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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我胡闹?”崔九娘狠狠一跺脚,竟是快步冲到那捧着长条锦盒的婢女跟前,径直把东西抢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盖子一把揭开了来。见其中赫然是一卷书,她微微一愣便将其取在手中,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绸缎束带。可还不等她将其展开来,手腕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抬起头来的她面对崔五娘那凌厉的眼神,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怎么,阿姊送了杜郎君什么好东西,就不能让我这个做妹妹的看一眼?”
“真真,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阿姊你自从大归回家之后,再不肯提婚嫁之事,如今却老是和杜十九郎在一块,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尽管崔九娘此前就在自己面前质问过此事,然而,此刻听到崔九娘又是如此指斥,杜士仪不禁眯起了眼睛。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她寄居崔宅期间,崔五娘手把手教给了她很多东西,对从来没有姊妹的她来说,便如同嫡亲姊姊。可是,一想到姊姊可能会变成嫂子,她就不知道这会儿该是个什么心情。然而,比这兄妹二人更震惊的,却是崔五娘。她满脸愠怒地盯着崔九娘,到最后突然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书卷,一言不发地展开了来。
待书卷尽展,无论是崔九娘还是杜士仪杜十三娘兄妹,都看到了那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而眼力极好的杜士仪甚至隐隐辨识出了其中几句,这竟是一部佛经。直到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淡淡地说道:“这是当初神秀大师亲笔所书的《楞伽经》四卷,是祖母一直珍藏至今的至宝。让杜郎君携去长安,也只是祖母从前的意思,而且是暂时借予,你可听明白了?”
神秀是谁?当年武后亲迎入洛阳,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崔九娘面色连变,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却犹如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头也不回地径直冲了出去。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见杜士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便坦然说道:“我自当年大归之后便对祖母爷娘说过,此生便在崔氏终老,九娘适才信口雌黄随意猜测,只希望杜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五娘子言重了,只是这经卷太过贵重,万一路上有所闪失,恐怕有负神秀大师当年一番苦功,还请五娘子收回去吧。”
既然知道是对寻常人一文不值,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价值连城的宝贝,杜士仪当即谢绝推辞。见崔五娘只是犹豫片刻便苦笑收回,不多时告辞离去,他吩咐竹影去掩上了门,回身见到杜十三娘犹自呆呆愣愣的,他便笑着说道:“怎么,还在想九娘子的话?五娘子都说了,那是她瞎猜的!”
“阿兄……”杜十三娘犹豫片刻,突然期期艾艾地说道,“阿兄……无风不起浪,不是五娘子,会不会是九娘子……从前我寄居崔宅的时候,太夫人每每招我相陪说话,言辞间对阿兄仿佛喜欢得很。若是阿兄真的能够一举及第,崔家想要阿兄作乘龙快婿,不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他对崔九娘戏谑打趣的话,莫非崔家真有过那打算?
想到崔谔之的另眼看待,崔五娘的频频示好,杜士仪不禁恍然大悟,暗叹自己真是昏了头。连杜十三娘都看出来了,大概也只有自己和崔俭玄木知木觉……对了,还得加上崔九娘那个看似慧黠,实则在这方面缺根筋的小丫头!不行,为了他的下半辈子,他得赶紧走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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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一百零一章 珠联璧合访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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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心里打定主意要远离崔九娘这个不好相处的小魔女,此去长安也最好不要借住在崔宅,以免日后受惠太深,人家提亲他推都推不掉,但杜士仪对杜十三娘再三嘱咐之后,在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来,只是加紧预备启程事宜。可这一日,他盼望了许久的人终于从嵩山抵达了洛阳。风尘仆仆的墨工张度跟着崔家从者一进杜士仪那院子,便忍不住满心激动,快步冲了上来。
“杜郎君,成了,真的成了!那墨模我还以为决计做不出来,想不到最终成功了,郎君请看……”
张度甚至连歇一口气都顾不上,便从身上解下了那个包袱,杜士仪便笑着冲那个领人进来的崔家从者摆了摆手,又吩咐田陌去那边厢把杨综万和吴九两人叫来,随即不由分说地从张度手中抢过那分量沉甸甸的包袱:“让你赶在三月前拿出这东西来,实在是辛苦你了。好了,别在外头说话,先进房来。”
等到进了屋子,他示意张度随意坐,自己在主位上坐了,把包袱放在面前解开了,这才抱起了其中那个乌木匣子。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进来,却自顾自打开了匣子。见里头整整齐齐躺着五方墨锭,那上头清气袭人的图案赫然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不禁抬头看了张度一眼。
“上头五方,下头还有五方,总共十方墨锭,是为草堂十志墨,这是最上等的一套,余下的都比不上。”张度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顿方才眼神炯炯地说道,“多亏卢公愿意将这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做成墨锭,也多亏了卢郎君亲自动手临摹下笔雕模子。卢郎君说,这等事交给坊间,一来未必能制出出尘之气,二来万一被人传抄,则为不美。总共做成了两套二十枚,另一套依照杜郎君的吩咐,我来之前就送给卢公了。王屋之松比嵩山又要更胜许多,此次制成的墨比之前更好!”
见刚刚进来的杨综万和吴九只听了半截话满脸纳闷,杜士仪便将匣子换了个方向,示意两人近前观赏。吴九也就罢了,杨综万从小就是石工,从采石到雕琢学了个通透,对于墨虽不甚精通,但也随着旧日的雇主见过一些好东西,此时此刻他盯着这一方方整整齐齐,上头勾勒出山水之图的墨锭,忍不住两眼放光,这才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郎君此前说过,好砚也需得好墨,莫非这就是……”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我说的好墨!”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拈起了其中一枚,微微转动仔仔细细查看了各处细节,他便开口让杨综万去取一方端砚并水来。等到东西都得了,他亲自卷着袖子缓缓在砚池中磨墨,又取了纸笔随手写了两句诗,就只闻得那字迹之中隐隐之中似有异香,且墨泽如漆,色泽青黑,须臾即干,晕染亦是极妙。这时候,他方才用擦拭了那方墨锭刚刚磨墨之处,众人但只见其口仿佛丝毫无损,使之在黄麻纸上轻轻一划,纸无声无息便成了两截。
杨综万只觉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开口叫道:“杜郎君,如今此墨已成,那接下来……”
“宝物名器,需得知音。”杜士仪话音刚落,但只听外头砰砰砰门又被叩响了,随即则是田陌的大嗓门:“郎君,王十三郎来了!”
“我正想找他,他倒是送上了门来!”
杜士仪笑着吩咐杨综万和张度分别把那一方端砚和用过的那一锭墨放进匣子中,拿出去让田陌捧了,这才信步往外走。果然,才刚到了前头那八角攒尖亭,他就和被人带进来的王维撞了个正着。后者见他身后跟着昆仑奴,分明是要出门的架势,不禁奇怪地问道:“杜十九郎,你莫非是正好要出门?”
“不是正好要出门,而是听说王兄来了,所以要请你陪我出一趟门。”
“咦?”王维简直被这话给说糊涂了,老半晌才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可我今日来,是为了前几日那一曲楚汉的曲谱……”
“王兄难不成又全都记下来了?”见王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杜士仪对其那变态的天赋和记忆简直叹为观止,干咳一声便开口说道,“既然曲谱已成,回来咱们再钻研也不迟。眼下我想请王兄带路,咱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颠。”
“啊!”王维愣了一愣,这才想起了那一日在安国寺还见过张旭和吴道子。尽管不想扫了杜士仪的兴头,但他还是不得不劝道,“张公脾气古怪,然则登门求书求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可他动辄拒而不见不说,而且有时候发起酒疯来更是常常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那一日咱们和他固然有一面之缘,可他未必就会给我们好脸色看。”
“王兄这话说得不错,但那一****走得早,他却还对我说,要是日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他。此前我们所奏的那一首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的剑舞,但至少他听了之后还能写几个字。”
王维闻言一愣,当即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便去吧!我在洛阳这两年对他闻名已久,可往往只是远观,拜会却是不敢了。今日你给我壮胆子,那咱们就去领略一番狂草风采!”
既是雷厉风行,两人当即出门上马。天子已经回銮长安,东都洛阳少了大批随行巡幸的达官显贵,一时间就连大街上也显得空落了不少。杜士仪看见王维马后跟着的小童还抱着那紫檀琵琶琴囊,忍不住打趣道:“王兄还真是琵琶不离手,怪不得在音律上头得天独厚。”
“今天既然要和你探讨那曲谱,自然而然就带着了。当然,待会去见张公,万一他酩酊大醉不认人,兴许还能派得上用场,你不是说他对我等此前所奏的那首曲子还颇为赞赏吗?”王维一面说一面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杜士仪身后那昆仑奴捧着的匣子,这才好奇地问道,“倒是你特地备了什么好东西?”
“宝剑赠英雄,而且,其实也不是相送。我要请张公赏鉴的,正是张公所用最多的东西。”
对于杜士仪的卖关子,王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心下一动,也没有再追问。张旭在洛阳城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止是因为他那笔字,而且也是因为他尤其特立独行的性情。因王维也是第一次来拜访张旭,进了温柔坊后找了个坊中武侯询问,谁知道对方打量了好一番他和杜士仪,这才用告诫的语气说道:“张公的宅子,就在十字街北之东,正数第二座宅子就是。二位郎君此去还请小心些,但只见他脸色发红喝过酒,那就赶紧走吧。上一回不知道哪一家的郎君来拜访张公想要学书,结果被喷了一身的酒和残渣,讪讪回去的时候都快哭了。”
这都快哭了四个字杜士仪听在耳中,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而等到找到了张旭那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宅子之后,王维斜睨了杜士仪一眼,使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立时干脆利落地策马徐徐后退了两三步,把这叩门的重任交托了出去。这时候,杜士仪看着身后那抱着琵琶的僮仆,捧着东西的田陌,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然而,和他想象中认为会等上许久不同,两扇门竟是吱呀一声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更不是什么僮仆,那头发乱蓬蓬,口中喷着酒气,满脸酡红的中年男子,不是张旭还有谁?想起那武侯的警告,杜士仪恨不得立时往后退避三舍,可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张旭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就迅速把他拉了进去。面对这一幕,杜士仪本人固然措手不及,后头的王维和他那小童儿并田陌三个也全都是瞠目结舌。等到他们惊觉过来,那两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田陌见状简直是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维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上前使劲敲门,可手都快拍红了,里头却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这下子,他不禁有些后悔刚刚有意开玩笑,让杜士仪一个人顶在前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刚巧有路人经过,他连忙上前拦住了人。一听是问那张宅中缘何叩门不开,家里可还有别人,路人立时干笑道:“这位郎君,只要张公喝了酒,张家其他人肯定都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所以敲门也没用……”
这话还没说完,王维就一时面色大变。而他身后的田陌一咬牙,随手把匣子往王维手里一股脑儿一塞,又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就往张宅那土墙上爬了上去。面对这一幕,吃惊于手中匣子沉甸甸分量的王维正想阻止,可当看到田陌已经身手矫健地翻上了墙,他连忙改口叫道:“别忙着去找你家郎君,先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
好在有这么一句话,田陌稳稳下地之后,就立时拨开了大门的门闩开了门。然而,等到王维带着小童匆匆冲进了门,却只见田陌正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而张家宽敞的院子里,刚刚行动出人意料的张旭完全不见踪影不说,杜士仪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三个人正想着是不是要一间间屋子闯进去找人,下一刻,却只见杜士仪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卷东西从房中出来。
一看到他们三个时,杜士仪立时没好气地叫道:“王兄,别只顾看我,快来帮忙,把四壁全都糊上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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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一百零二章 知音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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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家那前院的墙壁,外头是土墙,里头却是砌的青砖墙,然后再用粉糊平,偌大的院子足足有二十步方圆,要将那绢纸全数糊在墙壁上,而且还要糊得平整,着实是一件不小的力气活。王维那小童倒还能给他帮上些忙,但种菜一把好手的田陌对这种精细活就完全不行了,杜士仪只能自己埋头苦干。等到出了一身大汗,和王维主仆一块终于把那三面墙全都糊上了绢纸,他只觉得腰酸背痛,同时也明白了张家人为何在张旭一喝了酒之后就立时躲得精光。
不但要防人发酒疯,还要防着人拉壮丁做苦力!
而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来的王维同样是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看到提了酒瓮出来的张旭醉醺醺四处查看了一番,面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笑容,显然没有就此发狂的意思,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杜士仪竟仿佛没有吃够苦头似的,竟是又朝着张旭走了上去。
“张公在这三面墙上贴绢纸,莫非是预备作壁上狂草?”
“嗯?就是用来写字的!”张旭举起酒瓮大喝了一口,这才嘿然笑道,“只不过,这绢纸糊上去,至少得明日才能写字,你们若要临场观摩,明天再来吧!唔,不过琵琶都带来了,不妨眼下弹一曲,让我提一提精神!”
不等王维开腔答应或反对,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张公狂草独步天下,尤其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之间尽抒殆尽,此无人能及。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全在这笔走龙蛇之间。可以说,张公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这一番评判,杜士仪身后的王维听闻仔细咀嚼,不禁惊叹这一字一句切中要害,竟是点出了张旭那狂草之中的所有精妙之处。而哪怕此刻醉态酣然的张旭,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瓮,若有所思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畅快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就这么把酒瓮放在了地上。
“好,好,说得妙极!我原本只当你不过琵琶弹得好,会做几首不错的诗,如今看来,你年纪轻轻,竟是心如明镜眼如隼!好了,你和这王十三郎今日过来究竟是所为何事,直说!就冲着你刚刚说的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不管你求什么字,我都应了!”
见张旭突然变得好打交道了,杜士仪这才笑了起来。他招招手示意捧着东西的田陌上前,却是满脸诚恳地说道:“不瞒张公说,今日我和王十三郎前来求见,慕张公狂草之名为一,想请张公试一试两样东西,却是其二。虽则吾师嵩山悬练峰卢公对此二物一度赞口不绝,但论画艺,卢公堪称山林胜绝,但论书法尤其是狂草,天下无人能出张公之右。”
此话一出,不禁张旭起了好奇之心,就连王维亦忍不住上了前。等到田陌解开了包袱,杜士仪亲自捧出了匣子,两人眼看着那匣盖打开,内中一为一方鹤立苍松的石砚,一为一块长方形印着山水名胜的墨锭,原本听杜士仪提过此事的王维本就有些猜测,这会儿立时恍然大悟,而张旭却是目光时而凝视石砚,时而端详墨锭,到最后索性一言不发伸出手将一块墨锭抄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同时,见仿佛磨过用过,他又用手毫无顾忌地朝着下头磨口处轻轻一搪。
“张公小心!”
杜士仪这提醒还是来得晚了一些,张旭的左手食指尖上,已经是破皮见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将食指径直放入口中吸吮,眼睛一时大亮:“把这东西拿到我的书斋中来,快!”
这一个快字,道尽了张旭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带着杜士仪等人进了书斋,吩咐把石砚及墨放在高几上,他立时不由分说赶开了要上前磨墨的杜士仪,一把将袖子捋得老高,往砚台中加入少许温水,一手持墨,一手扶砚,动作轻柔地缓缓研墨,待到看着砚池中的墨渐渐发散开来,他眼睛更是死死盯着其间丝毫没有移开,竟比此前更用了几分力道。如此先后变换数种姿势,等到砚池中已经蓄了三分之二的墨,他这才从笔架上郑重其事地选了一支笔,随即头也不抬地说道:“为我抻纸!”
杜士仪和王维对视一眼,连忙从一旁一张长案上取了一幅纸来,到了张旭面前展开抻直,就只见这位狂草大家二话不说便手腕一翻落笔纸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笔下?m尔之间便已经写了三四个字。可还不等杜士仪勉强认出这写的是什么,张旭已经又是十几个字一蹴而就,其中字字相连笔笔狂放,纵使他勉为其难尽力去认,也不过认得一小半。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一长幅纸已经完全尽了,可张旭竟自顾自地说道:“再换纸来!”
张旭既然尽兴,杜士仪自然不会叫苦,而王维死死盯着那天马行空一般的草书,也早忘了从来之前到踏入张宅之后,心中一直还惴惴然。两人一连抻了不知道几幅纸,手腕都已经酸痛了,这才只见张旭随手把笔往一旁的高几上一扔,原本站着的人突然极其没有风度地直接坐倒,继而更是四仰八叉躺倒了下来。许久,他才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
“痛快,痛快,实在是痛快!”
只听张旭这口气,杜士仪就知道这端砚和自己精心实验调配出来的松炱鹿胶再加特制配料所制的松烟墨,果然是极其好用。他正心中振奋,王维先是小心翼翼去把那一幅纸摆到一旁的长案上去晾干了,随即就转回了他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记便低声说道:“这墨从何而来?竟有一股依稀的清香?绝非那些俗艳香料,也不像是麝香冰片,雅而不俗,淡若无味,却着实沁人心脾!”
“王兄荐了我两个墨工,我在嵩山峻极峰下的草屋,和他们整整钻研了数月,几次失败过后,终于得了如今这一套最成功的成品。”杜士仪微微一笑,见王维果然大感兴趣,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方墨锭只是其中一块,整套十方,乃是卢师所绘草堂十志图。”
话没说完,张旭就几乎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翻身起来,眼睛圆瞪地问道:“还有其他的?”
“是,一式两套,一套送了卢师,另一套我刚刚让人携来洛阳。”
张旭盯着杜士仪看了老半晌,突然抄起一旁小几上那块墨锭,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尤其是那锋利的磨口,以及上头的山水。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却是抬头直视杜士仪问道:“果然好墨,不过,这一方石砚确也是妙物,否则以此墨之坚,恐怕寻常陶砚瓷砚难以承受……一句话,若是让你把这一套十块墨全数割爱,想必你必然不肯,可让我一观总应能够吧?还有,只要你将这块墨和这方石砚一并让给我,让我给你写多少幅字都行!”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张旭顿时有些急了:“成不成你给一句话,否则我可知道你住在哪儿,必然天天上门!”
这无疑是有些耍无赖了,然而,王维虽则莞尔,却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学一学张旭,和杜士仪软磨硬泡一番,争取淘澄一套自用。他正轻轻摩挲着下巴,就只听杜士仪开口笑道:“张公要看那一套墨容易得很,跟我回一趟崔宅就行了。至于石砚,我不瞒张公,王十三郎也是知道的,其实是来自广东端溪。那个石工不远万里到了东都,本想替自己的端砚找到知音伯乐,没想到竟是无人问津,若不是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我,他险些就低价把东西出手黯然回去了。我对他说,好砚需得好墨方才显得出来,果然刚刚张公也如此想。”
“原来如此。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张旭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立刻抢着说道,“好好,不说闲话,我与你回崔宅去看那一套墨,你且等着!”
眼见张旭风风火火冲出了书斋,王维方才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你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实在绝妙,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不说那些不尽不实的话,你市价让给我一套墨砚,回头我也帮你宣扬其名!”
“你王十三郎既然要,说什么买字,那墨工可是你荐给我的,送你一套也是应该!”杜士仪笑着挑了挑眉,“再说,今天你糊纸抻纸也辛苦了!”
王维闻言也不客气,顿时大笑了起来。两人才等了不一会儿,就只见头发脸上都有些湿漉漉的张旭很不像样子地披了一件外袍,手中却还抱着一个硕大的皮囊快步进屋。他不由分说把手中皮囊往杜士仪手中一塞,随即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从前有人从西域远道而来求字的时候,送我的一具琵琶,说是什么逻沙檀所制。我对于音律只懂得听,可不懂得弹奏,这东西今天索性抵给你得了,省得放在我家里积灰!”
“逻沙檀,怎么可能是逻沙檀!”
这次是王维不由分说就从杜士仪手中抢过了那皮囊,解开之后取出那琵琶,他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左看右看了老半天,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喃喃自语,最后一把塞回了杜士仪手中:“杜十九,回去好好保养保养,否则如此宝物真的给糟蹋了!”
“谁让人明珠暗投,偏偏把它送给我?我只会听人弹一曲,可弹不来给人听!你们懂音律,那就拿去好好使用吧!”张旭丝毫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随即便不耐烦地催促道,“怎样,可以走了吧?再不走可是要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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