爷提醒,沈姑娘天赋出众,必会在御器厂有所施展。”
卫宗明目的达成,颔首作揖,转身又去招待其他宾客了。而李公公还执着茶杯,慢慢饮着,若有所思。
*****
没过几日,沈瓷便收到了御器厂的消息,称李公公赴宴卫家时,无意中瞧见沈瓷所制的茶杯,觉得此女大有可为,特批她直接成为御器师。
这消息来得突然,女御器师又是少之又少,不免令人咂舌。有记得沈瓷的景德镇人,纷纷称她是凭借淮王的势力才得到特许,颇有不服。
沈瓷想,他们还真就说对了。盘算起来,若是没有淮王这层关系,李公公顶多让她先进去御器厂当个窑工,若要做到御器师,按照李公公这懒散性子,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但是,有没有借势而上是一回事。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先要有机会,才能获得施展的空间,
由是,对于种种妒言,沈瓷皆是一笑而过,挽过卫朝夕的胳膊:“为庆贺我顺利进入御器厂,请你吃好吃的去。”
卫朝夕的眼睛立刻变得闪亮亮的,一个劲地点头:“好,我今天想吃……”她扶着脑袋,认真想了想,猛地拍案:“想吃你做的梅花董糖!”
梅花董糖。
这四个字锤击在她的心上,某些回忆骤然搅动而出。
那个清风明月的夜,几声黄莺躁动的啼鸣,牵动了小王爷紧蹙的眉头。他不开心时,她也曾喂给他自己做的梅花董糖,只是如今不复当初,再不能拾取那一昧甜香。不知如今的小王爷,又在做什么呢?
沈瓷顺利当上御器师的时候,朱见濂已体面地办完了秋兰的葬礼。竹青因与马宁已经结为夫妻,在沈瓷走后,再次成为了朱见濂身边的丫鬟,与马宁也能相互照拂。
碧香被查出害死了秋兰,但她咬紧牙关也只说这是自己的主意,从未经过杜氏的允许。淮王本身也不愿再查下去,便将碧香送给衙门处理,被判终身监禁,而杜氏则只因御下不严,再次被禁足。
朱见濂默默看着案审的一切,并未插手。他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这样巧。自己前脚刚走,杜氏后脚就被放出,碧香行凶过程当中,自己的宅院竟然没有旁的人在,这事情,实在太过蹊跷。
他想起自己临行之前,曾经减掉了三个本来准备随行的丫鬟,嘱咐她们去照顾秋兰,由是,便把这三人调来一问。三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开口,竟说当时有人宣称后院走水,院中人皆数被调去,到了以后才发现,一切仅是虚惊一场。
朱见濂听完了,心也凉了。
杜氏被禁足,不可能提前筹备好这些。若是无人在她耳边聒噪,她也不会在解禁后立刻将矛头指向秋兰……秋兰的惨死,一部分是因为杜氏对朱见濂的仇恨,另一部分,才是更加致命的原因。
他想,秋兰最后为何命悬一线也要告诉他身世的真相,不仅是为了夏莲的在天之灵,或许,更是为报复淮王的薄情寡义。
秋兰其实给了他两个选择。
当她将仇人的名姓尽数剖开,便不仅仅是让他知道身世这样简单;她其实还在说,去报仇,去为夏莲报仇。但她没有说出口,只用眼神恳求着,那恳求中,又带了一点报复的快感。
是夜,幽深蜿蜒。朱见濂站起身,缓缓踱到庭内,伸出手,似要触碰这月华缟素。清光映在地面,投在怀中,笼在桂树的罅隙间,整个天地都泛着素然冷光。
他想,自己同父王,是不一样的。父王可以为了淮王府的安危,将爱人的死亡视若无睹,甚至因此杀掉跟随了十余年的亲信,但是,他不会。夏莲,他此刻再想起这个名字,竟觉得所有面貌都清晰了起来。四年前,他以为她无声无息地赎身返乡,过上了悠闲俊逸的日子,可如今才知晓,她竟是随父王入京述职,然后一去不复返……
四年前的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其实是一场豪华的赌博,面对万贵妃和汪直的权势,他抵押的是身家性命,博求的是陈年真相;是无愧于心;是终有一日,不因苟且爵位而忍气吞声,不因谄媚奉上而背信弃义。
他是在赌博,赌淮王不敢赌的东西,用以换取淮王不屑的情义。他是不一样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月亮,慢慢将手指握紧,似要将那光华抓在手里。荷塘里的莲花谢了,泛黄的莲叶垂搭下来,映着他单薄的身影,浮在池面上,孑然无言。
朱见濂没有再启程去婺源。
他没有对淮王提及秋兰临死前告诉过他什么,淮王拐着弯问起时,他也装作毫不知情,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叹息道:“秋兰是很想同我说什么的,但金块卡在她的喉咙,已将她的喉管撑坏了,丝毫发不出声……若是可以,我也很想知道,她临终之时,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淮王事后寻人查过,秋兰的喉管内部,的确是鲜血淋漓,哪怕说一个字,都必定万分痛苦。可纵然如此,他仍是不敢全信,继续试探道:“既然秋兰呆在你身边许久,你想想,她平日里,可曾透露过什么?”
朱见濂作势思索,无奈地垂首:“我不知道,她从未说过她有什么心愿。若是硬要说她平日提及的心愿,便是希望我能够平安康乐。”
末了,朱见濂又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靠在椅后,懊恼自责道:“也有我的错。我就不该去婺源,为了急着见一个方家小姐,没让生病的秋兰一起去,才让碧香有了可乘之机。”他作势思索,又皱着眉头道:“或者,我看这方家小姐,就是克我的命。还没进门,就克了我最亲近的侍女,今后还不知道会怎样。我看,我与她命数驳斥,今后,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淮王瞪着眼睛看他:“这怎么能说是方家小姐的问题呢?为父都让道长算过了,你们生辰八字都很配。秋兰之事,只是偶然而已。碧香如今已经被送入狱中,再不会出来,你不必再有担心。不能因着一个侍女,就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这句话戳中了朱见濂的情绪,他面色微凝,反问道:“秋兰跟了我十几年,父王觉得就仅仅是一个侍女这么简单吗?”他长袖一抚,凛凛道:“在我看来,秋兰与我的命数休戚相关。若是我与方家小姐卦象相合,那一定是因为我最近本身运道不好,不宜娶妻。更何况,如今秋兰刚去不久,府中戾气仍在,父王您还惦记着给我的婚事,实在令人伤怀。”
淮王见朱见濂凭着这事儿,连婚事都不结了,忙寻借口道:“正因为戾气仍在,才需要娶妻冲喜……”
“父王。”朱见濂未等他说完,已抢白道:“世子妃一事,还请父王勿再多议,等过一阵运道好转了,再看情况罢。
朱见濂这话说得果决无比,甚至还打断了淮王的话,这是以前鲜少的事情。淮王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儿子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可是他分不清,这变化是因为贴身侍女死去的哀伤,还是知晓秘密后隐藏的愠怒。
淮王面上不显,心中却仍是狐疑,怕朱见濂情绪有诈,也没心思再提及娶世子妃一事。想了想,反正之前也未曾同方家定亲,缄默半晌,终于松口道:“那婚事便耽搁一阵,我们以后再议。”
朱见濂点点头,面色未有变化。两人僵冷着氛围,又各怀心思地敷衍了几句,才分别散去。
【注释】
关于文中提到的浮梁县,大家可能有些陌生,在这里说明一下。
明代时,景德镇是隶属于浮梁县管辖。在明代之前的元朝官窑,亦不叫御器厂,而叫做“浮梁瓷局”。
朱元璋在明洪武年间始设“御器厂”,后来在清代,更名为“御窑厂”,都设在江西景德镇。
督陶官一职,是明清时代的官职,在这之前并没有,到民国的时候,还残存了一段时间,但那也不过是满清的剩余产物而已。值得一提的是,明代时期,督陶官多由宦官担任。而清代,则多由地方官员任职。<
瓷骨 054 官窑初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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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料、熬糖、制糖芯、制糖骨,之后将糖骨展开,均匀配以糖芯,包褶往复,压切成型。沈瓷用了一整日,做出卫朝夕念念不忘的梅花董糖,入口即化,酥松香甜。卫朝夕咂咂嘴,闭眼回味着甜腻的香味。
沈瓷将她从香甜中叫醒:“我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房子买了下来,今后你若想找我,不必再去客栈。”
卫朝夕愣了一会儿:“你银两这么多?自己就能买房子了?”
“一来,这房子小,价格不贵。二来,景德镇买瓷的商人多,我将之前作出的釉里红卖出去了。”沈瓷把最好的两件精品釉里红,都送给了朱见濂,又从余下的里面挑了两件稍次的,带到了景德镇。那两件釉里红,虽然略有瑕疵,但是红色纯正,只不过因为上釉不够均匀,飞走了一小处颜料。沈瓷瞧着颜料空缺处,重新想了个法子,用适当的纹饰,绘以釉上彩,重新入窑,用低温烧制,弥补了一些缺陷,看起来亦是可人,价格也卖得不错。再加上之前带的银两,总算是把这房子买了下来。
“行啊你。”卫朝夕捶捶她的肩:“你如今卖瓷就能买房,可不比当时,一个小瓷窑的租金还得拖欠。”
沈瓷苦笑:“你不知道,烧釉里红的时候,我花费了多少松木和上等的高岭土,色料也选的最好的。成本太高,自然卖得也贵。”
“我不管这些。”卫朝夕又眨巴着眼睛,笑眯眯的:“你既然搬了新居,是不是应该请我吃点好的?”
沈瓷盯着她:“你不是刚刚才吃了董糖吗……”
“是啊。”卫朝夕答得坦然。
“怎么干什么都忘不了吃?”沈瓷颜色颇为和悦,开玩笑道:“朝夕,在你眼里,还能不能有比吃更重要的东西?”
卫朝夕仰起头,真的认真想了想,片刻后郑重答道:“可能是有的。”
沈瓷惊讶问:“什么?”
卫朝夕裂开嘴笑,似是对未来充满向往:“要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那也许会喜欢到……可以一整天不吃饭的程度。”
她在阳光下明媚无邪地笑着,那样灿烂,未染尘埃。那一刻,沈瓷心底是有些羡慕的,她想,爱情或许真的应该像朝夕憧憬的那样,美好而幸福。可她的爱情,她初初萌芽的少女心事,却在诉出的一瞬间,迅速碾落成泥。
*****
又过了几日,沈瓷终于获得了进入御器厂的正式通告。她换了身利索衣裳,又将头发细细挽起,终于头一次得以进入从小便梦寐以求的御器厂。
官窑的制瓷秘方不外传,平日里皆不对外开放。她小心翼翼地踱着步,不肯放过周边任何的场景。御器厂规模宏大,多的是拉坯和上釉的地方,工匠们挽着袖子忙活,挑水、拉坯、摇杆、上釉,各司其职。画瓷的人相对在更加安静的地方,坐在桌前,或用画笔,或用刻刀,手中龙蛇飞舞,于瓷胚上雕画出各式纹路。
若不是有卫宗明的引荐,沈瓷现在大概就应该拿个小板凳蹲在辘盘旁,替别的御器师摇摇杆,但现在,她需要先前往内厅,传信的人说,督陶官李公公今日有话要吩咐。
她到的时候,才发现内厅已经站了好些人,大多数都是刚从窑工转为低级御器师,也有一些刚刚晋入中级。沈瓷因是女子,容貌亦秀丽,同他们站在一起,很容易显得出挑。
李公公见人差不多来齐了,轻轻咳嗽了两声,细细的声线伴着勾起的兰花指,开口道:“我早先便说过,要从你们这些人当中,选取资质较好的,由厂中的高级御器师带着学习,以便为皇家制出更精致的瓷器。今日是初选,通过的人可参加一月之后的终选,届时,将由高级御器师自行选择跟随的人选。”
沈瓷脑袋“轰”地一声响起,她初来乍到,还完全不熟悉环境,之前也没人告诉她今日初选,全然没有准备。她方才在路上看了看,御器厂所用的拉坯辘盘,和她在淮王府用的差别较大,适应起来,估计还需一段时间。
她慌了片刻,很快冷静下来。此刻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尽量克服。谁让她初来乍到,吃点亏也是正常的。
周围的人都是早已得知消息,李公公挥挥手,众人便自然前往一间制瓷厅,各自找位置坐下了。
近旁的御器师都是男性,有人瞟了一眼沈瓷,若有若无地轻哼一声:“女人来凑什么热闹,反正也选不上,不如早些退出。”
沈瓷转过头看看他,觉得无趣,不想答话,复又低下去,只专心观察着这辘盘与从前的不同之处。
那男子见她目光凝重,不由再笑:“不会吧?小丫头连辘盘都不知道怎么用,怎么当上御器师的?”他想了片刻,用手指着沈瓷的鼻子:“我想起来了,之前说的那人,没当过窑工就直接转成御器师的,就是你吧?”
沈瓷这才抬起头睨了他一眼,见这人目含挑衅,反倒是对他笑了笑:“对,就是我。”她回答得轻描淡写,桃花瓣似的嘴唇轻轻翻动:“还请您多指教。”
那男子被她不软不硬的话搪塞过去,一时竟也觉得无话可说。恰好这时候瓷泥被拖了进来,分发到各位御器师的辘盘里,另给每人配了一名摇杆的窑工。
淘洗瓷泥是窑工已经做完了的,随着摇杆的滚动,沈瓷抱住柱体,不停推挤,在坯料高高升起的中央,扣出一个窝来,慢慢的下压。
因着辘盘设计的不同,到这一步,沈瓷的手稍有不稳,需得用比平时更大的力量。可是这样一来,便易用力不均,造成胚料歪斜。沈瓷适应了好一阵,终于渐渐有了手感,把控住力度。但这次比试是限时完成,她还没来得及将泥窝外沿变得更薄,便到了时间。
器型算是浑圆有致,可这瓷胚厚度,在这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中,便显得有些逊色了。
虽然相对于画瓷而言,拉坯并不是她的强项,但今日比试之日做出的瓷胚,实在与她真实水平相差甚远。
沈瓷本以为,自己还能在画瓷一项搬回一局,可没想到,选拔竟是每一项都会淘汰一批人,拉坯不够好,便根本没有资格进入下一轮。
她看看自己做出的厚瓷胚,再看看旁人的薄瓷壁,那本也是她可以做出来的,如今却无计可施。她尴尬地望着那件自己都嫌弃的瓷胚,坐在小板凳上煎熬,等待着李公公过来审查,决定是去是留。
淘汰的比例并不小,其中不乏中上品的瓷胚,只要李公公不中意,便是轻巧地一挥手。到沈瓷了,她顶着几个男人嘲笑的目光,垂头丧气地任瓷胚展示在李公公面前,本以为必定被淘汰无意,可是李公公探过头看了看她,似有深意地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竟是给了通过。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沈瓷自己亦是震惊不已,盛起瓷胚,在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将瓷胚晾晒,准备参加下一轮的画瓷。
这样的水平,连她自己都觉得愧对,正琢磨着李公公为何要让自己通过时,便见李公公周围的小太监跑了过来,向沈瓷颔首致礼,低声道:“沈姑娘,李公公让我来告诉您,终选的决策权在各位高级御器师手里,他插不了手。但是,他初选会保您通过,不至于让您失了面子。还希望您今后有机会呀,让淮王多关照关照。”
沈瓷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来套关系的。她咬咬下唇,向那小太监道:“替我谢过李公公,沈瓷明白了。”她道谢的同时,心底又在揣测,自己事先并不知初选一事,是不是李公公为了示好而刻意隐瞒的呢?她暗暗堪忧,有李公公这样的督陶官在,要制出皇家满意的精瓷,还得等上多久?
接下来的画瓷和上釉,沈瓷都发挥得较为正常,再加上有了李公公的保证,自然顺利通过了初选。
可是,无论她画得有多生动,上釉有多均匀,始终有人记得她那糟透的拉坯,再加上她女子的身份,沈瓷一时成为御器师们的众矢之的。不光众人暗中讨伐她,就连她自己也暗自羞愧。可眼下这节骨眼,羞愧又有何用呢?唯有努力练习,适应辘轳,在好不容易得来的终选机会里,再做施展。
配合她适应辘轳的,是个刚进入御器厂的小窑工,名为殷南。
殷南比沈瓷还要小上一两岁,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听话又乖巧,摇杆就算手酸了,也从来不喊累。
配合得多了,两个人的交流也深入了些。沈瓷问了才知道,殷南并非景德镇人,家中本是世代制瓷,但偏偏他父亲志不在此,一年前放弃了家族瓷业。可殷南却是对瓷热衷得很,孤身一人来到景德镇,情愿到御器厂当一个小窑工,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一名御器师。
“可是啊……”殷南默默垂下头,惘然道:“可是都已经过了一年,没人提携,没人帮助,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到我成为御器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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