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杜士仪,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先帝玄宗,是被你带兵进京威逼退位的,现在你又故技重施,带兵回长安,以大义之名,行大逆之举,你以为天底下的人眼睛全都瞎了不成!”
杜士仪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含元殿中央那大红的地毯上,听到李仿直到这时候还想要挑起舆论,他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淡淡地说道:“我此行长安,除了随身前锋营百名将卒之外,绝没有再多一兵一卒!长安城中驻军数万,却是开门迎我进长安城,含元殿前禁军数千,却是让路送我进含元殿,李仿,你刚刚说天下人眼睛不可能全都瞎了,没错,正因为天下人不是聋子瞎子,这几年来你兄弟几人倒行逆施,天下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
李仿这才明白为什么杜士仪能够无声无息地进入这含元殿,却原来根本兵不血刃,没有经过任何厮杀,他下了无数功夫,撒下无数金钱的禁军就此倒戈!他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随即两眼死死瞪着杜士仪,没有去看他挟制在手的父亲李璬一眼。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真正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比自己认为的要难对付千倍万倍,他想象中的登上帝位便可马到成功,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狞笑一声,把心一横正打算在李璬身上捅一个窟窿,以示自己玉石俱焚的决心,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骚臭味。
他先是一愣,随即便陡然之间狂笑不止,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阿爷,你好歹也是当了几年天子的人,只不过这样的阵仗之下,你就失禁了,你不怕死了之后也被人当成笑话?”
毫不留情面地揭破了这样一件丢脸的事后,李仿眼见杜士仪面露讥诮,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李璬一脚踹开,旋即闪电一般抬起匕首往自己胸口刺下。杜士仪现身之后的言行举止已经很明白地揭示了一个事实,杀了李璬,只会给杜士仪减少一个麻烦,还不如留下这么个天子恶心人,至于他自己,与其活下来零碎受苦,不如就这样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是这生死一瞬间,杜士仪固然纹丝不动,可一个人影却犹如闪电一般从最前排那几个高官身后闪了出来,越过被踹飞的李璬,直接撞入了李仿怀中,一手紧紧扭住了其右腕。接下来的贴身肉搏只不过持续了短短数息,就只见那疾扑上去的人影抬起头来,恰是一口咬着一把匕首,双手却已经将李仿牢牢锁住,甚至还熨帖地卸掉了这位楚王的下颌,以防其咬舌自残。
“大帅,已拿下逆贼李仿!”
已经而立之年的阿兹勒成熟稳重,在幽州时,身为右厢兵马使的他不再如同从前那样仿佛一把出鞘的钢刀,锋芒四射,可此时此刻在无数文武官员的眼中,在李仿要挥刀自尽时仍然不顾生死扑上前去,最终将其生擒活捉的阿兹勒,简直如同一匹孤狼一般凶残。而且,地上还有点点滴滴的血迹,阿兹勒的脸上也还有一条血痕,分明在这生死相搏之中受伤了,可当事者本人就如同没事人似的,这实在是让观者无不心中发麻。
“李仿杀十六王宅之中宗室上百,弑弟,谋杀君父未遂,凶暴无道,此等悖逆凶徒,百死无辜!”杜士仪历数李仿之罪,目光最终落在了面色痴呆,形容憔悴而消瘦的中书令房琯身上,“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便交由房相国审理,请务必给无辜受害的宗室,以及天下臣民一个交待!”
我?
房琯自从被楚王李仿一番痛殴引起民愤之后,就一直在家卧床休养,其他的事情家人都不敢告诉他,今天是受伤之后首次回归朝堂,结果却要亲眼见证一次荒谬绝伦的禅位!而杜士仪的出现,李仿挟持李璬自尽不成又被生擒,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变化了。等到他终于领悟杜士仪要自己做什么,他不由得反问道:“杜大帅就不怕我公报私仇?”
“房相国若是那样的人,天底下也就没有正人君子了。”杜士仪含笑给房琯送了一顶高帽子,见其一愣之后,当即凛然答应了下来,他就扫了一眼其他文武群臣,掷地有声地说道,“如此乱臣贼子为祸一时,陛下身为君父,不能挟制,不能弹压,听凭其为所欲为,甚至还闹出了这样一场简直是笑话的禅位大典,着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璬早已经被李仿那利刃加颈的威胁吓得失禁,此时此刻听得杜士仪这般痛骂自己,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恐慌,竟是眼前一黑,就这么活生生吓昏了过去。然而,在如今的节骨眼上,没有人注意这位名义上的大唐天子,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士仪身上,甚至已经有人做好了准备,如果杜士仪打算废了李璬,仍然要沿用从前那推举之法定立新君,那么就是拼着得罪这位功勋彪炳的元老,这次也一定要否定这个建议。
那样折腾一回,看似公允,实则太折腾了!千辛万苦选出个李璬,可结果简直是坑人!
杜士仪当然知道这些关注自己的目光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他绝口不提什么东宫和新君,直截了当地说:“派人送陛下回去休养,然后立刻由飞龙骑先行清理十六王宅,然后快马加鞭派人去岭南,查访流放到那里的宗室是否有幸存。至于长安这边,先行把政务都收拾起来,然后惩处了逆贼李仿,其他的再作计较!”
这样的措置,含元殿中不说人人满意,至少是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李仿等几个皇子肆虐长安的这几年,也有不少人附庸其下,希望能够捞一个从龙之功,同样也有很多人位高权重却袖手旁观,在仪王、懿肃太子以及平原王等三系遭到清洗的时候缄默不语。这些人最怕的就是清算!至于那些希望恢复正常秩序,能够让大唐恢复万邦来朝盛世气象的大臣们,也希望能够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不要旷日持久。
如果说,上一次长安官民是对李隆基大失所望,希望能够选出一个贤明的天子君临天下,重振大唐,那么,经过李璬父子这几年的大肆折腾,已经没有人再想折腾一次了,哪怕今天李璬方才当众露出了那最难看的丑态。谁能保证,被扶上皇位的不会又是一个昏君?
含元殿前那宽阔广场上驻守的,仍然是从前那些禁军,并不见杜幼麟和飞龙骑踪影,可鱼贯下了龙首道的文武官员们却发现,地上仿佛刚刚下过雨,又或者是洒水冲洗过一般,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有人觉察到那是刚刚浇水清洗过,也有鼻子灵敏的人嗅到了一种血腥的味道,更有人发现那些禁军当中的统兵大将们,仿佛和李仿掌权时期的格局大不相同,那几张跟着李仿最紧的熟面孔,已经完全不见了,显而易见已经成了李仿倒台之前的牺牲品。
领命主审李仿一案的房琯扫了一眼这些禁军,忍不住对左右几个和自己较为熟悉的官员说道:“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从前那些禁军瞧上去除了狐假虎威,其他的什么都谈不上,现如今却总算是有几分精气神!唉,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太尉留下来,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含元殿外,劫后余生的大臣们如何三三两两议论纷纷,这时候留在空空荡荡的含元殿内的贺兰进明不用听也能猜到两三分。此刻他独自面对杜士仪,却觉得压力巨大,甚至后背心已经有些冒汗了。他很担心自己这几年的不作为被杜士仪认为是楚王李仿一党,更担心杜士仪认为自己是李璬的心腹,事到如今,他已经很清楚,楚王李仿是死定了,李璬就算能够继续在位,只怕也会被完全架空,这时候要是他还不站队,就只有被清理靠边站这唯一一条路!
“进明兄。”
贺兰进明听到这个称呼,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道:“进明不过痴长几岁,怎敢当大帅敬称为兄?大帅三头及第时,进明末学晚辈而已,尚在家读书,而论治国秉政用兵更是无一能及。这几年忝为辅臣,非但一事无成,更是无法制衡李仿,以至于他横行不法,大逆不道,进明惭愧得无以复加,还请太尉处分。”
如今的滚滚历史洪流早已偏离了既定的方向,杜士仪也不会因为历史上贺兰进明坐视不救张巡南霁云等,以至于雎阳陷落,就对这家伙喊打喊杀。没好感归没好感,眼下这样的时局,他却需要用贺兰进明这种明哲保身的人。
因此,见其如此卑躬屈膝,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否处分你,那是陛下的事,我又何来越俎代庖?不过,陛下此次被李仿胁迫禅位,惊吓交加以至于失禁,只怕要就此静养。朝中李仿党羽你应该很清楚,房相国主审李仿,那些党羽就交给你了。”
贺兰进明先是心中咯噔一下,旋即一阵窃喜,可等和杜士仪双目对视时,他又油然生出一种忌惮,暗想此时此刻借机清除异己,只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下他立刻满口答应。眼见杜士仪没有留他商量其他事情的意思,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众望所归,长安官民无不盼望回朝秉政。更何况大帅两定朝纲之大功,又婉辞郡王之封,高风亮节古今罕有。依在下浅见,应加尊号,如此百官自然宾服无话,天下百姓也就能安心了。”
“哦?什么尊号?”
见杜士仪无可无不可地问了一句,贺兰进明却是越发笑容灿烂:“仿周朝姜太公旧例,进太师,尊号尚父。”
尚父?我又不是郭子仪!再说,除却姜子牙这位赫赫有名的尚父太公,董卓那厮也曾经自号尚父,下场可是糟糕透顶!
杜士仪哂然一笑,直接把贺兰进明这个建议给回绝:“陛下又不是三尺孩童,不过比我年轻几岁,尚父之议今后休提。”
见贺兰进明有些讪讪的,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既然静养,我自然不会就此撒手不管离开长安,拨乱反正,正其时也!”
等打发走了贺兰进明,杜士仪方才对一直随侍身边的阿兹勒吩咐道:“从即日起,你改任龙武大将军,等仆固玚调回来任羽林大将军之后,给我好好把北门四军重新整顿起来。别的可以宽宥,但军中趋附李仿一党,全数给我清洗干净。”
“是,大帅!”
看着阿兹勒凛然答应后快步离去,杜士仪左右环顾着这恢弘壮丽的含元殿,目光落在了那空空荡荡的宝座上。
一步之遥!
应天四年三月初十,李璬禅位于长子楚王李仿。禅位之日,禁军倒戈迎太尉杜士仪入宫,李仿先挟持李璬,后自尽不可得,为幽州右厢节度使杜随生擒。中书令房琯主理十六王宅及百孙院焚毁一案,宗室死伤三百二十六人,幸存数人,多为幼童。李仿诸弟子侄亦皆为其所害,无一幸免。十日后,枭首示众李仿于长安独柳坡,其子六人皆废为庶人,诛其党羽二十三人,长流岭外者不计其数。
三月二十五,有长安官民上书请上杜士仪尚父尊号,却而不受,遂改授太师,进宋王,开府于宣阳坊,置长史以下属官二十六员,总征伐及军国大事。遂以杜广元节度河东,李光弼节度幽州,河东节度使张兴入朝为中书侍郎,以仆固玚为左羽林大将军,杜随为左龙武大将军。杜幼麟为太仆卿,兼知内外闲厩使,仍领飞龙骑。
三月二十九,改明年曰元泰元年。
五月,岭南各州县奏宗室丧报,庶人李仿等矫诏赐死宗室一百二十三人,幸存者五人,令妥善保护,驰驿送长安。
七月初一,复于河东道行两税制,分宗室皇庄,召隐户流民屯田。
李璬静养于蓬莱殿,内外事务皆决于外朝,不复过问。越五年,帝崩而无子,宋王遍择宗室,立哀帝闵。然宗室凋零,人心向杜。又三年,宋王西巡安西四镇,见于阗王尉迟胜等诸王于龟兹。时值大食犯境,尽出安西北庭联军十万,大败大食,以葛逻禄倒戈谋叛,又平葛逻禄谋落部,以安北大都护府左厢兵马使阿尔根为葛逻禄两厢可汗。西域平,军中民间长呼万岁,声震云霄。宋王班师抵京之日,哀帝遂下诏禅位。
至此,以华代唐,改朝换代。
盛唐风月 第1280章 尾声 岁月已老,心不老
,盛唐风月!
一晃经年,又到一年盛夏时。
空无主人许久的兴庆宫在夏夜之中越发显得空旷而幽静。龙池边一片静谧,往年这时分常常灯火通明的沉香亭亦是空无一人。李隆基曾经斋戒时常住的南薰殿中,只得几个垂垂老矣的宫人看守。人手有限,洒扫宫殿内部就已经力不从心,外头自然就没人管了。原本平平整整的青石甬道上,缝隙中挣扎长出来无数野草野花,将这里变成了一片杂草地。其中栖息的夏虫正在拼命地欢唱着,让这座已经沉寂了多年的废宫多了几分生气。
“想当年,玄宗皇帝在斋戒时常常住在这里。那时候,惠妃常来常往,其他妃嫔拼命给这里的内侍和宫人送好处,为的就是能够亲近天颜。”
“听说,元嘉太子和鄂王光王,也就是在这里被惠妃陷害,触怒了玄宗陛下才被废的?”
“是啊,太子被废的时候,我还只有二十五岁,从那时候我就在南薰殿,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阿姊那时候怎么没想过出宫?元泰元年大赦天下的时候,曾经诏命从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放宫人,家中无人不愿走的也可以择配民间。”
被人问到这个问题,那白头老宫人顿时露出了怅惘的表情。坐在台阶上的她回头看望了一眼那高高的殿堂上,业已有些残破的屋檐宫瓦,说话的声音里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颤抖:“我十三岁入宫,做的一直都是洒扫之类的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元嘉元年的时候,我也已经四十了,年老体衰,谁还要我?只怕我走出这兴庆宫之后,没两年就送了性命。留在这里,每月有供给,我只觉得陛下也好,贵人们也好,仿佛都还留在这里,身体里就有精神撑着。”
她说着说着,眼神越发迷离了起来:“从前每逢千秋节的时候,陛下都会在花萼相辉楼上大宴群臣,看百戏,赏万民,那灯火璀璨不夜天的景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正旦和冬至的时候,勤政务本楼下,天下万邦使节云集,同贺佳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数不清的珍奇异兽全都能看到。那样的景象,我如果离开了这兴庆宫,也许就只会把它当成一场梦……”
听到这白头老宫人口口声声的陛下,周遭几个比她年纪稍小的发现说的是前朝玄宗皇帝李隆基,不由都变了脸色,可是,见其说着说着便已经泪流满面,她们自伤身世,哪里又忍心去打断老姐姐这入神的遐思?她们都已经韶华不再,而曾经侍奉的那些贵人们,也已经如同尘埃一般消失在这世间,连同这曾经恢弘而不失精巧,富丽而不失大气的兴庆宫一样,被人遗忘在了角落之中。
尽管这些议论的声音并不算高,可在这样只有鸣虫鼓噪的寂静夜晚,站在瀛洲门外的那一行人仍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有人面色一沉,想要进去喝止这几个大胆的老宫人,却被一个低低的声音制止了。
“寥落古明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
听到这四句五言绝句,众人尽皆无话。这时候,那声音方才叹道:“她们在这兴庆宫中生活了一辈子,而这后半生里兴庆宫日渐衰落,只能拿着前半生中所见所闻来打发这一成不变的日子。悠悠众口是管不住的,也没有必要去管。”
说话的是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的腰杆仍旧笔直,他的眼神依旧犀利,但他的脸上已经不可避免地皱纹密布,走路的步伐也显得缓慢而沉重。听到他如此吩咐,周遭众人没人敢出声质疑,眼见其不再往东面金花斋的方向,而是往回走,连忙全都跟了上去。老者虽然走得慢,但并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搀扶,而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在这座曾经满是丝竹管弦之声,笙歌燕舞之曲,如今却寥落无人的兴庆宫中。
本来李隆基的谥号大可用更差的,但那会儿李璬即位,总不能对父亲非议过重,最终方才用的仍是玄宗。只不过,那恶谥就让李璬自己给背上了。
夜色已经很深了,除却南薰殿那边有睡不着的白头老宫人闲话往昔,其他的地方不见灯火,不闻人声,显然,苦守着这座偌大南内的宦官和宫人们,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而这一行大晚上犹如幽灵一般漫步于兴庆宫中的人,也同样再也没有出声,直到抵达勤政务本楼下。
当年玄宗李隆基题写的勤政务本楼匾额,如今已经黯淡无光,甚至传言中曾经在一阵狂风中重重坠地,经过修补之后方才重新悬挂了上去。这座曾经有万国衣冠朝拜过天子的大殿,和花萼相辉楼一样,乃是这些年里兴庆宫中每年拨款修缮的宫殿之一。可是,没有了主人就仿佛失去了精气神,再加上常年空关着,哪怕建筑依旧高耸,颜色依旧如新,可那股腐朽老去的味道却仿佛从每一个角落中散发了出来。
“大父如果觉得这里废弃可惜了,也可以逢年过节打开来用一用。”
听到这个清亮的声音,杜士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便笑了笑说:“你知道兴庆宫全盛的时候,有多少宦官和宫人?”
见那少年顿时冥思苦想了起来,他便温和地笑道:“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从你记事起,这里就已经荒废,所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长安城内三大宫,总计有宫人近万,内侍超过五千人。单单这兴庆宫中的宫人,就都是从采选宫人之中精挑细选出最美丽动人的,因为规模小于大明宫,所以大约有两千余人,宦官数目亦是差不多相当。空关兴庆宫,也就意味着有三四千多人不用在此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你懂了吗?”
那少年登时醒悟了过来,立时躬身答道:“多谢大父教导,孙儿明白了。”
“废弃兴庆宫,是前朝幽帝(李璬)的决定,因为兴庆宫留下了李隆基太多的影子,别的皇帝住在里头心中不安。但放出宫人,是我的建议。自从贞观之后,很少再有放宫人,无数花样女子只有老死宫中一个选择。相形之下,宦官离开宫中就没地方可去,因为那时候宗室都差不多快死绝了,他们乃是身残之人,总不能去大臣家中执役,所以就都留下了,眼下的兴庆宫中更多都是这样的宦官。从多年前开始,我就禁天下各道官员进阉童,也就是所谓的私白,违者革职,再遏止自宫求进,就不至于有那样多的人宁可自残身体也要往深宫里头钻了。”
杜士仪说到这里,心中感慨宦官这种角色不可能完全被取代,但严格限制数量却是很有必要的。而他把读书这种士大夫的专利通过扫盲似的一月四次义学制度,让更多的城镇百姓能够识字,也正是出于提高工商业的考虑。毕竟,两税制并不是万能的,他更不可能让历史倒退去推行什么均田,所以,让更多失去田地的平民以及隐户佃农有更多的选择,才是重中之重。有了选择,还有几个人愿意当宦官?
“至于宫人,少选两次,设宫学让她们学一些谋生之计,二十岁到二十五岁放出,寂寞老死深宫的冤魂又能够少很多。”
而且,重开兴庆宫作为游幸之地很容易,但相比定期修缮,那就需要无数的人手,无数的资金。身为天子,富有四海,于是打江山的开国君主也许还知道节制,接下来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太平天子,落地便享荣华富贵,又哪里知道什么叫节制?于是,每朝每代都会呈现出一代不如一代的格局,无一例外。这一点,他会去改变,但究竟能否成功,他也许是看不到了。
“小穆,到了西域之后,记得多看多听多做少说。你从小就学了很多东西,也曾经在军中呆过,但真正为人处事的道理,不是靠学,而是靠做。于阗王等素来心向李唐,如今虽则臣服,但难免心怀不满,如何恩威并济,就看你的了。”杜士仪招手示意长孙靠近一些,随即一把将人揽在怀里,笑着拍了拍那业已变得坚实宽厚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了。”
杜穆知道祖父严厉的时候固然让人极其畏惧,但慈和的时候却如同春风春雨一般滋润人的身心,故而他没有说什么空话,只是贴着祖父的耳边,低声说道:“大父,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那是,我还不老,当然会等你慑服了西域各部,得胜归来!”
当旭日东升的时刻,杜穆一行人从长安金光门出发西行而去,他们要经过凉州、甘州、沙州,直达安西四镇。
尽管那是自己亲手教导的长孙,杜士仪却言出必行,只是站在大明宫丹凤门那高高的宫墙上,根本看不到那一行吸取的身影。他看着那长安城中整整齐齐的里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中百感交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走到现在这一步,脚下累累枯骨,手中鲜血淋漓,可他从没有后悔过。
那时候,李璬无后,更准确地说,后人全都被他的优柔寡断给坑死了,宗室被屠杀得只余下远支,天下人但知宋王杜太师而不知天子。即便如此,改朝换代的时候,仍有一个个史官愤而写下了无数批驳指斥之语,翻开看时,一个个篡字无比刺眼。
他不怕什么万世骂名。丢了江山就是王莽,而若是江山稳固,后世只会称颂一代令主之名!
“还在想着小穆?吉人天相,他此去一定会马到功成的。”
“希望如你吉言。”
杜士仪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去,握紧了那只主动送上来的手。那只手不再如同从前那样细嫩光滑,柔若无骨,可却坚实有力,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他提供了多少倚靠。他已经老了,她也已经老了,这么多年来相携相依走了过来,此中酸甜苦辣,外人固然写过无数影射的诗赋,可又哪里能道尽其中万一?相濡以沫几十年,既然已经老了,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要享享清福了?
“幼娘。”
见四周围的随从已经退出去老远,王容便笑着上前问道:“是不是又想出去走一走?你一直都不喜拘束,虽为官所限,不曾踏遍万里河山,可也一直天南海北的跑,没去过的地方也少得很,只有这些年方才窝在长安城不得自由。不过,兴庆宫这样的地方你想去就能去,其他地方却不能随你的性子。”
“我大概还能再活个三五年,也许更久。可广元已经不小了,历练也足够,既然如此,我继续占着这个位子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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