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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亲密到诱惑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未知
剪刀张开之后,裁缝铺开张了,起初,涌到铺子里的是女人。我是其中的女人之一,那时候渴望着让上海裁缝为我量体裁衣,为我制作典型的上海式风格的衣装。起初,我们要排队才能轮到那种量体裁衣的时刻,为此,我们排着队,女友张丽翘起嘴唇说上海裁缝真了不起啊,如果他能收我做徒弟就好了。张丽是小县城的头号美女,她说话算话,真的去拜上海裁缝为师了。
那一时期,我能够感受到张丽生活中的那种明媚的色彩,甚至我能够感觉到她嘴唇翘起时流露出的那种骄傲。在上海裁缝铺子里出现了一位女弟子,这当然是一件新鲜事,仿效张丽的女孩子突然多起来,都想去做那个身材修长,笑容羞涩的男人的弟子,不过,那个上海裁缝回绝了,他只留下张丽。因此,这件事让上海裁缝的妻子,那个讲着上海话的女子,并不懂得缝纫,她只是坐在一边,只是帮助上海裁缝上钮扣,带着孩子而已。不过,她是一位俏丽的上海女子,肤色白皙,牙齿洁白。张丽对我说,上海女人总是盯着她的一言一行,仿佛在戒备有朝一日张丽会夺走她的上海裁缝。
然而,即使是在上海女人的监护之下,上海裁缝的目光依然温柔地、羞涩地与张丽挑逗的目光接触着,张丽迷恋上了上海裁缝。她私下对我说,如果上海裁缝有勇气带着她私奔的话,那她就跟他走。我劝诫她说,上海裁缝不会带着你私奔的。张丽不相信,不管怎么样,我有一种感觉,上海裁缝只是经不住诱惑而已,在这座西南边疆的小县城,年轻的上海裁缝时时刻刻地被一群少女、女人的影子和声音所包围着。她们总是用像小鸟样的声音纠缠着上海裁缝,为她们的身体设计出梦想的服装。我便是其中一个,当上海裁缝为我量体裁衣的时刻,我为我的女友张丽观察着她梦想中可以带着她私奔出去的男人:上海裁缝的目光很暧昧地落在每一个女人或少女的脸上,他的羞涩是掩饰着他的怯懦。所以,我可以证明上海裁缝绝不会带着张丽私奔出去。
是的,张丽来了,她说她刚谈到私奔时,上海裁缝就垂下头来说:“不可能的,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太危险了也太可怕了。”而他说这话之前,张丽已经把上海裁缝带到县城外一片竹林深处,那是一个午后,上海裁缝让上海女人守一会儿铺子,便骑着自行车来竹林约会,张丽一见到他,就勇敢地扑进了上海裁缝的怀抱说:“带上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吧,让我们私奔出县城去吧。”这几句话是年轻的张丽已经默念了数遍的台词。我想,这段台词在当时一定把上海裁缝吓坏了。接下来,很快地,这场约会就结束了。上海裁缝骑着自行车离开了竹林,张丽目送着上海裁缝离去,她在竹林中流了一会儿眼泪,骑着自行车找到了我,并把这种失败的结局告诉了我,然后,她推翻了自己对上海裁缝的那片痴情说:“我没有想到上海裁缝很胆小,他真是让我失望,他连私奔都放弃了,就更不会娶我了。”于是,张丽果断地离开了上海裁缝店。
上海裁缝依然像往常一样守候在铺子里,旁边是他的上海女人和小孩,依然有女孩想一次次地做他的女弟子,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很多年以后,上海裁缝的铺面扩大了。他不得不收两个女弟子帮忙,其中一个女弟子爱上了他,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他,但上海裁缝依然用坚定的声音拒绝道:“这事很危险,也很可怕。”他的话一说出来,女弟子就清醒了。
上海裁缝爱女人,但他已经形成了他的意念,除了守候那个上海女人之外,他绝不会改变自己的私生活。当然,他的目光,暖暖而羞涩的目光依然如故,依然与每个少女,女人的目光碰撞着,但仅仅是短促的碰撞而已。这样的男人,从内心升起了一种温柔的冒险,而在现实中,他会敛住火焰,并掐灭它,所以,上海裁缝的一生充满了平静,他就像小县城多年年不变的水井般升起过漪涟,而不。
1983年 县城照相馆的男人
他对县城的女人们的引诱是从照相馆开始的,当然,在众多的年轻女人中,我也是被他引诱者之一。1983年,如果在照相馆拍摄一张人头像,因此被放大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那一定是女人们面临着的最大的引诱,为此,我们会不知不觉地走向照相馆,用不着他召唤;挂在橱窗里的,镶嵌在塑料框形的镜框里的引诱比他的言语更有召唤力。
一天上午,我钻进了照相馆,想为自己的头像拍摄一幅照片。欲望像口渴症一样使我置身在照相馆中,起初我并不认识他,而他好像有些了解我。他掀开一块布幔走出来,问我是不是要照相。我有些羞涩地点点头。他说,我可以让你的头像在这橱窗中悬挂很长的时间,只要你允许,挂到任何时候都可以。
我看了他一眼,他已秃头,才三十多岁,他就已经秃了头,然而,从他的眼神中我却看到了一种挚热:对年轻女性的热情,像一盏灯一样照耀着照相馆,我坐下了,他说应该化妆,只有化妆才会出效果。1983年,我拒绝用唇膏、粉盒,因为唇膏、粉盒在我的生活中没有显赫的位置。而摄影师的声音对我却充满了一张引诱,观看头像悬挂起来,犹如观看到我的另一张脸,它是我的,又是别人的,这也许正是摄影师的引诱可以像酒精一样散发的魔力。
也许,这就是魔法把我罩住的一个时刻:
当摄影师亲自为我的脸第一次化妆时,我感受到了那些粉沫在孔翼间张扬着,那些香而腻的浓郁的粉沫往我脸上扑来时,我被呛了一下,摄影师托起我的脸说:“别害怕,化上妆,你会更漂亮。”眉笔在我眉头上勾勒出了不同的两根细线。那就是我的眉毛,摄影师改变了我的眉毛,我的嘴形,我的鼻梁,我的脸庞,我的肤色。所以,当摄影师把一面镜举到我面前时,仿佛不认识自己似的呢喃道:“这是我吗?摄影师说,这当然是你,可以挂在橱窗上的你,可以更漂亮的你。就这样我没有了议异。
1983年,我就这样化了妆,像一个奴隶一样对摄影师的声音产生了依附感,我丧失了那个自我。随后,三天以后,女友告诉我说,我的头像被放大了,已经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女友兴奋地说,照片太漂亮了,太美丽了,比我漂亮好几十倍。女友一定要拉上我去照相馆,那天午后,小小的照相馆热闹极了,来了几个女人,她们来自r联厂,来自印刷厂,来自百货公司,来自自来水厂,她们都是我周围的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她们正陷入摄影师,一个秃头男人为她们为我们设置的一种生活之中去--我们心甘情愿地正在加入摄影师的魔法之中去。目的只有一个,让青春显赫的一刹那装在一只只塑料镜框之中,展览在明媚的八十年代初期。这种时髦正在小县城流行着--竟然是由一个秃了头的摄影师开始发起。我们陷入了这种表面的短暂的快乐之中去。就这样,照相馆很热闹,摄影师很轻易地让魔法勾引了女人们。
这个魔法使县城的女人,那些拥有青春期幻想的女人的头像装在镜框之中,被轮流地展览着。我也是被展览者之一,当我主动地要求那只镜框从橱窗中取下来时,摄影师正举着眉笔帮助另一个女人画眉。
一个男人,乐于收藏女人青春期的头像,并因此将这些头像镶嵌起来,这是一种技巧和魔法。很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县城,他的照相馆已扩大了,这时候他已经做起了婚纱摄影。这是照相馆,这是一家婚纱摄影馆。他似乎变老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化妆师,很年轻,站在他的一侧。镜框已经换成了木质的框架。从我看见他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是摄影师,现在依旧是摄影师。他的一生的兴奋点依然在延续着。一种镜框中的魔法从1983年弥漫到现在。我保存了那只镜框,那个县城摄影师给我的带来的生活,也许是浅薄的也许是陈旧的,然而,正是它们使我欣赏到了另一张面孔。
县城照相馆的男人一辈子生活在小县城,他给一座县城带来了影像中的魔法。如今,一对对年轻的恋人在结婚之前,都要走进照相馆,拍摄一组婚照。摄下面孔的人,摄下婚纱照片上的人,一个男人,就这样秃着顶,坚持不懈地用照相馆的手艺活维系着他的世俗生活。同时也给县城的人们带来了另一种世俗生活。
1987年 陪我到墓地的男人
墓地像是从撕破的乌云中逐渐隆起的丘陵中升起的--绝望。离绝望越来越近时,也就是离墓地越来越近的时候。当我们奔赴墓地时,也就是前去埋葬父亲的时候。此刻,他找来了掘墓人,他寻找到了石匠,他年轻的影子在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然后便站在墓地上迎接我们。他是我在县城的挚友,他从未向我表达出爱慕,因为他会预知未来,在我们坐在黄昏的椅子上聊天时,他就开始预知了我的未来。他说,你是一定要离开的,没有留下来的任何一种可能性。尽管如此,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叩开我的门,作为挚友陪我度过黄昏,很多像他年龄的男人都已经恋爱或结婚,然而,他仿佛并不着急,以致以别人以为我是他的未婚妻。
面对这种议论他坦然地平静地笑了笑,没有一种可能让他去解释其中的差错或误解,他始终陪我写作、读书和听音乐。偶尔到某座小镇上走一走。当我父亲快要离世时,我经常往返于医院,于是,他也就经常往返于医院,凡是布满我行踪的地方,就会出现他的一道影子。那时候,他的职业是一个警察,而他的业余爱好是绘画、拉小提琴,讲故事,练书法。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陪同我度过永胜小县城无以计数的许多黄昏。并使这些黄昏显示出小提琴弓弦般的旋律,绘画的意象,而当他讲故事时,我会把脖颈伸得很长,我的脖颈竭尽全力地想抻到他讲述的故事的一幕一幕细节深处,我不知道听他讲过多少故事……这样一个挚友陪我到医院时,而我的父亲已经陷入了绝症之中。
在微暗的光线之下,他早出手来帮助我替父亲翻动着身体,我好像增加了一种力量,可以对抗那些y郁的飘带,而那些飘带却试图将我勒死,他的存在将那根y郁从黑暗地带上飘来的飘带阻隔在外,当我仰起头来,让他预测一下我父亲会不会死时。他沉思了片刻告诉我说:“你父亲这一次一定要死,他是必定要离开你的。”对此,我很生气,埋怨他没有吉言。他安慰我说:“我们有一天也会死,只是迟早而已。死亡就像出生一样是一种命运。”这些话是他和我站在父亲的病房外一片葱绿的草地上说出来的。
他说得不错,父亲是肯定要死的。果然,我们已经置身在草地上,挚友站在我一侧,在之前,我仿佛已经预先准备好了用我的生命来承受这只令人绝望的坑。然而,我的身体依然像一片叶子,瑟瑟地颤抖着,他轻声说:“你父亲很快就会变成尘埃,溶为土地。到丘陵的深处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掘着土往土坑里送去,陪我站在父亲的墓地上的男人,自始至终地陪同我,直到墓地合拢为一个圆圈,直到圆圈在夕阳西下时变得一片模糊。
没过多久,我即将离开县城了。正像他所言说的那样一种前景,我是绝对要离开县城的,没有不走的可能性。这也是我的挣扎,像一只笼中小鸟儿不断地跳起来奔出竹笼的命运。当我已经在整理行装时,他又来到了我旁边,我生活中任何一桩事都会被他看见,并因此被他所触摸,所预测过了吗?他似乎又看到了我的另一种未来,他说:“你将拎着这只手中的箱子,独自经历孤单,你以后,承载的不是热闹而是孤单。”
这些话出自一个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又消失的男人嘴里,今天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巫师的声音,而在那些片断似的日子里,无论是围坐在一团黄昏的残阳之中,还是站在墓地上掘开潮湿的泥土,他都从未期待过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现实的承诺。而且他从未在我和他之间预测过未来--这未来对我们来说只是回忆而已。就像我此刻生活在与他截然不同的地带上,就像他因燃烧而变成了碳,而我因燃烧变成了灰,这是两种不同的命运,而我依然记得他拎着箱子送我走的那一次。他说:“你该走了,你早就应该走了。”他仿佛从未想把我留住。因为没有任何留下我的可能性,在他的预测中,我就是那只孤单的鹤,不断地飞起又落下。他就从预言中看见了孤单的我,而他呢,我离开之后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几乎跟那个女人没有谈任何恋爱就进入了婚姻,他依然做警察,拉小提琴,讲故事,练书法。偶尔在我父亲的墓地上会出现他的影子。这一切都是通过别人告诉我的。
1992年 金沙江边的男人
在拐弯的金沙江边,1992年我准备迷失自己,我想迷失自己已经很久了。1992年,我30岁,穿越了许多地图册上的互相雷同的城市乡村后,我来到了地图册上最弯曲的一个地方想把自己迷失的全部理由最后剩下的是一片虚无,而当我离金沙江越来越近的时候,在我同乘的车厢里,也有一个男人下了车厢。他撑着两架照相机,那看似像石头般沉重的照相机,
如果挎在我身上,似乎会使我萎缩下去,而挎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却会使他变得高大起来。在这车厢里除了我和他看似像旅途者之外,别的人都是居住在金沙江边的人。我从窗口看到了这个旅途者,这个摄影者已经顺着金沙江边的一条小路消失了。而我正在选择着我下车的地方,它应该是一座峭壁或者是一座触手可以触摸到的崖道。我为我的这次迷失设置过种种眩晕的时刻:比如,当我立在崖道上往下看去时,我看见的可能都是人出生时看见的蔚蓝和沉入在蔚蓝之中的欢快和睡眠,我看见的应该是羽毛似的悬空落下,轻盈地落下,毫无疼痛的落下去,直到落在深渊底部。
然而,金沙江边的一条弯曲的幅形吸引了我,我下了车,这正是七月,金沙江边最灼热的季节。在干燥不堪的地带上行走,很快就会使我变得口干舌燥,而在这样的时刻,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想迷失自己的那种欲望。
口渴症使我想急促地奔往金沙江,那一时刻,我忘怀地奔跑着,只想尝到一口水,滋润一下喉咙,就在我奔往金沙江边时,一个男人挡住了我,他正是挎着相机的摄影师。他以为我想从金沙江岸的一块小石头上跳下去。那并非是我为自己设置的跳台,然而,我现在遗忘了这个跳台。这危险和极乐世界般的跳台变得无关紧要,致命的是口渴,我出门时就忘记了带上任何矿泉水,我也没带任何面包,我只想让自己做一个真正的迷失者。在我设置的迷失里:身体和灵魂萦绕在一体时,时间突然消失了,当一个人被时间所遗忘时,也正是一个人的灵r达到某种境界的阶段。
这境界或生或死,全由上苍来作判断。而此刻,口渴症使我倍受折磨。一个男人阻挡住我并问我为什么不顾一切地扑向金沙江?我开始清醒,我又回到了那种期待已久的迷失过程中,我大声说:你为什么出现,我的生活与你无关。摄影师从此刻开始像金沙江地带上的一个巫师样跟踪着我,并跟我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我忘却了口渴症,只想摆脱他的影子。我沿着金沙江畔走着,这寂寞的弯道,这无边无际的被仙人球所笼罩的世界,并不存在一个迷失自我的天堂世界。因为他的影子就在身后。后来,我饿了,我口渴得更厉害了,我突然回过头去,他递给了我一块面包,一瓶矿泉水时,我没有拒绝。我们并肩坐下来,面包是多么的香啊,矿泉水也是那么地甜,我无法从金沙江边的弯道上迷失自我,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仙人球,有面包,有水,有男人的存在。
他带着我攀上了金沙江边的一道悬崖,他说他想守候在这里拍摄落日的那个瞬间。我们便守候在这里,他用两台黑白和彩色的照相机完成了这个瞬间。而我趴在崖边,一次又一次地往下看去:我看到了一片幽暗的底处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惧。它就是深渊的奥秘;我看到了在一片幽暗的底处那些不可言说的极乐。它就是天堂的欢乐。而在上面,在崖边,是一个摄影师,他呼吸着四周空矿的味道,他把我带回到深渊或天堂的中段,这个世界是平静的呼吸声,我们沿着金沙江边的一条小路走出去,直抵一家旅馆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我的一次迷失。
我的迷失意味着我的身体又回到了金沙江边的眩目的阳光之下,乘着金沙江边的一只木筏,我的旅途中出现了涡流。它使我的身体波动着,摄影师坐在木筏子上拍摄着两岸的深不可测,这就是金沙江,它就像人的命运一样充满了隐喻。
伟大的隐喻暗藏在身体的内部,一个摄影师在与我告别时,依然挎着两只石头般沉重的照相机,他还将沿着金沙江到达长江口。而我呢?将沿着金沙江回到一个隐喻中去:它是我胸口的诗歌笔记册,它是仰看月光时的一种荡漾起伏。
1999年 结婚的幻想者,离婚的终结者
我女友的弟弟是外科医生,因为女友的关系,我和她弟弟成为好友。我们之所以成为好友,是因为他可以对我坦露他的内心生活。而我也愿意做他的倾听者。1999年深秋的黄昏,外科医生坐在城郊一座茶楼上等我,仿佛在等我,每一次他等我都似乎隐藏着一件秘密的决定。他希望我伸出手来,以此触摸到他的秘密,以此帮助他作出决定,当他又一次告诉我想离婚的念头时,我打断他的声音说:“你结婚刚一周年。”
一周年前的秋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外科医生就要结婚了,而半年之前,他刚刚离婚,他之所以离婚是因为厌倦,他对我坦言说他厌倦从妻子那里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她会把声音弄得很大。从她脚下,手指间,衣袖间都会发出声音。过去他忽视了这一切,因为每一次约会都静坐在一座酒巴,他喜欢在茶馆或幽暗的酒巴与女人谈恋爱,他说呆在这样的空间,心灵会逃离开医院,他热爱他的职业,他除了睡觉,回家的时间之外,几乎都生活在手术室,他把手术室暗喻为肢解身体的病室。在里面,他一站就是几十个小时,所以,逃离手术室之外,他渴望着坐在一个女人的对面,进入一种温谧的状态之中去。他说当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见到这个女人时,都没感觉到她制造出的那种不和谐的声音。他感受到他的脸,她很漂亮,与外科医生谈恋爱的人必须漂亮。这是节奏曲,没有这一点,就无法演奏下去。也许,漂亮可以掩饰别的缺点,也就是说,外科医生很容易在一种漂亮的外形之下受到引诱,会幻想着结婚。
几个月后,外科医生离婚了,他又遇见了另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手术室脱离出来的外科医生身穿银灰色的西服。系一根银灰色的领带坐在酒巴等候另一个漂亮女人前来约会时,我也在场,因为外科医生想让我帮助他判断一下,外科医生说第一感觉非常重要,约会的时刻到来时,一个眩目的漂亮的女人飘然到我们面前,外科医生显得有些慌乱,而我呢,第一感觉中看到的都是令人眩目的漂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后来如实地把这种感觉都告诉给了外科医生。
几个月以后,外科医生举行了第二次婚礼,一年时间过去了,此刻,外科医生开始坦言着他需要解除婚姻的另外一种理由:恋爱时外科医生忽视了从这个漂亮的女人身上产生的一种习性,那就是漂亮的女人总喜欢在回到家后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当着他的面,开始褪下她大腿上的连裤丝袜,那袜子散发出一种除了香水之外的气息。外科医生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气味扑面而来;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让人无法容忍,那就是女人回到家后搜寻外科医生的钱包到底增加了多少钱,或者到底比昨天少了多少钱……这两件事,都是在婚后的第二个星期开始的。起初,外科医生还可以忍受,他选择忍受的方法很简单,当女人褪下长丝袜时,他会推门到大露台上去,在那里,他不时地呼吸着从露台上一棵月季花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而当女人把手伸到他西装口袋中掏出钱来时,他会轻轻地咳嗽一声,以此抗议女人的行为,然后,依然会拉开门到露台上去。
他告诉我,他面对这种厌倦已经忍受或抗拒了一年时间,他想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已经决定了,务必解出婚姻。一个月以后,外科医生解出了婚姻,就像上一次婚姻一样,他之所以顺利地解出婚姻,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房屋财产都给予了女人,离婚的手续变得简约起来,他很快就变成了单身男人。
又过去了几个月,外科医生又约我帮助他去判断一下新约会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如期地飘来,我对这个女人的感觉仿佛是看见了一只花瓶,然而,我还没有c入鲜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了外科医生,他笑了,他说跟他的感觉一模一样,不过,他依然想探测一下这个女人,想了解这个女人的方式就是跟这个女人结婚。三个多月后,我又参加了外科医生的婚礼,他的目光闪烁着幻想,这是一种决不会被婚姻所挫败的幻想。
第七章 恋爱的故事
1969年 金沙江弯道上的情侣
1969年夏季的时候,我还不到恋爱的季节,在平缓起伏的金沙江边,我和五七干校的小伙伴经常跑到江边做游戏,这里成为了我们的儿童乐园。我们会躺在沙砾上或用沙团抛掷人,每当我们用沙团抛掷人时,我们必定会相互间追赶。而此刻,在这个夏季,我看见了金沙江湾道处的男女,他们坐在一起,把赤l的脚放进在水边,我认出了他们其中的一个,那个男的好像是在干校割猪草,而那个女的是谁呢?
慢慢地,我弄明白了一件事,那是我们抛掷沙团的途中,我看见了那个男子,他守候在渡般岸边,从这里可能通往一座叫桃原的小镇,渡船上走出了一个女人,她年轻,她清秀,她富有节奏地奔向岸边的男人,而这个男人看上去也同样年轻。之前,男子是县滇剧团的演员。他现在的具体职业是割猪草,我是在母亲的喂猪区看到男子的,他背着大筐的猪草,正走进猪栏之中,他汗淋淋的,脸麻木地挣扎着,而在那座渡船岸边,他守候着一个女子的身体朝前倾动着,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记忆中浮现出来的,经过了时间的演驿,我才理解了1969年夏季我所看见的那一幕。
男人伸出手递给那个明亮的女子,然后,他们手牵手地,他们仿佛想避开人世间最为繁杂的一切;他们仿佛想寻觅到他们自己的不被任何人和声音所打扰的世界。因而,男子牵着女子的手不停地朝前走,他们没有想到,我们这群孩子的抛掷沙团活动已经破坏了他们的宁静,因为我们边抛掷边大声地叫唤,从我们嗓子中发出的声音响亮并不悦耳。我已经敏感地发现,当我们叫喊得越厉害的时候,也是他们抬起头来用亲切的目光环视我们的时候,而他们友善的目光只会激起我们游戏的更大的可能性:仿佛由此寻找到了观众,我们有意无意地潜进了他们的视野,有了他们的观看,我们有了舞台。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当着他们的面抛掷沙团,有时候,那沙团也会抛掷到他们灼热的身体上,他们笑一笑,伸出手来彼此拍击着肩膀上的沙砾,他们似乎进入了我们的游戏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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