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艳情小说合集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韩江
却说那宦萼,那日早间捱了两棒棰,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日。晚间只得进去,被侯氏又骂了一场,不敢出一声。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来,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他来,仍叫宦鹰道:“你可到老邬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来禀道:“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那里去了。”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遂大怒道:“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因吩咐家人道:“明日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了他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次日见他来了,因对他道:“昨日老爷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时,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合听了,吃了一大惊。因连连作揖,道:“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道:“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你道何为不足堂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宦计上前禀道:“今早邬相公来的,小的们因老爷昨日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说恐老爷恼他就当不起,跪在门口要求宽耍”宦萼笑道:“打了就罢,又还恼他做甚么着他进来。”那宦计出到门首,对邬合道:“恭喜,老爷请你呢。”
邬合听见,如鬼门关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厅上,跪下道:“晚生负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说道:“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已不怪罪你,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宦萼道:“昨日因你不来,我故此动怒。今日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不知往那里去了。还恼甚么你昨日往那里去来”他打了个哈哈,笑了两声,道:“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我虽不恼你,也要罚你个失信。”叫小厮取一盘粮果来。顷刻,一个家人拿了一银盘天茄、门冬、橘饼、青梅之类,送到跟前。宦萼笑向邬合道:“罚你吃。”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一尝着便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皆然。邬合知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道:“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道:“那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早空心走了来,正有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一面说道:“晚生蒙罚,不敢不领。有茶求一碗,不然这甜味就腻死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邬合就着吃了有一半。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便说道:“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饶了罢。”又假做恶心,背过脸去呕了几声。宦萼大笑道:“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叫小厮们收了下去。然后问他道:“你前日说往贾、童两家去,你昨日可曾去么”邬合道:“奉老大爷钧旨,晚生若不曾去,就该万死了。昨日清早小人刚要出门,前日蒙老爷天恩,对县中说了,差了几名捕快到晚生家下来问详细。晚生同他们说了一会话,方才去了。晚生随就到贾老爷那边的,因那求诗字的求文稿的络绎不绝,等他打发完了,才得说话。说谎者世不乏人。然而邬合向宦萼谎言者,不如此不足以耸动宦萼,非比他人诚心以说谎为事者。然他向宦萼力赞贾、童两人,也是为完那苦联二字余意。晚生因说起大老爷有下交之意,他再三谦说不敢当。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他才肯了。说今日定来晋谒,又承他赐饭,那富丽是不消说。只那些精肴美馔都是生平不曾看见,真是富贵才子呢。”宦萼啧啧赞道:“好人家。”因向邬合道:“你这一篇说我下交的话讲得妙,虽戏上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叫做张甚么呢六国封相唱得多,他常见,故记得是苏秦。张仪的戏唱得少,故不记得名字。画出愚呆公子形象,妙。他两个也不能赛你。你可曾到那个童大财主家去呢”财主之上加一大字者,是素常闻他百万之名耳。邬合道:“晚生别了贾老先生,就到童府的。他因终日在人家吃戏酒,熬夜醉了,那时还未曾起来。等了好大一会,他才出来。他又要收利钱,不得说话。有许多伙计在傍候,一个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间,兑了又兑,足足兑了不知几千,都是十足的细丝。晚生看得好不动火。等他事完,众人都去了,才得闲说话。”宦萼点头道:“真财主,真财主。”连赞,妙。可见自以为不及。邬合又道:“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他也着实渴慕。也说今日定来拜的。他定要留晚生吃饭,决不肯放,将黑方散。恐老爷安歇了,因此不敢来惊动,故此今早来禀。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求开恩鉴察。”宦萼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方才白白的冤屈,罚你吃了那些粮食。既说明白,我一些恼意都没有了。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个无对的门第富翁了,谁知道又有老贾、老童。”虽是其心折,却难为他竟还服善。邬合道:“他两家不过富而已矣,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天下第一”先极夸贾、童两家之富者,一欲实己之前言;二欲宦萼起敬起爱,其交方固。今二者已定矣,仍抑他两家奉承宦萼。真好篾片的老手。宦萼摸着肚子,大笑了一回。因吩咐家人道:“我今日要待大宾,伺候两席酒,要齐整些。作速预备,不可怠慢。”
正说着,只见家人跑进来,道:“贾老爷来拜。”递上一个名帖,邬合接过,念道:他恐宦萼认不得数字也。“同学里年世通家眷小弟贾文物拜”千古第一奇绝拜帖。几个大字。邬合忙忙放下,跑出大门外接着,道:“宦大老爷在厅上拱候了久矣。”贾文物方下轿踱将进来。到厅院门口,宦萼迎了出来,拱让进厅。揖罢坐下,宦萼看他时,模样颇还清秀,双眼有些微眊。近日假斯文皆装眊眼,不知起自何时。岂古名士之目皆眊耶身上穿得甚是华丽,脚上穿一双朱履,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扇上拴着一个眼镜,跟着十数个齐整家奴。须臾捧上茶来。吃罢,贾文物道:“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乡党称贵焉,自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邬兄所云,老兄台不耻下问,予小子何以克当老兄台已莫如爵,又齿德俱尊,可谓有达尊三矣。而犹殷殷爱士,虽吐哺握发之周公,甘拜下风矣。我小弟非妄谈,从来行不由径,虽公事不至于显者之室也。因邬兄举尔所知,闻老兄台喜朋自远方来,又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弟敢不入公门鞠躬如也”宦萼道:“久仰贾兄大名,今承光顾,弟不胜欣跃。”贾文物道:“承老兄台泛爱众,可谓好客也矣,弟其舍诸”宦萼道:“老邬说贾兄才富双全,故此弟企慕之甚。”贾文物道:“小弟得之不得有命,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至于才不才,亦各言其志也。小弟曾记幼年时,小弟敝业师赞小弟说:汝,器也,瑚琏也,贤乎哉。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然而小弟虽圣则吾不能,但所学不倦而教不厌也。”
正在高谈,家人进来禀道:“童老爷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头戴唐巾,身穿丽服,摇摇摆摆的,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早已走到厅门首。宦萼忙让了进来,彼此都作了揖,相逊坐下。童自大向宦萼举手道:“素常闻得公子的财势怕人,看他开口头一句便是财字。不敢轻易来亲近。虽然渴想,要会无由。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才来奉拜。”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帖,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递与宦萼,道:“本要写几个字的,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只闻古有没字碑,不意今有没字拜帖,又可以长一番见识。贾文物之拜帖已奇,童自大之拜帖更奇。此一日内见了许多奇处,令人乐极。宦萼道:“我们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还行此客套尊帖仍请收回罢。”童自大道:“当真么既如此说,小弟竟遵命了。”就递与家人,道:“收好了,又省两文钱。”宦萼道:“弟常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约了来。大家同结个社,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之意。今承不弃,感甚感甚。”童自大道:“岂敢岂敢。”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他见邬合时开口便是钱,乍会宦萼开口便是财字,此问贾文物又是钱,非钱字再不开口。古时和峤人谓之钱癖,童自大或是其后身耶邬合道:“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因拱手道:“久想。”忽笑道:“我前日看戏,唱贾至诚嫖院。他见那婊子,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久闻又久闻。”贾文物道:“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邬合答道:“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贾文物道:“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童自大道:“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是自然之理。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虽然体面,但臭味难闻。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贾文物当道:“我费的本钱更大。”贾文物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说毕,即欲起身作别。宦萼道:“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贾文物道:“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道:“小弟是极托实的,还不曾吃饭来的。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住,从不叫主人难心。虽不足为好处,然较之装腔作势可厌之物稍强耳。贾兄不可装假。”贾文物仰天道:“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童自大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可是不去的。”宦萼道:“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邬合又在傍苦留,他才肯坐下,笑道:“童也欲,焉得刚”因四顾屋宇宏敞,叹道:“山栉藻棁,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官府亦树塞门,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焉得俭”抬头看见“不足堂”三个字,点头咨嗟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赞道:“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沟浍皆盈之积水也,泛滥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长水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童自大对邬合皱着,道:“我也去罢,是还坐坐呢”自去自留,妙极。宦萼道:“兄方才还劝贾兄,如何此时也说要去”童自大道:“小弟实不相瞒,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日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罢,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很了,肚子里骨碌碌的乱响,肠子疼得就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他虽臭吝,倒是个实心人,故有大福。徽州人枵腹嫖妓,正高兴时,肚中因空,骨碌碌响声若雷。妓骇问之故,彼无可答,但曰:“这是贼行。”童自大或亦是贼行也。盖江南骂人不堪曰贼形耳。宦萼因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无非是脍鲤羔,山珍海味。杯盘罗列,堆设满案。贾文物道:“我读书人二簋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有盛馔必变色而作。”宦萼道:“不过便饭而已,犹恐亵尊兄,何必过誉”贾文物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可谓率兽而食人也。”童自大道:“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头大啖。贾文物淡笑道:“小人哉,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
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道:“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贾文物道:“此非东郭蟠间之祭者,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然而兄赐食,斯受之而已矣。”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童自大道:“公子,你这园却也收拾得好,也要好些银子用呢。叫我就舍不得,拿了开个当铺,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如此想头,焉得不做财主邬合道:“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贾文物道:“然,诚哉是言也。你看麀鹿濯濯,白鸟鹣鹣,山渌雌雉,乌牣鱼跃。当今之囿,舍此其谁也想经之营之时,必庶民子来,不日成之。若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因回顾家人道:“此虽非为阱于宅中,尔等有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戒之戒之。”赏玩了一会,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贾文物道:“轩乎,吾道体而面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不可以为悦,得之而不与人同乐,亦非也。今兄与朋友共其肥也,轻裘之子路何足道哉”不一时,掇上绝精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斟上酒来,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天色将暮,贾文物道:“既醉以酒,吾饱矣,不能用也。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当咏而归。”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辞起身。贾文物临行,顾他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宦萼道:“明日自当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邬合自然是跟去帮闲。贾文物留饮,果然丰盛。饮酒中间,宦萼向童自大道:“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半晌答道:“弟家没人,就弄点东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劳拜,改日再请罢。”童自大坏了,也竟会说谎。有一邻人问道:“你家主人今日请客么买这许多东西”其仆道:“我家主人要请客,除非来世罢。”主人闻之大怒,骂道:“我不请只是不请,你怎么许他个日子”童自大竟许请,还算大方。宦萼是公子性儿,见他那个样子,知是吝啬,笑着道:“拜是再没有不拜之理。”对贾文物道:“我们明日到童兄府上,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我替童兄代东。”次日,大家到他家拜了,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彼此来往,连聚饮了几日。童自大自觉过不去,也约他们到家。牵荤带蔬六碗菜,三杯之后一饭而已。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连夜间都不归家。此时嬴氏已获,家中有人,故此他放心在外,不必多叙。
过了几日,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宦萼对众人道:“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到底不甚亲切。须结拜个弟兄,才觉亲热些。二兄以为何如”邬合接口道:“还是大老爷学问深,见得到。想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载驰名。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后来也是要传的呢。”贾文物抚掌道:“妙哉兄弟怡怡戚之也。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则二嫂使治联栖我,岂不胜齐人之有一妻一妾哉”童自大道:“要结拜弟兄,我做老三才来。不然我是不来的。”贾文物道:“先生何为出此言也”童自大道:“若论起时势来,公子势利双全,该做大哥。贾兄有势,做二哥。我有利,做老三。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他这一团大道理,不知向何处学来贾文物道:“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公子一位,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至于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畏我哉君子爱人也以德,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恶居下流,兄当效君子上达也。”童自大道:“还有一说,南京风俗,但是结拜,老兄弟是不出钱的。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这就是他的一团大道理了。这是实话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园。”贾文物道:“兄一个不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宦萼道:“也罢。他既如此说,不要强他,就叫了他做老三罢。”邬合道:“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还要乌牛白马,杀牲歃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童自大道:“费这些钱做甚么买半斤烧酒去,弄个小公鸡滴点血。大家吃些生鸡血酒,鬼混鬼混罢了。何苦多事”宦萼道:“岂有这个此理这个二字,甚妙。极写其学文话而不通也。我们纱帽人家做事,要不离纱帽气才好,不然就不成体统了。童自大之纱帽气定是臭,贾文物之纱帽气定是酸。他的纱帽气倒不知是甚味那鸡血可是行得的牛马虽不必,猪羊定要。”遂叫过家人宦畋来,吩咐去制办犒物。因想道,别的都容易,但这篇盟文那里去寻人作。踌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道:“公子,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现有贾兄这样才子,要知贾兄也只算作驴子,算不得才子。一篇盟文值甚么还要去寻别人。”宦萼喜道:“亏你想,我一时倒也忘记了。贾兄可快作文来,今日就要结拜。”真是呆公子火燎性儿。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二人结讼,内一理曲者当受责。彼云:“我是生员,官不知真伪。”云:“说系生员,可作一篇文章来看。”其人云:“生员罪不至此。”贾文物亦当云:“我罪不至此。”如青天霹雳,挣得满脸通红,说道:“兄谬矣,祭神在,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岂结盟之时哉况斋戒沐浴,然后可以祝上帝。欲祷尔于上下神衹,请缓之,以待来日然后可。”宦萼道:“也说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不可误了。”二人应诺,又吃了一回酒,方才辞去。这贾文物到得家中,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请干先生来,我有要紧话说。若不在家,随早随晚,务必要等了来的。”那人飞跑而去。他到书房中,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又吩咐人去买黄纸。叫烹了一壶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预备酒果伺候。不多时,干生早到。
你道这干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人士,名壹字不骄。生得相貌颇清,准头微赤,些微几茎髭须,二旬以外年纪。他父亲在日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钟趋同窗同学,犹如骨肉。他二人指腹为婚,后干家生了干壹,钟家生了一女,弥月时就聘下了。干生八岁时,他父亲便病故,只寡母在堂。又过了几年,他母亲也殁了。服满后,二十岁上才进了学。他生性放达不羁,惟以诗酒为事。又平素好结交朋友,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他读书的人,又别无营运,终年守困而已。那时府学中有个教官,姓广名闻思,看官记得此人否即前童自宏赠金之社友也。他爱干生人品才调,甚是契厚。
一日,打发个老门斗老门斗有所本而来。牡丹亭内云:学中门子老成精。来请他去讲话。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广教官让了坐下,说道:“我素知年兄年来着实守困,奈我鳣堂俸薄,爱莫能助,心甚歉然。昨日都督李公请了我去,托我要请个西席,愚意要奉荐年兄。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羁,恐不屑为此。但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况设帐一事,也是读书人所为。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可肯屈就么若谓可,我当奉荐。”干生一来家中寒薄,二来身闲无事,又承老师殷殷见爱,便道:“既蒙老师见爱,敢不遵命”广教官见他肯去,心中甚喜。叫门斗沽了一壶,内边要了两碟小菜来。一碗炒苜宿,一碟酸韭,虽是写广文寒酸,到底是写徽人吝啬也。二人对饮,到底古人不同,顺着厚道。今之求人荐馆者,非有封仪不行。广教官为干生之饭反破费己钞,沽酒求之,今日大约难得。谈了半日近来月课的时文,干生才辞了回来。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怎么出身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大同人,妙。谓今日延师之东家大约皆同也。代代俱当丘八。他父亲叫做李之富,他父亲叫做李之父,他母亲定是李氏了。母亲早亡了。他妻子滑氏,人家妻子似此姓者极多。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他有四个儿子,七八个孙子。他单名一个太字,他吃粮时原名李大。他一字不识,粗卤至极。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文,一毫不知。他当日随着主帅去征流贼,他心雄胆大,膂力过人。该他的命好,苏东坡云:“但愿生儿愚且卤,无灾无难到公卿。”李太之谓也。只要生来命好,要识字做甚么遣他去御敌,无敌不摧。着他去攻城,无城不克。他也并不是甚么勇冠三军,力雄万夫的好汉,该有他官星照命,自有机会来凑他。
一日,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枪子打着了耳朵,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控勒不祝李大用力打了几鞭,那马性起,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中去。他着了急,怕贼来杀他。他举起刀来,横七竖八,乱砍乱剁。一来古语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竟有些乱了。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只当他奋勇冲锋。见贼乱了阵势,谁不望杀贼建功大家呐一声喊,齐奋力杀将上去。贼兵大败,诛杀殆荆论功行赏,他独得了头功。
又一日,飞报到来,流贼据了蔚州,主帅连夜发兵救援,他跟了同去。到了城下,流贼固守甚严。攻了几日,城不得下。主帅大怒,命造了云梯,令众兵爬城。也亏他胆大,就往上爬。众人随后。离城垛不远,城上一个贼一枪攮来。他是仰面看着的,一下闪过。右手攀住云梯,左手一把将枪杆攥祝那贼若往下一送,他便不死也要跌伤。该他的造化,那贼反往上一提,他趁势向上一跃,跳上了城。抡起右腕上刀来,顺手一刀,把那贼剁倒,便举刀混砍。众贼见有人上城,已自惊慌,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喊了一声,各自逃生。他同人砍开城门,放官兵入城。众贼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论得城之功,他又是头一个。如此巧事也不能尽述。因他屡立军功,渐次升迁,做到了副总。
他有一个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亲虽也是兵,却是个识字的,接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这滑稽也读过几日书,心下倒还明白。李大做了副将,署中公事多了,他舍不得费银子请幕宾,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拨了分马粮与他。后来李大升了南京后军都督府同知,单骑赴任,将父亲妻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他做副将的时候,又娶了四五个妾,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千万严紧,不要叫他们弄出丑来。我到任后,等寻了房子,慢慢来接你们。”滑氏应诺,他仍带着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去了。到了南京上过任,不必细说。
他此时的名字还叫李大,他因自己是大了,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李三、李四、李五。一日,那滑稽因劝他道:“你今日做到都督,是朝廷大臣了,你这名字甚是不雅,还得改一改才妙。”李大道:“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今日做了这么大官,那些儿不好”滑稽道:“这个大那里是名字,因你是大儿子,所以就叫大了,后来当兵就不曾改。今日做了显职,还用这个字,不怕人笑话么”李大道:“这个大字我认熟了,要另改一个,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他这奇谈可笑。然而世上我认得我者谁耶滑稽想了想,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内中点了一点,问道:“这个字你可认得就改做他罢。”李大道:“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我问书办,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菩萨,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你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辱翁曰:此说竟是极。太字原系大字下两点。篆书作夳,所谓复篆也。孰谓此老兵不识字忽大笑,骂道:“你这骡膫子攮的,你同我顽骂我咧,连你姐姐都骂上了。”滑稽道:“我好意替你改名字,怎么是骂你你倒骂起我来。”他笑道:“我前日养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鱼没有打得,拿着了许多乌龟。他们打了报单来,说乌龟有大大的多少,小小的多少,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你骂我是大乌龟,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滑稽道:“不是这话。那一点是在底下,这一点是在内中的。”他又道:“既不是大大,大字胯裆里坠着个东西,大的是大毬了。”奇想,然而他竟叫大毬亦可。滑稽笑道:“这是个太字,人称太爷太太就是这个字了。怕你不认别的,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虽不甚佳,比那个大字还像个名字。”他大笑道:“好得很。我叫做李太,你姐姐叫李太太。他比我大些些不得,我有些怕他呢。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我的名字叫李太了。”滑稽道:“这如何吩咐人你如今是官,改名字要上本的。上边准了,有小抄到各处,人就都知道了,何用吩咐”李太依他,题了一本,准了下来,才改了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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