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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果馅蒸酥
桂娘忙问怎么,婉婉笑道:“没想到,这大海里捞针的事儿,还真找着了。怀安回来说本是去找宋将军,不想宋将军也往杭州去了,不在营里,是一个主事接的拜帖儿。也是凑巧,那主事手底下一个书吏,在旁边听见了就说,‘不就是那姓周的小子么,叫全子的,认得认得,头前儿还替他往家里寄过东西呢’。”
“那…那全子在哪儿呢!”
桂娘忍不住就要站起来,婉婉忙把她按回去,笑道:“说是也往杭州去了——你别着急,我已经打发人写信给二爷,叫他帮忙照顾着些儿。李延琮才在杭州打了胜仗,这会子兵马多是镇守,不会太危险的。”
连日的悬心终于暂时放回肚子里,桂娘长长舒了一口气,两手合十直念佛,谢了二爷又谢婉婉。
婉婉也高兴,出来又打开妆盒数钱,喜滋滋把银子又称一遍,和桂娘炫耀:“这银子是我挣的,我虚长二十岁,也就挣过这么一回,本就要拿出来打酒吃的,你撞上了,算姐姐走运。择日不如撞日,明儿咱们就在花园子里吃酒吃螃蟹罢!你千里迢迢来了,是客,我合该款待你。”
她都没给桂娘开口的机会,把帕子裹着银子,连声叫怀安回来,拿出一块做赏钱,吩咐道:“这统共一两八钱银子,你到外头,五钱银子打金华酒,两钱银子置办些油酥蒸饼,下剩的都买了螃蟹去。”
“买回来悄悄儿送到厨房,叫他们掐些桂花蕊浸在酒里,用滚水温上;螃蟹就养在清水里,提前两小时腌上米酒,好叫它醉了,蒸着不掉腿儿;再叫他们预备一盆绿豆面儿,炒熟了掺上白菊花瓣——”
一长段话行云流水,怀安听得眼都直了,磕巴道:“您这是要冲面茶?”
婉婉微笑道:“傻子,这是净手用的,不然用胰子,怎么也洗不掉那腥气。”
怀安五迷叁道地走了,婉婉才坐下,忙又隔窗追了一句,“快去告诉他,如今九月底,正是蟹黄膏子肥的时候,叫多挑些团脐的!”
众人听了都笑,吴娇儿笑得最热闹,“我还没见姑娘这么高兴!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吃个螃蟹也这么多讲究。只可怜大人,回来只怕要吃螃蟹的醋了!”
桂娘虽还局促,却是机灵惯了,嘴皮子不耍就难受,也抿嘴轻轻道:“这倒也好,醋越酸,吃起螃蟹肉来越香甜。”
众人又笑,婉婉也掩着小洒金川扇笑得眉眼弯弯。
她是真高兴,可剩下的人却是各怀心事。
吴娇儿忙里偷闲瞥了桂娘一眼,细长的眼睛被窗影斑驳,多了些盘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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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桂娘来了,吴娇儿也就暂时从繁重的针线活里解脱了出来。一来桂娘手艺比她好,二来她们两人久别重逢,婉婉自有说不完的话告诉桂娘。
这半年来的故事,像说书人的一个梦,讲着讲着总能“言归正传”,开始批判起李延琮来。
李延琮做下的事有八分坏,却总能叫婉婉描绘成十二分,桂娘几次见面,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倒也就信了。
前头晚上,婉婉熬夜讲完了他逃难路上非没事找事要吃白米的故事,第二天就有点精神不济。她为了晚上的螃蟹宴,午饭后特意歇了一觉。
桂娘自己打帘出来,正遇上吴娇儿在廊下给鸽子喂瓜子。吴娇儿看见了桂娘,鸟也不喂了,打算拿剩下的瓜子和她套套近乎。
吴娇儿也看出来了,婉婉与桂娘的情谊非比寻常,她倒也不是吃醋,主要是怕桂娘不好相与。一山不容二虎,万一她容不下自己,给婉婉吹吹耳边风,自己岂不只剩下干受气。
这也她是多年青楼生涯留下的病症。
正巧,桂娘对吴娇儿也有些好奇。两人出身相似,都是千年的狐狸,互相叫着姐姐,一路试探着一路往外走。走到一处僻静穿堂旁,忽听见墙外脚步声近,两人忙到门上,只见两个小厮提着一篓子螃蟹,正往这边来。
“嗳哟,这就是那螃蟹罢!”
吴娇儿走出门拦住了他们,打开竹篾盖子来瞧,笑道:“这么大!一个就有小半斤罢,哟,你瞧,你这还勾着那个还往外爬呢。”
这穿堂偏僻,往常不大有人来,可只说句话的功夫,就忽见不远处的巷口拐来个男人。那男人一身青衣,走路没声儿,临近了才让一个小厮瞅见。
婉婉嘱咐过,吃螃蟹这事不许外传,众人忙要搬着篓子院里去,架不住人家已经快到了跟前。桂娘急中生智,叁两步提裙子走下台阶,坐在那螃蟹篓子上,整整裙子,叫裙角挡住竹篓里的光景。
她袖子里还有吴娇儿给的一把瓜子,于是掏出来只装作嗑瓜子,一边磕一边哼段《袅晴丝》。她穿着银红比甲儿与白绫子裙——回乡两年,离曾经的噩梦很远了,她渐渐也穿回了女子的衣裳。
飞鬓的吊梢眼与薄薄的朱唇,乌浓的鬓边缀着一点红绒花,仍有戏台上伶牙俐齿的余韵。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才哼一句,那男人近在咫尺,她看清了他的面貌,忽然停住了。
并不是因为他好看——他穿黑衣,皮肤苍白的,不知怎么白得发了灰。那锋利而薄的眉目,天生就是让人忘记的脸。
可是她记得他,是祁王的手下——似乎被叫做十八郎?
这人看着瘦削,力气却真大,在那个夏天,一把就差点把她拽脱了环儿。
他也看了过来,就那么一瞬,眼神锐利得没有温度。桂娘不寒而栗,把手卷紧了裙子,却不想正好露出竹篓的一角。
男人看见了篓子里的螃蟹,也没说什么,走了。





银瓶春 钗头凤(四)
婉婉叫在花园卷棚里摆酒,趁夜色悄悄带人过去。
快到临走的时候,吴娇儿却忽然说来了月事,吃不得凉,去不了了。婉婉去看了她两回,她都卧在床上起不来。没柰何,只得叫茶房熬粥送来,自己携了桂娘和两叁个小厮丫鬟,小心翼翼往花园子里去。
一路抹过女墙,走到小卷棚跟前。
婉婉吩咐了下人们在廊下自在吃酒吃螃蟹,只和桂娘进了卷棚。
里头没点灯,怕招蚊子。当地又放着一架天水碧洒金纸屏风,遮住了窗外灼灼的月亮。婉婉正对着桂娘自谦这五百钱的螃蟹宴多少寒酸,转头往八仙桌一瞧,吓了一跳。
“这……这是厨房送来的?”
只见桌上铺红毡,冰盘堆糕饼,玉壶泛琼浆;桌旁设小几,炉瓶叁事、茶具漱盂一应俱全,铜炉袅袅焚百合香,瓷瓶斜插秋芙蓉,虽未见得是什么名贵的窑器,胜在搭配得宜,趁着青白夜色,倒也颇有几分贵气。
自然,顶要紧的还是桌上当中两只竹屉,婉婉打开,一股子鲜甜热气扑面而来,白雾绕绕中看见红红白白的蒸螃蟹。另有一只大白瓷盘,摆着四五只壳子,金脆焦黄,像是炸过的,底下覆着肉,花香里隐约闻着葱姜和甜油酥的香气。
桂娘久未吃过荤腥,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可连婉婉也愣住了,瞅瞅螃蟹瞅瞅桂娘:“五百钱能置办这么些好东西?”
“你想得倒美。”
昏暗的卷棚里忽然听见人说话,那冷冷的男人的声音,叁个字也能透出讽刺。婉婉吓了一跳,忙回过身,只见那浅碧屏风后亮起了朦朦的一团灯火,在上面映出一个人倚卧的影子。
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厮走出阴影,迭起了一半屏风,露出后面的一张矮榻与榻上的男人——又是李延琮!
惊吓之后,婉婉泄了气,扶着桌子无可奈何望着他:“你是做了鬼么,到哪里都阴魂不散!”
李延琮脸上没甚神色,披着的锦缎直缀袍角却泛着嚣张的织金光泽,垂在榻沿。他倚着隐囊,手臂搁在阑干上,手里握着一只扇骨。
这个天打扇子?婉婉才皱了皱眉,便听他冷冷道:“把她给我弄出去。”
一语未了,帘栊下便闪进来个瘦高的人影,径自冲着桂娘走去。桂娘愣了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连带着婉婉添油加醋讲给她的,李延琮的“光辉事迹”,一气儿泛上心口。
她预感不好,一挑眉,咬牙道:“我是徐小姐请来的,徐小姐不让我走,我就不能走!常言道,‘明人不说暗话’,李将军一向光明磊落,有什么事藏着掖着,白叫人胡乱猜度,岂不是糟蹋了两位贵人的名声——”
然而李延琮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谁说我光明磊落了?”
理直气壮地说混账话,他一贯如此,婉婉是习惯了,却让桂娘睁圆了眼睛。
李延琮也懒得对着她费事,看也不看一眼,扬了扬扇子骨。
那沉默的影子会意,随即钳住了桂娘就往外头生拉硬拽。手臂上钻心的痛似曾相识,疼得桂娘涕出眼泪——难道又是那什么十八郎?
再瞧这卷棚里的光景——夜晚,孤灯,强硬的男人与被并不情愿的女人,接下来还能发生什么!桂娘是经历过的,登时更急了,在浑身的酸痛与脱臼的危险中抗争,腔子里涨出叫喊,
“不成!将军——不成呐!”
然而下一刻她便被那男人掐住腰,捂住了嘴,生生往帘栊外拖去。
这下子倒像是桂娘被强抢了民女,婉婉忙对着李延琮道:“你让人放开她!”
“快闭嘴罢你!”李延琮瞪她一眼,“还管别人呢,吃个螃蟹都得自己给人家做活,说出去让人笑掉牙,少给我丢人现眼了!”
他连这都知道。婉婉怔愣,随即想到了吴娇儿的忽然缺席。
桂娘徒劳地抵抗着,终究被拖走了。昏暗的卷棚归于平静,李延琮冷笑,“你还是徐相的女儿,就没见过这么寒碜的小姐家,那姓裴的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他不知道。”婉婉抬了抬下颏,淡淡道,“何况是我自己愿意,与旁人都不相干。”
“你想要什么,他没察觉,就是他的过失。”李延琮一脸的傲慢,慢回娇眼乜她道,“你什么也没和我说,可我就给你弄来了这些好东西。那螃蟹拿糖腌过了再使油炸,是宫里的做法,别处见不着——哎,你还不如就跟了我,至少要什么有什么——”
婉婉的脸色立即紧绷起来,还未发作,李延琮却又慢慢收回手臂,让指尖摩挲在阑干,新油的阑干有刨花水的气味。他微微蹙眉,别过了脸,那高峻的侧影打在幔帐上,像山峰起伏。
“杭州……就快要结束了。朝廷在南边,撑不了多久了。”
忽然回到正经事上,婉婉愣了一愣,暂且把方才的争执放在一边,忙道:“攻下杭州,就可以往南京去了么?”
他应了声。
婉婉道:“那——”
“对。”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戏谑地轻笑,“等到了南京,拜皇陵,取遗诏,而后自立小朝廷,你也终于可以派上用处。不过,若你当初是骗我,皇陵里没有遗诏——你也就别想活了。”
惊心动魄的大事从他口中匆匆划过,叁年来的奔波辛苦终于不再是镜花水月的妄想,婉婉扶着桌子倒吸一口气。
他收回浮浪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大梁北上定都一百六十年,旧宫早已腐朽不堪,修葺总是要的……淮南离得不远,到时候连你那祖宅一起修了罢了。”
婉婉默然片刻,忽然道,“我要的不止于此。”
他挑眉看着她。
“不仅是徐家的宅院,还有声誉。”她挺直了脊梁,目光凿凿,一字一句,“我的父亲,是为了承继先帝的遗愿而死,是为了安定大梁江山而死,到头来,反落了青史上万年乱臣贼子的骂名,‘忠臣死为刖足鬼’——我不能让他枉担了这虚名!”
婉婉一壁说一壁监察着李延琮的神色,他倒一直闲闲无语,等她憋着一股气说完了,才勾唇笑道,
“这是自然的,不止徐相的生前名声,连带他的身后哀荣,也合当以凌烟阁功臣之礼追封。还有你,虽是女儿家不能为官做宰,不过裴容廷,我倒可以许他个好位子。”
这样的话,似乎像是承认了裴容廷与她的关系,婉婉不可置信,总觉得他另怀着鬼胎,小心道:“所以呢……你要什么?“
李延琮哂了一声,没搭茬,披着袍子起了身。那华贵的锦缎,在暗夜里泛着粼粼的光,层层迭迭有古老的沉香的气味。
婉婉连着后退了两步,他却在桌边停住了,扔过来那把扇子骨,浅青色的竹骨趁着桌上的红毡。
“我这有把扇子,给你瞧瞧。”他懒懒道。
……?
和李延琮说话,永远跟不上他的步子。婉婉知道争论也是徒劳,便抽出汗巾裹着那扇子,拿起来看了两眼,见竹扇骨上斑斑点点,像是湘妃竹;又打开,扇面墨黑,龙飞凤舞写着几个金字,嚣张得一看就是李延琮的手笔。
是行书,偏于草的一方,虽乱,倒也行云流水,风神洒落。
“苍梧千载后,斑竹对湘沅。
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
又是一首写湘妃竹的小诗。
湘竹与湘妃,向来有怀古哀情的意味。婉婉才不信李延琮也能有这种心肠,轻轻放下扇子,不解道,“你抄这个做什么?”
李延琮抽着她的汗巾取回了扇子,指尖在扇骨的点点红痕上划过,低低曼声道,“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娥皇为后,女英为妃……”
婉婉惊了一惊,忙不迭脱口而出,“死了这条心罢!我死也不做你的妃子。”
“这个舜……不是我。”他抬头,却不看她,瘦削的脸颊浴在月光里,不知怎么脸色有点悲哀,“是你。”
婉婉愣住了。
“我可以成全你和他,赐婚,典仪,让一切光明正大地举行。”
黑夜里,玉瓶里的秋芙蓉静静盛放着,白色的花,却披着紫的青的月的光泽,连他的声气都变得幽怨,“还有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许你,而我所求的,只是随时招你陪王伴驾的权力。”
短暂的茫然过后是长久的惊恐,她仰头望着李延琮喃喃,“你疯了么,什么陪王伴驾——那是——”
“不好么,有钱,有名望,有你心爱的人。”李延琮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身上忽然一阵轻微的战栗。他知道,那是疟疾发作的前兆,可还是梗着颈子说了下去,眯着眼冷笑,
“还有情郎——想想看,坐在最上头的那男人也拜在你裙下——”
婉婉决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思,半日说不出话来。提起裙子就要往外走,却随即被他拉住了手。
那股子战栗顺着他的手心传给了她。
“别害怕,徐令婉,从前有那么多机会干你,我都没有下手,何况现在。”
婉婉毛骨悚然地要叫出声,又被他揽进了臂弯。他的声音很脆弱,而且呼吸沉重,“说真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最想这档子事,可后来渐渐的,渐渐的,倒没了那意思。”
她的心咚咚地跳,“那、那你要召我又为了什么——”
“唔?”他笑了,“你和裴容廷背着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入捣,就没别的事了么。他可以爱你,我就不可以么。”
婉婉不是没有想过他所谓的喜欢,可再思来想去也是徒劳。眼下是个好时候,她终于问了出来:“爱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李延琮,我做过什么事能让你喜欢?当初救了你,那是为了我自己与徐家,我从来不曾——”
“我知道,你讨厌我。”他淡淡截断了她,讽刺的语气像刀锋,刀尖却对着自己,“可是这世上许多感情……本就是自顾自发生的。爱谁不爱谁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做过什么。”
他的骨节酸痛起来,婉婉挣脱了他,他也没再纠缠,倒在玫瑰楠木绣墩上,用手撑住了额头。
蹙眉怔忪了半日,忽然说起了话来,
“你知道么……从前的时候,很久之前了,我也喜欢过一个女人。”
婉婉震了一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李延琮也不知为何要将这些讲给她听。对一个女人袒露心声是危险的事,他却莫名觉得松散,
“遇到她的那天,是一个春天,我乳娘的忌日,我包下整个白马寺给她做阴寿。后来,她也来了,被沙弥挡在山门外不让进去,于是坐在轿子里哭哭啼啼,骂我,说做王爷的果然都是像话本儿里写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正好被我听见。”
“那时我走过去,隔着帘子问她,倘若那祁王在跟前,你也敢这么说么。她撩开帘子,大约看我穿着素色的绸袍子,像是个过路的人,便抽抽搭搭说,怎么不敢,白马寺是国寺,不能为人私用是国法,就算是王爷也是犯法。我笑了,问她想来干什么,才知道她是想给死去的娘上香。那天,也是她娘的生日。家里没有人记得了,做县官的爹不记得,继娘不记得,合家小妾不记得,只有她记得。”
因为疼痛,李延琮的声音被磨得柔和了不少,连带他口中的少年时光都清远了。她不能想象他也有过翩翩年少的时候,骄矜的小王爷,尚且留存这些许小儿女的情愫。
“后来她知道了我的身份,私下里见了两面,没多久我便向先帝请求赐婚,他不同意,我就跪了一个晚上。让外人看着可笑,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我再回想起来,也依然能体会那时的心境——什么都有的时候,所有人变着法儿追着你捧着你,有人刺打你两句,是件有趣的事,若那是个女人,就更有趣了。”
婉婉竟听住了,见李延琮停了下来,忍不住问:“后来呢,先帝没有应么。”
李延琮也不答,只是勾了勾唇角,笑了,“她姓周,知道周贵嫔么,就是她。”
周贵嫔是当朝宠惯后宫的美人,婉婉久居深闺,竟也隐约听过她的艳名。
她大惊:“这——怎么会——”
“因为我输了。”李延琮很随便地哂了一声,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输了,在那个地方,就等同于失去了一切。我曾经拥有的,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叁年时间,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遇到了你。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只有你。”
他的声气儿渐渐低了下去,像坠落的星火,窗外月亮被云遮住,不见了,只有星火一直坠下去,坠到他们看不见的从前,
“我从不回头看,可和你颠沛流离的这几年,却多少次地设想过从前——倘若当年我不曾见过周氏,是你先一步做了祁王妃;而你认得的是从前的我,做了夫妻,也说不定会对我有些感情。
那大厦倾颓的时候,总还有一个人记挂着我……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起风了,青纱幔帐吹得飘摇,连屏风后的琉璃灯也微明不定。远远地,葱茏的翠树后,隐约传来凄婉的萧管,又是小酉在吹笛子么?
他看向婉婉,她穿着家常半旧的藕丝洒金对衿衫,白绫子裙,因为天冷,添了一条烟里火回文帔子。
夜色下,她的脸颊像盛开的牡丹一样白馥而沉静,微微蹙着眉,仿佛真的可以体会到那哀愁的岁月。
叁年了,这竟是他们头一遭这样面对面,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说着话,甚至在李延琮的记忆里,也是他人生中的唯一一次。
甚至同母妃都不曾有过。
——在紫禁城,那座庄肃威严的城,皇子自出生便分派了奶母,抱到十王府抚养,为了早日与母亲切断联系,防着外戚干政。
对于他这个极得圣心的儿子,更是如此。
疟疾渐渐发作起来了,骨头里的疼痛掺入了寒风。他到了这地步都不忘嘲讽裴容廷,“那个没出息的,没了你就活不了,我可比不得他,少了谁我也一样活着。只是……希望有你在罢了。”
婉婉的一只手扶着八仙桌的一角,李延琮恍惚地想去握住,却很快被她收了回去。
她紧了紧身上的帔子,站起身来。他从前的故事或许让她有片刻的动容,可那毕竟是别人的故事。
“你看着不大爽快,我叫郎中来罢。”
他眼中的那骤然的失落,她看了真受不了。婉婉顿了一顿,垂下眼睛徐徐道:“……那都已经过去了,就像你说的,回头看,徒增烦恼罢了。徐家为了将军落了满门抄斩,恢复徐门的声誉,并不是个过分的请求……
至于你以容郎的前途来要挟——爹爹便是考状元做了官,也不过落了个白茫茫干净的下场,我见过最烈火烹油的繁盛,没有什么留恋了。大不了我们从此抽簪散发,竹篱南山,不然……你还要杀了我们么。”
李延琮冷笑:“即便你没有留恋,裴容廷可未必罢。”
疼痛蚕食筋骨,他把瘦长的手指插进鬓发,已经抑制不住颤抖,咬紧牙关,桃花眼里滟滟的光,也跟着颤抖,
“你不懂男人……他是起于微贱的,比不得你袭承来一身的荣华富贵,说不要就不要了……二十年辛苦路为你打了水漂,你以为他心里没有一点怨么!”
这话倒正打在婉婉心坎上。
是了,容郎会怨么?一个志在高堂的人,为了她“事了拂衣去”,天长日久,平淡的日子……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简直是屈辱。
她已经不自觉地愧疚起来,却并不想让李延琮察觉,深深吸了口气,转过了身道,
“无论如何,容郎绝不会愿意以我去换取什么功勋。而我爱他,一点也不能分给旁人。”
她往帘栊外走,绕过半扇屏风,一阵秋风吹进槛窗来,四面八方,吹进夜半的寒雾,吹得她纱帔与袖角翻飞,飘飘忽忽摇曳映在薄纸屏风上。青山绿水上的一团影子,像是皮影戏里的美人。
李延琮竭尽最后一点力气,喊了一声“徐令婉。”
她也许停住了,也许没有,他已经看不清了,只是虚弱地抓紧了红毡,自顾自问了下去。
竟是从未有过的乞求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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