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热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草莓炒糖
去年也是这样。
风劲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浇成了绘玻璃。
赵慈从邻城返家,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快到客厅时,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电视调成了静音。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敷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
但这不要紧。
因为就在昨夜,他盼着,盼着,又把月亮盼圆了。
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抚摸尚云的后颈,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时,他的妻子也对着他。
她揉揉眼,说阿慈来过,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
对方忙得脚不着地,仍不忘送来补品,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
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操持下,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诞下新品种。
她了礼,还留他吃了简餐。
…… 蛋的味道好吗?
香,我俩吃了八个。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菜热一遍。
别动,躺下。
真没事,老躺着也乏。
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行动迟缓。赵慈扶着她的胳膊,帮她坐正了。
云云。
嗳。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听到阿想两个字,就对他笑,开心地不得了。
…… 来,你听听看。
赵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里头有动静。
越听,越热闹。
“她在跟我说话。”
尚云揉他的短发。
“嗯,她每天都跟你说话。”
+
这是他的干女儿,叫程想。
当初,为了起个好名,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
可惜他们的提案,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画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红,他委屈,还憋屈。
他说云,代表孩子的母亲,慈,代表慈爱,仁和,全是铁打的好词。
赵慈举着叁根手指对天发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慈,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奈何抗议无效,她捂着肚子,不理他。
枪毙一个后,程策闷乐着,将记事簿递过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劲的“程爱云”上面,画了一道杠,笔触略微细一点,温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
他在吃晚餐时,恼得都不肯添饭了。
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她主动抢过他的碗,握着小饭勺,给他压米饭。
她告诉他,其实单名就挺好,简单,好记,她已经有主意了。
…… 叫程爱吗?
不,叫程想。
程策喜欢这个名。
赵慈也是喜欢的。
想。
想谁呢?
谁都可以。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亲疏,他永远护着她。
+
深夜,匆匆吃过几块点心,赵慈洗了个澡。他换好睡衣睡裤,坐在床边,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
这是个起早贪黑,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
赵慈感恩,至少他还有奔头,有时间,仍能回到这间屋里,来探探她的情况。
他爱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着她,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
怀孕后,月份越往上走,体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时,她软软地瘫在床头,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这个力度行吗?”
“挺好的。”
“或者我再重一点 这样呢?”
她点头,说确实更舒服。
做完了事,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他细细地冲水,关停龙头,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
在壁灯的光照下,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瞧着冷又硬。
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将左手攥成拳,探向镜面,轻轻碰上了。
+
今晚临睡前,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
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却见尚云倚着靠枕,快要入梦了。
“睏了是不是?”
摇头。
“还听吗?”
“听,你念。”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而他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她的,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显然非常高兴,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他指腹的温度很高,眼神是烫的。
此时此刻,她对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
它们在她眼前铺开,毫无保留。
看得清,却摸不到。
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几回,什么细微的蛛丝马迹,都能给瞧出来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拾时,他拉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晃。
他问她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谁。
尚云盯着他。
半晌,她才摇一摇头,说什么也没想。
+
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翻开书,为她和孩子讲故事。
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无论念什么,都柔情万种,浓得教人嫉妒。
他给她们读《称心如意的汉斯》,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与坏事。
故事行至终结时,汉斯到家了,双手空空的。
但赵慈以为,自己与那人不一样。他拥有很多,待到推开家门时,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着书页,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
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她和阿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内,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随即起身,关掉了台灯。
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但她仍准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钟。”
她咕哝着。
“行,我陪你。”
“ 我睡着了,你再走。”
她张开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误你工作,我马上就睡着了。”
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点点头。
黑暗里,他躺在左侧,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卧房内唯一的光,是数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机屏。
近来,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着,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阖上眼一动未动,没过多久,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
+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
披着夏风和秋霖,再双双踏过冬日里,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
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还有,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
幻梦里,尚云陪着他。
她总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执地拉着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手牵手,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
他枕着她,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阅读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
她替他按太阳穴,问怎么又看这本,快翻烂了,还翻。
…… 喜欢的,我就一直翻。
不会腻吗,阿慈。
他说不会。
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没觉得腻。
嗳,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他笑着喊疼,没有躲。
+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里的夜非常暖。
是双人铺,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像连体人那样绞着。摇晃中,他环住她的背,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终点站。
而这座空间里,只得两件行李,两道影,还有一个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来,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慈听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终跌进他耳朵里。
他的爱人离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于是,他便也潜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们同样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
即将离开黑暗时,她被他搂紧了。
他是烫的,像火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声哄她,说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可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样。
+
上一回,她梦到赵慈,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
梦是短的,摇摇晃晃,并不十分安稳。
他们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总是在路上。
景物一帧一帧过,速度飞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说,她命里带刀。
而这把刀,从七岁开始,始终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无数回,一回也没走丢过。
婚礼后的数年,她的伴郎,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每逢节假日,依然风雨无阻,老爱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他来得勤快,但她承认,最近,更常在梦里接待他。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她抓着被角,两眼茫茫,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么。
好比说今夜,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
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过去了。
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说这次的比较厉害,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
…… 别担心,这次不办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办过小事吗?
看着他将护身符好后,她撑伞送他出门,就立在那里,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
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
帮佣走出来,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她才回过神,放下手,拉拢薄外套的衣襟。
黑伞下,她表情闷闷的,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尽管他会在离开时,降下车窗对她说,别傻站着,赶紧进屋去。
下次,他再来看她。
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
+
轰隆轰隆,这段冗长的黑暗捱过去了,列车终于驶出隧道。
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不在卧铺,而是在卧房里。
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闷哼着坐起来,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
虽然补过觉,但他头还是很晕,睏得很。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按亮了看时间,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
由此可见,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
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
赵慈替她捂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关上门。
+
他睡不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办,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
用冷水洗完脸醒神,赵慈走去衣帽间,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
这并非什么难事。
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换汤不换药。衣裤鞋袜,无论怎样搭配,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这份功课,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
通常,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探头探脑的。
他的胆大与坚强,从来都敌不过她,他也会担惊受怕,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
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
他忍不住,也顾不上了。
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
毫无疑问,程太太掌管的衣橱,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
这是魔幻之境,什么风格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缺。
托尚老爷的福,每一季,她仍会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
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像斗篷的连身裙,赤橙黄绿的,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们很漂亮,很贵,亦很容易被撕坏。
赵慈向前走,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行至尽头,他停下脚步,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摆端正了。
+
最后,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
坛坛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晕。扭开闻,他便又高兴起来。
方才她脸上的味道,就是它。
赵慈沾了一丁点儿,在手背上涂开,他欢喜地闻着,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就放在右侧柜中。
射灯打在上面,那模样,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
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启开,粗略扫了一圈。
属于她的珠宝盒,里头的好货,自然是程策给的。
他看到新欢,旧爱,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
那会儿,她还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远处,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看程策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冰也化成了温水。
他记得这场景。
他想她一定也记得。
+
赵慈一层层看过去,摸过去,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犹如烧红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良久,他决定把它锁好,回书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赵慈停了手。
他抿着嘴,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劳碌了一整天,他已经乱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了。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剂量,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
他暂时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钟也好。
如赵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灯光下,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是她的手艺。而根据形态来判断,里头藏的东西,倒有些像纽扣。
他眨了眨眼,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赵慈低下头,抓着它往掌心里倒,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
正圆的造型,有几道细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着,屏住呼吸,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
这是旧物。
是孤品。
但它与金银无关,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萨佛街,savile row,位于伦敦梅尔区,以定制西服闻名。
注2: 卡拉布里亚,calabria,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黑手党组织“光荣会”起源于此。
注3: 《称心如意的汉斯》,hans im gluck,德国民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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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火热 《已阅,写得害行》?【一发入V】专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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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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