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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声里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上官玛丽
然而,一天天过去,音讯杳然。
贰贰又有了不好的揣测。家翁素来严刚,秩秩在他跟前闹脾气,会不会被管教?那小女孩可要吃苦头了
王士宜七十五岁寿诞将至,贰贰便以商量寿庆为名,去尚书令府一探究竟。
秩秩却不在府中,随祖父去内省了。
幽淑郡主不通世务,尚书令府中事一向由王士宜的崔氏外甥打理。是以,寿庆将近,阿蘅依然是闲暇的,连带贰贰作为儿妇亦受惠。
午饭时,阿蘅悄语贰贰,“一会儿有好节目。”
贰贰发现,家姑的趣味越来越俗了,从前还会召竿木伎,近来却频频是相扑手,食着樱桃煎,看两团肉男子在厅中扭来扭去,双眸亮晶晶,一眨不眨。
王士宜便是在此时突然回府。见到厅上景象,连忙用手遮住怀中秩秩的双目,用责备的神气看阿蘅,“蘅蘅。”
阿蘅不慌不忙道:“贰贰说相扑有趣,我便召来看看,也不过尔尓。”
贰贰不禁诧笑,看似老实的家姑居然也会说谎。
王士宜显然是信了。
新周公主行事多放诞,他对贰贰的品性也无高期待,况是儿妇,更加不好批评。
当下,他只命相扑手退下,将秩秩交与姑妇二人,自去盥洗。
秩秩看到母亲,十分欢喜,仰着苹婆颊,教她亲。
阿蘅问秩秩,“今日学了什么字?”
婢子拿过文具来。
秩秩踮脚站在案边,提笔写了“慎独”两个大字,居然十分端庄。写罢,扭头看贰贰,忐忑地等表扬。
不到两岁的女童,已会写这样复杂的字,教贰贰既震惊,又欣慰。
日理万机的家翁愿意将孙女带在身旁,教她读书写字,当然缘于喜欢。一向任性固执的秩秩肯听翁翁的话,也是孺子可教。
王士宜回至厅内,侍婢端上两分小食。
秩秩立刻跑过去,与他同席而食,一举一动皆模仿他。王士宜不时与她对话,口吻如对成人。秩秩词汇有限,惟点头摇头,居然也对答如流。

初夏,贰贰携女入宫,探望父母毕,忽想起多时不见表姊杨灵芸,遂乘敞蓬小羊车往清仙观去。
她入门时,恰见一青年男子与灵芸在院中执手道别,状甚亲昵。
新周贵族女子入道,极少是为了修行,更多是逃避婚姻,争取社交自由。灵芸亦然。贰贰本也不指望她为二哥守节。
但那男子竟是睦王闳。
姬闳为贤妃杜氏所出,在今上诸子中行五,英俊聪敏,得益于王家的扶植,在朝中声望高于太子默,是贵妃与太子一派深为忌惮的人物。
灵芸为杨贵妃内侄女,却与他交好,教贰贰纳罕。
“五哥。”她若无其事地招呼。
“小妹。”姬闳含笑与她寒喧,又逗了逗秩秩才离去,落落大方,毫无被撞破奸情的窘态。
贰贰与灵芸入室对坐,不满地问:“为什么是他?”
灵芸笑道:“我们幼时也常和他玩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而今他与大哥势同水火,你怎么站到对面去了?”
灵芸的笑容深了,“你不是还嫁了王郎?”
贰贰无言以对。
灵芸拍拍她手,语气和缓了几分,“我不过是寂寞了,敷衍一下他。我并没有忘记你二哥。”
贰贰叮嘱她,“不要教我孃孃知道。”
灵芸叹口气,“这是在宫中,姑姑一早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瞒着姑姑?”
贰贰的心往下沉。
灵芸结交睦王闳,显见是不看好太子默,欲给杨家开辟一条后路。而贵妃默许侄女与睦王闳来往,当然也是对前途不自信。
雷声隐隐,暴雨将至,凉风挟着水雾扑面而来。
灵芸起身,指挥小婢关门闭户,回头对贰贰道:“雨若不停,你就留宿这里吧。我们还像幼时一样,联床夜话。”





杜鹃声里 冰裂二
寿筵设在尚书令府后园花厅内。
贰贰抱女步入庭园,见阶石下、回廊内外、山石与卉木旁,有许多男女小童在玩耍,都穿着锦绣衣服,打扮得粉妆玉琢,小犬一样活泼泼,东奔西跑。
这是主理寿庆的崔氏外甥特为王士宜安排的百子千孙图,除去亲戚家的小孩,也有王楚养在辋川的庶子女。
贰贰当然想不到其中奥曲,只觉得这是秩秩练习社交的好机会。
秩秩没有同龄玩伴,总是和大人相处,又爱模仿祖父,行事作派未过于严肃早熟,欠缺小孩子的朝气。
贰贰将她放在儿童当中,叮嘱婢媪远远地看着,便与王楚携手入花厅。
秩秩茕茕而立,目送父母离开,似离巢的幼雏。
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小男孩跑过来,递给她一只缀流苏的多角绣球。
她烦闷地摇头。
小男孩又要拉她去玩。
秩秩立刻把手背到身后,连连摇头,“腌臢!”
小男孩不以为忤,笑嘻嘻在她腮上一吻,“亲亲。”
秩秩素有洁癖,从来不喜至亲以外的人触碰,当下像被蜜蜂蛰了,“呀”地尖叫起来,稚嫩的嗓音穿透熙嚷的人声,引人侧目。
王士宜在竹亭里与几个老友煮茶闲谈,闻声,先于婢媪赶过来,抱起秩秩,问:“怎么了?”
秩秩颊上挂着一滴泪,手指小男孩,“腌臢!”
小男孩抬起蒲桃似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祖孙俩。
王士宜瞥他一眼,问:“这是谁家童子?”
邢骊在回廊内,连忙走过来,恭谨行礼,也教小男孩作揖,“秉相公,是妾之子阿夔。”
王士宜却对“阿夔”这个名字无所触动,“管好他,勿再惊扰小县主。”
邢骊低眉顺目地称“是”,待王士宜走开,才抱着儿子,安慰地偎脸,“阿夔,方才你怎么不知唤翁翁?我教过你的呀。”
“翁翁?”阿夔好奇地望了一眼王士宜的背影,开始背诵母亲教的称呼,“翁翁,娘娘,耶耶,妹妹——孃,还有什么?”
这些称呼他早已背熟,却难得使用一次。
王楚在辋川的子女,就如同他在辋川的姬妾,仿佛生活在王家尊长的记忆死角。
阿夔出生后,因是第一个男孙,也曾被送到尚书令府给祖父母过目。之后,除了年节的参拜与赏赐,祖孙间再无别的互动。
邢骊以为这是高门巨室的常态,如今看来,王家尊长并非没有含饴弄孙的兴致,只是一样的孙辈,在他们眼中,是有高低贵贱之别的。
那个霜雪般严肃冷洌的小女孩,就是公主的女儿吧?那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的作派,的确比阿夔更像王家的孩子。可是,她因此就比阿夔可爱吗?
邢骊为儿子感到不平,也为自己感到不平。
类似的节庆场合里,她远远见过几次公主。按照王家规矩,她甚至没有资格上前见礼,也因此好奇,公主知晓她的存在吗?
辋川姬妾们一致的讨论结果是:公主并不知晓她们这些姬妾的存在。否则,岂会不来找她们的麻烦。新周公主虽不比大唐公主拔扈,也发生过笞死驸马侍妾的先例。
头脑里浮现小公主单纯宁静的眼神,邢骊的心中忽然腾起冒险的冲动,要打破那宁静,伤身陨命在所不惜。

王楚少年时居住的院落里,有一架秋千。王楚与贰贰闲逛至此,坐下来说话,很快变为无言的唇齿交流。
他的近侍匆匆而来,见此情景,忙又退出,以指扣门扉,“主君。”
王楚放开贰贰,来至门外。
近侍附耳密告。
他的神色似有震动,回到贰贰身旁,微笑道:“我有事须出门去,晚上或许不回来了。”
贰贰诧异,“什么了不得的事,连家翁的寿筵也要缺席?”
王楚不答,只叮嘱她,“你今晚也留宿此间,不要再回公主府了。”




杜鹃声里 冰裂三
贰贰教人在石榴树下草地上铺了茵席,与女官等做长行博戏。秩秩坐在她身侧,也拿了一副棋子玩耍,忽然警觉地扭头。
邢骊携子阿夔,向贰贰跪拜,“贱妾邢氏叩拜主母。”
崔兰馨一瞥她容貌装束,即猜出她身分,又见她容止看似恭谨,眼神却大大地不老实,不由得暗暗惊怒:不过一卑贱奴妾,这样大喇喇上前来,分明是欺公主迂懦,有意挑衅。正要开口责难,贰贰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勿发作。
却听贰贰问邢骊,“你自辋川来?”
语气平澹,无喜无怒。
“是。”
“服侍主君多久了?”
“叁载有余。”
贰贰的目光落在阿夔身上,“这是你的儿子?”
“是。”
“辋川似他这样的男孩子,还有多少?”
“仅他一个。”
兰馨冷笑一声,“怪不得这样张狂,原来是生子有功!”
邢骊朝她一拜,“不敢。贱妾思慕主母久矣,今日始得机会,冒死上前来,不过欲教贱息认一认嫡母与妹妹。”
“呵,你也知此举是冒死——”
“兰馨。”贰贰朝她摆首,又对邢骊道:“你以微末出身,得王郎垂顾,又为他诞子,一路行来大不易。岂不思量此举若教王郎得知,便前功尽毁?我不同你计较,亦不会告知王郎,你且下去吧。”
邢骊抬头看,贰贰正对她微笑,忽然汗涔涔下,意识到温和的鹰鸷亦是鹰鸷,为自己一时的头脑发昏而后怕,再拜退下。
贰贰的注意力回到棋盘上。
兰馨恨恨道:“蚂蚱都蹦跳到跟前来了,公主何不一脚跺死她?”
贰贰笑答:“我吝惜我的丝履。”
作为一个公主,她可以飞扬拔扈,可以心狠手辣,可以淫荡放诞,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她什么也不想做。非不能也。
“便是慈软些,一顿棒子也敲不坏她!”
贰贰不禁看她,仍是对邢骊的那副微笑,“没吃到凤凰肉的人,对待吃到凤凰肉的人,可真是狠心呀。”
崔兰馨竦然。一直以来,她只当公主软弱蠢笨,不甚掩饰自己对王楚的觊觎,此等行径与邢骊何异?
“轮到你投箸了,”贰贰提醒她。
崔兰馨这才回归博戏中,语笑如常。

王楚回到尚书令府中的居室,已是后半夜。更衣盥洗毕,赤足悄入寝室,以惊醒贰贰。
但他一入室,贰贰便自帐中坐起来,“王郎。”
王楚上床,搂她在怀中,“怎么还没睡?”
“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望着他,双目炯炯。帐内光线暗,愈衬得她眸子清亮。
王楚吻吻她,“不是要紧事,明早再说。”
贰贰想起日间家翁的举动,越发觉得不寻常,追问:“王郎,你告诉我。是我孃孃出事了,还是我大哥,我姊姊?”
王楚凝视她片刻,终于道:“是你耶耶,昨夜崩逝了。”
贰贰的第一反应不是哭,而是诧异,“既是昨夜崩逝,怎么到现在也无消息传出来,也无人知会我去哭丧?”
“你孃孃与大哥封锁消息,密不发丧。”
“为何?”
王楚笑了,“谁知道,这种事瞒不了多久,你孃孃到时自会给我们解释。”
预料到明日事繁,两夫妻卧下歇息。
近些时来,王家与睦王闳一派步步凌逼,朝野频传贵妃与太子危矣,皇帝却在此时暴卒,令人难会揣摩他的死因。
贰贰想到这里,轻推王楚,“我耶耶犯过几次心疾,这次怕又是心疾所致。我孃孃一定难过极了。”
王楚的声气已含浓浓睡意,“那是当然。”
这样一个夜晚,贰贰却不合时宜地做了一个春梦。无限缱绻中,她睁开眼眸,发现王楚正对她做爱,动作无比温柔。
她想到尸骨未寒的父亲,负疚地推他,“王郎,不要——”
王楚捧住她的脸深吻,益发与她痴缠得紧。那绵绵的快感,像冬日浸在温泉里,夏时坐在柳风中,令她懒洋洋化为一滩道德麻痹的春水。




杜鹃声里 冰裂四

又过了一日。
宫中无消息,京中却惊风暗起,贵妃与太子鸩杀皇帝的谣言甚嚣尘上。
王士宜父子如若罔闻,仍赴省中办公。
王楚临出门,贰贰拽住他衣袖,殷殷叮嘱,“王郎,非常时刻,人心凶险难测,你多加小心。”
王楚其实是王家的七寸。王士宜汲汲于权位,无非为保妻子平安喜乐。一旦王楚遭遇不测,士宜夫妇必然难以承受,王家也就垮了。
听得贰贰此言,王楚胸中一暖。
此时此刻,最难做人的便是贰贰了。一边是母兄,一边是丈夫。但她显然还是偏向自己多一些。
王楚去后,幽淑郡主遣人来,唤贰贰过去说话。贰贰以头痛婉拒。
她更想独处。
换上素衣,脱却簪珥,她在静室里焚香,诵经为亡父超度。思绪不知不觉飞到母兄身上。
即使对政治一窍不通,贰贰也已意识到,贵妃与太子密不发丧的举措欠妥。推迟公布消息并不能掩盖皇帝暴卒的事实,反而会令人们浮想联翩。
当然,皇帝突然驾崩,的确给贵妃母子制造了难题。
睦王闳在王家的扶植下,忽而去赈灾,忽而去平寇,文韬武略的形象深入人心,在朝野声望日着;相形之下,为储君之位所囿,无法与闻朝政,只得聚集一批文士在东宫编书的太子默就黯然失色了。
废立之说不绝于耳,贵妃母子自危之余,难铤而走险,以非常手段使皇帝提前退场,太子提前登极。
除却贰贰,怕是无人会相信贵妃母子的清白了。
贰贰起身,忽然想入宫去,瞻仰亡父的遗容,抱一抱在惶恐中煎熬的母亲。
侍婢报幽淑郡主至。
阿蘅亦是披发衣素,忧心忡忡,握住贰贰的手,“适才有人报,睦王闳遇刺。”
贰贰失笑,“我耶耶崩逝,我大哥继位名正言顺,刺他姬闳做甚?”
“坊间传贵妃与怀宁以汤饼毒杀皇帝,有模有样。”
贰贰不禁讶然,“怎么又多了我姊姊?哦,这是要一网打尽。一定要如此么?”她激忿地质问幽淑,“鸩杀君皇是什么下场?这是要置她们于死地呀。”
阿蘅拍拍她肩,“贰贰,冷静。谣言并非出自相公与阿楚授意。他们今日入宫去,正是要向贵妃、太子表明诚意,愿辅佐太子登极。”
贰贰觉得难以置信,“为敌多年,终于可以轻而易举除去我孃孃和大哥之时,却要化敌为友?”
阿蘅道:“还不是为了你和秩秩。阿楚不爱你,怎会娶你为妻?相公疼爱秩秩也不是假的。而今,睦王闳遇刺的消息传出,贵妃与太子必然惊惶,难有非常之举。相公与阿楚毫无防备入宫去,我更担心他们受厄。”
贰贰跌坐于蒲团之上,双手掩面,“怎么会这样?”

前后宫门紧闭。
王士宜父子被困当中,身旁侍从护卫不过十数人,而围困他们的金吾卫多至两千人,剑戟森森。
贵妃杨氏与太子默为金吾卫将官簇拥,出现在楼头,形容憔悴,却意气风发。
贵妃着人高声问:“王相公,可曾想到有今日?”
王士宜鹰顾四周,叹道:“是有些意外。”
“汝既入我罗网,不如束手就缚,得乱箭齐发,死相狼狈。”
王士宜轻笑一声,中气十足地责问她身侧的金吾中郎将,“陈务观,你要跟着这鸩杀亲夫的毒妇、弑父篡位的贼子一道作乱么?”
贵妃杨氏的人设糅合唐宪宗郭贵妃与唐中宗韦皇后。




杜鹃声里 冰裂五
那陈务观原本就是王家暗党,奉王士宜之命与贵妃母子虚与委蛇,闻听王士宜呼吁,即刻倒戈,诛杀太子,擒下杨氏。
王士宜召集群臣,宣布贵妃母子弑君篡位的罪状,命羽林卫去捉拿太子默的属官与党羽,并杨氏外戚。
太子党负隅顽抗,死难者一夕过百,直至黎明,干戈方歇。

王楚回府后,先沐浴,洗去一身秽气,方来见贰贰。
贰贰亦经宿未眠,发蓬蓬,衣多褶皱,眼中尽是红丝,斜倚床栏而卧。见他入室,便坐直身子。
夫妻相对。
王楚有些不自在。
贰贰先开口,“呵,王郎,你能回来,甚好。”
王楚赧然,“我很抱歉。”
贰贰微笑着看他,“我说的是真的。”两行清泪忽地滑过脸颊,沾湿衣襟。“无论你们谁活着回来,我都欣然;谁死,我都难落泪。”
王楚在她跟前单膝跪下,艰难地说:“贰贰,你孃孃和姊姊,我本该教人看紧她们,就不至于——”
贰贰了然地摆首,“这是可以预见的,她们并非苟且偷生之人。”又问,“鸩杀君皇是大罪过,她们大概没资格入我皇父陵寝陪葬了吧?”
“我问过父亲,可以一品夫人之礼陪葬裕陵。”
裕陵即为姬晗之陵寝。
贰贰又是一笑,眸中泪光闪闪,“这下办丧事倒方便了。”抬手抚抚他的脸颊,摸得到青色的胡茬,“王郎,你一定累了,去别室歇息吧。”
王楚握住她的手,吻一下,站起来,“你也睡一会儿吧。”
“好。”贰贰答应着,待他出房间,在床上静卧下来,却总也睡不着。思绪纷扰,心忽冷忽热,像一时在滚油里煎,一时浸入冰水,难过得很。
捱到天明,到泳池里游了几个来回,头依然痛。
王楚亦起得早,抱着女儿来看她。秩秩在父亲怀中熟眠,离她平日的起床时间还远,故而不醒,小脸睡得红扑扑。
女官将摇车移到食案边。两夫妻相对进早饭。秩秩在摇车里呼呼睡。
若无昨日的血腥,这本是个安详美好的早晨。
王楚新升了兵部尚书,当此国君更迭之际,任重而事繁。王士宜在此次政变中流露出疲惫老态。王楚心知,是时候接过王家话事人的重担了。虽担心着贰贰,却不得不公务为先,只好叮嘱女官妥善照顾她。
崔兰馨带着秩秩翻看一本禽鸟册页,考问她鸟的名字。秩秩还是不喜开口讲话,宁愿用贰贰画眉的青黛在纸上写出答案。
每次答对了,崔兰馨便欣喜地唤贰贰,“公主你看,小县主还不到两岁,已经会写‘朱鹮’两个字了。”
贰贰忍着头痛,抱过秩秩亲亲,与女儿抵额。
崔兰馨劝她,“小县主还不到两岁,离不开亲孃的。公主千万要保重啊。”
贰贰亦作如是想。天家巨室的男人,旁鹜太多,像她耶耶和阿楚这样的,已经算是有情人。秩秩已经没了外家,岂可再失去母亲。早知道不生这个累赘了,累得她进退不得。
药石、针灸、香熏、丝竹……百计千方皆用尽,治不好她的失眠症。一月不到,她的鬓发中惊现银丝,人整个恍恍惚惚的。
“这样也好,”她对王楚说,“省得做噩梦。”




杜鹃声里 望仙一
睦王闳如愿入主大明宫,杜贤妃晋位太后。杜氏一门荣宠,取代杨氏成为国中最显赫的外戚。
杨氏嫡支大多流放岭南,只有秘书郎杨恢一家,因女儿灵芸的缘故,获得新帝宽恕,得以留居上京,且保住了禄位。
灵芸蒙姬闳宠幸,引起了皇后王氏的妒恨。有孕之后,姬闳欲教她入自己的后宫,亦遭到王皇后的抵制。
王皇后为王士宜侄孙女。王家扶植姬闳,亦缘自这一姻亲关系。对于她的意见,姬闳不敢轻忽。
灵芸无法,只得向贰贰哀肯,贰贰又代她求王楚。
得到王家准许,灵芸在孕期第七个月受封为新帝的昭容,并于姬闳登极的次年年尾,为他生下长子皑,周岁封莘王。
王士宜致仕后,王楚接任王家族长。省台大官皆为王家门生故吏,听命于王家。是以,王楚虽为兵部尚书,却是帝国的“影子相公”。
此时,贰贰的失眠症仍未愈,搬回了公主府玉杯静养。王楚偶尔来探视,大部分时间宿在官舍。两夫妻事实上已分居。
秩秩五岁了,仍寡言罕语,除却父母与祖父母,几乎不理人,若不是过目不忘、于算术,怕是会被人当作痴呆儿。
天气怡人时,王楚常乘马出游,将秩秩置于身前,展示对女儿的钟爱。秩秩的文学算术亦为祖父亲授。尽管外间对王楚与贰贰的婚姻存续有诸多猜测,对秩秩却不敢轻视。
明眼人都看得出,秩秩这孩子是有问题的。
灵芸亦敦促贰贰,“若有可能,为她添个弟妹吧。”
贰贰对她笑,“王郎亦如是说,可你看我这样子,恐难再承受孕产之辛苦。”
才仅双十年华的她,头发作灰白色,瘦骨嶙峋,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静卧养神,像一支枯萎的花。
灵芸忽觉喉头哽住,借口去盥洗室,到外间透气。
庭草青青,阶石上苔痕青翠。杜鹃在树丛中鸣叫,嘹亮的声音回荡在春空中,愈显得幽寂。
灵芸想起幼时,王楚曾送贰贰一只杜鹃雏鸟。那鹃雏已是大鸟模样,却无自食其力的想法,站在晒条上,张大黄口,嗷嗷待哺。食量又极大。你把手指伸进它口中,它亦往下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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