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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起居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三缺嘤嘤嘤
“各处值夜人等也须小心,天干物燥,又逢佳节,若有饮酒误事、赌博偷懒的,切忌轻纵。”
“……谨遵殿下吩咐。”
“再有,”她轻轻叹了口气,一头倒进姚琚怀里,“明日早一刻钟备舆。”
李高直觉不妙,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那扇狂士夜宴的紫檀屏风,清了清嗓子躬身退下:“是。”
殿里殿外共点了数十盏灯烛,太女夫妻相拥而立。好一会儿后姚琚才低低道:“外衣还没穿好,仔细着凉。”
殿下环抱着他的腰,既像是疲惫到无力支撑,又像是察觉了他当时的害怕和紧张,极力想给他一点安慰:“第一次不跟母亲、弟妹一起过节,你也想家了吧?冬至前将人接来神都,正好能赶上国子监核考。”
姚琚愣了一下才想起明年是科举之年,国子监生虽然也能参加科考,但成绩优异、一年中得到过八次‘上等’评价的监生另有优待,可凭证明直接去六部实习历事,再度合格者由吏部按需封官。太女妃笑着将人抱紧:“姚延家世不显,国子监里多是皇亲贵戚,我不想他受人排挤,染上一身纨绔习气,亦不愿他打着殿下、东宫的旗号为非作歹。”
二弟与他相差四岁,性子和软、天资平平,至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若是揠苗助长、不管不顾的进了国子监,拼命苦读也未必跟得上进度。他已是东宫太女妃,这辈子仕途无望,不能再让阿娘的另一个儿子断送前程。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知道她不是想要施恩,也不是想要以此拿捏他,那句话后至尊没有再看她一眼,安抚或威慑都没有,所以她才这么不安,这么……亟需得到一点温暖。
冯献灵很没出息的在他胸前吸了吸鼻子:“你母亲一定待你们很好。”顿了顿,想是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我记得你妹妹庶出。”
姚琚亲了亲她的头顶,声线温柔又和缓:“是,阿娘嫁给我阿耶时已经十八岁了,诞下一子就再没有了动静,二十一岁上与舅舅舅母商议,决定将两个贴身婢女抬给阿耶作妾。哪知其中一个有了身孕,阿娘也跟着诊出了喜脉,姚延、姚宁只差半个月,从小就如双胞胎一般养在阿娘房里。”
他没说的是后来姚释之为求升官,失心疯似的将家产悉数变卖,阿曹若不是阿宁生母,早不知被卖去了哪里。
“如琢,”她抬起头看他,“万一我不能生孩子怎么办?”





皇太女起居注 一诺
殿下大抵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几乎是有些可怜的,长睫翕动、鼻头发红,那种摇曳的忐忑透过过分冷秀的外表流露出来,仿佛深冬时节临湖垂钓,铠甲也似的冰层下窜过一团鲜红灵动的鱼影。
算一算日子,同房已有好几个月了,冯献灵的月事虽不是十分准确,也从未有过迟到太久的时候。诚如薛廷、彭掞所料,眼下的局势看似凶险,却并非无解——买人心、固结党羽,此为下策;兄友弟恭、谋定而动,此为中策;诞育嫡子、天下归心,此方上策。殿下最大的倚仗就是嫡长,是这个明文册封的太女之位,东宫若有所出,国储嫡子与圣人庶子,谁更名正言顺且不好说。
“至尊二十七岁产育殿下,家母十八岁时有了我,子嗣之事缘分难定,不必太过着急。”他极尽温柔的抚过她的脸,烛火映照下懿奴的两颗瞳仁清透如水墨,“就算真的被殿下说中,我们命中无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日后真的生出什么变故,殿下活,大家跟着她一起活;殿下死,整座东宫亦无人能幸。选妃的时候人人以为至尊年纪大了,不会再有孩子,谁能料到今日之变?不知是恐惧到了极点还是自觉无力后的释然,姚琚深吸一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时候不早了,叫他们备水沐浴吧。”
是夜冯献灵睡的极浅,蜷在他怀里惊醒了三四次不止,早上醒来后不得不命人煮了几枚鸡子(用来滚眼圈),又半厚不厚的敷了一层桃花玉女粉。
“不是说今日早一刻钟往太极宫请安的吗?”她不习惯浓妆,面色不豫、眉头紧锁的坐在那里,直把挽髻梳妆的宫娥吓得面如金纸,太女妃好笑不已,主动拾起她妆台上的一根透雕牡丹云纹金簪,“我来吧。”
宫娥如蒙大赦,道了个万福就下去了。冯献灵透过妆镜与他对视一眼,垂着眼小声道:“我想过了,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提前过去反倒显得我心内有鬼。”
姚琚手下一滞,轻轻嗯了一声。
许是昨夜大宴,空耗了许多心神,今早至尊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皇太女照例亲奉汤药、又问过寒温,方才试探着切入主题:“前日陇右传回军报,安息东北境内的大食军布防已大致查探清楚,独孤公亲笔绘制了地图一张,阿娘若有神,可要起来看看?”
冯令仪闻言莞尔:“那个不急,朕今早依稀记起,三娘也六岁有余了,当年你和元元六七岁时不说出口成章,动笔作两篇浅显诗文总是不成问题。毕竟是堂堂公主,被人教成个睁眼瞎子岂不空惹非议?”
殿下心中微动,恭敬的接下话头:“正是,三娘本就体弱,弘文馆诸学士、延福殿的二位女史更该小心督促她才是。”
“外人臣子,谈何上心?”至尊笑着扫了她一眼,“若不是国事实在繁忙,朕倒想叫你去带她几个月,有什么老师、陪读们注意不到的疏漏,嫡亲阿姐自能替他们补上。”
“国事也好,家事也罢,不都是做女儿的替母亲分忧吗?”冯献灵手心浸满冷汗,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盼三娘别嫌弃儿啰嗦吧。”
她开始跟姚琚说自己的想法咯~




皇太女起居注 长大
太女的舆轿离去后女皇斜支着头,歪坐在胡床上曼声吩咐:“把药碗撤下去吧。”
新上任的邱尚仪圆圆脸儿,生的长眉细嘴,今年正好三十岁,一边轻手轻脚的令人把茶点器具都下去,一边小心赔笑道:“卯时二刻了,陛下用些早点吧?蒸得好七返膏,配馎饦、醋葱鸡都相宜。”
一大清早,确实也吃不下什么太油腻的东西,冯令仪略一点头,一桌热气腾腾的面点汤品、菜蔬鲜果便呈了上来。今日话说的久了一些,想是闹了小郎的觉,筷子还没落下就听偏殿传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哭闹声,乳母生怕获罪,又拍又抱的压着嗓子哄:“殿下,殿下乖哦……”
直教冯令仪想起几个女儿小时候,寿瑜刚生下来时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活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崽,哭起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元元倒是个大嗓门,笑啊哭啊都中气十足,就是晚上不肯睡觉,闹的她整夜整夜不能安枕;懿奴……懿奴周岁前都由她阿耶带着,听说出生仅一天就学会了睁眼,那时薛郎最爱拿拨浪鼓逗她,怕她长得太快,几乎每天都要作一张随笔小像。犹记那年九月、莲花谢尽之前,薛廷特意去太液池里剪了一船花托,花了一下午挑出其中最大的,塞进懿奴手里,作莲花童女状画了一幅《夏尽图》。
“把库里的一幅画给朕找出来,青玉轴明黄穗,外面包着缠枝莲花纹红绸的。”
“是。”
三个女儿中长女生得最像自己,可她越长大,眉宇间的神态、言谈行走时的气质就越像薛廷,方才说话时至尊恍然惊觉,十五年如白驹过隙,不知什么时候画中举莲大笑的婴儿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长大了,自己是不是就老了?
用过早膳,圣人下旨召两位宰相并谢侍中、王侍中、白判事等进宫陛见,梳妆的间隙冷不丁问了一句:“人还活着?”
跪候在殿外的总领太监低声回话:“回陛下,都活着。常尚……庶人没吐出什么新鲜东西,李庶人咬了两次舌,掖庭的老嬷嬷们生怕她有个好歹,无法向陛下交代,便用火钳连夜将牙都凿烂了,昨夜说了几篇胡话,已令人抄录下来,随时可呈陛下御览。”
冯令仪笑了笑:“既是胡话,怎么当得真?都说了些什么?”
领事太监屏住呼吸,俯首叩拜道:“说薛庶人与东宫暗通款曲,似有苟且。”
不到半日,皇太女被削监国大权、教至尊打发去弘文馆教书的新闻传遍了整座太极宫。原本兴冲冲准备出宫玩耍的冯月婵脑子一白,丢下袍带便要去东宫找阿姐,幸而近身女史何兰娘死命拦住了:“殿下、殿下三思!”
“本就是至尊身怀六甲、不便理事才请太女代为监国,如今皇子已诞,太女殿下轻松几日又有什么不好?”
冯月婵被她的这番说辞暂时糊弄住,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找不出具体反驳的理由,没好气的大叫一声:“那也不该传的满城风雨!什么叫‘打发’去弘文馆?说的好似她失宠了似的。”
何兰娘叫苦不迭,恨不能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我的傻殿下,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总之此事不与咱们相干,许是……许是太女累了,向至尊自请休息一阵也未可知啊。”何女史将她丢在地上的玛瑙玉带捡起来,又半跪着替她理了理衣摆,“她特意给您放假,就是不想您卷到里面去。好了,快出宫吧,再晚长广王世子、李家三娘就该着急了。”
冯月婵嗯了一声,最后照了一遍镜子,口里嘟嘟囔囔道:“我是真不耐烦同李降儿说话,三句不拽文就显不出她王府小娘子的品格似的,哪里像李逊的妹妹?”
“不耐烦就不说,她不过一个伴读,殿下不喜欢大可以打发她回去。只是如今殿下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似的同世子满城玩耍,叫上她行事更方便一些。”
大了……冯月婵低头看了看胸口,脸颊倏地一红:“行了行了,快走吧。”




皇太女起居注 守株
不止淮阳不喜李降儿,长广王府的三娘子对这位恣意妄为的公主殿下同样没抱什么好感,坐上牛车便轻声细语的劝说阿兄:“……宋学士布置的课业从来只当耳旁风,哪次不是带累我们受罚?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整日只想着骑马打猎,再不然就闹着出宫,依我看,阿兄还是少跟她来往的好,一来年纪渐长,还这么厮混一处不像话;二来……宫里有了皇子,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情形?阿耶说了,不必同她太过亲近,尽到本分就行了,得日后牵扯不清。”
“这事我心里有数,”狐朋狗友虽多,真正能说到一起、玩到一起的却不多见,李逊挽着马缰,不甚耐烦的掏了掏耳朵:“你不必管。”
冯月婵是散漫了一些,脾气也爆,可她心地不坏,又难得没什么公主架子,说书讲经也好、斗鸡走犬也罢,去哪儿都是开开心心的,不像有些世家大族的女郎公子,一会儿嫌这个不雅、一会儿说那个污秽,好像有几个臭钱、头上顶了几个爵位就可以不必吃喝拉撒了似的。大家都是人,平头百姓乃至番户贱民里不乏能力出众之辈,没投个好胎罢了。
再说,皇子降生关她什么事?不管谁继位,淮阳都是新君的姊妹,只要不谋反就是铁板钉钉的长公主。吃饱了撑的才去操心那些。
他摆明了不肯听劝,李降儿也无法,放下帘子一个人生闷气去了。
好不容易出宫放风,冯月婵跑了两趟马就开始心不在焉,平时最喜欢听的、胡姬们用觱篥吹奏的《善善摩尼》曲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致,李逊误以为她不舒服,还悄悄问了一句要不要去西市看杀猪。
八月开始,各地的书生举子陆续启程往神都赶考——来年三月放榜,今年十一月户部就会截止报名统计,此时考卷是不糊名的,因此正式开考之前绝大多数考生都会想尽办法与考官及本地名士(一般情况下他们也参与阅卷)拉关系,或是蹲守在人家门口呈上自己心准备的拜谒诗、或是请同乡同族的官员代为引荐,再不济也会在借宿寺庙的墙壁上挥毫泼墨、留下文章,以期能传出美名。神都三大市的商人们最喜欢这类书生,碰上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迎合两京奢靡之风的,多半会被他们宰客‘杀猪’。
“不用啦……”小公主一愣,然后笑着摆了摆手。有些心事是不能跟任何人倾吐的,李逊不行,兰娘不行,冯献灵也不行。
阿娘变了,尽管这么想大逆不道,但冯月婵就是觉得,自从有了弟弟阿娘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她不会那样当众下自己的面子,更不会明晃晃的让人说东宫的闲话。
看她这么蔫蔫的,李阳冰狐疑起来:“那不然去长夏门大街?前天我路过时看见有人斗鸡。”
公主不想再扫他的兴,丢下赏钱就命人出去牵马:“好啊,哪家的鸡?几胜几负?”
边说边往城南行去,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跟车的王府侍卫忽然惊道:“咦?前面不是上次那碧……西域王子吗?”
世子进宫当日正好也由他护卫,有幸在承天门前见过一眼突厥来的番邦王子,回来又听说世子吃了瘪(……),鏖战一场才堪堪险胜,因此记忆格外深刻。
李逊举目望去,果见前面胡人的身影十分眼熟,立即策马将牛车与公主坐骑都挡在身后,朗声吩咐道:“派个人去看看,若真是他,打个招呼也无妨。”
英雄惜英雄,不管怎么说,至少鄯思归的马术的确了得,比冯喆、冯启那帮猪狗强多了。
牛车里的李降儿不明所以,才刚掀开车帘,就见熙攘人潮中闪过一双翡翠似的碧眼:“二殿下……还有李世子?这么巧,你们也去南市买东西?”




皇太女起居注 待兔
淮阳回宫时天刚擦黑,冯献灵理罢晚妆,正在承恩殿内的小书房习字备课。不问不知道,冯寿瑜先天体弱,开蒙以来多是上一天学休息两天,负责教导她的学官担不起累病公主的责任,查问进度、考校功课都是得过且过,以致于堂堂公主,上了一年学还只是将将读完《千字文》。
殿下自己四岁读《论语》,六七岁上便开始学习大经(周人称《礼记》、《左传》为大经,《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谷梁》为小经),乍一听说妹妹六岁还止认得几个字,大小经典一本没读,顿时头大如斗。
“她毕竟还小,与其在弘文馆里枯坐一天,回去累倒两天,不如每日只取上午神思最清醒的两个时辰,读书也好、写字也罢,功课贵不贵多。”太女妃在家时替弟弟妹妹开过蒙,与殿下相比经验更丰富一些,“小孩子忘性大,隔了几日再学,前面记得的东西也忘的差不多了。”
她靠在他肩头长舒一口气:“嗯。”姚琚见她搁了笔,拉过她的手腕轻轻揉着。
此事要做就得做到最好,既不能让至尊觉得殿下心有怨言,也不能让一头雾水、尚在观望的朝臣们认为东宫已经失势,态度必须谦恭,姿态却不能放得太低——至尊并没有下旨训斥她,连口头呵斥都没有,冯献灵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周国储,此时若自己低了头,就怨不得别人落井下石。
彭公已经告老,千方百计、托尽了关系才在这风口浪尖给她捎来一句话——懿奴,稳住。她不能让老师失望。
用过晚膳两个人正待梳洗,不知为什么仙居殿忽然派了人来,且是冯月婵身边最得用的两位女史。殿下神色一凛,淮阳虽然任性,却不是半点不会看人眼色的直肠子,天色这么晚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她不会派人过来。
某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该不是李逊之事被哪个御史当场撞破了吧?
“我去看看。”一边命人在丽正殿备茶,一边匆忙披了一件外衣,皇太女匆匆走进了无边夜色之中。
“奴婢们参见殿下。”何兰娘不是第一次进东宫,规矩礼仪丝毫不乱,见了她先是深深一福:“深夜叨扰,请殿下恕奴婢们无状。”
冯献灵懒得跟她客套:“什么事?”
何女史咽了口口水:“二公主午后出宫,得了几件新奇玩意,特地送来给殿下赏玩。”
匣子打开,里面蹲着一尊成色不怎么样的三足白瓷香炉、一对胖乎乎的猫咪泥偶、一副木雕兰花的耳坠……以及一卷冯月婵亲笔抄写的佛经。
她虽信佛,但生性懒散,别说抄经了,平时老师布置的功课都不肯做。殿下将经卷取出,小心摊展——
皇子诞生后龙气之说愈加沸腾,百姓们甚至直呼小皇子为‘龙子’、‘佛子’,一直在长夏门大街摆摊算卦的方士浮云子因此被奉为了王真人,生意蒸蒸日上,但就在前日,浮云子不知所踪,今日午时有人在城郊发现了他的尸体。
“李逊偷偷跟我说,这个道人酒量很好,而且出身河东霍县,从小在汾水边上长大,水性极佳,绝不可能醉后失脚,落入河中溺水而死。”
“阿姐,是不是有人故意杀了他?”
寥寥几行字看的她眼皮直跳,浮云子来京数月,李逊知道的事未必没有别人知道,淮阳都能看出此事蹊跷,何况京兆府、刑部?杀了他……从动机情理上来说,最有可能下手的不正是她这个东宫皇太女吗?一个云游方士能与人结下什么死仇?他才刚刚被百姓奉为神仙、真人!反倒是她,‘龙子’出世,太女失宠,不能明着反抗母亲,亦不敢对尚在襁褓的亲弟弟动手,杀个方士泄愤顺理成章……
“此事还有谁知道?”
六年储君,十五年天家贵主,一个抬眸就能压的人汗如雨下,何兰娘颤着嗓子再道万福:“今日在城南撞见了安息国二王子。”




皇太女起居注 交锋
此时四方馆尚未熄灯,东面朝南的某个房间里,随王子进京借兵的“伴当”之一正赤裸着上身、踞坐在胡床上吃肉喝酒,满地油汪汪的骨头渣子中依稀能看见几本装订整齐的《道德经》、《庄子》、《周易参同契》,烤肉的焦香与烈酒的辛辣交相撞迸,乍一进门仿佛梦回草原。
“怎么样?”大汉见他回来,随手将啃了一半的羊腿丢回盘中,又撕了几页书纸擦手,“那个小的好对付吗?”
鄯思归弯腰将经书一本本拣起,分门别类的重新放回原处,手指拂过那些陈旧但清晰的批注时微微滞顿了一下,大团新鲜的油污洇在上面,不多时就弄脏了手:“还小呢,说话做事一团孩子气。”
突厥人没好气的冷笑一声:“咱们草原上的娃娃,十岁都能跟着阿爸骑马打仗了!”说罢沉下脸来,“这事若不成,还得另想办法。”
“急什么?”夜色幽幽,王子陪坐在下首,就着烤羊给自己也斟了一碗郎官清,“东面小可汗在世时,哪个王子敢跟都兰叫板?小可汗死了,大阏氏和大王子没了依靠,大家才都蠢蠢欲动起来。”
汉人推崇的所谓‘嫡长制’也是一样的道理,领头的实力够强,下面的小鱼小虾就不容易生出野心,非得将她打折一条腿,权利的香味才会如血腥气一般遥遥袅袅的飘散出去。
伴当不置可否:“那小娘们儿不会察觉出什么吧?”
鄯思归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句‘小娘们儿’指的是谁,饮着酒撕下一条羊肉,道:“她日子正难过,一时半会儿未必理得清头绪,就算理得清,也绝想不到咱们身上。”
丽正殿中空无一人,冯献灵仰靠在座椅上,右手食指微屈,哒哒不间断的敲击着扶手。
首先可以断定,此非宗室王爷们所为。这几年冯姓宗室隐以齐王为首,而齐王一心想将长子过继给至尊,好继承冯周大统,他们大概是全天下最不希望皇子平安长成的人了,如今‘龙子’已降,就算母皇一怒之下废了她,储君之位也落不到外人头上;倘或事情败露,反倒要惹一身骚。这笔生意对王叔王伯们来说很不划算。
再有,此事捂不住。其一她不能捂,但凡出手,不论明示还是暗示,都会被有心人曲解为心虚,否则区区一个云游方士的案子,何劳东宫出面?其二……元耀不会帮她。摆明了有人想往她头上泼脏水,京兆府若是强行将案子压下,不知什么时候始作俑者就会将之捅到圣人跟前,他不想被划作太女一党,就绝不会伸这个手。
会是谁呢……殿下在脑中将可能得利之人一一过滤,简正夷?五姓世家?急着改换门庭的詹事府僚属?阿娘犯不着这样拐弯抹角的对付她,她是她的母亲,亦是她的君上,若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下旨训斥,大周以孝治天下,没有她多嘴辩解的余地。
“殿下……”
当务之急是抢回主动权,动作要快,不能让人先她一步掌控局势。
“殿下?”
冯献灵猛地回神,应道:“什么事?”
值夜太监恭敬的跪伏在殿外:“时候不早了,方才承恩殿来人,问殿下今夜歇在何处。”
她瞄了一眼更漏,居然都这个时辰了?如琢怕不是等急了,理了理衣裳便命人备舆回转。远远看到承恩殿通明如昼的灯火时,不知怎么冯献灵心头一松,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弛缓下来,好像奔波数日的行客终于见到了青色的炊烟。




皇太女起居注 打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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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起居注 女学
“怎么耽搁到这么晚?”一进门就发现她神色不对,姚琚不能直问发生了什么,只好将话含在舌尖转了一圈,“浴池里的水都凉透了。”
自打生下来就不知道俭省二字怎么写,皇太女不以为意,喝着茶回说:“那就再换新的嘛。”
至尊与朝臣们倒是整天嚷嚷效法先贤、万事从简,嚷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谁真的从简了,每年少裁两件衣服,装模作样的用几顿素斋,城里城外的别苑宅邸照旧年年翻新,日常动用的发冠、腰带上一颗宝石都不会少。
她一到他面前就浑身犯懒,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已经梳洗干净,站起来钻进他怀里,瓮声瓮气的又吩咐道:“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了,叫他们上两壶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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