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子鹿
眼前的和尚身上没有魔气,僧袍拂雪却不染纤尘,更不知严寒,大概是久居山中的修行之人。
谢逢殊这么想,干脆遥遥一拱手,自报家门。
“在下凌衡仙君,谢逢殊。”
听到这句话,片刻之后,庙前的和尚对着谢逢殊道:“进来吧。”
语毕,也不管谢逢殊听没听见,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逢殊正愁没处落脚,也不管对方态度如何,抬步跟着人进了庙。
他推寺门而入,先映入眼的是一方庭院,院内青石铺地,两旁都是茂密的修竹,于雪夜之中透出一抹青绿。
外面冰天雪地,庙内却地面干燥,不见一点积雪。院前方不远处是一间法堂,隐隐透出一点光亮。
见白衣和尚脚步不停进了法堂,谢逢殊顿了顿,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边轻咳一声:“路过宝地,打扰——”
话还没说完,谢逢殊见到殿内的光景,下意识住了声。
这间法堂很大,也很奇怪。
与其他寺庙供金身佛像,燃灯焚香不同,这间法堂内没有一座塑像。法堂除去两扇门窗,其余三面墙都是灰白的石面。比起庙宇法殿,更像是一间石室。
若仅仅只是这样当然不算什么——三面石壁之上,居然刻了无数佛像浮雕。
浮雕凹凸不平,诸佛各异。有的端坐于云端低头,似是俯视众生;有的闭目拈花一笑,一副禅定姿态;还有的持着宝器脚踏恶鬼凶兽,面露凶色,威严无比……
三面密密麻麻的佛像,或笑或骂或坐或卧,姿态动作居然没有一个重复。
谢逢殊好歹也在仙界待了几百年,看了一圈心里便有了大概。
自在天一千佛、无色天一千佛、大梵天一千佛——三面墙上,刻了佛家三天里共三千神佛。
谢逢殊在外面看这座庙宇有些寒酸,进来方知另有一方天地,至少这间法堂就玄妙得很。
但除满室浮雕之外,这屋内的东西也太少了点。
谢逢殊将目光从石墙上回,落在前方。
正对着那面墙之下有一张乌色供桌,桌前放着两个素色团蒲,桌子中央供着一盏长明灯,正是刚才对方手中所持那一盏。
佛灯很小,约莫一掌长度,通体洁白如玉,灯身没有任何装饰,古朴至简,灯座为九瓣莲花,中央跳动着一束微红的火焰,更显屋内空荡。
佛家认为灯可正心觉明,求解脱者以身为灯台,心为灯柱,增诸戒行以为添油;智慧明达喻如灯火,能照破一切痴暗,转相开示*。所以各个佛寺法殿向来供灯众多,甚至成百上千盏,以求照破暗冥愚痴。
但这个法堂内连一炷香都没有供奉,只供了这一盏灯,烛光微弱,与三千神佛的威仪之像实在格格不入。
谢逢殊只觉得从自己入东隅以来处处透着怪异,包括这座山间野庙。眼前的人却已经落座蒲团之上,阖目一副禅定姿态。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也是个佛寺,眼前这和尚虽然态度冷淡了些,但一身僧衣禅骨,不像是什么妖魔邪祟。
谢逢殊这么想,打算也一齐落座。刚刚动了一步,猛然听见一声粗哑低沉的怒喝。
“绛尘,你可知悔?!”
这声音宛如惊雷,谢逢殊猝不及防,跟奓了毛的猫似的,立刻被吓得止住脚,握住刀柄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他原以为还有旁人在,可屋内一览无遗,除了他跟和尚连个活物都没有。
谢逢殊迟疑着正待回目光,却看见左边墙面上的浮雕中,一尊石刻佛像的头颅居然动了起来。
那座石佛只有半臂高,反持金刚杵,脚踏白额虎,赤足坦胸。身躯还是僵硬冰冷的雕像,脑袋却缓慢转动着,发出“咔咔”的刺耳摩擦声,浑浊苍白的石眼也跟着一点一点移动,直到看见了前方的白袍和尚。
石像的脑袋终于停住了,死死盯着眼前的和尚,粗声粗气地又喝了一遍:“绛尘,你可知悔?!”
谢逢殊:“……”
连佛寺里都能闹鬼了,这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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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号处出自《达摩破相论》,特此说明。
燃灯 下山 3
谢逢殊看向前方那和尚,对方已经自顾自坐到了蒲团之上,仿佛没有听到浮雕的厉喝。
谢逢殊不得已出声:“喂。”
见对方抬眼看向自己,谢逢殊指了指浮雕:“他好像在叫你。”
和尚一顿,答:“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声如其人,清冷万分,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那浮雕再喝一声,三声过后,果然又安静下来,头也一点一点转了回去,重新变成了坚硬冰冷的死物。
谢逢殊此时才觉自己刚才一惊一乍的样子有些丢脸,实在不像个仙君。他摸摸鼻子,一拂衣袍坐了下来,重新换回云淡风轻的样子,把刚才进门时没说完的客套话说完。
“多谢修者。”
桌上的烛焰微动,眼前的人面容有些光影不清,谢逢殊想着刚才石像喊的那几句,犹豫着问:“修者法名绛尘?”
绛尘抬目看了谢逢殊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一点头。
得,看来刚才那石像叫的确实是他。谢逢殊心里好奇得要命,又不好意思显露,只接着问:“绛尘法师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衣的妇人,还跟着一个……婴孩?”
谢逢殊本想说一个浑身带血的婴孩,又担心吓到眼前的人,正犹豫着怎么说才能委婉又合适,却听见眼前的人已经开口。
“子母鬼。”
谢逢殊一怔,绛尘接着道:“常见于野外道旁,善用婴孩啼哭声吸引行人而至。鬼母红衣乌发,鬼子破腹而出,喜食人。”
“……没错。”谢逢殊答完才恍然道,“你知道啊。”
绛尘没有回答,谢逢殊也不在意,接着道:“我看过书上说,子母鬼向来喜欢在官道或村野诱骗行人,在这深山老林可不多见。”
他看向绛尘:“修者在此参禅,以前可曾见过?”
“不曾。”
绛尘轻轻皱眉,良久之后才接着道:“东隅深山绵延数万里,光这座须弥山就有千里之广。”
言下之意,他也不清楚这山间有什么妖鬼怪。
原来此山叫作须弥。谢逢殊微微一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千里之广对于他来说当然不算远,但为了找那女鬼,必然要把这么广阔的林间都一一摸索过去,不知道要耗多长时间。
谢逢殊不死心地问:“除了你,这座山还有其他人吗,比较清楚山中怪的?”
绛尘不答先问:“你要找那子母鬼做什么?”
谢逢殊老神在在:“公务在身,不便多说。”
绛尘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感兴趣,阖目开始轻声颂经。谢逢殊听了一会儿,对方颂的是《妙法莲华经》,声音很轻,音色低沉。谢逢殊听了不到半卷便犯困了,歪头靠在柱子上睡过去。
谢逢殊这一觉昏天黑地,似乎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待他醒来,法堂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桌上那盏长明灯。
他理了理衣袍推门而出。院内静谧,同样不见人影。谢逢殊一路出了寺门,才在万古春下见到那件素白僧衣。
大概是听到身后的响动,绛尘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天光已大亮,那一树万古春便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谢逢殊面前,枝叶仿佛触天而去,繁花重重叠叠如同堆雪,被山风一吹,花瓣簌簌而下,落了寺前一地。而树下的和尚眉眼清冷似雪,目光落在谢逢殊身上时几乎让他呼吸一顿。
谢逢殊看着绛尘,心道这样的人出家当了和尚真是有些可惜。转念又想,这样的人还是做和尚好,不然在那百丈红尘走一遭,得伤了多少闺阁芳心。
神游天外的工夫,谢逢殊已经走到了树下与绛尘并肩。
和人近距离目光相接,谢逢殊才猛地回过神,唾弃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躲开绛尘的眼神仰头去看那满树繁花,随口问道:“这树倒是繁茂得很,不知共开了多少花?”
天地良心,问完谢逢殊就后悔了。这万古春枝叶锦簇,繁花似海,谁没事干会数着玩,这问题忒傻,实在不符凌衡仙君清风傲骨之姿。
他轻咳了一下,想换个话题,没承想绛尘看了他一眼,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
…………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此般无聊的人,到底是本仙君见识浅薄了。
绛尘似是没有看见谢逢殊一脸的难以言喻,只道:“从我这里再往东行三百里便是须弥前山,叫作明镜台,住着一只已修行千年的黑蛇。”
谢逢殊闻言立刻转头看向绛尘,果不其然,绛尘接着往下道:“或许他能查到子母鬼的行踪。”
见谢逢殊眼前一亮,绛尘反倒轻轻皱了皱眉,接着道:“你待会儿要小心些——他脾气不太好。”
谢逢殊还不清楚这位“脾气不好”到什么程度,只要事有转机就好。他冲着绛尘一笑,抬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劳烦修者带路。”
他这一笑真心实意,冲淡了面上一直平平正正端着的仙气,倒像个人间的少年了。
明镜台乃须弥前山,谢逢殊已入仙班,绛尘乃修行之人,对他俩来说御风而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毕竟无论是佛修道修、山鬼魅,只要修行的时间长些便可乘奔御风。只不过谢逢殊见绛尘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居然一时看不出对方修行了多久。
得找个机会问一问。
他这头想着,那边绛尘已经停了下来。
“下面便是明镜台。”
他们停在一座山谷顶端,谢逢殊回过神,下意识往山坡下看去。
他原本想客气点道个谢,再问问那个黑蛇妖的洞府,可等看到明镜台全貌,谢逢殊目光猛地一顿,要说什么全忘了。
谢逢殊身后还是千山拥翠的无尽山景,眼前却全是茫茫的黑色焦土,有些地方已经干涸得裂开纹路,仿佛曾被大火燎原,最高处有残存的剩了一半的树桩,早已经死了,也被烧得漆黑。
这一片方圆百里的山野一眼看去都是如此,居然没有一点活物。只有坡下有一面湖,湖面宁静无波,倒影这漆黑的焦土枯木,更显湖水澄澈,宛如一面不染纤尘的美人镜。
绛尘见谢逢殊有些震惊的神色,开口解释:“七百年前明镜台曾有天雷降世,引发山火不息。”
“难怪。”
谢逢殊犹豫了片刻,终于往前一步,踏入焦土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逢殊行于其间,总觉得自己还能闻到草木燃烧时的焦味。
他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有异,旋即便听见绛尘喝道:“谢逢殊!”
谢逢殊立刻掠足往旁退了数步,一抬头,见自己刚才站的地方被一道长鞭劈开了深深长痕。
旁边站了一个人,目光不善地朝谢逢殊看过来。
他右手持一条如墨长鞭,一身黑色短打,只有腕间微微束紧。左耳戴着一个形似竹叶的菱形古银耳坠,因为刚才的一击在半空轻轻晃动。面上戴着半面黑色的暗纹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左边半张脸,露出一双锋利如刀的眉眼。
谢逢殊恍然,这大概就是那位脾气不太好的明镜台主。
绛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面色不改地先对来人一点头。
“这位是凌衡仙君谢逢殊。”
“凌衡仙君?”
对方念了一遍,剑眉轻拧,冷笑道:“仙君不好好待在天上,来我这明镜台做什么?”
绛尘并不答话,只偏头看向谢逢殊,道:“长恣君,嘲溪。”
谢逢殊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明镜台主不但脾气不好,更不喜欢仙君修者之流。但谢逢殊向来不在意这些——他若是在意,早就和那劳什子符光君打个死去活来了。何况他现在有求于人,只装作看不出对方的态度,笑眯眯地冲人一颔首。
“叨扰了。”
嘲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头与绛尘道:“你带他来干什么?”
他语气依旧不好,但看上去倒对绛尘很熟稔,绛尘也直接道:“昨夜凌衡仙君路过须弥,被子母鬼所袭。”
“子母鬼?”
嘲溪似乎也没想到,闻言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须弥什么时候来了子母鬼?”
“所以想请你找一找。”
嘲溪看着两人,似乎在考虑这话的真实性,良久之后才道:“麻烦。”
他一脸不耐烦,倒是没有拒绝。起长鞭将手放于唇边吹了一声长哨。
哨声清冽,传响于山谷之间。过了片刻,谢逢殊听到了山中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许多动物一齐在林间贴地爬行,往四面八方而去。
嘲溪放下手,冷声道:“等着吧。”
三人就这么立于明镜台焦土之上,一时之间都安静了下来。见嘲溪依旧板着脸,谢逢殊也不自讨没趣地开口,转头环顾四周。
四周都是黑色的烟尘,谢逢殊看了许久,又将目光投向山顶那棵残缺的古树。
那棵树已经枝叶全无,不过剩了破破烂烂一点儿树干露出焦土,谢逢殊却不自觉地看了许久,最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树?”
嘲溪冷面看着他,脸上就差写上“关你屁事”,一旁的绛尘开口答:“梧桐。”
传说凤凰东游时曾栖息于神木之上,神木便是梧桐。眼前这棵梧桐树虽残缺不堪,但依旧看得出应该是棵古树。
可惜了。
谢逢殊这么想,还想问问七百年前那场山火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嘲溪突然出声。
“找到了。”
话音刚落,谢逢殊听见身后传来微微响动,片刻之后,一条手指粗的白纹黑蛇贴着雪地爬行而来。
谢逢殊生来最怕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嘲溪颇有些不屑看了他一眼,半蹲**伸出手。
嘲溪对它的神情比对两人好多了,那条蛇顺着嘲溪的手指而上,盘绕在他手腕,仰起头嘶嘶叫了两声。
嘲溪嘉奖般地摸了摸它的头,抬目看向两人。
“找到了,但估计没什么用。”
他看向两人,面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
“那个子母鬼死了。”
燃灯 下山 4
子母鬼确实是死了,尸体在一个山洞里,离昨夜谢逢殊跟丢的地方不过百里之遥。尸身干瘪,似是被吸走了灵气,只有一张皮包裹着骨头。她肚子被剖开,红衣与血肉相连,经过一夜已经凝住,变成冷硬的一大块褐色。
三五步之外,是趴在地上的鬼子,头部以一个诡异的幅度弯曲着,嘲溪俯身用手碰了一瞬,随即嫌恶地拿开。
“也死了。”
看起来是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一击毙命。
三人站在山洞里对着两具干尸面面相觑。
昨夜谢逢殊问子母鬼法器时对方立刻猜到他是仙君,其中必有内情。谢逢殊本想顺此查下去。可如今子母鬼一死,谢逢殊下山来遇到的第一个线索就此断了。
但事已至此,他倒想得开,只当自己运气不好。
只是命盘得慢慢找了。
谢逢殊轻叹了口气,对着绛尘和嘲溪一拱手:“多谢两位相助。”
嘲溪抱着手倚在山壁之上,冷冷答:“要不是关乎明镜台,谁要帮你。”
一旁的绛尘未曾答话,他眼睫轻垂,单手对着眼前子母鬼的尸体做了个偈,日光从山洞外投到他半边脸上,照得他眉目深邃。
一时间几人都安静下来。
谢逢殊看着绛尘对着尸身行完礼,心里忽地有些触动,刚想说句“修者慈悲”,下一刻,便看到绛尘蹲身把手伸进了鬼母被剖开的肚子里。
谢逢殊:“……!!!”
这和尚怎么回事!
一旁的嘲溪大概也没想到,见状微微站直了身子。
绛尘在两人目光之下依旧面不改色,右手轻动,似乎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手一停,握住一条暗红色的线,慢慢从鬼母腹中拽出了一个东西。
谢逢殊心下一惊,此时才发现刚才鬼母腹部的血泊之中居然凝着这条红线,只露出一点线头,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绛尘直起身,谢逢殊立刻靠近半步看过去,连嘲溪都站近了些。
绛尘拿出来的是一个黑色长形木牌,上面沾满了血污。大小约莫一指长,半指宽,简单用暗红色的线打成结拴着,木牌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鹰,也已经被血浸透。下面还有两个字,像是名字,却又不是汉文。
谢逢殊仔细辨别,还在想典籍里是否有过相关文字的记载,却听见绛尘开口道:“巴音。”
谢逢殊一愣:“什么?”
“木牌上的文字翻译过来是巴音,是人的名字。”
绛尘手上沾了血迹,按理来说是佛家忌讳,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这是巫褚的文字。”
“巫褚?”
谢逢殊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满脸茫然地看着绛尘。
绛尘一抬眼便接触到他的目光,顿了顿还是继续道:“巫褚一族久居西南山中,与世隔绝数千年。族中以鹰为图腾,骁勇善战。因为西南猛兽沼泽众多,族人随身系着刻有名字和图腾的沉香木牌,以求所信奉的天神庇佑。”
“哦?”谢逢殊眼前一亮,“哪位天神?”
绛尘沉默片刻,答:“蚩尤。”
“……”谢逢殊也默然了。
他原以为是如今天上的哪位神仙,能去找找线索,没想到是这位差了万千年的老祖宗。
上古时期,炎黄二帝与战神蚩尤一战惊动天地,后二帝受女娲相助,诛杀蚩尤于涿鹿,至此统一人界,已经是数万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前人皆已作古,谢逢殊还能上哪儿找去。
绛尘也不再开口,似乎想把手里的木牌递给谢逢殊,刚伸出手,又突然了回去。
刚准备伸手去接的谢逢殊:“……”
他抬头看着绛尘,一脸疑惑,对方却如同没有看到,只道:“但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自修行以来便没出过须弥,已不知外面的天地。”
即便这样,谢逢殊也已经对他另眼相看,虚心求教道:“敢问大师已经在贵地修行多少年?”
绛尘一顿,答:“七百年。”
语音刚落,后面的嘲溪发出一声嗤笑。
谢逢殊如遭雷击:“……多少!”
七百年!!
七百年对于人间不是小数,已经可使东海扬尘,沧海桑田。修行看重资质,即使灵根稍有欠缺,只需潜心修行,一般四五百年就算够数了,不知眼前这和尚从哪再折腾出两百年——且还没飞升。
重点是,七百年后,谁知道那个巫褚族还在不在了。
但谢逢殊转念一想,又觉木牌上的文字总不会骗人,至少能证明现在还有巫褚族人的存在。
但据和尚所说,巫褚族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为何会忽然出山,用来祈福的木牌又为什么会在子母鬼的肚子里?
从山洞回寺的路上谢逢殊想了一路,直到到了寺前,又回心神看向绛尘。
这个和尚居然修行了七百年,真是……持之以恒。
佛教修行规矩极为严苛,需断十重四十八轻戒,再习得五乘,证得四果后等一朝顿悟,才能西引三重天。眼前这和尚七百年不得飞升,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天资愚笨,修行不成。
但对方博识多闻,既知山鬼魅,也知人间风物。法术虽未见识过,但可乘奔御风不落谢逢殊之下,估计也还勉强看得过去。
二则更严重点,这和尚犯了十业之一。
若是这和尚犯了业,倒说得通了——不然怎么会七百年还滞留于世,大半夜的还有石佛显灵,问他是否知悔?
但谢逢殊一抬眼,见对方隔世绝尘的眉眼,心里的猜测又摇摇欲坠。
这么一个和尚,久居深山七百年,佛堂简陋如此,还能上哪犯业去?
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大概是对方没什么佛缘,入不了三世诸佛的法眼。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寺,沙沙竹叶声中,绛尘看向谢逢殊:“子母鬼已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逢殊冷不丁被一问,下意识回答:“去西南。”
“去找那木牌的主人?”
“正是。”
绛尘顿了顿,不带感情地客观评价:“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逢殊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苦笑一声,道:“修者不知道,天界有样法器失窃,恐有大险,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得下海捞去。”
绛尘反问:“是你弄丢的?”
“呃,”谢逢殊一愣,“那倒不是。”
绛尘:“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好的佛修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呢!
但丢开最后一句,谢逢殊心知绛尘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几百年没下过凡间,方向感又奇差无比,来时差点连东隅都没找到,更别说如今还要去西南山林找个人。
要是没有绛尘,他连那木牌是什么都不知道。
啧,难办。
可偏偏谢逢殊又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在鸣珂那小屁孩儿面前丢了面子倒也算了,若是等哪天其他仙君,特别是那个永远和自己不对盘的裴钰知道了,自己这张脸还往哪搁。
他一边皱眉一边向前走,抬眼看到前方的和尚。素白僧衣,身姿修长。
霎时间谢逢殊灵光一闪,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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