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果馅蒸酥
一咬牙,又连着熬了几个晚上。
别的也罢了,就是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没精神。偏偏有时候裴容廷办事,喜欢叫她到旁边儿坐着,尤其是天色欲晚,月亮将上不上的时候,两人在灯下对坐,不说话也有滋味。
她也总是叫人把小风炉搬进来,亲手给他炖点什么。
常吃红枣汤,红枣的香气甜丝丝,在昏昏的空气中千丝万缕,非常温暖,就是太催人欲睡。
常常她打个哈欠倚在隐囊上,水烧开了也不知道,还得是裴容廷走过来灭了火,给她搭上薄毯子,再拿掉纱灯罩子,把灯调暗些。灯火昏沉下来,屋子里堆积着书卷墨的味道,容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他的手指温凉,身上有清冽的气息。
半梦半醒间,一切都很遥远,她又做回了小孩子,非常安心。
然而这一切终止于那个秋分的下午。
本来,也是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她刚好攒足了五钱银子,小厮把最后一包散钱交给她,零散的角子包在白手帕里。
钱难挣,又是自己挣的,数着也格外小心翼翼。婉婉用小戥子称着算银子,笑着憧憬,“晚些咱就在花园子里凉亭摆酒,那儿临水,又有荷花,等月亮出来,才是好呢。”她有一肚子养尊处优的经验,说起她爹爹照着古书钻研出吃蟹方法,又细细告诉吴娇儿烧酒里放菊花瓣的妙处。
湘帘高卷,正有几个小厮风风火火地走过窗下。
婉婉扶着窗框略探了探身子,叫住了他们。才要说话,却见他们脸上一个赛一个的愁眉不展。
她轻轻道:“你们……”
“小人是奉命回来给裴大人收拾包袱,即刻就往杭州去。”
她怔住了,“怎、怎么——”
“李将军他……”
根据文法,这甚至算不上半句话,却像一股子冷水扑到她的领子里,顺着脊梁骨,浑身彻骨的凉。
她抓紧了手里的帕子,银子角硌得手心生疼,“他,他——怎么了?不是说已经见好,怎么——”
然而小厮对军中的机密也知之甚少,并不能透露再多的消息,转而急忙地去打点行装。婉婉愣了一会,提着裙子匆忙赶到了前面书房,裴容廷正在书匣子前拣书,看到她就知因何而来。
他低低道:“是瘴疠(疟疾)。”
瘴疠是文雅的说法,民间俗称打摆子。这种病北方少见,就是南边森林子里头,天热,水多蚊子多,容易发作。
婉婉没得过也没见过,啊了一声道:“这病有多要紧,他是怎么得上的?”
“瘴疠本身也有轻重缓急,南边湿气重,他诊治了半个来月没见好,只能先回来养着,让我下去替他看管几日。”瘴疠一般都是毒虫叮咬,而这次李延琮染上的极凶险,他怕婉婉担心,也没告诉她。
可婉婉听了,也猜度出来了。李延琮一定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才会调派裴容廷这日防夜防的人去立即接手杭州的军营。
她没有办法干涉,只能拽着他袖子可怜兮兮地求他小心,说着自己先把眼圈儿红了,倒得裴容廷温言款语哄她宽心,俩人也不知道谁才是上战场的那个,反正挨着月桌说话,越离越近,底下人都避出去了,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裴容廷是在黄昏时离开的,伴随着一场淋漓的大雨。
这场大雨彻底结束了濡湿的夏末,而江淮的初秋永远阴雨连绵,李延琮被送回淮安的那天,已经进了九月,也依然潇潇地下着雨。
也是一个黄昏,郎中急急忙忙冒着雨赶到上房,婉婉也溜了来,潜在窗下,咬着汗巾,焦急地听大夫的诊治。
其实下午他倚在竹轿椅里,被抬进府衙的时候,婉婉曾远远地看到了他。那会儿的他虽脸色苍白,神色涣散,一股子虚弱的不耐烦,也并没有想象中的要死要活。
可很快,他发起病来了。
她后来听经历过的小厮说,这种病,先冷后热,冷的时候像坐冰凌,热的时候又似卧蒸笼,还伴随着钻心欲裂的头疼,疼得天灵盖破。
在地狱里滚过一遭,好个一天半天,等着罢,马上就要再来一回。
婉婉在窗外听着,听李延琮咬牙切齿地抵御着痛苦的呻吟,声音变得沉了,却也更凄惨,简直是拿钝刀子锉人的骨头。
郎中们围在里头,小厮们进进出出,打水,煎药,窗前的铜盆里泡满了濡湿的汗巾。低微而杂乱的人声里,间或听得见李延琮疯癫的咒骂,也不知骂的是谁。
即使是在睢阳,他整个脊梁皮开肉绽,需要用烈酒烧开生生涂在背上,也没听见过他如此声嘶力竭。
他会死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感到害怕,尽管也有同情,可更要紧的还是为了她自己。
从前的时候,希望渺茫的时候,李延琮受个伤,生个病,她虽也尽力延医问药,却也是听天由命的念头多。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早已不是舍得一身剐的心态,就像容郎告诉她的——只要打下杭州,便能在南京自立小朝廷,与北京分庭抗礼。
饼都画好了,似乎只差临门一脚,这个时候出了个大岔子,岂不是全都前功尽弃!
月亮渐渐上来了,露滴台阶,月照窗台,她和一枝斜生过来的白兰花静静相伴着。
屋里李延琮的声音渐渐底下去了。
想必他又抗过了这一轮的煎熬。
婉婉舒出一口气,动了动酸麻的腿,提起裙子要悄步离开,才下台阶,忽然见身后有小厮叫住了她。
“姑娘,将军说请您进去。”
他知道她在外面!
她愣了一愣,回头看向窗子,看到月下青白的玉兰花,在窗纱上打着绰绰的影子。
高深的堂屋里架着南京拔步床,众人原本团团围住,见了婉婉进来,不动神色地分开一条空隙。织金帐子底下他仰在榻上,一只手臂搭在床沿,远比记忆中的消瘦,濡湿的小衣粘在皮肤上,顺着手腕滴下来的,除了汗还有血。
她这才发觉他手里握着一条草绳,上面血迹淋淋,粗糙的草刺扎在肉里。
也许是他曾想咬住它来抵抗疼痛,而又握着它砸向了床板。
李延琮本来是仰着脸,听脚步声渐近,方转过了脸来。乌浓的头发散着,大概很久都没有拆发髻,打着卷堆在枕上。
疼痛的狂浪才歇,他潮红的脸上两痕滟滟的眼,似睁非睁,眼光粼粼得像泪,妖丽到了极点,反显出一股子脆弱。
他这样病弱的姿态,她见过。
但那时他是穷途末路的凶狠防备,不像现在,见了她,竟还弯了弯唇角。
“徐令婉。”他低低叫她的名字。
她皱了皱眉,远远站住了,不肯再上前。
一缕风从卷帘绕进来,拂过她的袖角。
她一直都在,他知道。方才她的背影打在窗纱上,他死死活活了几次,醒来的第一眼便是去寻那单薄的影子。他看见,便想到了去年的秋天,在睢阳,山上,她低头检查他的伤处,灯影打在墙上,寂寂的刹那。
“……将军有事?”她声音警惕。
“唔。”尽管仍含着讽刺的浅笑,他实在太疲惫了,甚至失去了自卫与假装的力气。从前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惹人噎气的尖酸,在这一刻,都没有了,他只是静静望着她,看到她在看自己手上的伤痕,便自嘲似的告诉她,
“很痛。”
银瓶春 钗头凤(二)
李延琮倚卧在榻上,散发凌乱地垂在肩膀,浓艳的脸像汗湿的泥金菩萨。
他才淋漓地发作过一场,骨头缝里的寒风仍锉得浑身酸痛。病痛是难捱的,可有时候“以病邀宠”,竟也能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槛窗半阖着,阳光里飞着淡金的尘埃,他看着婉婉站在光里,安静地将柴胡倒进药钵子。
柴胡、甘草、小生姜,都是郎中开来缓解病症的药。而她穿着银挑白纱衫,天青比甲儿,月白杭绢裙子底下露出纱绿的一点鞋尖。
她喜欢散下些碎发来搭在锁骨,就像“娇啼妆”,“堕马髻”,凌乱中也有别样的妩媚之处。但那仅仅限于见容郎的时候,对着他,就只有乌云高挽,挽得一丝不苟,反倒更显出她白玉耳垂上点缀的翡翠【1】。在苍翠的秋天,她也像一株蔓蔓的草药,可以医他的病,不管是什么。
“将军,您这手上又渗了血,小的再给您换条绢——”小厮跪在地上给他包手腕上的伤口,凑过来挡了他的视线,一语未了便被李延琮甩手推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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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她弄来煎药,实在费了些手段。
起先,她自然是不肯的。可架不住他耍心机,旁人煎来的一律不吃,递过来就摔碗;再使出双簧记来,派李十二到她跟前诉苦,声泪俱下地把求告她去救救他们的主人,仿佛她才是他的解药。
可其实呢,疟疾这病根本无药可医,不过发作时吃点疏肝开郁的汤药,纾解纾解,真想熬过去还是靠自己硬扛。
婉婉也不傻,对他的算盘一清二楚,只是见过他发病的惨状,又实在盼望他早日痊愈,好把容郎替换下来,思来想去好几天,还是勉强答应了赶来照拂。
当然,前提是带上了两个裴容廷的小厮护驾,一个赛一个的膀大腰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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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银吊子里的汤药煮沸多时,袅袅白烟上升,把日光也染上了药气。服侍的下人都在无声间叁两退下,只剩下她带来的两个小厮,凝神看着这屋内的动静。
她踏着满室的寂静把盛药的瓯子递到床边,看着他吃下,转身便走。
“过一会儿别忘了再回来。”他撩着薄窄的眼睑看她,唇上沾了药汁,有琥珀光泽。
婉婉转回身,不解道:“唔?”
“郎中说了,这药得一个时辰吃一次。”
她再不懂药理,也要气笑了:“一天吃十二回药,你把吃药当成打更么。是药叁分毒,你自己吃坏了不打紧,回头那几十万的兵将找我要人,我拿什么交代?”
李延琮那点心思早已不是秘密,他哂了一声,又改了声气儿,“去点碗茶来给我,姜汁子多点。”
婉婉无动于衷:“将军,我不是你的下人。”
他一脸的无所谓:“你自然不是,我就是嫌他们手脏,所以才用你。”
“唔,嫌他们手脏。”风将窗子吹开了一点,窗外湿绿的树上生着玉兰花,就像小甜水巷的那一棵,她顿了一顿,忽然笑了,喃喃自语,
“原来你也会嫌脏。”
秋日的太阳,薄得发白透亮,李延琮在光影里变了脸色。
然而他并没有动怒,只是把身子往后一仰,湿透的领口大开,雪白的软绸衬着蜜色的肌肤,劲瘦得筋骨分明,“因为那时不犯着为谁守身……”是他一贯似笑非笑的语气,“不像现在,没有杂念了。”
婉婉身上泛冷,恨不能将自作多情四个字贴他脑门上,可他没指名道姓,她也说不出什么。正琢磨着怎么脱身,忽然有小厮来报。
说衙署外头来了个女人,好几天了,一直在外头求爷爷告奶奶,非要见李将军。
来找李延琮,一个女人?
婉婉一愣,李延琮也艰难地抬起头来,眯着眼不耐烦吐出几个字,“什么人?”
不等小厮说话,婉婉在旁边轻轻道:“将军又何必问人,除了……您还有什么路子认识姑娘家?”
还用说,肯定又是他欠下风流债,给人找上门上了!
李延琮抬眼看婉婉一脸了然的微笑,倒不由得心头一噎。自打前年坠下山崖,两年多除了手指告了消乏,他就没沾过女人,一来没那个功夫,二来也没那个心思。
让开了刃的刀锋收鞘,那是了不起的成就,可恨反被她这样污蔑!
婉婉不想掺和,奚落了一句,给那两个小厮使了眼色,提裙往外走。
李延琮恼羞成怒,“给我站住!”。
他厉呵了一声,也不再问是谁,转头就命把那女人带来。
药太苦了,茶房送来两盘小点心,一盘金丝蜜枣,一盘蟹粉酥。她不得不在桌旁站了下来,心思不整地看了看那白酥皮点心,又想起吃螃蟹那碴儿来。不一会,便见窗外玉兰树后现出几个人影。
两个是小厮,夹持着中间一个瘦小的姑娘,离远了看布衣荆钗的像个村姑。
连良家女子他也不肯放过!
婉婉叹息,剜了李延琮一眼,倒剜得他百口莫辩,也回瞪她一眼,一脸阴戾透着隐隐的委屈。
几个人进了屋来,婉婉都准备好了听姑娘如泣如诉,回头看过去,却吓了一跳。
她的反应比李延琮大多了,猛然扶住桌子,惊异道,
“桂……桂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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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她所料,桂娘的确如泣如诉来着,却是为了求李延琮放了她的弟弟。
“全子?”婉婉听得茫然,看着桂娘扑通就往地下跪,赶忙上前拉她,“好姐姐,快别这么着!你慢慢说,全子怎么了?”
“他,他——哎。”一声“好姐姐”,倒让桂娘数月的提心吊胆稍稍有了安歇的地方,她一愣,吊梢眼里淌出泪来,在灰扑扑的脸上冲出水痕,“实话告诉姐姐,半年前,我们全子被衙门掳去充了壮丁,往襄阳去了——”
“襄阳?”
婉婉愣了一愣,想起这是容郎曾经领兵攻战的地方。
桂娘应了声,随即没口子慌道:“全子他也不、也不想!——可这世道,现官现管,官府满处抓人,谁能躲得过去!去年抓走的,如今仗打完了,输了,除了死了,就是给、给掳——不不,降了将军的。”她太累了,眼中浑没了一点机灵气儿,只是哀哀地看着她,“裴大人心好,前年叫庄子划了块地给我们,看如今全子不在,也都荒芜了……我们半年多没听着他的消息,没法子了,就想破着脸儿来问一声儿,是死是活,我、我——”
“怎么是破着脸儿呢!”婉婉掏出帕子给她擦脸,叹息道,”姐姐是我的大恩人,别说我了,就连李将军,那也得多谢你当日的襄助,是罢,李——”
她看向李延琮,谁知他正用小竹签扎蜜枣吃,斜倚栏干,看着逍遥得很。
“将军。”她忍气叫他。
他懒懒望过来,那双桃花眼恢复了骄矜,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桂娘来了,将军还记得她罢。”
“唔,哪个院儿里的?”他抬了抬眼皮,见婉婉睁圆了眼,随即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这可是你说的,除了妓院,我没地方认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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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大家,上周有个很突然的考试,就耽误辽
【1】除了特别情况,古代女性会一直戴耳环耳铛,不是为了好看,主要是防止耳洞长死。在慈禧太后之前翡翠也并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
银瓶春 钗头凤(三)
李延琮昂然望着婉婉,倚躺着也很有些戏谑的睥睨。众人都看出这显而易见的“欲拒还迎”,婉婉却根本不吃这一套,不可置信地愣了一愣,咬牙吐出叁个字,
“没心肝。”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动了动嘴唇,却也没有说下去。
她搀着桂娘站了起来,甚至弯下腰,为桂娘掸了掸裙上的灰尘,拉着她转身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弹。竹帘卷着,李十二守在门外,听着里头自己主子这一通聪明反被聪明误,简直傻了眼。他眼见婉婉冷着脸打跟前走过,赶紧进去,只见李延琮一语不发地倚着阑干,一只手搁着在阑干上,竹签子早已折得粉碎。
虽然垂着眼,床榻又影影沉沉映满了树的影子,却仍能看出他恹恹的戾气。
嗳!都这么久了,他这个侍从都看明白了,难道他主子还不摸清楚那徐小姐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多好的机会,趁着裴尚书不在,“戴罪立功”给徐小姐增添些好感,可他这主子——
“十二。”
李延琮忽然冷冷开口,把李十二吓了一跳,慌忙躬身应了,又听他道,“你到兵马司问问。”
“是,将军吩咐。”
“襄阳……是宋谌率部投来的,问他麾下可有睢阳的徭役,老家绍水村,叫全子的,如今身在哪里,状况如何,细细问明了再来回禀。”
李十二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有这会做好事的功夫,刚才在人家跟前摆什么谱呢。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是忙应了声,匆匆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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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一路回了厢房,吴娇儿坐在一张圆桌旁拈线,见了她忙把针别在衣襟上,站起来叫姑娘,却发觉她身边还有一个。
她好久没见过这样乡气的打扮,不免疑惑,“这是……府上新买回来给姑娘使唤的?”
“吴姐姐,桂娘是我的旧识。”婉婉怕桂娘不是滋味,忙叫住了她,转头打发人去耳房,叫把李延琮送的那红漆箱子找出来。
底下人见她脸色不对,手忙脚乱抬了来。婉婉让打开盖子,随手点了几只木盒,一一打开掂量过,最终选了一只足金凤头钗,两对芙蓉玉镯子,叫一个小厮来,叫他立即去当了换钱。
吴娇儿不明所以,忙赔笑道:“好好的,姑娘怎么想起这只箱子来了?先前为买螃蟹那五百钱,还说什么都不肯动,这会子——“
婉婉冷笑道:“我动它,不是为了我。他不仁义,我只好替他仁义。”
丫鬟端了茶来,她站着吃了一口,沉了沉气,还是忍不住啐道,“那没良心的种子!知恩图报四个字,怕是早就忘了怎么写罢!没有桂娘一家子,他能活到今天?混忘了半死不活的时候是谁把他背上山的了!”
她把李延琮好一阵挞伐,一半是为了桂娘出气,一半也是为了自己悲哀。如今帮助桂娘只是举手之劳,他尚且不屑一顾,来的就算他真的功成身就,她的家人——那为扶持六王而被连累的叁百口冤魂,他还会认账么?
吴娇儿仍一头雾水,却也不敢说话了。
婉婉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又吩咐道:“把怀安叫进来,我有事派给他。”
怀安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厮,似乎曾经是个小兵,有回受伤断送了一只眼睛,上不了战场,从此便被裴容廷收在身边跑跑腿。怀安进来了,婉婉道:“你是打过仗的,知道兵马操练的地方,待会换了钱来,你就拿着爷的拜帖到那里去一趟。若是襄阳来的将领在,就说我想劳烦他……“
她顿了一顿,又把这里头的关系想了一回。
记得上回容郎提起过,襄阳战败的那位朝廷将军战败归顺,是因为曾受他蒙恩。既如此,想必会给他卖个面子,因又道,“就说,是裴中堂的房下想劳烦他,找一位睢阳——”
婉婉一时忘了桂娘的老家,回头看了桂娘一眼。
桂娘正吓得睁圆了眼。她的记忆仍停留在几个月前的夏天,裴家的庄子上来送了两担麸子,来人裹着白粗布的袍子,像个胖大的雪人。
那时他说,主家的二爷死了,跟着穿孝。
二爷,不就是裴容廷么?他死了!
可是......怎么死人还有拜帖?
她来不及再想,赶忙回神,清了清嗓子,小心道:“是绍水村,姓周。”
“对,绍水村。周家的儿子,十七八岁,叫全子的。一旦问出下落,立即来回我,若能带过来给我们见见,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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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走了,婉婉头一件事就是安顿桂娘在里间洗澡。
客人来了,先拉着人家沐浴更衣,似乎并不大礼貌。只是桂娘这一身——蓝布夹袄,黑布袴子外头又罩着黑裙子,虽然没有补丁,可到底沾了一路的灰,在如今的婉婉看来,多少有点看不下眼。
婉婉捧着一瓯子花露油,也进了里间,只见层层青纱幔帐被白雾蒸得朦朦的,桂娘浸在浴桶里,把头枕着边沿,已经睡着了。
睢阳下淮南,一路六百里奔波。
看得出,她太累了。
婉婉没打搅,而是挽了袖子,亲自把她浸湿的头发挑出来,先绞干,再用小竹板子舀出花露油来抹上。
动作很轻,可桂娘还是醒了。
“唔?姑娘......唔?”她混混沌沌回过味来,忙护住头发道,“这怎么成!姑娘,怎能让您来服侍我——”
婉婉笑道:“好姐姐,你忘了,从前我们不是常这样么。这头油里头添栀子花汁子的偏方儿,还是你教我的。今年夏天我收了好些栀子花,就为了做头油,还有这皂角,搁了桑叶末子,也是咱们从前鼓捣出来的。”
栀子花油,桑叶胰子,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充满了女孩子的回忆。
“姑娘……”桂娘的神色微动,抬头看着她。
她没怎么变,只是气度端凝了一些,丰腴了一点。但是不一样了,她不再是战战兢兢的小瘦马,也不是窝在山里逃命的落魄小姐,她有了钱,有了记忆,有了身份,对着李将军那么个威震一方的军阀,也有胆子骂到他脸上去。
她们终究回到了那云泥之别的地位差距,况且又是许久未见了,桂娘感激她的热心,却绝不敢实心眼地领这个情。
桂娘一扭身,便让头发不着痕迹地从婉婉手中滑落,没话找话似的笑说,“听姑娘方才的声气儿,可吓了我一跳——二爷……他也在这儿么?”
婉婉一怔,却也很快笑道:“算是罢,只是眼下到杭州去了。”
桂娘还是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但也明白分寸,不再多问,只是道:“真好,姑娘能和二爷团圆,真是,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丫头进来传话儿,说是怀安回来了。婉婉忙把手在浴桶旁的青绸帕子上一擦,转身出去了。不到一时半刻,她又回来,提着一盏灯放在杌子上,笑道,“这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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