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世唱响
“具体的原因你就不用多问了,这事是我和唐主任商量过的。”田小杰依旧扯着嗓门说,“运转班缺人,这是车间的决定。”
田小杰长得精瘦精瘦,跟猴一样背微微驼着,他走起路来从侧面看就像一只虾,而从背面看又有点像狼。反正,走起路来不是左摇就是右晃,当然,最有特点的还属那双简直是从老鼠身上移植过来的眼睛,小如芝麻,见人一眨,诡计自来。
“我不去!是人劳科让我来织布车间的,我不是工人!”在轰隆隆的车间里,机器疯狂地运转着,吵架就是说话,说话也就是吵架。
田小杰冷笑一下,眨巴眨巴那双老鼠眼说“你还是干部身份,但你得干工人的活。”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下运转班”张琰的脸都涨红了。
任何一个从大中专学校毕业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决定不公平,在浩达棉纺织厂发展的这些年里里,干部与工人之间的界限向来泾渭分明,就如常日班与运转班、正式工与临时工一样的清晰,尽管同在一个厂里甚至一个车间工作,但干部与临时工从来都是两条平行线,他们就不可能有任何交点。
张琰觉得,让他在打工妹组成的运转班里干活,这是对他的侮辱,尽管现在的中专生已经不像车间主任唐全荣毕业时那么吃香,但自己好歹是全国重点中专的毕业生,而运转班的临时工,许多人连初中都没上完。不是他看不起她们,而是他们原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只是在车间这个空间里才不得不每天共度8小时。
“这里是车间,一切由车间说了算。你明天就去上甲班上,我给工长已经说过了。”田小杰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张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田小杰干瘦的身影正一点点远去,像虾,像狼。渐渐的消失在他的泪眼里了。
轰隆隆的机器无情的叫嚷着,好像在起哄,也好像是在嘲笑他。
在厂部按照陆风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减员压锭”的要求下,喷织车间已有两排共32台织布机被关停了,这些机器上方天花板上亮了多年的荧光灯也一盏盏熄灭,织布是生产布匹的最后一道工序,这里每关停一台机器,每熄灭一盏灯,也就意味着在前纺和后纺的生产都会受到限制,就跟蝴蝶效应一样,在清花、梳棉、精梳……这些生产环节上,也都会关停几台机器,熄灭几盏灯。
中国以纺织行业为突破口的改革正在推进,减员压锭、下岗分流也一天天变为现实,浩达棉纺织厂的主要生产流程是清花梳棉制成棉条粗纱细纱络筒浆纱织布坯布整理。每个工序其本上了都对应着一个车间,车间头顶的黑暗一直从清棉车间蔓延到整理车间,每灭一盏灯就意味着要减少一些人,下岗分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干了几十年的老职工,上午还在上班,下午就可能要卷铺盖走人,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
一盏盏的灯被熄灭了,黑暗正在每个车间吞噬着光明,跟病毒一样一天天蔓延……熄灯不光发生在浩达棉纺织厂,在全国的国营纺织企业里,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上演……
张琰下班后没有吃晚钣,他气乎乎地躺在破旧的宿舍里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枕头边堆满了自学考试的书和资料,上面放了个巴掌大的黑塑料壳收音机。他心里烦透了,先是胡乱地翻了翻书,可是一点也看不进去,他又拿起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就关掉了。
张琰觉得从他进喷织车间那天起,他就讨厌田小杰。
田小杰是浩达技校毕业的,在机修班的这些日子里,张琰越来越讨厌机修班里的那些修机工了,他们跟田小杰一样大都是浩达的子弟,他们成天耍奸溜滑,自作聪明,一帮大男人总是躲在油乎乎的机修班里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话,那种猥琐的坏笑,张琰一想起来就恶心。他们彻底颠覆了张琰对工人的印象,慢慢的,他越来越瞧不起这些技校生。
张琰总觉得这些修机工个个头脑空空,一开口就满口冒白气,浅薄而粗鲁,没文化也欠教养。难怪厂里无论是工资待遇还是住宿,都会有着严格的干部和工人的区别。
爱屋及乌,恶其胥余。喷织车间的这些修机工里,除了个别人上了40岁,其他大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和他们相处久了,张琰也就一天甚似一天地讨厌起这些上过技校的人,他一直想不明白在浩达技校里,老师究竟给这些学生讲过什么从他们的身上根本就看不到这些人的理想,他们从来都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从来不看新闻,成天尽说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在背地里评论哪个女工身材好,哪个女工发育不成熟……谁要是再能爆出那么一两句露骨的话,就会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那种笑猥琐而淫邪。
张琰心里难过极了,他真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么一撮没理想、没追求、没有上进心的工人在一起工作。他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来这个厂了,他当初应该再耐心地等一等学校的招聘会,也许他会被兵工厂招聘。
第四百零七章 烧了八辈子高香
人劳科副科长魏杰办公室里成天都围满了人,被列入减员名单的工人个个都有着说不完的理由——
“不是我们年轻时撅着屁股干,浩达能有今天吗”
“厂里现在跟我们讲技术,讲学历,当年为什么要招我们进来”
“不让我们干行啊!我明天就把80岁的老母背到人劳科,以后就让老母亲在人劳科吃饭。”
“浩达是国营厂又不是私人企业,就算是逮住蚊子大家每个人也得多少揪点翅膀,你们凭什么让我们下岗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起富,你们凭什么把我赶走”
“人员都过剩了,厂里今年为什么还要招毕业生”
“……”
魏杰天天向上门的工人做着各种解释,这项工作弄得他筋疲力尽,胡光明一直协助着魏杰处理这些问题。几个月下来,魏杰和胡光明脑子里成天“嗡嗡”地回响着下岗职工的种种质问,走在路上,职工跟他们打招呼时,他们都跟木头人一样,半天反应不上来。
白师天天忙着去求情,一哭二闹三上吊,啥法子都使。他一去闹腾,就会跟大家一唱一和,呼啦呼就形成了“下岗职工维权联盟”,他哪里还有心思管理男单楼
这段时间,男单楼楼道的灯也经常性不亮,东西坏了也找不到人维修,一楼厕所的窗户也被人打碎了玻璃,寒风飕飕吹进来几乎要把屁股冻裂,没有玻璃,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进厕所,大家白天时上个厕所都跟做贼似的躲躲闪闪。
有人用报纸把窗户给糊住了,但没两天就被风吹烂了,吹烂了自然又会有人糊上,糊了可以遮羞,遮羞就不能透气,臭气就会散到楼道飘进每一个宿舍,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后来,每个年轻的干部一回宿舍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厕所的窗户烂了糊,糊了烂,这点破事在男单楼里从来就没消停过。张琰后来跟其他干部一样,每天都会尽量赶在上班时在车间里上完厕所。
男单楼所在的院子里有两棵粗壮的泡桐树,这树有些年头了,长得很野。泡桐树正前方是活动室,本来是供男单身职工打牌、下棋和看电视的地方,也这段时间,这里的门从来就没开过。
泡桐树两侧分别分布着一栋往下掉渣的筒子楼。能住筒子楼是一种福利,按厂里以往的惯例,大中专毕业生和技校毕业生结婚后,他们两口就能住进筒子楼,筒子楼是厂里照顾年轻干部职工夫妇的福利,是他们分到单元房前的过渡性住房,而要分到厂里盖的房子一般得等10年以上。而现在,国家对企业职工住房进行了改革,厂里再盖房子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到现在,浩达积攒下来没分到房子的干部职工还非常多,新婚夫妇每年都会增加,而单位分房却让他们望眼欲穿,因而,本应属于年轻夫妇过渡的筒子楼也就越发的紧缺。
僧多粥少,实在没有办法,后勤科只好让年轻夫妇把一间20多平米的房子用隔板从中间隔断,一分为二,让两对夫妇住。在紫华市的国营企业里这种事情并不件稀罕。每天晚上,从这里传出的声音和囧事也就成了工友开玩笑的段子。
还真应了安鹏飞在入厂培训时话说的“以干代工”这句话。企业越是不景气,也就越能给有些人创造机会。从浩达技校毕业的田小杰就这样逮住了“车间要降低瑕疵率,必须让懂机械的人来管事”的机会,两年前当上了喷织车间的副主任。
“烧了八辈子高香”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说。
田小杰被提干后他叫了几个发小搓了一顿,庆祝自己提干荣升。厂里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张琰还听人还说,田小杰当天很激动,用一贯颇为地道的河南话说,“他妈的,现在厂里不行了,要政企分开,不讲级别了,要是搁在以前,俺还不到40岁已是副处了……哎吆吆,命不好……命不好……来,来,来……喝!”
每一台运转着的机器就是浩达棉纺织厂流淌的血液,更是每个女工的生命线,从织布机上一点点织出的布料的长度和布面上的瑕疵率,是考核女工工作的主要指标,在喷织车间里,女工要同时负责8台织机,机器24小时运转,她们就跟机器一样永不停歇。
这些女工被称为挡车工,这是纺织行业操作织机的一类操作工。在全车的每家纺织厂里,挡车工根据生产工序,还要分为前纺、后纺和织布三大块。
前纺工序中的清花、梳棉、精梳、并条、粗纱,这些工种的工人叫前纺挡车工;后纺工序中的细纱、络筒、并线、拈线、络纬,这些工种的工人叫后纺挡车工;而织布工序中的整经、浆纱、织布、整理这些工种的工人叫织布挡车工。
但不管是在哪家纺织厂,细纱挡车工和织布挡车工都是比较重要的岗位,是她们的工资要比其他工种高一些,因为,这两种挡车工学起来有一定难度,也辛苦。除了各个工序上的挡车工以外,其他工人也都是些辅助性工种了。机修班属于辅助性岗位。机修班上的是常日班,和国家法定作息时间及冬令时、夏令时完全一致。
张琰一进喷织车间就被分配进机修班当修理工,这个原本属于工人的工种,也因为浩达的裁员而变成了香饽饽。下岗分流政策出台后,在这一轮的改革中重点裁撤的是三线部门职工,所以,三线部门的职工到处求婆婆告奶奶要往一线车间挤。
喷织车间到处都是噪音和花毛,张琰的工作就是跟班组的工人师傅一样,成天拎着板手在车间里查看机器。喷织车间全是清一色的比利时deta喷气织机,每台机器上都装有故障报警装置,哪台机器出了故障,女工就会摁下报修按钮,这时报警灯光便会闪烁,修机工见到闪灯就得赶紧跑过去“救火”。
第四百零八章 一切由车间说了算
不过,修机班的工人们对这个故障报修灯很漠然,只有领导在车间时他们才会做做样子,要是车间领导不在场,会统统把这些活儿推给各个运转班组的机修工。
运转班的机修工身归运转班管理,他们的收入跟每个班组的产量和质量考核指标息息相关,机器能不能及时修理,毫无疑问,这会影响到班组和产量和质量。机修班不受这些考核的约束,他们的工资组成与整个车间的业绩完成情况挂钩,所以,他们在运转班组跟前一直非常强势,往往会大肚子杠人,气得运转班有理也没法说。就连各运转班的工长见了他们,也不得不陪着笑脸。
在浩达棉纺织厂所有工种中,各车间的机修班并不属于一线工种,只有挡车工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一线,可是挡车工的活又苦又累,而且仅限女工,这些工作基本上都由进城务工的打工妹承担。
修机工属于一线部门里的辅助工种,又没有产量和质量的考核,主要的是作是对织布机进行日常保养。相对来说,这是凭技术而不是靠苦力的工作,因而,厂里“下岗分流”的力度越大,这里也就越会变成香饽饽。这里越是香饽饽,主管机修班的副主任田小杰的头也就昂得越高,尾巴也就翘得越高。
张琰没想到田小杰给他带来了灾难。
这天,张琰刚刚保养完一台机器,副主任田小杰就走了过来。他冲着张琰
大地说“机修班人员过剩了,车间需要下派技术人员到运转班充实力量,织布机的故障大都会发生在夜间,那时机修班都下班了,每班只有一个修理工根本不够,车间决定把你调到甲班。”
机器隆隆作响,在车间里叫喊和大吼是常态,说话声要是盖不过机器声,那就跟放了个屁一样没人能听见,也不会有一的效果。
运转班是三班倒,只有工人才会被安排到运转班。对于干部来说,下运转班就相当于被贬谪到了地狱,上这样的鬼班,大多时间一天两头见不到太阳,那就是农民工下苦力的地方。而常日班是干部上的班,是一种荣誉。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张琰非常愤怒。他冲着田小杰大声地问“为什么是我”
“甲班的修理工被分流到其他地方去了。”田小杰说,“你是学机械的,最合适。”
“我走了,机修班不就缺人了吗”张琰问。
“这个你不用考虑。”
机器仍旧永远休止地咆哮着,偌大的车间的空气里悬浮着丝丝花毛。张琰愤愤的看着他,心里一团怒火。
“机修班的人上技校学时都学过机械,他们都比我的技术好,为什么下甲班的是我”张琰问。
“具体的原因你就不用多问了,这事是我和唐主任商量过的。”田小杰依旧扯着嗓门说,“运转班缺人,这是车间的决定。”
田小杰长得精瘦精瘦,跟猴一样背微微驼着,他走起路来从侧面看就像一只虾,而从背面看又有点像狼。反正,走起路来不是左摇就是右晃,当然,最有特点的还属那双简直是从老鼠身上移植过来的眼睛,小如芝麻,见人一眨,诡计自来。
“我不去!是人劳科让我来织布车间的,我不是工人!”在轰隆隆的车间里,机器疯狂地运转着,吵架就是说话,说话也就是吵架。
田小杰冷笑一下,眨巴眨巴那双老鼠眼说“你还是干部身份,但你得干工人的活。”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下运转班”张琰的脸都涨红了。
任何一个从大中专学校毕业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决定不公平,在浩达棉纺织厂发展的这些年里里,干部与工人之间的界限向来泾渭分明,就如常日班与运转班、正式工与临时工一样的清晰,尽管同在一个厂里甚至一个车间工作,但干部与临时工从来都是两条平行线,他们就不可能有任何交点。
张琰觉得,让他在打工妹组成的运转班里干活,这是对他的侮辱,尽管现在的中专生已经不像车间主任唐全荣毕业时那么吃香,但自己好歹是全国重点中专的毕业生,而运转班的临时工,许多人连初中都没上完。不是他看不起她们,而是他们原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只是在车间这个空间里才不得不每天共度8小时。
“这里是车间,一切由车间说了算。你明天就去上甲班上,我给工长已经说过了。”田小杰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张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田小杰干瘦的身影正一点点远去,像虾,像狼。渐渐的消失在他的泪眼里了。
轰隆隆的机器无情的叫嚷着,好像在起哄,也好像是在嘲笑他。
在厂部按照陆风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减员压锭”的要求下,喷织车间已有两排共32台织布机被关停了,这些机器上方天花板上亮了多年的荧光灯也一盏盏熄灭,织布是生产布匹的最后一道工序,这里每关停一台机器,每熄灭一盏灯,也就意味着在前纺和后纺的生产都会受到限制,就跟蝴蝶效应一样,在清花、梳棉、精梳……这些生产环节上,也都会关停几台机器,熄灭几盏灯。
中国以纺织行业为突破口的改革正在推进,减员压锭、下岗分流也一天天变为现实,浩达棉纺织厂的主要生产流程是清花梳棉制成棉条粗纱细纱络筒浆纱织布坯布整理。每个工序其本上了都对应着一个车间,车间头顶的黑暗一直从清棉车间蔓延到整理车间,每灭一盏灯就意味着要减少一些人,下岗分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干了几十年的老职工,上午还在上班,下午就可能要卷铺盖走人,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
一盏盏的灯被熄灭了,黑暗正在每个车间吞噬着光明,跟病毒一样一天天蔓延……熄灯不光发生在浩达棉纺织厂,在全国的国营纺织企业里,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上演……
张琰下班后没有吃晚钣,他气乎乎地躺在破旧的宿舍里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枕头边堆满了自学考试的书和资料,上面放了个巴掌大的黑塑料壳收音机。他心里烦透了,先是胡乱地翻了翻书,可是一点也看不进去,他又拿起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就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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