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崔明府何出此言,既是你要去,那我自然也乐意去观瞻公孙大家那剑器浑脱的风采!”
刘沼原本根本不想纡尊降贵到坊市去和一群庶民挤在一起凑热闹,然而,崔韪之这话却让他立时改变了主意。在登封县这几日,他深知崔韪之为人圆滑世故,尽管对他恭敬客气,但本质上还是一只再狡猾不过的老狐狸。要是他明日推辞不去,这家伙不知道会编排出什么由头安在自己头上!别的县令没有人在君前说话,清河崔氏可不同!
于是,斩钉截铁应下了此事,等到把仿佛对他的应答有些措手不及的崔韪之送了出去,他回转身之后便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想算计我,休想!”
回到房中屏退了崔韪之送来的婢女,又让书童备好了文房四宝在一旁抻纸,提起笔来的他只沉吟片刻,立时行云流水一般在纸上疾书了起来。
“敬禀姚相国足下,卑官奉命巡查各州县蝗灾事,今至登封,有民女公孙大娘精擅剑器浑脱,于坊市剑舞一曲,围观百姓无数。今蝗灾尚未为患,百姓不思全力灭蝗,反沉迷玩乐……”
摇曳的灯光中,他的脸上晦暗不明,那张原本就抿得紧紧的嘴竟是显得更加刻薄了。
回到寝堂的崔韪之却仍然没有宽衣。他屏退了其他人,只留着王夫人亲自在身侧,这才开口说道:“劳烦夫人替我掌纸笔,写一封家书给东都永丰坊齐国太夫人。”见王夫人面露惊疑,他又补充了一句,“是让齐国太夫人带给四兄泰之的。”
王夫人立时恍然大悟,当即去取了笔墨纸砚。待到左手拢纸在手,她右手提笔蘸墨,随即便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了丈夫。
“叔母太夫人慈鉴,韪之百拜。今十一郎求学于卢氏草堂,学业精进,韪之不胜欢欣。唯捕蝗御史刘沼过境登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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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三十三章 越女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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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乍现,翠竹苑中便传来了一阵剑气凌空的破空声。站在场边的岳五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矫若游龙上下翻飞的身影,尤其是那仿佛活过来的剑光,即便自从跟了公孙大娘学艺已经有好些年了,但她仍然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当那人影终于停了下来,她连忙双手捧着手巾迎上前去。
“师傅,擦擦汗吧。”见公孙大娘接过手巾,继而擦了擦脸,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今日咱们真的要到城中坊市去吗?万一县署那边余怒未消,再派人来强请……”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孙大娘微微一笑,轻轻按着心爱小徒儿的肩头,面上渐渐流露出几许怅惘,“我当年出师之后,一度女扮男装去过边塞,见过几场激烈的战事,见过将士浴血战场奋力杀敌,剑器舞这才得以小成。而后我游历各地,除了你之外,也收过几个徒弟,可最终,留下的只有你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
岳五娘还是第一次听师傅提到这件旧事,一时睁大了眼睛:“师傅,为什么?”
“那时候我也还年轻,看到路边贫儿,便忍不住想收容下来,悉心教导技艺。她们凭借年少和努力,大略学会了剑器舞,便觉得能够自立门户,所以多半呆不了两年就走了。当然,也有些是野心勃勃想要名动天下,于是禁不住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唆,做出不该做的事……所以,两年前我在汴州一舞过后,便遣散了那些徒儿,只留下了两个乐师,后来又收下了你。你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天分和乐感都好,将来兴许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时候……”
“师傅!”
见不过十三岁的小徒弟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公孙大娘再次为之一笑,随即曼声吟诵道:“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彷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你还记得入门的时候我诵给你听的这些话吗?”
岳五娘立时使劲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那你可知道这些话出自何处?”
“出自《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岳五娘还在攒眉苦思,却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一时连忙转身看去,却发现是昨日仗义解围的那位杜小郎君带着一个秀气若女子的白衣少年进了院子。那一晚在宋曲村正屋子里的相遇,她早就不记得了,但昨日的事情她实在是刻骨铭心,一时连忙快步迎上前去。
“杜小郎君,今天还带客人来了?啊,你是……”崔俭玄的面孔她只是稍稍觉得眼熟,可到了面前,看到那一双凤眼,她立时记忆复苏,一顿之后就惊呼道,“你是东都永丰坊的崔郎君!”
“答对了!岳五娘,听杜十九说,昨天你的舞剑也引来了满堂彩,真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崔俭玄笑吟吟地冲着岳五娘点了点头,随即便看向了那边厢的公孙大娘。不过是两月之前,他还在东都永丰坊的家中观赏过公孙大娘那无双剑舞,一时惊为天人,没想到现如今在登封县又遇上了!
眼神闪烁的他止步片刻便撂下杜士仪走上前去,又是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孙大家,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这是天意注定呢。”
除了嘴不好,杜士仪在崔俭玄身上一直没发现那些纨绔子弟的毛病,此时见他面对公孙大娘犹敢占嘴上便宜的样子,不禁大为讶异。然而下一刻听了公孙大娘的话,他便明白,此便宜绝非彼便宜。
“崔郎君就这么想从我学剑?学剑却不比读书写字,要吃的苦不计其数。”
“在我看来,读书方才是苦中苦!”崔俭玄想起这些天在卢氏草堂硬着头皮读书的日子,只觉得这才是看不见尽头的苦,因而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随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公孙大家肯教授,我一定竭尽全力。”
“咳!”看见这崔十一郎仿佛又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杜士仪不得不用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这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个结果的谈话。他也不理会崔俭玄那恼怒的眼神,看着公孙大娘开口问道,“今日的坊市献艺,公孙大家可预备好了?”
“剑器舞于我来说,便好比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预备的。”
这个答案倒是在杜士仪意料之中。他也就是以这一问起个头,见公孙大娘支使了岳五娘去收拾剑器,唤乐师准备出发,他便又开口问道:“公孙大家刚刚援引了《吴越春秋》那一段越处女答勾践的话,莫非这独步天下的剑器舞,正是脱胎于千年前的越女剑?”
刚刚和岳五娘的话被杜士仪听去,此刻面对这个问题,公孙大娘不禁沉默了下来。良久,她才苦笑一声道:“时过境迁,越女剑那些动静之法早已不传,如今我的这些技艺,不过是些许皮毛而已,再不能用于军中以为绝艺,所以我辈中人,再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越女二字,还请杜郎君不要再提此事。”
一旁的崔俭玄知道杜士仪这些天正在一面读史一面抄书,既然这么说便一定有此事,一时两只眼睛更是流露出了异样的神采。而杜士仪不过是听公孙大娘教徒而灵机一动随口一问,谁知真的切中事实,心里几乎跳出了和崔俭玄相同的念头。好在他还记得自己今日为何而来,于是定了定神便点点头道道:“公孙大家既有吩咐,我莫敢不从?不过,经昨日之事,今日坊市剑舞,观瞻之人必然更多,公孙大家不知可有什么想法?”
“杜郎君所说的想法,不知所指为何?”
“公孙大家虽在北地赫赫有名,然琴师二人,徒弟一人,车马不过一乘,这是不是与名声不太相称?”
听到这话,正在地上整理剑器皮囊的岳五娘忍不住站起身来,不服气地说道:“师傅说了,人越多,心越是不齐!去年师傅在河南道游历的时候,不少大户人家争相把侍婢送给师傅,师傅却一个都不肯收!师傅说,达官显贵家的婢女,比外头小门小户还过得优越,吃不起那些苦。而且,人多了,不免容易被人挑唆……”
“五娘!”见岳五娘说着说着,竟然连自己最初说的那些也几乎要吐露出来,公孙大娘不得不喝止了她。见她一时低下了头,她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名声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只是不想辜负当年传授我一门技艺的师傅,至于人员多寡,只在看彼此投契与否罢了,人多未必是好事。”
杜士仪本想劝说多置琴师,广收弟子,于是可以进一步搞好宣传做大场面抬高名声,最好真的如同昨日那从者所说一般名动天听,这样日后达官显贵就会投鼠忌器,不敢胡作非为。此刻真正体会到了公孙大娘那性子,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种包装绝非为她所喜,因而索性直接拿出了另一个方法。
毕竟,得防着别人使阴招中伤!
“公孙大家昨日剑舞,虽有乐师演奏,但似乎并无配歌词?”
话音刚落,岳五娘就又惊又喜地双掌一合道:“对啊,师傅,昨日杜小郎君那半首诗若是能续全了,今日一唱,你这名声一定会更大!”
杜士仪闻言一愣,见公孙大娘美眸微亮看了过来,他正想辞之以他词,却不料公孙大娘随即却摇了摇头:“昨日杜郎君的诗实在是太过谬赞,决不可用来配剑舞。”
崔俭玄听到半首诗,又见公孙大娘竟也承认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一时大为惊诧,上前去胳膊肘一撞杜士仪,旋即嚷嚷道:“好啊,说什么江郎才尽,原来你小子还能做诗!快说,昨天你做了什么好诗?”
“因景生情,只勉强做了半首诗而已。”杜士仪知道那诗兴许今后就只得半首绝唱,心中正嘀咕着,见崔俭玄还要纠缠不休,他突然对其说道,“十一兄,你要刨根问底,回头我再奉陪。眼下却有一件要紧事,登封县内那些风月之地你熟,可否给我寻几个嗓音浑厚的歌姬来?歌童也行!对了,再找个鼓手,要力气大的!”
崔俭玄皱了皱眉,见杜士仪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一面拔腿往外走,一面没好气地嘟囔道:“就喜欢卖关子外加差遣人跑腿!要是你回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崔俭玄这一走,杜士仪方才上前对若有所思的公孙大娘沉声说道:“公孙大家一曲剑舞惊天地,若这样的剑舞再配上好歌,想必一定会平添三分颜色!”
“好歌?”公孙大娘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杜小郎君又有佳句?”
杜士仪却避而不答,只是摇摇头道:“重要的不是词,而在于那一曲剑舞之后。须知如今都畿道四境蝗灾不宁,所以,还请公孙大家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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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三十四章 惊雷一舞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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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府布告登封百姓,今日午后未时,将奉捕蝗事监察御史刘御史同临坊市,一观公孙大家剑器舞!”
随着差役沿街敲锣打鼓,这一个消息须臾便在登封县城各处传开了来。再加上昨天听说公孙大娘在登封献艺而涌进城看热闹的乡间百姓,一时整个登封县城内多了好几百人。坊市中那一块空地,想尽早占一个好位子的民众早早都给挤了个水泄不通,四周那些临街的铺子,甭管本来是不是饭馆酒肆,二楼都被出得起钱的有钱人给包了下来,就等着一睹公孙大家的剑器舞。
此时此刻的县署后廨一座轩敞大屋内,崔韪之听说崔俭玄已经离开卢氏草堂到了峻极峰下的杜家,面上不禁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一旁的心腹从者崔圆见状,不禁低声说道:“明公,要不要派个人去,给十一郎送个信?”
“他是听劝的人?”崔韪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见崔圆立时不做声了,他便叹了一口气道,“幸亏不是我的儿郎,否则还不知道会怎样头疼!杜十九的功劳,我本就不在乎,是钱昌鑫那几个没见识的家伙非要虎口夺食,怪不到我头上,今次就随便十一郎去闹吧!这刘沼着实是欺人太甚,各州县都抱着顾虑,是怕姚相国,并不是真的怕了他!更何况……”
想到自己刚刚派人送去王夫人问候齐国太夫人的家书,崔韪之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意思高深莫测的笑容。姚崇的位子,可不是真那么四平八稳!
而腾出来给的刘沼暂住的那一座小院里,这会儿也不时有从者前后进出。随随便便不成坐姿歪在居中主位上的刘沼当听说坊市中聚集的百姓足有三五百人,不少都是来自城外,他那略显清癯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阴狠的冷笑:“好,来的人越多越好!回头那是如何盛况,你们都给我好好记在心里,等回了京城再奏上天听!姚相国正苦心捕蝗之际,民间却不但荒怠不事捕蝗救稼,而且沉迷于乐舞,我倒要看这公孙大娘还能矜持多久!”
午时过后,坊市那片空地上已经有人来搭好了占地五丈许的高台。见此情景,不少人都等得饥肠辘辘,却没有一个人退出去觅饭食的,都在那儿依旧伸长脖子翘首以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远处有人高声嚷嚷了一句来了来了,一时间无数个脑袋都往声音来处张望了过去。
见是昨日公孙大娘的车马之外,还跟着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很多人都忍不住纳闷了起来,四处都是窃窃私语,却都忙不迭主动让出了一条通路。待到这一行人一一进场,后头的人纷纷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清楚,可就在这时候,前方却传来了一阵哗然。
“喂,怎么回事?”
“可是今天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这后头的人追问前头的人,不消一会儿,后头那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高台,却看不清楚眼下尚未登台的公孙大娘的人们便得到了答案。那后头牛车上下来的,竟是三个盛装打扮的歌姬。有眼尖的甚至已经认出了人来,道是本县兴华坊中操持此业的冯家三姊妹,尤以歌出名。
尽管谁也不知道今日为何有这些人出场,但猎奇的心思毕竟占了上风,随着场中隐有琵琶声传来,仿佛是在试音,四周围渐渐鸦雀无声。谁也没来得及分神注意,正对这高台的一处酒肆中,从主人到客人都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崔韪之笑容可掬地走在前头,引了面无表情的刘沼上了二楼,其余县署属官也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随着楼上众人一一坐定,众目睽睽之下,居中的鼓架旁边,却只见一个白衣人抄着鼓槌,一下一下地击起鼓来。一开始,那沉闷缓慢的鼓声听在人耳中,仿佛绵软无力使人昏昏欲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渐渐急促而激昂,仿佛敲在了人的心坎上。就在此时,一旁那仿佛一直无所事事的年迈乐师猛然睁开了眼睛,指尖微动,拨若风雨,一时调子极其高亢明亮。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在歌姬的歌声中,但只见一声马嘶,竟是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将身一纵合身马上,一人一马双双跃上高台。只见她头戴黑幞头,身穿玄衫,腰束铜色花带,脚踏乌皮靴,一张素颜不施脂粉,竟是英气勃勃。面对如此出人意料的登场方式,人群中顿时传来了如雷喝彩。一旁已经满头大汗的杜士仪眼见这再无词可形容的一跃,一时竟也跟着大喝了一声好,手下鼓点一时更疾。随着这鼓声和突然呈现出风雷之音的琵琶声,一时歌声再变。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乐声歌声现风雷之音,公孙大娘手中的双剑也仿佛幻化成了风雷闪电一般,一时但见马上剑光不见人影。当最后一个弓字出口,围观众人但只见一道寒光从马上剑影中破光而出,随即稳稳当当钉在了对面那酒肆二楼高高的横梁上,旋即倏忽间又和去势同样迅疾地回到公孙大娘手中。这一幕即便是身在最后的人也看清楚了,顿时又引来了一阵喧然大哗。
剑器舞在民间本就流行,可技艺达到公孙大娘这般本就难得,更何况刚刚这脱手一掷,竟比离弦之箭更显飒沓如流星?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随着公孙大娘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剑影寒光,她身上渐渐渗出那一丝丝嫣红犹如血迹的痕迹,仿佛沙场负伤依旧血战,这惨烈情景自然而然激起了无数人的感动和共鸣。喝彩声叹息声,抚掌叫好声,汇成了另一曲不下于场中曲调歌声的赞美歌。舞至酣处,但只见她浑身浴血,头上幞头仿佛被人劈落一般坠落于地,满头青丝已是垂落在了肩头。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于是,当最后的曲调鼓点歌词渐渐响起,眼看那战马负着公孙大娘挺立在高台中央,恰是由动转静,一幕横刀立马,掌声彩声欢呼呐喊几乎要把公孙大娘完全湮没了进去。然而面对这些,一身染血戎装的她却只是在马上微微欠身。
“今日所演《塞下曲》,因如今山东河南河北各地飞蝗成灾,百姓大苦,然登封境内却上下齐心捕蝗,如今飞蝗大减不能为患,就犹如将不惜名,士不畏死,沙场赢得决死一役,青史留名,是故奴演此曲,为崔明府及登封上下百姓贺!望各位父老齐心协力,将飞蝗驱出登封境内,保住今年收成!”
公孙大娘这一句句声音洪亮的解说,让本就沉浸其中的百姓一时更加激奋。随着人群中一人高呼必胜,其余人纷纷附和加入,一时间那欢呼呐喊的声音仿佛能把整个坊市给掀翻了。这时候,腰酸腿软手臂几乎抬不起来的杜士仪方才长舒一口气,疲惫地瘫坐在了地上。
要不是崔俭玄那家伙没找到好的鼓师,他也不用硬着头皮客串一把,万幸万幸,当年乐感不曾丢下。好在公孙大娘即便不用套路,那即兴演出亦是精彩绝伦,充分弥补了这一场只来得及排练了一次的演出可能存在的失误。
酒肆二楼,原本怀着最大恶意来观赏今日剑器舞的刘沼一时面色铁青。倘若他不是文弱书生,而是沙场勇士,那关节一定会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今日公孙大娘竟然会别出心裁地上演了这么一场与众不同的剑器舞,更没有想到,临到末尾,公孙大娘竟以大战得胜来形容登封境内的捕蝗,最后甚至为崔韪之和登封上下百姓贺!
这样的景象转眼间就会传遍整个都畿道,甚至传到东都河南府,倘若他想回去煽风点火指鹿为马,也必然会有其他人禀报了姚崇!
崔韪之虽则也抱着看好戏的念头,可杜士仪转眼间送了自己一场这样的惊喜,他心里甭提多得意了。当着刘沼的面,他还得使劲按捺住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只有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而那手指头,却不自觉地在身前的凭几上有节奏地敲了起来,赫然是此间最高潮时的鼓点。
诗是好诗,只最后一句嘲笑文士的有些过了……不过嘛,年少气盛,十有八九杜士仪就是冲着自己身边这位刘御史来的!
“公孙大家着实名不虚传,只可惜我身负要务,此前已经在登封停留太久了。”刘沼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即轻咳一声道,“今日看过公孙大家这一曲剑器舞,我也了无遗憾,该当前往汴州去见倪使君了。飞蝗过境,崔明府治下却有这般景象,可喜可贺!”
刘沼那强颜欢笑的脸看不出任何可喜可贺,可崔韪之此前同样是陪着笑脸敷衍了他好些天,这会儿好容易找到扳回场面的机会,更何况就算官司打到姚崇面前,他也是绝对有理。当即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哪里哪里,只是我运气好罢了,谁知道上下本就戮力同心的时刻,公孙大家又莅临本县,一曲剑舞振奋人心?哎呀,刘御史这一走,我只怕是无法相送了,我还得下去各乡里好好看看蝗灾的损害。”
“不用送了!”迸出了这生硬的四个字之后,刘沼终于再也难以忍住心头怒火,一时站起身拂袖而去。随着他的从者也纷纷慌忙跟上,崔韪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欢欣的大笑。笑过之后,听到下头传来了隐隐约约嚷嚷杜十九郎崔十一郎的声音,他方才容色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各异的县丞主簿县尉等属僚。
“各位,民心可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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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三十五章 功成以何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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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心可畏……但民心更可用!
一晚上思量可以用在今日的诗,又思量着该让公孙大娘如何消弭可能存在的危机和算计,再加上刚刚那酣畅淋漓的一场鼓点,此时此刻的杜士仪恨不得就此躺倒在地。可他着实没有想到,前排不知道是谁喊出了一声“是杜十九郎”,紧跟着,一早上四处找人,刚刚闲坐在一旁摇着蒲扇半点美男子风度也不见的崔俭玄,也被进城的乡民认了出来。倘若不是更多的人在那喧闹着请公孙大娘再舞一曲,他又奋起余力爬起身一把拉了崔俭玄便赶紧退入身后酒肆,外头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动静。
“终于完事了!”这是杜士仪如释重负的感慨。
“怎么这么快就完了!”这却是崔俭玄意犹未尽的抱怨。
尤其当瞧见那三个艳妆歌姬都回了屋子,却是殷殷勤勤上来又是亲自拧了凉手巾服侍他们擦脸,又是让店家取了井水湃过的葡萄,剥了皮送进他们嘴里,纵使在家受惯了这种伺候,他也觉得今早这番跑腿没白费,懒洋洋地又含了一颗葡萄在口中,这才含含糊糊地说道:“杜十九,真有你的,刚刚那首诗着实对我脾胃!嘿……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下次月考的时候,三师兄要是为难我,我就拿这话堵他!”
“你小子别打歪主意,这诗可不是给你用在那种地方的!”杜士仪精疲力竭地吐出了一句话,随即索性把那一条冰凉的手巾整个盖在了脸上,“也不知道费了我多少脑子思量……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冲动是魔鬼,果然一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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